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小说园地 侯文咏短篇小说集.卷二

第4章 第三篇天堂的小孩

当他面对迎面而来的乳白色豪华轿车时, 有种无法抑遏的冲动催促着他, 他暂时忘记那是带着死亡的无情机器, 仿佛那迎面而来的,正是满溢的美好, 富贵与欢乐 1 现在华医师拿着病历及病理报告,站在病房走廊前面,清晨白花花的阳光从尽头窗口射进来,在他身后拉着影子。才过十二月,病房有模有样地布置起耶诞灯饰。镇日里病房播着耶诞音乐,空气里到处都是愉快的气氛。可是华医师心里并不轻松,他深吸一口气,走进第二十五病床,然后他听到自己吐气的声音,像是叹息,又不尽然。 病童的母亲挺着大肚子,交抱着手,焦躁地在病房踱来踱去。 你们倒是想想办法,想想办法呀。孩子每天这样叫,难道你们听了心里不会痛。你们只会检查、检查。每天就会抽血、照X光、肝穿刺、抽骨髓液,什么结果都没有,我的孩子又不是标本

果然王太太一见到华医师过来,连珠炮似的抱怨便劈头而下。过去一个多礼拜,这个怀孕的母亲,指责这个又指责那个,她和两个护士,一个实习医生吵过架,没有人能使她安静下来。 她的孩子,明显得了某种怪病。她看着他脑壳一天比一天还要大,医师却无法确定那是什么。 他们在别的医院检查了一个月,找不出病因。现在他们转过来这里,一切重新开始。她仍然对每件事不满意,和所有的人吵吵闹闹。 天啊!谁来救救我们。她交抱着手,夸张地摆动头部。 护士小姐正替小病人注射静脉点滴。那双羸弱的小手臂,早布满了瘀青以及坑坑洞洞的针孔,病人又这么小,因此很难找到一条合适的静脉。病人虽然神志不清楚,却让这样的场面训练出了反射动作。有三个强壮的护佐压住孩子的手脚,免得他惊慌乱动。

华医师蓬散着头发,立在旁边看。没说什么,他一张孩子气的脸,在那副邋遢里,显得格外纯净。等护士打好点滴,又把孩子的手脚稳稳地固定在病床两侧之后,他才走过去,看孩子的眼睛、双手、摸他的颈子、腹部,还用听诊器在孩子胸部聆听。 不能老是打止痛药呀,你看他瘦成这样。昨天晚上发烧,找值班医师,医师也不来,交代护士给一个冰枕。整个晚上烧还是退不下来,早上又吐了三次华医师边检查,王太太便在旁边不停地唠叨。 王太太,妳听我说,华医师检查完毕,脸上略略有些不耐烦。我们昨天下午才接到病理报告。我希望妳心里有个准备。小孩子的毛病已经诊断出来,是白血病。 白血病? 是的,我们早上才开过讨论会。白血病是很麻烦的毛病。根据电脑断层显示,癌细胞目前恐怕已经蔓延至全身。连脑部都受到侵犯

你是说,我的孩子不会再清醒过来? 华医师看着她,沉静地点头。 王太太觉得软弱无力,退倒在病床边那张大椅子上,她身旁都是零零碎碎的牛奶罐、奶瓶、水果刀,剖开的西瓜、闹钟、玻璃杯,她把脸埋在手掌里,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华医师听见呵呵,急促的声音,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可是他知道她在哭泣。 华医师觉得抱歉,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整件事都是他引起的。他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轻轻地问:我能帮些什么忙吗? 沉默持续着。习惯了吱吱喳喳的嘈杂,突来的沉默反倒叫人惊心。过了好久,王太太把头抬起来,泪水已经流了满颊。 我需要安静。她说。 华医师不再说什么,静静退出病房。耶诞音乐仍然响着,节奏里隐隐约约可以听见叮叮当当的马车铃声。他看见远远的地方,梁国强背着小背包,一只腿打着石膏,正嘻嘻哈哈和护士小姐嬉戏追逐。笑声与歌声之中,他仿佛看到了上帝派来的小天使。可是那只是他的新病人。早上他们也讨论过这个病例。外科开完刀,转过来的病人,等一会华医师必须去看他。

