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小说园地 侯文咏短篇小说集.卷二

第5章 第四篇乱色调

1 胡启华医师赶到病房时,走廊挤满了护士、医师、急救设备。铃声正响着。他们把大门紧紧地拉住,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病人在病床上。有个年轻护士正坐在地上哭泣,她的衣服沾着新鲜的血渍。 发生什么事? 爱滋病。一个护士冷冷地回答。 .教堂 这是阳光迤逦的星期日,星期日早晨的教堂。葬礼还没有开始。胡启华医师看见赵院长大红色的座车沿着道路缓缓开过来,停在入口处。几个科室主任立在那里鹄候,等他从座车走出来,立刻簇迎上去。赵院长穿着暗灰色的西装,其他人也都差不多的装扮,远远看去乌压压地一片。多么美好的星期日,可惜这些人都来了,医院那几块网球场,大概也就空了出来。 星期天并不是胡启华上教堂的日子,他结婚时曾依着丽怡的意思在教堂轰轰烈烈热闹一番,可是离婚以后就没有再走进过教堂。昨天夜里他宿醉,醒在丽怡的住所,头痛得厉害,伸手要抓案头衣服口袋的阿斯匹灵,不想却抓响了闹钟,铃铃作响。丽怡惺忪醒来,没头没脑就问他,要不要给刘教授葬礼发篇报导或追思什么的。胡启华摇摇头,空着腹吞下阿斯匹灵。

几点钟飞机?他问丽怡。 十一点半。 我不去飞机场送妳了。阿斯匹灵的滋味酸酸溜溜,说不上理由,他想起刘教授、汤主任、演讲、电视报导好多人,好多事,便再也睡不着。 而现在是星期日的教堂,陆陆续续有人前来参加刘教授的丧礼。王医师走过来附在他的耳边说:我看见昨天电视上的报导,还有那场演讲,他翘起大拇指,比个激赏的手势,今天报纸上简直是爱滋病满天飞。 胡启华笑笑不说什么。他看见汤主任从入口处走了过来,阳光照着他秃秃亮亮,又有些滑稽的头顶。教堂内疏疏落落坐着人,几个刘教授从前的学生、亲戚,另外还有几个老头子,看得出来是跟不上潮流的乡下医生。 等汤主任走到胡启华面前,便站定凝视他。那眼神似乎包含了威吓、警告,可是胡启华只是报予静静的冷漠。他是汤主任的属下,但他并不畏惧他特别是经过昨天的事以后。

.演讲厅 演讲就要开始。现在胡启华医师从前排座位起身,回首向听众致意。他慢慢绕过侧面,步上讲台。 空间里有股沉默,他可以感觉到,一种期待性的沉默。沉默的背后是听不真确的嘈杂声,唏唏嘶嘶地,来自沉重的空调系统,广播扩音机、幻灯机抽风散热的声响。四面厚重的黑色窗帘早已经拉下来,室内亮晃晃地点着日光灯,却有一些遮不住的日光从窗帘缝隙透进来,拉出一片细细薄薄的平面光,映着演讲厅内特有的情调。 尽管医院内新的建筑物不断站起来,可是几十年来演讲厅仍是这样。从胡启华还是个学生,他们就坐在台下破旧的椅子间听演讲,每隔一段时间要换位置,和透进来游移的日光捉迷藏。已故病理大师武博士在这里演讲过,美国微生物学家杰森在这里演讲过,胡佛医师也在这里开过讨论会,还有故程院长,刘教授,数不尽的医学界巨人,在这座不起眼的演讲厅里以微弱的声音,发表他们震惊世界的论文。有人愿意改变这个地方什么,他们刻意留住这些陈旧的感觉,仿佛那些伟大的心灵并没有离我们远去。

一九八○年起爱滋病的论文陆陆续续已经发表出来了。现在谈爱滋病或许不算什么。可是毕竟这是台湾少数的完整爱滋病的报告,从病程、治疗、X光片、各项检验,到死亡,病理解剖,都有再详细不过的纪录。爱滋病毒正在台湾成长、茁壮多么耸动的一件事,过了明天,传播媒体又将再兴起一波爱滋热,他的名字,他所讲过的每一句话,将一再地被重复,然后有许多见过爱滋病,没见过爱滋病的医师、行政人员、社会学者、心理学家,忙着要上电视、报刊,边出风头边解释爱滋病之乎也者,分享这块愈来愈大的饼干。 胡启华托托眼镜。他站在演讲桌前,白色西装配上圆领蝴蝶结领带,使他看来格外亮丽。他很优雅地调整麦克风角度,同每位观众发出巡礼性的微笑。电视记者正在调整摄影机,他注意到各报刊的医疗记者似乎都到齐了,数量不下于来听讲的医师。有几位摄影记者抢先到台下来拍照,一时卡啦卡啦的镁光灯闪烁,此起彼落。他盘算着在关掉灯光打出幻灯片之前,或许该有一段较长的开场白,好让记者从容拍照。

