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小说园地 侯文咏短篇小说集.卷二

第6章 第五篇我的梦孩子

献给我所知道的白血病的孩子| 当我们不再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努力时,故事便不忍心再写下去。 我只能梦想,假如时间可以倒流,仿佛录影带倒带一样,也许一切都会恢复美好静些,终于你睡着了。 他们告诉你那不过是一场梦。但是你们蹑着脚起床了。趁着曙色,沿着时光,无声无息地溯回去。在可爱的护士阿姨以及顽皮的医生叔叔还没有开始来找你的麻烦之前,偷偷地,怀抱着你的秘密,谨慎地走回去。 再不快点,昨天就要来了。太阳从日出的方向渐渐落了下去。大夫们都带着忧戚的眼光看你。 忧郁是他们特有的神色,他们习惯穿着白色制服来逗你。班长叔叔把你放回推床上,倒退着推出无菌室。护士阿姨都来不及向你道再见。推床推回电梯,退回大厅,经过一道长长的走廊。别怕,医生叔叔、爸爸、奶奶、伯伯都在身旁陪你。

向左,再向右转,退过一道自动门,爸爸、奶奶、伯伯和你分手,他们把你推回手术房去。此刻,医生叔叔都换上了绿色的制服,蒙着脸,只露出忧郁的眼睛让你看见。 在更远的时光里,他们将会用同样忧郁的神色看待许许多多的小朋友,直到他们自己也变成小朋友,忘记什么叫忧郁为止。你不喜欢那样的神色,为什么要把那么多忧郁留给你呢? 你听见他们在叹气。 希望太渺茫了。 红红的骨髓从妈妈身上抽取出来,他们又把红红的骨髓种植到你的体内。或许医生叔叔早已经忘记了,但是你仍然记得血液的感觉。你有你的秘密,只有你自己知道。不久的将来,你会在母亲的子宫里,借着脐带的帮忙,与她的血液再度相遇。 他们说,这不过是一场梦。

走回去,走回去,他们不明白,并不是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秘密。在路途上的每件事你都记得十分清楚,你在走一趟逆溯的时光之旅,你是一个没有未来的小孩。 黑夜慢慢变成黄昏,黄昏又变成下午。你觉得非常虚弱,放射线照得头发不喜欢住在你的头上。 你变成经日戴着口罩以及毛线绒帽的小孩,露出大大的眼睛,像电视上的蝙蝠侠一样。 你听见妈妈的哭声。她立志要坚强,要竭尽全力和你一起奋斗。可是她仍然忍不住要放声哭泣。 背后有人在说,血压112/80毫米汞柱,脉搏96次/分钟,体温37.2度,呼吸20次/分钟,小孩在昏睡状态,偶有微动静些,别吵。他们并不明白。他们懂什么呢? 医生叔叔拿着钻子在妈妈身上的骨头打洞,红红的骨髓从骨头流动出来。你听见妈妈在哭泣。

妈妈也怕疼痛吗?别哭,别哭,要勇敢。 是不是每个人都会生病?我们每个人都必须为了别人让医生叔叔在自己身上到处打洞吗? 你想安慰妈妈,可是你很虚弱,不晓得该怎么做?妈妈别哭呀,你会尽快康复起来的。 一切都在后退,迅速地后退。妈妈别走。可是他们用轮椅推着你,后退,后退。 医生叔叔把你放在冰冷的台面上,很仔细地把你摆好。他们都慌张地退出房间外面,剩下你和黑漆漆的房间。巨大的灯塔悬在你的头上,向你发出卡嚓卡嚓的光。这时候你并不紧张,勇敢地眯着眼睛,不停地向灯塔眨眼。他们为什么那么害怕呢?那不过是放射线。 放射线有什么好害怕呢? 你听见妈妈在你耳边轻轻唱着催眠曲。 快快睡,快睡,宝宝就在这里睡。