2 卢倩如匆匆赶到医院接班,她从更衣室换好全白护士制服走出来时,哇地叫了一声。不知什么时候,护理站架起了一棵和她一般高的耶诞树,缠着闪闪发亮的灯饰。 护士们收到许多出院的小可爱寄来的耶诞卡片。她们把卡片夹在耶诞树上,远远看去白花花一片,积雪似地。每天都有家长急着要孩子出院回家。年节愈近,医师们愈因循苟且。像耶诞老人,把出院许可当礼物般地分送。出院的病童,买了礼物,堆在耶诞树下。病房愈来愈空,结果堆在树下的礼物愈来愈多,照这样下去,不但病童有礼物,恐怕连医师、护士都能分到一份。 梁国强和护士小姐渐渐熟了,每天都来缠着护士。 护士小姐有好多工作要做。她们要换床单、记录体温、脉搏、呼吸、血压、访视、准备点滴、器械、联络医师,有时梁国强也帮忙收拾一些垃圾。卢倩如借他一把听诊器,他便拿着到处去听别人的胸膛。

护士小姐在护理站忙得团团转,梁国强便站在护理站前面自言自语:我刚刚去游戏室,有套圈圈十二个,电动玩具两万五千分,走迷宫四十二秒 他瞪大眼睛看着每个护士忙来忙去,没有人理会他。便自顾跑到游戏室去玩,过了一会,又跑回来报告:我这次套圈圈套了十三个。但是电动玩具只有一万八千分。 卢倩如工作停下来时,便逗着梁国强玩。他总是背着一个小背包,宝贝得很。每次卢倩如想着那个小背包,两个人在病房的走廊嘻嘻哈哈地追逐着。那背包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卢倩如并不真的有兴趣,她只是喜欢那样捉弄他。 有一次卢倩如问他:你住在这里快不快乐 快乐,孩子睁亮眼睛,斩钉截铁地回答:我希望一辈子生病,永远住在这里。 这是她首次听见有人愿意一辈子住在医院里,卢倩如笑笑,摸摸孩子的头。

卢倩如很喜欢梁国强。她知道他是华医师的病人。对他特别好。 说不上来为什么,这几天她总是想起华医师那略带稚气的脸孔。从台北到桃园的车程不过是三十分钟,他们曾坐在一起喝果汁,说说话。也不过如此,这一切都发生过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她对所有的感觉都掌握不住,无法确定。 到那里?我送妳过去。那天下着雨,同样是下班时刻,她在门口遇见华医师开着车子过来,华医师开门请她进来。 我想回桃园,她想起和华医师不熟,送我到车站就好了。 妳每天从桃园赶过来上班 不是。她在医院附近赁屋。可是她并不想回到那个小空间去。尽管她可以替自己买盒饼干、可乐,扭开电视,任那些通俗的笑话以及千篇一律的情歌将自己淹没。她也可以洗个澡,躺在棉被窝里看新出版的小说,任自己沉沉睡去,可是明天很快就会追上来,她厌倦这无穷无尽的循环他们停在车站候车,雨势愈来愈大,车班都误了点。华医师问她愿不愿意喝杯饮料,她笑了笑,两个人便坐在餐饮部聊天,隔着玻璃窗,看台北市的繁华。后来天都黑了,华医师便提议送她回桃园。

车奔驰在高速公路,才过林口,浓雾就落下来。汽车走得很慢,路灯在黑暗中照出一片一片偏蓝的光晕。到了交流道,灯光变成排列的昏黄,在雾气中透着模糊的亮丽。 不知怎地,她觉得好累。几年来,她一直都是一个好护士,病人家属把她们当佣人对待,大牌医师无理的责骂、繁重的琐碎杂务,没完没了的病痛、呻吟,她的薪水不高,可是几年来她从不曾忘记脸上挂着微笑,努力工作。现在她平淡着一张脸坐在车内,忽然便觉得累了。好希望找个地方安歇下来。像华医师的汽车一样,一个挡住外面风、雨、雾以及黑暗的地方。 车过收费站,她不知不觉地唱起那首忧伤的歌。那首歌并不算忧伤,她不过是习惯那种唱腔。 我没想到妳唱歌这么好听。华医师称赞她。

是的,她沉默一下,想起了什么,好久没这样唱歌了。 更早以前,她曾唱同样的歌给另一个男孩听过。那时候她从学校毕业才没多久,有人警告过她,远离那些实习医师。他们不过是在护理站飞来飞去的候鸟。她唱歌给那男孩听,刚好他是个实习医师。后来他毕业了,去服役,他们便没再见过面。 他们在桃园的夜雨街灯下告别。卢倩如撑起伞,往那幢她熟悉的二层楼建筑走去。她走远了,回眸过来看他。他摇下车窗,探出头手与她告别。雨点都淋湿了他的头发,他仍兴致地挥着手,那姿势卢倩如一直记得 3 华医师在护理站放射线片柜找半天,找不到梁国强的X光片。 梁国强?胖胖的护理长转身过来犹豫了一下,整个病房都在她的脑海里,然后她记了起来,早上有两个西装笔挺的人过来,拿了你们主任的便笺,说要研究梁国强的X光片。他们把片子拿过去隔壁诊察室看,现在大概还挂在阅片架上没有收拾吧?

