主页 分类 小说园地 侯文咏短篇小说集.卷一

第6章 第六篇啖鱼记

考完法医学的考试,我们在这个医学院六年的美好时光可以说真的过去了。未来有一整年的实习生涯,更远的未来是一片茫然的未知。杨格开着他那辆破烂中古车,后面拖著成串喧闹的鞭炮,爆炸声响遍整个校园。 苏饼在我耳边抱怨说:以前流行撞球,全班一窝蜂,后来是跳舞、打电动玩具,都一大票。现在要毕业,每个人有一堆忙不完的私事,除了考试外难得见到同学。好了,以后实习连考试都没有了。 看着一片欢腾,心里实在有说不上的感觉。说起来在这里过了六年也是值得欣喜,可是快乐地总好像有些什么让人觉得不安。苏饼若有所思地说:好像人长大就是这样。地面上一片鞭炮屑,周围的几个同学忽然都同时感叹起来。杨格得意地从他的汽车里向我们招手,喊着:怎么样?我现在飙车的技术不错吧?说完又做了几个漂亮的急转弯。

苏饼笑着说:杨格忘记了他刚开车那些糗事了,他那副狼狈德行。 过了不久,杨格不满意地走下车来,表示:喂,振作一点,要踏入社会了,高兴才对,不要一脸苦瓜相。 直到阿波来了,杨格才又找到抬杠的对象。说来整个事件都是阿波引起的,不过一向都是这样。 阿波一来就兴致地表示:人长大就是这样,大一到现在我一共重了十五公斤,不晓得都从那里来的,说着,又不放心地问我们:你们看我当到住院医师会不会像一条猪?杨格看了他一眼,冷笑说:猪倒是不会,我吃得比你凶都不怕了,你怕什么?阿波则颇不以为然地反问:你会吃得比我还多? 不久情势就如往常一样紧张了起来。阿波和杨格的恩怨其来有自的。我们都清楚地记得大一那次打赌,杨格一只脚都跨出碧潭吊桥的铁丝网了。后来总算是阿波见识了杨格,心软地拉着他说:你不要跳了,一千元算我输你,你不知道跳下去真的会死人的。以后每逢实验课,杨格耀武扬威地跑来说:从碧潭的吊桥往下跳,打赌,五百元就好?一副挑衅十足的架势,从此阿波和杨格的恩怨没完没了。

这时别的同学又点燃了一卷新的鞭炮,可是我周围的情势已经一片混乱了。我不知道焦点为什么会变成鱼,现在我们很难抓住激动的杨格,阿波则脸红脖子粗地嚷着:我看你连八斤的鱼都吃不完。杨格冷冷地说:你们台北人没见过鱼大惊小怪,我随便闭着眼睛都可以吃十斤。阿波咬牙切齿地说:看你没怎么上课,吹牛倒是学得很好。你只要吃得下八斤,费用全由我负责。 杨格雪亮着眼睛说:你要打赌? 听到打赌,我们仅有的一点点感伤都变成了快乐的期待。老实说,同样公式的娱乐,在枯燥的医学生涯里,实在给我们太多的欢乐了。每一件往事都可以写成笑死人的一篇故事,包括杨格只穿上衣在校园裸奔,追求小姑独处的微生物教授在在都替杨格赢得了不断的赌注。

我很难形容杨格那种专注的精神。我记得有一次赌的是三分钟喝完四瓶啤酒。如果你喝过啤酒一定知道那不可能。可是我亲眼看着杨格咕噜咕噜拼命把啤酒灌下去。一张胀红的脸变成土青、苍白,然后绀黑,等他喝下第四瓶啤酒,两眼发白,整个人栽葱似地倒了下去。躺在医院,昏迷中不断重复着那句话:我赢了。我们那时都怕他有什么意外,可是那一次我相信他如果死了,一定也是死得得意洋洋。后来杨格出院,扣除他赢的一千元,还倒贴了两千多元的医疗费。尽管如此,杨格仍然不断地向我宣扬他的原则问题,他常说:你心中存着原则,才会活得有价值。在他的观念里,拼了性命打赌要赢这是原则,为了维护正义在西门町和黄牛大打出手就是原则,为了向不合理的考试制度挑战,考试作弊,这也是原则问题。