.丽怡 警方似乎抵挡不住抗议的人潮,往后撤退了一步。抗议人群的气焰再度被挑高了起来。胡启华的救护车正在现场待命。那时他和丽怡离婚已经好几年了。岛上街头抗议、暴力游行的气氛正紧张。 群众簇拥着头部流血的丽怡,推推挤挤把她送上救护车来。 打死那个记者。不满的群众叫嚷着。 胡启华与丽怡相对愕然,仿佛隔世。 两排警卫顶着护盾,试图替救护车拨开一条路。救护车陷在推推挤挤的人群之间,一闪一闪地亮着红灯,发出嗡嗡的警鸣。 哗哗的呼喊一波接着一波,愤怒的脸,扭曲的脸,有人拍打着车身。可是胡启华仍试着剪去丽怡的一部分头发,用纱布压迫出血的伤口。在那仅容身的空间里,他嗅出她身上混着化妆水的熟悉气味。感到格外镇静。或许是萤幕的缘故,或许只是那气味,使他有种错觉,觉得丽怡并不曾离开他。

麦克风粗糙破裂的声音,人群的嘶喊、警笛,不知道为什么地想起那个菲律宾军阀。那是他们婚姻最动荡的时候。他突发奇想,跑到中正机场接机,想给丽怡意外惊喜。那次菲航班机误了点,胡启华拿着花圈在候机室苦候。他想像有几个摄影记者背着大袋小袋器材走出来,然后他见到她,替她挂上花圈,告诉她这些日子是多么想念她胡启华很后悔当他看见丽怡和柯立福亲密地挽着手从海关走出来时,竟把花圈掉在地上。他可以选择沉默或者大吵大闹;他不愿意吵闹,只好掉进那种荒谬的和平陷阱里。于是他们客客气气地相互介绍,还让柯立福礼貌地把他推进那部豪华的宾士汽车。一上车他就后悔了,如果是动物界,两只雄性动物定要起来撕咬一番,然而这是文明世界,繁华的市街,透明的玻璃,人工打造的座垫,满车的皮箱,一个金融界巨子兼军阀,一个美丽的首席新闻播报员,另一个是病理科的小住院医师。如果他真的做错什么事,那就是他不该是丽怡的丈夫。

胡医师在病理科做事? 对。一场争斗就要开始。胡启华谨慎作答,他知道自己正节节败退。 病理科那个老顽固,姓刘对不对?他好像一点人情世故都不通?去年你们科里在议会有笔预算,说要买电子显微镜?被我们硬是删了下来。他从后视镜看胡启华,停了一下又说:你是病理科的主治医师吧? 我只是刘教授手下的住院医师。 住院医师?柯立福犹豫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胜利得来这么容易,住院医师很辛苦吧? 即使后来签离婚协议,他们也没有吵吵闹闹。可是那一次机场回来,丽怡提起她在菲律宾所受到阅兵式的欢迎,他们算是吵得够了。 难道你不明白我们的差距愈来愈远了吗?他一直记得那句让他椎心泣血的话。几年来,他不停地咒骂她,即使她攀着那些男人爬得再高,她仍旧还是个娼妇。

过了很久以后,炮火仍在菲律宾轰隆轰隆地响着,柯立福在一次政变中丧生了。他在电视上看见报导:在这次军事政变中,政府军一共处决了七十二人,包括我国侨银董事柯立福 丽怡坐在主播台上,就这么咬字清晰、态度温和,一字一句地念着,她的脸上竟不曾抽搐一下。 那时候,胡启华在这个人与人错综复杂的拼杀中陷得深了,他想起菲律宾漫天的烽火。可是在这安和乐利的台北市,那一波又一波的杀戮、抢夺,不是同样以各种方式在进行着?就在那一刻,忽然他能体谅丽怡当时的心情与无奈。 远方似乎又推倒了一辆警车,浇上汽油,烧出浓浓黑黑的烟幕。现在他看着丽怡一张冷漠的脸,想起她曾在电视上亲切和蔼地播讲那些战争、游行、政治理念、贸易谈判、环境保护不知怎地便有一些心疼。他盯着她的眼睛看,试图找出一些他曾熟悉过的东西。透过救护车玻璃看出去是混乱的街头,整座城市仿佛就要陷落。他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眸,坚信那里面还剩着一些什么。