这个病例他们讨论过。一个普通的车祸病例,经过检查,右侧膝盖前十字韧带、半月软骨断裂,一些大大小小的擦伤、破裂伤,经过外科紧急手术、切割、缝合,现在打上石膏,已经没有什么问题。 华医师在阅片架前桌面上找到那叠X光片。他一张一张抽出来,对着大灯辨别前后左右上下,迅速把片子摆上阅片架,打开架子上的灯光开关。 他的印象深刻,外科医师在转交纪录上把病况记载得清清楚楚,最末一行,他附注:虽然手术已经圆满结束,可是其中实在有很多我不明白的事,我已经会诊精神科医师,他们会过去看他。现在我把病例转交给你,不管你是谁,我相信你会发现许多有意思的事华医师,我看梁国强和他那个不三不四的妈妈就觉得不对劲。护理长我干久了,什么医疗纠纷都见过。你最好谨慎一点,这事搞不好会闹到法院去。胖胖的护理长跟进来诊察室,妈妈似地唠叨着。

梁国强和他那个不三不四的妈妈? 我们问半天病历,问不出爸爸是谁,这当然是不三不四,护理长左右张望,凑过身体,压低声音说:凭他们那个样子,那住得起我们这种贵族医院?听说还三番两次跑到肇事人家里去敲诈,说要买什么牛奶、营养品,给完一次又有新的名目,还找了地痞流氓去勒索。 华医师看见一整排X光片,吓了一跳。他把X光片翻起来比对,果然是梁国强的片子没错。 他在病人右侧大腿X光片发现金属留置物,显示右侧股骨曾经发生骨折,打上固定钢钉。此外,右侧锁骨、肋骨以及挠骨、尺骨远端也发生过骨折,有明显的愈合不良。 你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曾经骨折过。华医师指着X光片告诉护理长。 警察说这个小孩子有不少窃盗前科,是个惯窃,会不会是被修理的? 惯窃?华医师不说什么,却有些惊讶,他直觉那是一个羞涩的孩子。 然而更叫人惊讶的却是X光片上那些伤势。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子,仿佛经历了一场战争,才从战场后送回来。 护理长叉着手,安静地看那些底片似的片子,并不时发出啧啧的声音,像是惊叹,又像是惋惜。 护理站有人喊她。喔|护理长回过头准备离开诊察室,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告诉华医师:我差点忘记,我们大夜班护士要我交这个条子给你。 那是一张普通的纸条,写在病历纸上,工整地对半折,上面钉着钉书针。可是护理长脸上却充满了暧昧的微笑。 谢谢。华医师向护理长点点头,接过纸条,顺手放进装听诊器的口袋里。 等到护理长离开后,他又不经意摸到口袋那张纸条,便把它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打开阅读。上面只有两行简短秀丽的字体,写着:你有兴趣参加医院的耶诞舞会吗? 华医师看完纸条,若无其事地放回口袋去。他仍抱着手,百思不解地盯着那些X光片看。可是他的脸颊和耳朵渐渐红热起来:心脏急促跳动。他有一种错觉,以为全世界的人都看到了那张纸条。 4 阵痛持续着,这几天孩子不断地在肚子里踢她。 产科门诊候诊室零零散散坐着孕妇以及陪伴她们的男士。门口高挂着号码显示牌,每跳动一个数字,护士便呼唤一位孕妇进去应诊。落单的男士极不自在,他们抱着手,故作镇定地在门口踱来踱去。 几个礼拜前她的男人拨了一通电话回来,告诉她船在加勒比海。那是越洋电话,电话费很贵,声音沙沙的,不太明晰。他问她家里好不好?孩子好不好?钱有没有收到?他寄给她一条印第安人的项链有没有收到?她握住话筒,很紧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末了她告诉他,小维在发烧。三分钟的时间很短,话机里嘟嘟地响,她听见他的声音,带小维去看医生,声音夹杂在嘟嘟的干扰声中,像溺水的人,发出求救的呼喊,那线路陡然就断了。她握住话筒,听见嗡嗡的声音,心里有无限的委屈。她坐在椅子上,丢了话筒,便顾不得一切,开始抽泣他们在法院公证结婚,那时候怀小维已经三个多月。三个多月的小腹,穿着白纱有些勉强。双方家长都没有来,零零星星只有几个朋友。结婚场面上,她故意把肚子挺得高高地,希望所有人都看见了,那会使她好过一些,她并不是恨她老头才那样做。 她从来不曾爱一个人爱得这么辛苦过。即使生下小维后,老头为了这件事仍不肯原谅她。过年时她打电话回去问候,父女就在电话中吵了起来。老头是个退伍军人,有时候她会忽然同情起他戎马凄凉的一生来。可是一旦他们吵开来,她全忘了这些事。老头拿对付共产党的本领对付她,而她正好也继承了他顽强,不畏强权的性格。 春天的时候,她的男人回来。孩子挥舞着圆胖的臂膀喊他:爸爸。 