枝头的小鸟不再有心情唱歌。清晨迅速地朝夜的方向后退。星星正耀耀发光,它们都为你这么勇敢的小孩布满天空。 天空的星星有许多是你的朋友,你认识有两只熊、两只狗,还有一个猎人,一支勺子。 当妈妈读起小王子的故事时,你听见他就在你的耳畔轻轻细语。 当你晚上仰望天空的时候,因为我住在其中一颗星星上面,因为我将在其中一颗星上面笑,于是对于你好像是所有的星星都在笑你,你将有懂得笑的星星。 于是你笑了。小王子接着又说:当你将来找到安慰的时候,你将会因为认识我而感到满足。你将永远是我的朋友。你将同我一块儿发笑。有时你打开窗,像这样,只是为了好玩而你的朋友将会惊奇地看到你望着天空发笑,然后你对他们说:是的,那些星星,常使我发笑。他们会认为你疯了。我将会像是开了一次很大的玩笑一般

你又笑了。 你总爱问妈妈同样的问题。 小弟弟也住在天空的某一颗星球上吗?他有没有心爱的玫瑰花?他会不会替他的玫瑰浇水?到了晚上他要替玫瑰花盖上玻璃罩吗?羊会不会吃掉他的玫瑰花呢? 小弟弟好小,小得你可以抱着他,到处走来走去。他装在小小的棺材盒里,埋在插着美丽十字架的泥地下。然而别急,这只不过是冬天,很快你们会再度相遇。 妈妈对你笑笑,可是她看起来却很悲伤。妈妈常常望着蔚蓝的窗外发楞。妈妈的朋友也住在其中一颗星上面笑吗?或者妈妈在寻找自己来时的星星。可是白天并没有什么星星呀? 第七天,你从虚弱中慢慢恢复过来。护士阿姨也来拆除你身上的点滴管。你又兴奋地和别的孩子追逐、嬉戏。你靠近他们,却好像正在远离,你真心真意地笑闹,叫喊,然而那只不过是游戏。

你又开始吃饼干、喝牛奶、麦片粥。过去几天,你老是呕吐,吃不下东西。妈妈还带来你喜欢的冰淇淋、巧克力糖、大红色苹果。 你原来是一个贪吃的小孩,你还喜欢吃巧果、蜜饯、鱿鱼丝、甜不辣、蚵仔煎、花枝羹。 你愈吃愈多,可是妈妈却愈来愈疲乏。你从没有看过那么苍白的妈妈。 护士阿姨威胁你会变成胖小孩,你仍然还吃。 快醒醒吧,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他们不断地提醒你。但你仍是一个勇敢的孩子,沿着时光逆流,蹑手蹑脚地溯游回去。 时间阻挡不了你,死亡也阻挡不了你。 梦醒时你仍然持续地发烧,起起落落,偶尔还有盗汗、畏冷的现象。 然而你并不孤独,小弟弟总是从他居住的星球老远飞来看你。他仍然插着他的氧气管,贴着心电图贴纸,亲昵地在床上陪你玩耍。他曾向你表演学会的新本事以讨你的欢心。他还不会说话,只能咯咯地笑。可是你懂那笑声。

你会觉得难过,他看起来像要死去一样,而这将不是真的你一句话也没有说。 你懂吗?路太远了,我没办法带走我的躯体,这太重 许多人有不同的星星。对于那些旅行的人,星星是他们的向导;对于其他一些人,星星只不过是小小的亮光。对于那些科学家,它们是一些问题。对于那位实业家,星星是黄金。但是所有的这些星星都不说话、不作声,然而你将有一些别人没有的星星 一切都在后退、后退。爸爸、妈妈为了你的病情争吵。你不懂化学治疗、放射线治疗、骨髓移植有什么重要? 他们抱在一起痛哭,不久他们又将要分开,不顾一切地争执,像仇人一样地吵架,直到他们再度拥抱在一起为止,你听见一些人在安慰别的一些人。 别哭,别哭,这一切都会过去的。