一切都迅速得叫人措手不及,他们相识时都还是学生,然后毕业,她进入电视台、结婚、跑新闻、争吵、播气象、冷战、播报新闻、离婚冷漠、空白、无奈,渐渐胡启华在她的眼睛看出了柔弱、无助。我好累,真的好累。她在胡启华怀里大哭。像还没结婚,第一次他们做了那件事之后一样。 然而相对于剧变的这一切,似乎连眼泪都不算什么。 没事,没事。命运让她再度在胡启华怀里,让他安慰她。 胡启华叹了口气。这张在他怀里哭泣的脸,代表着理性、公正、客观与真理。每天当千万人扭开电视机,从那黑箱子里接收所谓的真实报导、新闻纪录时,他不禁怀疑起这个时代。 救护车似乎又摇晃了一下。他转过头,正好有一颗石头飞过来,打碎右前方的后视镜。

2 胡启华医师赶到病房时,走廊挤满了护士、医师、急救设备。铃声正响着。他们把大门紧紧地拉住,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病人躺在病床上。有个年轻护士正坐在地上哭泣,她的衣服沾着新鲜的血渍,发生什么事? 爱滋病。一个护士冷冷地回答。 我们都是医护人员,为什么害怕呢?爱滋病只经由性交、血液传染,这是起码常识他抬起头,忽然发现所有人都冷冷地站着,带着谴责的眼光看他。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病人是爱滋病? 沉默中,有个虚弱的声音从病房传出来。救我。 那声音驱使他推开大门往前走。由于窗帘的缘故,室内十分晦暗,一步一步走着,病人蒙着一张大棉被躺在病床上,他看见地上一把刮胡刀片,墙上、地下到处都是挣扎过的血迹。

.教堂 这是阳光迤逦的星期日,星期日早晨的教堂。葬礼进行着,仍有人陆续走进教堂。风琴弹奏出悲伤的乐曲,然后他们用最美好的话语赞颂他的一生。 尽管刘教授已经安息了,可是他背着手走在长廊里的画面,栩栩如生地在胡启华的脑海里浮现。 他总是一个人,拎着一瓶酒,在餐厅小酌。吃完晚餐,就背着手走回医学院。他坐在病理实验室前面的长廊,看学生在草坪上踢球,追逐嬉闹,风偶尔吹起他那斑白的头发,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天暗下来,他又走进实验室读那些切片。实验室传出来浸泡脏器淡淡的福马林气味和明亮的灯火。二十多年来,除了例假日,一直是如此。稍晚,灯光熄灭,人们知道那是八点半,教授又结束了他一天的工作。 刘教授的一生都奉献在病理的研究与教学,可以说是台湾基础医学第一人那声音回响在教堂里,诚恳而厚实。胡启华忽然觉得感伤。他寂寞地活了一生,活着的时候人人都怕他、恨他,现在死了,隔着距离,大家都开始敬爱他了。他们总是两、三个医师聚在一起,骂刘教授、骂别人。 别的医师聚在一起时,又是骂刘教授,骂另外的一些别人。结果是每个人都私底下彼此骂来骂去,刘教授挨所有人的骂。 只有刘教授是站在演讲厅台上,光明正大地骂所有的人。外科把人家整边乳房都切下来了,他的病理报告是除良性纤维瘤外,无其他异常。他的正常子宫组织也让做全子宫切除的妇产科医师站不住脚,没有人能在那种场合轻松下台。稍有过失,他指着姓名骂人,像一心一意替死者伸冤复仇似地。大家都不喜欢那样的态度,医师干久了,从真理到过失之间的点点滴滴,大家都有一套共识。脱下制服,医师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会犯错的人类,没有谁明白为什么他非得把别人逼到角落,承担过失杀人的罪恶不可? 