那个眼里闪动孤寂的男人,跑遍了全世界。海洋、风雨波涛、寂寞、痛苦都来煎熬,他低头默默承受,不肯多说些什么。可是现在他手里抱着肥肥胖胖、纤纤圆圆的孩子,眼泪却爬了满面那时候小维已经快满一岁。过去一年里,只有这个孩子陪她入睡。她轻轻地哄他,教他喊爸爸。一遍又一遍,孩子睁着雪亮的眼睛,真纯地看着她。他不晓得爸爸是什么东西。 王太太。护士唤她。 她走进诊疗室,看见产科医师笑嘻嘻地看她,她也朝着医师笑笑,褪下衣裤,坐上诊疗椅。 看来这一、两个礼拜就要临盆了,做完内诊,他把手套丢进垃圾桶,又在她的肚子上这边按按,那边摸摸,孩子的爸爸在外面吗?他问。 他很忙,没有空来。 医师点点头,没说什么。他在她的腹部涂满胶液,从抽屉摸出胎音听诊扩音器,开始在上面搜索。 她半躺在诊疗椅上,望着天花板,感到无助。她很后悔整个春天他们的爱情都化成了口角、争执、冷战,相对的折磨。这一切对他们来说都太不公平了,可是他们都不晓得该抱怨谁,只好彼此抱怨,在对方身上发泄。在一个风雨的夜晚,她的男人打翻了桌上的菜肴、酒瓶,离开这个家便没再回来。差不多是一个月之后,她收到那男人从关岛寄回来的信,以及一张二十万元的支票咻,咻,咻|,听诊器在左上腹的方位停了下来。透过扩音器,发出动人的声响。 妳听。医师告诉她。那是胎儿的心跳,咻,咻,咻,节奏很快,像蒸汽火车在铁轨上走着。 她闭着眼睛,感到无限安心。咻,咻,咻,那是她听过最美好的音乐,她希望能一直陶醉在这样的音响里,永远不要醒来。 我可以多听一会儿吗?她问医师。 我们还有很多病人。护士对她不友善地瞟了一眼。 孩子很好。医师安慰她,移开听诊仪器,给她一张卫生纸,擦干腹部的胶液。 王太太乖顺地擦掉胶液,整好衣服,可是她仍然坐在诊疗椅上。 还有什么问题吗?医师问她。 我想知道白血病会不会遗传,我的另一个孩子得了白血病,他已经昏迷了一个多礼拜。 白血病不会遗传。 她不安地看着护士,又看着医师。那我的孩子会不会醒过来? 这恐怕你要问小儿科医师才知道。 他们说他不会再醒过来。 医师没说什么,带着抱歉的眼神看她。 护士催促她从诊疗椅下来。她看见另一个孕妇已经走进来,尴尬又客气地对着她笑。 离开诊疗室,她走在门诊部的大厅里,现实又一步一步地来窥伺她、逼她,要榨干她生命的一点一滴。她看见哗啦哗啦的人群,生老病死的人群。她的男人、小维、她的老头,无穷无尽的这一切,而她只拥有一个小小的胎儿,咻咻咻地在她肚子里跳动着,跳动着她生命中仅有的一点点乐趣。 那声响在她脑海里,愈来愈大,愈来愈响她走在大厅的中央,听见有人喊她王太太,一阵虚弱,便在那里瘫软下去。 5 夜深之后,华医师从病房忙完走出来。卢倩如坐在护理站写病历,一盏桌灯照着她的侧面。华医师站在那里、隔着距离看她。她抿着嘴,那唇很厚,透着红。削瘦的侧脸不知怎地带着冷峻,可是笑起来的时候,温柔与妩媚便都有了一些。 一个护士推着药车与华医师交会而过,他们淡淡地交换微笑。病房静寂寂地。只有护理站前的灯饰,一闪一闪地明灭着。 那天落着雨,卢倩如撑着伞走在雨中。华医师开车过去,远远瞥见她的侧影,倏地觉得惊心动魄,他以为看见了十年前的黄雅雯。霎时之间,沉淀在灵魂深处那些不安的成份又再度被翻搅起来。 后来他们在车站餐饮部喝果汁,华医师仔细端详她,才觉得她们并非真的那么酷似。可是说不上来理由,有些什么淡淡地挑起往事种种和黄雅雯分手时他还只是个医学生。别人都笑他傻,说黄雅雯甩了他,他也不说什么。有个男孩子和黄雅雯发生了肉体关系,打电话来问他们从前是否也做过同样的事。他想知道黄雅雯是不是随便的女孩子。 请相信我,这对我很重要,那声音很诚恳,我本来只想和她玩一玩,可是现在我已经无法自拔 你听着 他握住电话,无名火冒上心头,可是他隐约感觉出那个男孩的痛苦,又沉默了。无可置疑,黄雅雯相当美丽,甚至美得致命。他那时候初恋,把一切对爱情、生命的憧憬都寄托在那上面。 以后毕业了,我们结婚,就到一个没有人愿意去的乡下开业行医。我们要盖一栋大房子,还有最好的设备和器材。天没亮就醒过来了,我们要穿上漂亮的衣服,手牵手到田间去散步。这时候,如果刚好有个农夫经过,他会高兴地与我们打招呼,心里想着,啊!这是华医师和他最美丽的情人。我们还要养一只狗、一只猫咪,还有一对鹅。黄雅雯兴奋地补充。 医学院的男生教他,去牵她的手。把手搭上肩膀。在她耳边轻轻说话。然后吻她的颊,然后是唇、舌,伸手过去轻经爱抚。然而大部分时间他只是像个大孩子似地看着她。妳好美。他称赞她。此外,他什么都没做,生怕一不小心,就要把一切都捏碎了似。他觉得光是美丽也可以是一种庄严,而那份庄严,正好牵动他生命中的一些什么。 