看惯了这些,你便不再喜欢听他们吵闹了。你喜欢和胖胖圆圆的小医生叔叔玩耍。他会玩听诊器打电话的游戏、会折纸,还会学鸽子的叫声。你还让他知道你的手肘背面一条青青绿绿的静脉血管,好让他很容易把注射点滴的小小蝴蝶针打上去。 冬天来了,你便静静地趴在大狗熊枕头上。窗外呼呼地刮着风,还有雨点唏唏嘶嘶落在水泥屋瓦上的声音,你也能听见。 你想起家里的哈利。毛茸茸的白狗,鬓毛都盖住它的眼睛了,还在庭院里蹦蹦跳跳。都生小孩的老狗了,还迎着雨水,又吵又闹。 哈利吃饱了吗?你问妈妈。然而妈妈只是对你笑笑。 护士阿姨还来替你打针。喂你吃早餐。喂完早餐还向你道早安,又把你放回床上,交给黑夜,任你迷迷糊糊地睡去。

黑暗留不住,黄昏留不住。午后从百叶窗射进来一格一格白花花的阳光也都留不住。 小心,当阳光变得温柔的时候,雾轻轻地来到你身边的时候。瘦瘦高高的老医生正吃完三明治火腿蛋,喝了半杯咖啡,捻着他的仁丹胡须,把皮鞋踩得啷当作响,一步一步地向你走过来了。 穿着白衣服的医生叔叔们、护士阿姨们都紧紧地跟着他,谨慎得像睡前忘记刷牙让妈妈发现的小孩。他带来很坏很坏的消息。他要和妈妈交谈很久很久。每个医生叔叔都来摸摸你的额头,捏捏你的肚子,在你的身上用听诊器到处听听,用他们口袋里的小槌子敲敲打打。 这时候千万不要为自己感到骄傲。因为一会儿妈妈就要昏倒了,让爸爸搀扶着进来。妈妈将楞楞地坐在你身边流一天的眼泪,不发出一点声音。她不再喂你吃饭,不读小王子给你听,也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你是一个识时务的小孩,在这一天千万不要惹她伤心。