事后有先见之明当然容易,我不相信开刀之前刘教授凭着有限的资料与症状,能做出更正确的判断? 诸如此类的争执在讨论会上层出不穷。而现在那些曾经与他争吵过的人,都来哀悼他、敬爱他。 刘教授,穿着他最严肃的衣服,在黑色的盒子里,这时候如果醒了,目睹这一切,他会说些什么呢? 胡启华开始有逃离病理科的念头是在和丽怡离婚的时候,他忽然警觉到,或许他就要像教授那样,枯寂地走上那条无止无尽,没有掌声,没有未来的路。他想起日本的河合教授,花了一辈子时间去寻找接受荷尔蒙刺激的H受器,到了他临死之前,才证明出来H受器事实上并不存在至今胡启华仍百思不解的是,当他战战兢兢提出辞呈,打算走较热门的内科时,教授竟不曾骂他。也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声。仍然一个人喝酒,背着手,坐在长廊上看学生踢球。 只有在欢送胡启华那次,教授喝多了酒,激动地用日语说话。胡启华附身过去听,听不太懂,模糊的日语夹杂着闽南话,似乎在说:这款乱世,人找不到真理。 过了那么久,丧礼的风琴都响了起来,胡启华仍不明白,当时教授为什么不曾骂他?演讲厅内演讲仍进行着。现在灯光暗了下来。两架幻灯机发出强烈光束,平行映射在讲桌后方银幕上。在黑暗中,特别亮丽。两张幻灯片,一张蓝底白字,大大写着后天免疫缺乏症候群 (Acquired Immune Deficiency Syndrome AIDS),另一张拍出患者脸部,罪犯似地用黑色胶带贴住眼睛,露出的部分,长满了大小不等暗褐色的卡波西肉瘤。 一九八一年开始,爱滋病在美国迅速蔓延开来,世界各地,包活欧洲、非洲、澳洲、南北美洲,各地都有病例发现。虽然流行的情况因地而异,但几乎每隔半年至一年,病例就增加一倍,有关的论文也不断地增加。截至目前我们对治疗并没有任何突破,可以说这种传染性的死亡,已经成了本世纪最严重的课题 幻灯片一张一张滑动过去,照片指出病人严重消瘦、中度贫血两侧颈部、腋下、鼠蹊部有指头大小之淋巴腺肿大,肝肿肋骨下两横指幅,脾肿一横指幅,还有一张血液检验数据分析表。胡启华医师,指着这些数据,详细地分析、报告病人的临床状况。 他环顾会场,发现汤主任那个位置仍然空着。 打从那篇关于肝炎研究的论文发表之后,他们的冲突便开始明朗、白热化。那篇论文再怎么说,和汤主任都扯不上边,可是稿子在秘书小姐那边时,他竟好意思以科内的名义擅自打上自己的名字头衔。胡启华忿忿不平,拿回来删去汤主任的名字,自行邮寄,论文刊载出来时,汤主任气愤愤地拿着期刊,当面一页一页把论文撕得粉碎。 你算老几?轮得到你吗? 胡启华一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他不明白一个连最基本的心律不整心电图都会判读错误的人,竟能安稳地坐着内科主任的位置,说出那么理直气壮的话。 汤主任晋升主任那年,胡启华也在。宴会上院长过来喝酒,汤主任一马当先就是敬院长,呼噜呼噜喝下一瓶绍兴酒,还说了许多赴汤蹈火,誓死效忠的恶心话,汤主任的酒量算是厉害的,偏偏院长也是个老顽童,喜欢那调调。 那天晚上胡启华在洗手间看见汤主任红着眼睛,掐着自己的脖子猛挖,痛苦地呼出一堆红红黄黄泡沫状残渣。匆匆忙忙冲完脸,又赶出去跟在院长后头嘻嘻哈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地。几年来他们几乎没交谈过几句话,嬉笑怒骂背后那张痛苦的脸,给胡启华很深的震撼,叫他不肯跟汤主任妥协。害怕自己也掉进去了同样的陷阱。 这是病人晚期的胸部X光片,我们可以发现两侧弥漫性的发炎现象,这是典型的PneumocysticCarinii感染。那些唏唏嘶嘶的杂音似乎都不见了,只剩着胡启华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四处散播。 