分手那一阵子,课业繁重:心情不好时干脆一头泡到解剖实验室去动手剪那些尸体、对照图谱,借着工作麻醉自己。很晚了,助教便把钥匙交给他。空荡荡的实验室只剩下华医师、一盏孤灯,还有十几具默默平躺的尸身。他向尸身诉说自己的心事,尸体都静静地聆听。偶尔,他剥开一层肌肉的内里,它们便回报他辛辣的福马林气味,薰出眼泪来。他的眼泪一直流,停不下来。 后来他还在校园里见过黄雅雯。身边总伴随着不同的男孩子。各种恶劣的言语在校园中流传着,有一次,他在社团里面亲耳听见一个高年级学长叙述着与黄雅雯从舞会到上床之间,一夜的过程。 那故事很精采,带着趣味性,可是他的态度很睥睨,像叙述一次作弊经验似地。他还批评黄雅雯的身材。后来听说她订婚了,准备嫁给一个实习医师。可是隔不了多久,他们发生争吵,她的未婚夫把戒指要了回来,还从楼梯口把她推下去。有好长一阵子,她打着石膏,在校园里走来走去。 毕业之后,华医师在电视看见她参加歌唱比赛,挑战失败。后来她变成了一个益智节目的助理小姐,也在电视剧里演过几个角色。报纸偶尔刊刊她的泳装照片,和一些著名男星若有似无的绯闻。 她改了几个艺名,似乎一直没有红起来。后来嫁给了一个华侨,结婚的时候,还寄了一张红帖子给华医师。 华医师三十多岁的男人,爱情当然不再是生活的全部,可是有时候他觉得能像学生时代那样理直气壮哭一哭,总是好的。他觉得自己的爱情,渐渐和橱窗上摆着的商品没什么两样,有世俗倾向,也有市场机能,可以比较,也可以讨价还价。科主任、护理长、老病号都乐意把自己的女儿、妹妹、亲戚朋友,甚至邻居的女孩介绍给他。有时候拗不过这些门当户对的人情世故,只得硬着头皮去应付。当然这些过程他都熟悉,一群人努力营造融洽的气氛,夸张或者含蓄的歌功颂德,临时有事必须离开的不相干人士,然后他带着一个陌生的女孩去散步,看电影、聊天几个礼拜以前,华医师在急诊室值班,救护车把黄雅雯送进急诊室来。她服下了二十几颗安眠药,那剂量并不足以致命。她歇斯底里地和她的丈夫又吵又闹,内科医师很费力才把她镇压在病床上,插上胃管,替她洗胃。后来她终于沉沉睡着,华医师过去看她,他听见一个影剧记者告诉内科住院医师:这种小牌歌星闹闹自杀没什么大不了。我们看多了,也没什么人稀罕。这条新闻,影剧版的花絮搞不好还挤不进去。 华医师觉得黄雅雯那张脸,已经没有记忆中那么美好了。沧桑的岁月一点一滴地吞噬着她。华医师想起他们曾经有过美好的梦想,便觉得无限凄凉。生命中一切的单纯与美好,稍不留神,就变质了。生活很快变成回忆,热情又立刻化为叹息,一切都在沉沦,无法幸免现在她看见卢倩如坐在那里,说不上来为什么,忽然觉得很安心。仿佛那里仍有一个洁净明亮的地方,他可以没有感慨。 华医师,卢倩如看见了他。她去冰箱端来一份切开的蛋糕给他,我们病房的吴小姐结婚了,请大家吃蛋糕。 华医师接过蛋糕,咬了一口,觉得甜甜的滋味。或许活着需要一些错觉吧?他想。 我收到妳的纸条。他淡淡地说。 这句话算是一种邀请吗?她笑咪咪地看他。 华医师拉开笑脸,对她点头。 发药的护士已经走回来了,远远就扯着嗓子大嚷:好啊,我还以为蛋糕吃光了,原来被卢倩如藏起来,留给华医师吃 6 卢倩如在电梯里,看着指数往上升,担心错过了查房、护理长交班的时间。电梯停在七楼,一打开门,她就听见玻璃摔在地上,传来清脆的破裂声。 玻璃杯这么一碰就破,我的孩子是肉做的,车子这样撞,不会病吗?我问你们,你们的心肝是不是肉做的?你们到底有没有良心? 她一眼看见华医师和梁国强在人群里。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护士都围在那里,并不急着交班。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正和另一对夫妇争得面红耳赤。那女人披头散发,一身看来昂贵的衣服,可惜几天没换洗的样子,有些脏脏绉绉。 别做贼喊捉贼。上次拿走五万,前天二万,说要帮孩子买牛奶、营养品,现在牛奶在那里?我问妳,妳来医院看过孩子吗?妳尽了母亲的责任吗? 你们撞了我的孩子,我没去警察局告妳,现在妳反过来问我有没有尽责任。今天我就要尽母亲的责任,找警察来评评理 妳以为我们怕妳?那个太太闪身过去抓住小孩,粗鲁地翻起他的上衣,好,让警察来看着孩子身上的伤痕,看看妳这个尽职的母亲,到底怎么细心照顾妳的孩子| 梁国强的母亲气得满脸通红,粗暴地推开那个女人,不由分说,一个巴掌朝孩子啪地刷下来,破口大骂:你什么都翻给别人看,你变成了谁的儿子? 没有。孩子抚着热脸颊,低下了头。 没有?警察都来参观你身上的伤痕了,你还没有?女人歇斯底里嚷着。她本来还要冲上去给孩子两个巴掌,被护佐拦住。 华医师机警地蹲下身,抱起孩子,对孩子的母亲说:别在这里打小孩,他是我们的病人。 