过了这一天,又是黑夜,事情就容易了。你听见凄厉的蜂鸣声,还有红色的闪光扫过你的窗户。 这时你可以瞪着大眼睛,看见叔叔们慌慌张张把病人从救护车上抬下来,推进急诊室的方向。你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有好多警察伯伯,还有不认识的阿姨、叔叔都围在一起商量事情,你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然后雨又开始黏黏湿湿地下着。映照着水银灯像箭镳一样落下疏疏落落的光芒。 你还注意到躲在角落伤心哭泣的阿姨。她忘记带伞,雨都淋湿她了。 你觉得好冷。夜那么深,星星都睡着,连小王子也不来看你了。你觉得有些厌烦,为什么要哭得那么伤心呢? 下了这么多雨,都是谁在哭呢?阿姨不哭,妈妈也不哭,是不是雨就停了呢? 你想起小王子拜访过的每一个星球,有穿着黄鼠狼毛缝成红色大礼袍的国王、带着礼帽的虚荣者,为了忘掉喝酒耻辱而喝酒的酒鬼、实业家、点灯人、地理学家。那时候你已经拜访过这个医院的许多部门,有张着圆圆大嘴巴的电脑断层,顶个乌龟壳的核医摄影,三明治夹心的X光照相。打针、抽血、吃药、穿刺你都不怕,做完了这些,只剩下门诊老医师的一张住院证,你就可以离开了。 这时千万不要慌,老医师摸着他的仁丹胡子,你并不知道他正在想什么。你一定要沉住气,等他盖完章,你也就自由了。 你听见他们低低地耳语,血压112/80毫米汞柱,脉搏98次/分钟,体温37.2度,呼吸22次/分钟,小孩在半昏睡状态,有些微动但是,别吵呀你的头发渐渐长长了,这时你快活多了,虽然还有一点发烧。你们撑着伞,来到挂号处。爸爸还一边抱怨妈妈不小心让你淋雨感冒。 冬天过去很快。樱花树上的花朵慢慢结成花苞,花苞又化为枝上的露水。泥地里的枯叶也苏醒过来。像蝴蝶一样翩翩飞舞上枝头,变成了绿色,迎着风,愉悦地唱着混声合唱。 秋天是国旗的季节。那时节庆的气氛正浓,工人们把才收拾的国旗又展开挂回旗竿上去。你坐着车子从桥上过,脸都贴到玻璃上去了。你看见红红蓝蓝的旗海在风中壮丽地招展,还有许多宪兵走来走去。 日历愈撕愈薄了。你又可以抱着哈利在草地上打滚。哈利全身毛茸茸的,像在替你搔痒。吃饭你习惯在哈利身上擦擦手,画完粉蜡笔,你也喜欢在哈利身上抹抹,哈利是一块最可爱的活动抹布。 爸爸负责替哈利洗澡。冲过水,才知道原来的哈利那么瘦。它吐着舌头,不停地颤抖。慢慢,水干了,哈利又变得蓬蓬松松,在阳光下自顾又叫又跳地追逐夏天剩下来的飞蛾。 妈妈惊魂未定。她常常惊慌失措地追逐邻居有苹果脸的小小孩。苹果脸的小小孩有猫咪一样的眼睛在他的笑容里闪烁。那不是弟弟,弟弟正安详地躺在美丽十字架底下的小小木盒里。你想喊她,可是她并不明白,你无能为力。 你们开始烧掉小弟弟余留下来的东西。火焰炽得你们的脸庞红红热热,妈妈还在流眼泪。烧呀,烧呀,都烧成了烟,有会转眼珠子的熊宝宝乖乖,金鱼小丽,会发出声音的两面鼓冬冬,还有小弟弟的小牛仔裤,鞋鞋,袜袜,小帽帽。布偶不能烧,布偶是小王子,消失在沙漠里的小孩。你要替他做一件外套。 别急呀,阵雨还没有来。这时候只是刮风。家里停了电,只留着一盏昏黄的蜡烛。烛光照在小弟弟的摇篮上。小弟弟已经不在那里面了,可是摇篮的影子在墙壁上跳舞。影子跳什么舞呢?你要去抓住它,连你的影子也不听使唤自顾在床上跳舞。 为什么不跳舞呢?影子问你。留着那么多明天做什么呀? 你无精打采地抬起花花绿绿的国语课本开始朗诵。 风和日暖春光好,结伴游春郊。你瞧! | 一弯流水架小桥,两岸杨柳随风飘。 然而那只是阳光灿烂的夏日午后,蝉儿正叫得起劲。春天你还要等待好久。过了暑假,你又要戴着黄色小帽,背着绿色书包,边唱交通安全歌,边排路队上学。