吃鱼的事闹得不可收拾,后来杨格就决定开他的中古车,一群人到石门水库下的活鱼店去一决胜负了。我对八斤、十斤的鱼并没有很清楚的概念,那次我们几个同学挑了一条有我胳臂那么长的草鱼,打算做成不同口味,一起分吃。可是当老板称了半天,表示只有七斤左右时,我差点昏倒,阿波得意地挑着另一只更大的草鱼,指着杨格对老板说:再称一条八斤到十斤之间的鱼,这个疯子一个人要吃。 然后我们各自散开去做赛前的准备。阿波去上厕所,一边动作还一边心满意足地偷笑。苏饼很仔细地在长途电话中欺骗他新婚太太为什么中午不能陪她吃饭。两、三个其他的人叫了两瓶果汁饮料,坐到餐桌上,咕噜咕噜地喝起来,说的好像是一些实习分发、薪水及将来的问题。杨格走到那辆千疮百孔的福特一千六后座去取出跳绳,一边跳、一边对我抱怨:早知道,上午那瓶牛奶我就不喝了,整整有三五○CC。看着杨格那辆福特的中古跑车,我不免意味深远地笑了起来。两年多以前,杨格经历了一次他所谓空前的感情创伤以后,就决定放弃他浪漫的个性,做一个实际的人,他连吃了几个月的泡面,疯狂地向周围的好友借贷,不久就开来那辆中古跑车,作为他实际生命的见证。我记得当时杨格明明是没有驾驶执照的。那以后我很少在课堂上见到杨格,倒是常听说杨格开车出事,又是进修理厂,被开罚单,整个人畏缩地到处躲藏。

有一个晚上,他跑到我家里来,我看到他简直无法相信了。他的神情好像是一个人生命遭受了很大的打击或者转变。整个晚上我们没说什么话,他一个人咕噜咕噜地喝着啤酒,目光呆滞地瞪着电视,直到国歌唱完了,萤幕一片闪烁,他仍然楞楞地看着。我喊了他好久,他才回过头,若有所思地说:所有的事物都像这样,光彩耀眼,但是一点也抓不住。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没有爱情,没有真理,我走投无路。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杨格成天笑脸挂得老高,说不完的笑话与夸张,一点都看不出岁月曾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杨格慢慢停下跳绳,一面收拾一面说:这样刚好,跳得太多反而有害处。 我们走回餐厅时,他们正在谈着一些报纸上的事情,我还没走近,苏饼就急着念报纸给我听:你听这里有一个人说:这些问题我当然关心,但是抗议有什么用?报纸讲的都是高空,你看别人丢垃圾,会去跟他说要罚六百吗?还有一个人说:我觉得人生就像来玩一场,自己的快乐最重要。

这是什么意思?杨格莫名其妙地问。 年轻人的心声啊,指二十到二十九岁在台湾这一群占人口结构五分之一的比例。目睹了台湾战后五○、六○年代经济起飞的时代,经历了工业化、都市化,价值巨变的波潮 苏饼还来不及说完,阿波就打断他的话说:吃饭前不要谈这些正经八百的好不好,消化不良呢。一边说着,餐桌上已经堆满了午餐,有红烧鱼、清蒸鱼、糖醋鱼、盐酥鱼、砂锅鱼头还有味噌鱼。餐桌旁的人物表情则比菜色更丰富。苏饼装成一副几乎哭出来的表情表示:杨格,要珍重他还吃不到两块鱼肉,其他的人就唱起易水寒的歌替他制造气氛:淡淡地,和你说声再会,看那江水悠悠 那时是一点十分,杨格正式宣布这场历史的风云际会开始。杨格一边吃,苏饼一边说:那天在外科真的看到有人把胃吃破。真可怕,肚子打开全是血,用手进去掏还有没碎的面、鸟蛋、香菇

杨格听得差点吐出来,大声叫嚷:苏饼,你再乌鸦嘴,我就去告诉你太太,你根本没在医院帮教授整理数据,跑来喝酒。 苏饼忽然安静下来,表示这是很严重的事,不可乱来。看他那样严肃的表情,我们虽然觉得很好笑,只好强忍往。阿波若有感叹地说:想到以后我们要当医生,其实也满可怜的,兢兢业业地,一不小心就让病人告到法院去。医生怕让病人告只好猛作检验保护自己,结果病人又要提防医师。 苏饼也表示同意,并且说:都说医生生活品质高,其实也不过是妻儿过得好。他们讨论了半天,没有什么结论。 到了一点二十五分,加油的声势更浩大了,两、三个人嚷着:杨格,读书输别人没关系,吃饭不能比别人慢。 杨格在一点三十二分吃完了盐酥鱼,接受一阵欢呼,他谦虚地表示:最难吃的盐酥鱼已经解决了,下面都是我比较喜欢吃的。换句话,革命已经由军政时期向训政时期迈进了一大步。

阿波则是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然后我们都开始喝酒,留下杨格用功地吃鱼。后来杨格终于忍不住了,向我们要一杯酒,喝了起来。他喝了没几杯,就要开始告诉我们他当年的事。那故事我们已经听过好几遍了,大意是说他初开车时,把车停到别人门口,结果被砸得玻璃全碎,后来起了争执。 结果第二天我得意地要出门,不得了,汽车发不动,杨格比手画脚地说:我抬头一看,天啊,有一把武士刀挡住去路,我再仔细一看,人都软了,还有五个人,也都拿着武士刀、扁钻,然后我就夺车门而出,闪身往后跑,结果,你猜,后面巷口暗处还等着一把武士刀。当时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叫我跪下来。 到了一点四十五分,杨格又吃完了糖醋鱼,并且努力地吃了一半的清蒸鱼,但是速度显然慢了许多。他继续说:那时候在我们巷道两边的阳台上,站了许多人,抱着胳臂在那里看,我跪在那里,并不觉得害怕,好像在演一场乱七八糟的武侠片,荒谬到了极点,又觉得好笑。