是谁三餐给他吃,三餐给他穿,辛辛苦苦养他这么大?我没权利打他,谁有权利打他? 孩子在华医师怀里,不安稳地挣扎,他乞怜似地哀求着:妈| 别叫我妈,我告诉你,你现在恨不得我死,有一天我真的死了,你也不会快活到那里去。 没有,我没有。泪珠从孩子眼眶转出来,他愈哭愈伤心,终于挣脱华医师的怀抱,不顾腿上的石膏,从护理站那边一踱一踱地冲过来。 梁国强。华医师在后面追他。他们在另一边走廊尽头的窗户前停了下来。这边争执仍断断续续进行着。卢倩如看见华医师和梁国强一大一小站在窗户前面说话,她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后来争执停了,华医师也说服了梁国强,抱着他走向病房这边来。 华医师经过护理站时对卢倩如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她知道那笑里有很多意思,可是华医师现在没有空解释。 7 从前我也读过小学,读了半年。我记得有一次,我数学考一百分,老师还称赞我是一个好学生呢。 现在梁国强想起了过去那些美好的日子,他站在病房走廊尽头看着窗外。华医师就站在他的身后。 你想不想回学校读书?华医师问他。 梁国强点点头。沿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是对街国民小学的大操场。广播系统播出导护老师的声音。然后是愉快的进行曲。整个操场密密麻麻布满了扫地、排队,准备放学,欢乐而吵闹的学生。 以后我有了钱,要创办一所大学校,请所有的小朋友都免费来读书。梁国强淡淡地说。 你是说你们没有钱,所以不能继续读书? 我们是没有钱,梁国强笑笑,可是有时候我妈妈忽然赚了很多钱,她会抓一大把钞票塞在我的手里,花都花不完的钱 我小时候根本没有什么零用钱。华医师从口袋掏出口香糖,递一片给梁国强。 梁国强接过口香糖,剥开包装,塞进嘴里。 那你妈妈对你不错。 嗯。梁国强回答华医师。 咀嚼着口香糖,他想起在高雄那次,妈妈临时拉了一个男人回旅社过夜,把他藏在衣柜里。他从衣柜缝隙里,睁着眼睛着那男人粗鲁地剥去妈妈的衣服,还在床上赤裸裸地干那件事。妈妈平时板着脸孔,可是那次梁国强听见她哼唧哼唧的呻吟以及浪荡的笑声,使他感到非常不安。他知道妈妈带着假面具过日子,可是他分不清到底是那张正经的脸,或者是荡笑的脸才是她本来的面目。 后来他在衣柜里放声哭了起来。赤裸的男人循声打开衣柜,不可置信地摇晃他的头。他匆匆穿上衣服,丢下一叠钞票,说什么都要离开这个房间,见了鬼似地。 那个晚上妈妈喝得酩酊大醉回来,见到梁国强就是拳打脚踢。 我到底前辈子造了什么孽,跟着你这个拖油瓶 雨点似的拳脚,落在梁国强身上。他害怕地缩在墙角啜泣,不敢发出声音。直到她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瘫坐在地上,抱着梁国强痛哭。 我可怜的孩子,妈妈对不起你 她总是威胁着要打死梁国强,然后撞墙自杀。然而吵吵闹闹之后,她就抱着他痛哭,那是他的妈妈,梁国强早已习惯。可是那以后,他便不曾和妈妈一起睡过。不知为什么,他对妈妈的身体下意识里有种嫌恶。他们从台北流浪到屏东,妈妈赚钱工作时他就自己想办法,他睡过公园、码头、地下道、停车场、警察局口香糖好吃吗?华医师问他。 梁国强陷在沉思里,抬起头,看见华医师正笑嘻嘻地看他。他想是口香糖的缘故,便点点头,跟着傻楞楞地笑。 我很想知道你背包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看你整天背着。华医师问他。 梁国强看着华医师,犹豫了一下。他满喜欢华医师,可是又觉得华医师和他并不同一国。 你保证不告诉别人?他问华医师。 我保证,这是我们的秘密。 好吧。他把口香糖吐出来,卸下背包。 当华医师第一眼看见那些金属汽车标志时,差点惊讶得叫出来:你怎么会有这些汽车标志? 偷来的,梁国强从背包里把那些标志一一拿出来展示,有宾士车的三星环,奥迪车的四圈圈、富豪车、爱快罗蜜欧、雪佛兰十多种名牌车系,他不放心地瞄华医师一眼,你保证过不告诉别人。 华医师点点头。可是,你为什么要偷这些标志? 梁国强沉默了。痛苦的回忆又来敲打他的心灵。 他应该从巷口冲出来,撞击车子侧前方,然后沿着右前轮侧方驾驶视线安全翻滚过去。那天他们站在艳阳高照的街头,有三辆适合的漂亮进口轿车从他眼前奔驰过去,他无法鼓起勇气。他可以感觉到旧伤口尚未完全愈合,隐隐作痛。 后来有辆漂亮的BMW车驶过来,他深吸了一口气,那车的速度不快,一、二、三,他心里默数着,可是就在冲出去的一刹那,他又后悔了。 