从夏天到春天你都在背诵国语课本,两岸杨柳随风飘再来是什么? 是豆花香,还是菜花娇? 唉,昼长夜短,毕竟夏日炎炎,对你这样的孩子是太苦楚了。 你眯着眼睛,假装不知道时钟正在偷偷的逆转。你盖紧大棉被,把天空关在窗户外面,笨手笨脚地换它的衣服。脱掉了黑纱晚礼服,换上金黄的云裳,一会儿又是银白大旗袍,再有雨过天青蝉翼纱,真是忙碌。 终于,你听到雷声。像闷着气的大精灵,轰隆隆地从世界的边缘走过去。然后大地开始哈啾哈啾地打喷嚏,雨点便哗啦哗啦地落下来了。夏天的雨点像小朋友嘻嘻哈哈坐着溜滑梯从天空滑下来。 冬天的雨,你不喜欢,冬天的雨是大人躲在黑暗的角落唏嘶地偷泣。 你穿上深黑色的西装,还打上圆圆的领结,你就要出发到那有美丽十字架的公园墓地。工人们抱怨在这个湿答答的天气还要把棺木从地底下拉上来。 但是你不能发笑。人死不能复生,他们根本不明白你的秘密。你一笑,这一切的秘密就要泄漏,牧师还在喃喃地祷告。 耶稣说,人子得荣耀的时候到了。 我实实在在的告诉你们,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 爱惜自己生命的,就丧失生命;在这世上恨恶自己生命的,就要保守生命到永生。 若有人服事我,就当跟从我;我在那里,服事我的人,也当在那里:若有人服事我,我父必尊重他。 雨点打在黑色的雨伞上,溅出美丽的水花,耀眼缤纷。这时候你还不认识耶稣,也不懂得祂的荣耀。 但是小弟弟就要因为你拥有的秘密复活起来了。 快点,不要回头,也不要犹豫。 医生叔叔是白色的撒旦,死亡只是生命的傀儡。 亮丽的小棺木和你当初离开时的记忆一模一样。尘土无法沾染,黑夜也无法吞噬。雨点仍然一直一直下。天空又打了一点雷。妈妈别哭,爸爸也不要拔下眼镜拭擦眼泪。他们把撒落满地的花瓣都拾起来交到你的手上。 然而这时千万不要露出一点破绽。时间就要到了。你是一个勇敢又聪明的小孩。当阴霾的第一道天光落入小弟弟的瞳孔,当小弟弟开始眨动他的眼皮,你要赶紧拉着他的手,使尽全力赶快跑,快得让牧师看不到你,工人看不到你,爸爸妈妈叔叔伯伯阿姨都看不到你。千万不要回头,别让小弟弟的哭声惊动他们沉重的心情。 你听见背后有的监视机声音,器械的金属声:病床推动嘎嘎的声音,护士阿姨正在谈论著昨夜舞会的笑话,血氧分压120mmHg/dl,血压128/84毫米汞柱,脉搏90次/分钟,呼吸20次/分钟别让他们痛苦的梦境耽误你,你是个无忧无虑的精灵。 跑到沾满露珠的合欢树下,你就可以停下来好好端详小弟弟了。那时候雨点小了些,风吹过来把露珠都泼在你们的身上。小弟弟的脸庞粉红粉红,像刚掉下来的苹果,你们都兴奋地喘着气,酒窝在小弟弟的脸颊荡漾,像三月杜鹃花开,满山满谷的花影摇曳。耐心些。这不过是一个忧郁的夏季。关于夏季,有很多你不明白的事,好比阳光海岸,穿比基尼的美女,喝香槟酒、打桥牌、刚出版的爱情小说、恣意的欢笑,这些都需要耐心等待。像天空的云朵一样,无所谓地飘过来,又飘过去。它们只是静静地等待。 灵车和棺木都沿着墓园的小径退回长长的街道。湿漉漉的马路映着黑色灵车的身影。这只是一个讨厌的下雨天,溅起的水花沾湿了皱眉头女郎的花纹丝袜。送报的青年穿着黄色的雨衣,雨水沿着脚踏车旁塑胶袋流了出去。还有屋檐下懒洋洋的猫咪。没有人理会你们的忧郁。 棺木将抬进斜檐拱顶的教堂。在那里,孩童们的歌声在风琴的伴奏下,叙述着小弟弟短短的一辈子。退回白色建筑的医院。小弟弟被置放在冰冰冷冷的长抽屉里面保藏。三天三夜,都变成冰淇淋了。小弟弟不冷吗?他不会说话,只会咯咯地笑。 然后小弟弟将躺在和你一样的病床上。医生摇头叹气。等护士阿姨拔掉他身上所有的管子,妈妈将抱着小弟弟恸哭,呼唤他的名字。 小弟弟别慌张地呼喊妈妈呀,毕竟那只是她痛苦的一场梦。