幻灯片显示出X光照片以及彩色病理细胞切片。等到PneumocysticCarinii,肺炎感染出现,大概见习医生都猜得出来什么毛病。那段期间,汤主任总是有意无意地要他把这个病例提出来讨论,胡启华便借故资料不足继续拖延。 然后这一切又变得诡异起来了。先是病人的X光片、检查报告、电脑断层常常无故遗失,再来是有些奇奇怪怪的人不经照会就去访视病人。有一天早晨开会时,从汤主任讲义夹掉下来一张资料,正好飘到胡启华脚前。他弯下腰去捡,发现那是一张影印资料的爱滋病论文,划满了红线与重点。 当他抬起头,与这位号称从来不看书的汤主任目光接触,忽然就明白那些诡异到底是怎么回事。 胡启华医师赶到病房时,走廊挤满了护士、医师、急救设备。铃声正响着。他们把大门紧紧地拉住,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病人躺在病床上。有个年轻护士正坐在地上哭泣,她的衣服沾着新鲜的血渍。 发生什么事? 爱滋病。一个护士冷冷地回答。 我们都是医护人员,为什么害怕呢:爱滋病只经由性交、血液传染,这是起码常识他抬起头,忽然发现所有人都冷冷地站着,带着谴责的眼光看他。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病人是爱滋病。 沉默中,有个虚弱的声音从病房传出来。救我。 那声音驱使他推开大门往前走。由于窗帘的缘故,室内十分晦暗,一步一步走着,病人蒙着一张大棉被躺在病床上,他看见地上一把刮胡刀片。墙上、地下到处都是挣扎过的血迹。 他翻开棉被,喷泉似的鲜血从病人手腕冒出来,棉被、衣服.床单到处是红红黏黏的血液,沿铝床缝隙一点一滴流下来。 他手足无措地去压住那条割断的枕动脉,可是血液仍然喷出来,溅在他的衣服、眼镜、头发、脸上。胡敏华的脸承受不住那血,慢慢开始纠结、扭曲,他崩溃似地大叫。啊 .丽怡 尽管所有的症状都显示这是爱滋病,可是HIV的检验报告还在进行之中。况且在台湾还没有类似的经验,因此胡启华不得不想尽办法保密。他很害怕这个病例落到汤主任手里,那只会使事情更糟。况且汤主任即使想插手这个病例,也不希望把这件事闹开。因为那样只会引来卫生署严重的关切,以及更多的专家,专家又带来苍蝇似的记者,使得事情比更糟还要糟。 胡启华很想委婉地表达他的观点,试着在错综复杂的情势中理出一个清晰的脉络。丽怡坐在他的对面,带着职业性的疲倦,简单地在笔记簿上写字。 我懂你的意思,很多地方都是这样,这并不复杂。她把笔记簿收进皮包,起身对胡启华说,对不起,我去打个电话。 侍者恭恭敬敬端过来一杯热咖啡。他望着丽怡的背影,忽然想起从前刚认识时,丽怡在他家练习演讲,胡启华帮她撰写各式各样的稿子。纵使那些奖杯、奖金、掌声交杂的日子,使得生活似乎格外生动,可是过了很久以后,他想起那些什么庄敬自强,同舟共济、消灭共匪,解救同胞等堂皇的口号,觉得那不过是一些空洞、无意义的言辞罢了。 我真不懂,裁判们为什么喜欢这些东西,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好恶心。他记得有一次丽怡练习至一半,笑了出来,开始抱怨。胡启华也跟着笑,安慰她,我就是欣赏妳能把这些恶心的话说得这么自然、生动。 胡启华舀匙糖放进咖啡搅动。白色的奶精沿着杯缘滑入漩涡里,拉出漂亮的回旋线条。环顾四周,后现代式的餐厅建筑,蜡烛、名画,未加工过的水泥墙,绿色盆栽,复古装扮的侍者,透明玻璃,凝着冷光的不绣钢栏杆,音箱传来胡琴演奏的维瓦第四季小提琴协奏曲。生动而美丽的谎言,他默默地想着。然后他看见丽怡打完电话,带着笑容走过来。 等一下吉米会过来,他是我们部里负责医疗科技组的人,我已经关照过,你可以和他谈谈,他会照你希望的方式去做。