找死啊?汽车紧急煞车,司机探头出来破口大骂。 他看见妈妈躲在街角转弯的地方焦虑地望着他。阳光照得到处白花花一片,不太真确。走在街道上都是欢乐的人群,穿着艳丽的服饰,他的妈妈孤孤单单站在那里,不知为什么,他忽然为自己对母亲的嫌恶感到心痛与后悔。他觉得妈妈是全世界最可怜的女人。 撞击、侧身、翻滚,这些步骤他都熟悉。可是那天下午,当他面对迎面而来的乳白色豪华轿车时,有种无法抑遏的冲动催促着他。他暂时忘记那是带着死亡的无情机器,仿佛那迎面而来的,正是满溢的美好、富贵与欢乐 8 他们在孩子身上装上心电图监视仪器,又在他身上打了许多瓶瓶罐罐的点滴。护士推来紧急救护药材车,许多护士手忙脚乱地抽取注射药物。一个护士,扳着小维的下巴、努力地把一条管子插进他的嘴巴里。华医师则两只大拇指压住孩子的心胸脯,上下挤压,他紧急地发号施令王太太站在一旁,被这纷乱的场面吓住了。她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敢去打扰现场的任何一个人。好在情况似乎渐渐稳定下来,有几个护士收拾了器械离开病房,华医师也渐渐松开他的双手,抱在前胸,看着心电图监视器嘟嘟地一下一下跳动。 华医师,我的孩子真的不会再醒过来了吗? 华医师叹口气,摇摇头,没有回答她,自顾走出病房。 刚刚妳的孩子差点死了,我们暂时把他救回来。一个忙着收拾的护士好心地告诉她。 王太太过去看她的孩子。新装上去的呼吸器规律地吹动他的胸廓一起一伏。她觉得孩子只是安详地睡着了,她不相信他会死去。 我的孩子真的不会再醒过来了吗? 过去几天,她总是问着相同的问题。癌症细胞蔓延到孩子全身,此外,菌血症、肾脏机能受损,更加重问题的严重性。除非奇迹出现,华医师相信孩子不会再醒过来了。否认、愤怒、妥协、沮丧、接受,这一切幻灭的过程都需要时间,华医师尽可能委婉地让王太太接受这些事实。 王太太像是奋战不懈的拳击手,一拳一拳地承受重击,她坐在床畔那张大椅子上,楞楞地发呆。 可是,我的孩子真的不会再醒过来了吗? 过不了多久,她又问着同样的问题。包括华医师、护士、实习医师、病人家属,她问每个人相同的问题。直到最后,再也没有人坚持真理,他们异口同声地安慰她:孩子一定会醒过来。 谢谢。她优雅地回答他们。然后安心地坐回那张大椅子上,哼着小调,等着她的孩子醒来。 呼吸器仍规律地抽送着。她觉得好累,肚子里的孩子不断地踢她,渐渐,她躺在病床上沉沉地睡着了梦里,呼吸器的声音隐隐约约仍能听见。那时候,远洋渔船都已经入港了。她带着小维到码头去迎接她的丈夫,小维还太小,包在襁褓里。到处都是飞扬的旗帜以及彩带,他们意气风发地手牵手走在一起,还在码头上买了冰淇淋吃。 醒来时,小维仍沉睡着。 小维。小维。她轻轻地唤着孩子,可是孩子仍未醒来。 天气好的时候,蔚蓝的晴空透过病房窗户映进来,王太太便自言自语地向孩子讲那则老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森林里住着一只狼 梁国强住在隔壁,一听到故事起了头,便拄着拐杖,一跳一跳过来,规规矩矩坐在床畔,睁大眼睛聆听。 那是关于大坏狼的故事。梁国强已经听王太太说过许多次了。可是他仍然渴望听她用那种语调,再说一次。 那时候耶诞节近了。几株摆在护理站前的耶诞红开得鲜艳。差不多能出院的病童都出院了。广播中的耶诞音乐如果停了下来,病房便有点冷清的味道。护士穿着皮鞋走在空荡的走廊上,卡嗒卡嗒的回声都可以听见。有个母亲,正用最温柔的语调,对着三个孩子说一则老故事。 那故事每个人都听过好多遍了。 很久很久以前,森林里住着一只狼,最爱吃小孩 9 走进华医师办公室共有三个人,一对是撞到梁国强的肇事夫妇,另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头发梳得光亮,西装笔挺,装扮服饰,无不极为讲究,华医师并不认识。他的办公室狭窄,一张桌子、椅子、书柜、衣柜,并没有多出来待客的桌椅。他们把随手带来的礼盒放在华医师办公室桌上,四个人便站着说话。 华医师时间宝贵,今天很冒昧,肇事先生客客气气地弯腰鞠躬,为了小孩子的事,我们有些问题想特别请教华医师。 那里。华医师到隔壁会议室搬来三张椅子,又用纸杯倒了白开水过来。四个人一番谦让寒暄,才各自坐了下来。 发生了这种事,老实说,内人和我对这个孩子都感到十分内疚。这些日子,多亏华医师照顾,才能恢复这么快。因为医疗费是由我们负担,因此有什么最好的治疗,最新的药,请华医师务必要竭尽全力 我们对所有的病人,一定竭尽全力,请你们放心。 这当然,当然。肇事先生掏出香烟,对华医师让让,又对另外先生让让,见没人抽烟,便自顾掏出一支,点起火来。 