她听不到的。唉!隔天小弟弟仍然戴上他所有的管子,管子连接到点滴瓶上面,呼吸器上面,动脉线,监视器上面。七个日夜,只有咻咻的空气规律地从他的胸膛起伏里走了过去,妈妈唤他,阿姨打针,斜斜的格子光线照到他的脸上,他将不会清醒过来。 然后是血。是慌张。救护车。 小弟弟安然地躺在庭院水泥地上,哈利兴致勃勃在他身旁那滩血嗅来嗅去。妈妈也听到砰然的巨响从厨房奔跑出来。你趴在四楼的窗口稚气地观看。 留心,小弟弟不是在空中飞翔的纸风筝,况且也没有长长的线。小弟弟在窗口拍动双手,像蝴蝶扑着翅膀,他还会回头对你咯咯地笑。可是他到底不是风筝呀。 千万别告诉妈妈,惹她伤心。 再后退一切都喧嚷起来了。 医生叔叔们在谈论你,护士阿姨穿着无菌拖鞋在地上拖来拖去,嘟嘟的声响,还有嫣红的杜鹃花潮、翩翩的蝴蝶,黄黄的地丁花,它们都窃窃私语,关于你不可思议的事迹。 如同在池塘中漾出同心涟漪,渐渐扩大,散了。 午后教堂流动出来沉稳的低音管风琴。 死去的祖母在轻呼你的名字。 艳丽的阳光迤逦地映着你的身影,金光闪闪。还有晨雾亲昵地依偎着你,猫咪似地无声无息来了又去。 风掀起你的水手领,在春天的风景里啪啪地翻飞。 你是爱哭的孩子。你的弟弟也是。可是欢笑不能怎样,忧虑也不能怎样。 这些不过是时间流过产生的幻影。一切都是为了遗忘。甚至遗忘本身也是。 静些呀,让你要睡你的眼眸里闪动着醉人的寂寞,可是寂寞并没有告诉你什么。 你还推着摇篮车,带着小弟弟到处去兜风。小弟弟甜甜蜜蜜地安睡着,散发出动人的乳香。哈利来舔他,风来舔他,阳光来舔他,春天青翠的绿意也来舔他。 爸爸妈妈称赞你是好宝宝。 冬秋夏春四季流过你都知道。所有的往事你也都清楚。学过A、B、C、D以后,你还记得1、2、3、4,吃完了幼稚园老师的饼干、牛奶,你就只能扳手指头数数儿了。 快点,你要拿起红红绿绿的粉蜡笔,画下你所知道的每一件事情。如果别的小朋友也和你同样寂寞,如果他也看到你画出来色彩缤纷的图画,那么事情会有一点帮助。光阴似箭,岁月如梭,时光一去永不返,再不快点,你就要忘记说话的方法,然后变得软弱、无力,到最后只剩下咯咯的笑声,以及烦躁不安的哭闹来表达你对尘世的看法。 你画下妈妈、爸爸、小弟弟,还有哈利。你还要画小王子、星星、玫瑰花、护士阿姨、医生叔叔,还有国王、实业家、地理学家、点灯人,还要画救护车、红色讯号灯、小棺木、十字架你还画了许多东西。只有你自己知道。妈妈问你那是幸福吗?或者是快乐?小弟弟问你是不是风筝?你神秘地摇摇头。小王子也要来猜谜,但是他们都猜不到。 快点,趁你还没有开始遗忘。 可是,别吵呀醒了,他醒了。 你听见背后有人在说话。血压112/80毫米汞柱,脉搏98次/分钟,呼吸22次/分钟,小孩逐渐清醒,有噪动现象护士阿姨过来哄你。 可是图画碎成白花花的纸片,在强烈的烤暖灯下纷纷地翻飞,没有一片你抓得住。 你开始要相信他们的话了。那不过是一场梦。在梦里,时光静静地伫立在转弯处等候你。它没有离你远去,也没有跑回来寻你。 你终于睁开了眼睛,好多笑脸迎着你。 你还注意到隔着玻璃窗外有记者叔叔卡嚓卡嚓的镁光灯在捕捉你的身影。在哗啦啦的白光缝隙之中,你看到最熟悉的身影。 妈妈 你转身要去叫她,全身神经牵动了你的疼痛。你还注意到妈妈眼眶盈着闪烁的泪水。 你觉得好委屈,这个世界用这样的方式来欢迎你。终于不顾一切,放声大哭。 可是你不该哭的。你不该泄漏你的秘密。你看你惊动了时间,提醒它继续流动下去。 静些,叔叔阿姨。给你一点时间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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