她坐下来,点着一支香烟,过了一会,淡淡地说,你熬了这么久,也该出头了。 胡启华没说什么,静静地看着她纤瘦的脸在烟雾里,觉得她似乎爬得太快了,快得来不及去想别的事情。 丽怡抽出吸管包装,折折绉绉地躺在桌面上。她搅动果汁,心不在焉地滴水在包装纸上,看着包装纸吸了水,像只毛毛虫似地胀大,活动起来。 这些日子过得还好吧?胡启华问她。 怎么说呢?她笑了笑,只是觉得累了,想到美国看看。 什么时候走? 就最近吧。 还回来吗? 她摇头,耸耸肩。我也不知道。 柯立福的事我很难过。 丽怡搅动冰块,喝了一口。有时候,我想想,他死了也好,其实我并没有那么爱他。她抬起头,看着胡启华不解的眼神,我并不是你想像那样的女人,我很坏,你懂吗? 别那样说。 今天早上梳头发时,头发一把一把梳下来,我忽然很怀疑,我觉得好可怕,好可怕她边摇头边说,我不晓得我还有能力去爱谁,或者拥抱什么,你懂吗? 我懂。胡启华知道她要哭了,递给她一条手帕。 对不起,她露出抱歉似的微笑,边擦眼泪,我本来不是这样,不晓得为什么碰到你,特别脆弱。 透过暗褐色的玻璃窗看过去是喧嚣的城市,闪烁的霓虹。工人正把一块百货公司的大招牌拆下来。胡启华突然想起刘教授人找不到真理那句话。或许从他离开病理科,投入另一场竞争厮杀起,就注定了他的堕落。像这块招牌,像这个城市,这个时代。那时候他与丽怡也曾真心相爱,牵手走过这家百货公司,以为那块招牌会一直存在下去。而现在他们正把招牌拆下来,他与丽怡坐在这个诡异的餐厅,想起他们所失去的一切。 3 胡启华医师赶到病房时,走廊挤满了护士、医师、急救设备。铃锋正响着。他们把大门紧紧地拉住,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病人躺在病床上。有个年轻护士正坐在地上哭泣,她的衣服沾着新鲜的血渍。 发生什么事? 爱滋病。一个护士冷冷地回答。 我们都是医护人员,为什么害怕呢?爱滋病只经由性交、血液传染,这是起码常识他抬起头,忽然发现所有人都冷冷地站着,带着谴责的眼光看他。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病人是爱滋病? 沉默中,有个虚弱的牵音从病房传出来。救我。 那声音驱使他推开大门往前走。由于窗帘的缘故,室内十分晦暗,一步一步走着,病人蒙着一张大棉被躺在病床上,他看见地上一把刮胡刀片,墙上、地下到处都是挣扎过的血迹。 他翻开棉被,喷泉似的鲜血从病人手腕冒出来,棉被、衣服:床单到处是红红黏黏的血液,沿铝床缝隙一点一滴流下来。 他手足无措地去压住那条割断的枕动脉,可是血液仍然喷出来,溅在他的衣服、眼镜、头发、脸上。胡启华的脸承受不住那血,慢慢开始纠结、扭曲,他崩溃似地大叫。啊 人群都抱着手,挤在门口的地方观看。性变态、同性恋、罪有应得,他听见人们谴责着。 救他,谁来救他。胡启华歇斯底里地叫着。 这时候王医师带着手套、头罩、口罩,全副武装,十分困难地走进来他拉住胡启华,在他耳边咆哮! 你疯了,你要把他救回来,好让汤主任接手? 演讲厅现在病人完完全全是属于他了。幻灯片映出死者全身,锯开了胸肋骨,拿走腹部肌肉,像只青蛙似地露出完整的内脏。从图片可见大多数脏器已经坏死。显出脏脏暗暗的面貌。胡启华拿着指示灯,详细说明病理解剖的情形。 几天前汤主任便声称腹泻躲进了特等病房,不再接见任何人。望着他留下来那个空着的座位,胡启华突发奇想,汤主任会不会躲在病房里面哭泣?他哭泣又是什么样子呢?时代无情地淘汰掉刘教授,等把教授折磨够,箭头又转向汤主任来了。而汤主任之后呢? 他叙述过了关于爱滋病的流行,传染、病程、实验数据、治疗、预后,以及实验的临床经验,再看过几张病理切片,整个演讲会就要落幕,幻灯片滑过下一片,映出一颗血淋淋的心脏,下一片,是破破洞洞的肺脏,下一片你知道,教授就是在这里倒下去的。