慢慢我们的桌上出现了许多空酒瓶,大家吃得意兴阑珊,一片沉寂,只剩下杨格不停地说话。 渐渐杨格也不再吃鱼,只是喝酒,到了最后,他连酒也喝不下去了,只是一直讲话。 雨点零五分,我们都开始劝杨格了,阿波说:杨格,现在不比当初了,吃不下没关系,大家都是老同学了。杨格也不管我们劝说,径自夹着鱼肉吃,一边说:当初只好摆了一桌酒席向他们陪罪话没说完,口中的清蒸鱼已经吐出来了,随后又呼出了许多红红白白的液体,杂在其间看得出来是没有消化的鱼肉。杨格不好意思抬起头笑着说:这个鱼肉煮得怪怪的,清蒸的味道不太对。说着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下去,自顾着说:让我休息一下,我只剩下味噌鱼和红烧鱼了。 说着杨格真的休息了起来,他一会往餐厅走来走去,一会又坐在餐桌旁托着腮帮子,像在想着什么。被他这么一搅和,我们的心情就不再那么有趣了,大家睁着眼睛看杨格。和杨格熟悉的人都知道他倔强的个性是出了名的。看着他这副德行,我们开始意识到这场闹剧也许会弄得不可收拾。

他又喝了好几杯酒,边说:早上真不该喝那瓶牛奶。阿波去劝他:杨格,算了。杨格没有说话,一杯酒一杯酒地猛喝,到了后来整个人摇摇晃晃地,我们不得不去扶住他。杨格揉着胀红的双眼,说道:我记得那时候花钱请那些拿武士刀追杀我的人,也是让别人这样灌酒。后来比得一塌糊涂,我就发誓这辈子不再让别人这样对待我。他拿起酒杯,又喝了一大口,我刚刚在想,现在没有人逼我,我何苦这样逼自己呢?干脆放弃算了,可是我又不甘心 他坐在那里,陷入很深的沉思。由于喝酒的缘故,整个人的样子看起来非常可怕。他的情绪慢慢激动起来,然后他又拾起筷子,用一种稳定的速度一口一口吃着鱼肉。那种神态,仿佛正和什么作殊死的对决。有一会儿,我几乎以为他会把鱼肉吃完,可是当他把清蒸鱼吃完,又吃了一部分的红烧鱼时,他就吐了出来。可是他并不停止,继续往嘴巴塞鱼肉。后来吐得十分厉害,连深色的分泌液都呕了出来,满地一片恶臭。 他的呼吸急促,面色苍白,额前冒满了冷汗,发出一种怪异的声音,像是哭泣,又不像。等到服务生把地面收拾干净,杨格索性就趴在桌上哭了起来,他的哭泣,在当时的情况,实在非常突兀,我们怎样也无法想像。 阿波过去安慰他:杨格,不要这样,吃不完就算了,我们也不是真的一定要你出钱。杨格没有理会他,自顾哭了一会,抬起头说:我去洗手间。 等他从洗手间回来,泼得满脸都是水滴。他开始有了一点微笑,淡淡地说:我现在想通了,一切都会改变。何况这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只是吃一顿饭而已。 在回程的车上,我忽然想起杨格几年前说的话:没有爱情,没有真理,我走投无路。想着忽然觉得栗然起来。而车上,早已恢复一片热络的气氛,杨格告诉我们: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秘密没有说出来,可是现在我想也无所谓了。他停了一下,接着说,那次过后几天的一个晚上,我听到枪声,赶紧跑到阳台去看。就是拿武士刀拦我的那个老大,从门口冲了出来,后面有人拿着手枪追杀他,他一边跑,被子弹从后面贯穿,倒在墙壁上,喷了好多鲜血。我就站在阳台上看,也和别人一样抱着手。我竟然变得很坦然,我觉得好悲哀。 苏饼笑着告诉他:杨格神经病,本来就是这样,有什么好悲哀的,你只是长大了。 多年来,阿波首次赢得赌注,得意非凡,他挑衅地说:走,杨格,再来打赌,把车开到碧潭去,看你还敢不敢跳? 杨格一边苦笑,一边摇头说:现在不行了。 苏饼追问他:杨格你那些勇气和原则呢? 杨格从口袋里掏出吃鱼的一千元给阿波。他笑着说:这种最简单的勇气当然还剩很多。他边开车边说:下次我们去拼蒙古烤肉,阿波你来吃。 车子正在回台北的高速公路上奔驰,夜色渐暗下来,路上的街灯接二连三地亮了起来。 杨格淡淡地对我说:毕竟输赢不是很重要,不是吗? 我没有回答。车窗外,我远远地望见了圆山,还有整个城市的灯光。静静看着,那样亮丽的霓虹在层层的远山底显得非常地怪异。而公路上,工人正不停地施工,拓宽马路,还有许多正在兴建的建筑栉比地排列着。 我转过身,不知为什么,开始叹起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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