那时候他正要切断主动脉,把心脏拿下来。他动动左手,发觉有一边不能动,他镇定地把器械交给我,喃喃说了一声,脑中风,我还弄不清楚怎么回事,人已经倒下去了 主持这次解剖的是病理科蔡医师。那天他们特别在解剖台下加装防漏水槽,所有人戴上口罩、头罩、眼镜,穿两件消毒衣,戴二层手套。整个现场电锯起落,骨灰飞扬,刀斧落处,血液四溅,如临大敌。 胡启华静看着蔡医师,想起他刚到病理科时,几乎天天挨骂。有一次,刘教授气得把蔡医师整本报告丢到楼下去。医学院都毕业了,还写这种报告,你英文到底及格不及格了? 胡启华匆匆忙忙跑到楼下,看见蔡医师坐在长廊上翻那几页被删改得红红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报告,眼泪都流出来了。 我不晓得我那里得罪他,教授为什么这么恨我? 胡启华比蔡医师多待一年,懂得教授的脾气,便给他打气,并带着他找资料,一字一句地重新打字、订正。那一年,蔡医师喊胡启华学长喊得殷勤,差不多所有呈给教授的报告胡启华事先都看过、订正过而现在,胡启华静静看着蔡医师,看他纯熟的技术,一举一动,都是教授的影子。他忽然对那些排山倒海而来,又滚滚而去的时光感到冷颤,如果当时自己没有离开病理科,或许现在也正是这个样子吧? 教授的确再也不能站在演讲厅内理直气壮地骂人了。可是他多么希望当初要离开病理科时,教授曾经狠狠地痛骂他一顿,至少那会让胡启华觉得好过一些。他想像教授如果还活着,一定要破口大骂:全世界从来没有一个爱滋病是自杀、流血过多致死的。况且还住在医院里面。你们到底有没有救他?连简单的动脉出血都救不回来,你们还当什么医师? 我知道我应该能够救他。可是胡启华没有,他不愿意再多说什么。 蔡医师看着他想一想,拿起笔,在死亡原因一栏填下休克致死。然后签上自己的姓名。他抬起头,淡淡地说:我欠过你的。 而演讲仍进行着。愈来愈接近尾声。那些血淋淋的病理解剖图片一张一张滑过去。休克致死。 幻灯片停在那里。更正确地说,那应该是出血致死。休克致死,在幻灯片中不显眼的一栏可以是心脏性、败血性、低容积性,可以是很多别的意思,可是如果是出血致死,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是的,他们一起欺骗了所有的人。 胡启华轻轻地叹息,那声音微弱得没有人听见,然后他听见掌声一波接着一波响起来,有人打开了演讲厅内的日光灯,那光线竟有些刺眼。 .丽怡 胡启华已经醉得摇晃不定,他把铁门敲得笃笃响。丽怡拉开大门,门链还挂着,她隔着门缝看他。 让我进去,我知道妳要走了,我有话跟妳說。 丽怡闻见他身上的酒气,她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把门打开。你回去,我求你,我已经和你说过再见了。 让我进去。笃笃笃,那门被胡启华敲得一阵急似一阵,他的整个脑海都是丽怡,那声音愈来愈响,丽怡、丽怡、丽怡,几乎就要夺胸而出,最后他再也承受不住,便立在她的门前呕吐,一阵接着一阵红红黄黄的残渣。 丽怡慌了手脚,搀扶他进去沙发上。自己拿了拖把去收拾那一滩残渣。客厅的电视萤幕重播着爱滋病的报导,院长正在讲话。胡启华躺在沙发上,觉得十分恍惚,听不清楚他说些什么。那些跳动的片段似乎他都连贯不起来,然后他看见衣冠楚楚的自己,在萤幕上说话丽怡拧了热毛巾过来替他擦脸,胡启华看见电视上的自己,陌生而又遥远,忽然便难过了起来。 我杀了他,胡启华激动地抓住丽怡,是我杀了他,妳知道吗? 丽怡帮他松开领带,替他擦干一张脸,没说什么。他的眼泪又滑了下来,我正在失去妳,也失去我自己,妳懂吗?我们正在失去一切,妳懂吗? 丽怡别过脸,拿着毛巾起身,胡启华紧紧地抓住她:不要离开我,求妳不要离开我,就像当初妳离开自己一样,好吗?好吗? 丽怡静静站着,怨怨地看他。她渐渐显得激动。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我们都已经离婚了。 她咆哮着,声音转为哽咽,冲进浴室,打开水龙头,冲洗毛巾,任水哗啦哗啦地流胡启华似乎楞住了。可是他仍摇摇摆摆走进浴室,站在丽怡背后,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 别管我,让我安静。她呜咽着。 胡启华从背后抱住她,把头靠在她的肩上,他轻吻她的头发,丽怡微微地抗拒,惊慌地说:不要,求你,我们已经离婚了。 让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都乱了,一切都乱掉了,我们再也走不回去了,难道你不明白吗?结婚不是万灵药,去美国也不是万灵药,没有什么是万灵药,你懂吗? 胡启华仍吻着她,丽怡不再抗拒。他并没有注意到挂在丽怡脸颊那两行泪。 .教堂 一波接着一波的掌声仍在胡启华的脑海里响着,然而这只是阳光迤逦的星期日,星期日早晨的教堂。他们都穿戴整齐,肃穆着心情,来参加教授的葬礼。执事牧师正讲解着圣经那个故事:那时众人抓到一个行淫的女子,要用石头打她。耶稣就直起腰来,对他们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 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那故事胡启华早听得熟悉了,可是从来没有像这样感觉惊心动魄过。他看见人们抬起教授的棺木移动了起来,伴着肃穆的风琴,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弟兄们,我告诉你们,血肉之体,不能承受上帝的国:必朽坏的,不能承受不朽坏的。无知的人哪!你所种的,若不死就不能生。并且你所种的,不是那将来的形体,不过是子粒第一次,胡启华感到教授这次真的是离他而去了。他仿佛看见那座把他领进医学殿堂的塑像,沉浮在时光的洪流中,愈漂愈远跟着教授后面长长的一排人,沉静而忧伤。那些虔敬与温柔的心情叫人撩起一丝美好的想盼。 可是胡启华再明白不过,那些只是死亡短暂的发酵,让他们忽然记起生命是怎么回事。过了明天,所有的人将会遗忘这一切,如同以往一样,彼此相爱、相恨、相厮杀,却又互相需索想着悲欢的心情便又荒谬地杂混在一起了。人群推推蹭蹭,把他推到院长身边,院长笑着看他。 昨天电视上大家都说我看起来比本人还要胖,他的脸圆圆的,带着微笑,倒是你那场演讲不错,以后要好好干。 胡启华跟着笑,觉得冷冷讪讪。他一回首,看见汤主任那双不安又闪烁的眼睛。 忽然就不想再走动了。他挤出人群,站在草坪上,远远地看着丧礼的行列。或许只要人类存在一天,没完没了的这些恩怨就会持续不断吧?他看见汤主任在人群之间,小小的个子,有些可笑。 总觉得他似乎仍醉着酒,摇摇晃晃地跟在院长后头。而时间是如此地无情冷酷,他反而开始有些同情起汤主任来。 一架飞机从他的上方飞过去。胡启华抬起头,静静地看着那飞机。飞机的背后是一片蔚蓝的晴空,吸引着他,注视了好久等他低下头来,棺木已经上车。人群进入各色汽车里面。他听见引擎声,所有停下来喘息的一切,这时又重新动了起来。更远的地方是树木、道路、号志、行人、建筑,胡启华眯着眼睛,不知怎地,那些色调一时之间便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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