事情定是这样,女人笑了笑,接下她先生的话题,那天华医师也在场,看见孩子身上都是伤痕。今天特地是为了这些伤痕来请教华医师。 是有不少伤痕没错华医师喃喃地念着,他警觉到护理长告诉他会上法院的直觉。 见华医师犹豫了一下,有所保留,肇事先生看看女人,又看看另一位先生。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千合企业汪董事长,他指着汪先生,我们也是最近才彼此认识。有位朋友在警察局替我们查到纪录,三个月以前,梁国强也发生过一次车祸,这位汪董事长,就是撞倒他的人。 汪先生客气地欠欠身,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华医师。 那天我开车走基隆路,经过吴兴街口人行道,忽然冲出来一个孩子,太快了,来不及煞车 他的国语带着广东腔。他很详细地把肇事经过,送医情形,以及谈判、和解、赔偿的过程叙述一遍。原先肇事先生并且不断在关键处打断,提出问题。 这两次车祸的确十分相似华医师抚着下颔。 因此,我们怀疑是不是还有更多类似的情况,包括找得出纪录,找不出纪录的车祸。 你的意思是说华医师想起梁国强身上那些斑驳的旧伤,凉意浮上背脊。 我们当然希望不至于如此,要不然这是要判刑的事,肇事先生吞吐了一口烟,接着说,话又说回来,万一真有其事的话,我想,不管是医师、孩子、孩子的父母、肇事的人,大家都是受害者。我们真的不希望有类似的事情重复地发生。 我对小孩子身上的伤口确实感到疑惑。华医师表示。 如果要从医学的观点来看这个推论 我懂你的意思,华医师点点头,这些伤势是外力造成没错。我什至也同意你的推论,但也不能排除其他可能,像是自杀、儿童虐待 肇事先生站起身来,在华医师狭窄的办公室踱来踱去,似乎陷入沉思。最后他终于捺熄香烟,对华医师笑笑。 那么,今天谢谢华医师宝贵的意见,我想我明白了,他边说边和华医师握手,改天也许我们会请几位法律界、教育界的朋友一起和梁国强的妈妈谈谈,希望届时华医师也能一起来讨论。 其他的人也都起身和华医师握手,准备告辞。 这个礼物,请你们带回去。华医师指着桌上的礼盒。 这些日子,梁国强都麻烦你照顾,华医师请不要客气 他们客气地把礼物推来推去,结果华医师还是收下来了。他抱着礼物走回办公室,心里都是纷纷攘攘的想法。他下意识地拆开礼盒包装纸,拆到一半,想起什么,又自顾走过去病房,找出梁国强的X光片,一张一张放到阅片架上去。 他抱着手,站在阅片架前沉思,光线照得他的颜面亮晃晃地。在华医师遇过的病例中,前十字韧带断裂多半是摩托车骑士,前膝受到撞击所引起。一般车辆撞击,由于反射动作闪避的缘故,多半发生侧面联合韧带断裂,或者直接引起骨折,至于这样前十字韧带断裂,倒是第一次遇见。 他以右手当作汽车,左手模拟孩子从垂直交叉巷口冲出来的模样。几番比划,华医师恍然大悟,心里起了一阵冷颤。 啊!是故意的。他几乎叫了出来。 10 卢倩如把晚礼服从干洗店拿回来时已经入了夜。现在她洗完澡从浴室冲出来,一团湿热的水蒸汽尾随着她。她拿着吹风机呼呼地烘拨着头发。梳妆桌前高高低低摆满了乳液、营养霜、粉底、眼影、唇膏、眉笔,还有一只石英闹钟。那钟滴滴答答地跳着,跳得她有些心慌远远响起了钟声,因为是耶诞夜,觉得格外明显。她听见窗外似乎有一阵稚嫩的童音合唱,拨开百叶窗去看,她看见一群可爱的孩童,手里拾着小小的烛火,正在楼下喜乐地唱着圣歌。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从上面望下去,烛光照亮每个孩童纯真的脸庞,非常美丽。让人觉得许多希望与荣耀。 她停下吹风机,开始仔细地在脸上打粉底。动作再不快些,赴华医师的约会就要迟到了。她当然不希望如此。她在脸上均匀地扑着粉,一边考虑华医师今夜会穿什么样的衣服。她希望华医师能着正式的西服领带,那正好搭配她的晚礼服。可是她又想起华医师平时似乎不太注意修饰,万一他穿着一袭自在的休闲服,那么她的晚礼服就显得隆重了。 扑腮红、描眼影,她对着镜子眨眨眼睛。她不明白事情为什么变成这样,她知道有不少女孩子对华医师很有好感,况且她也不是那种爱跳舞的女孩。写纸条给他,不过想问一问他去不去。万一华医师微笑着婉拒,她也会觉得心满意足。在病房工作久了,她厌倦那些拖拖拉拉的打情骂俏,无止无尽的感情捉迷藏、风风雨雨的传言。可是她也不喜欢心被个不确定的什么悬着听说基督教团契的青年会到病房同孩子讲故事,陪孩子们唱歌游戏。如果华医师正好也不怎么喜欢跳舞,他们可以到病房去走走,听听孩子们唱歌。或是找个空气新鲜的地方散步、聊天。 涂上唇膏,总算大功告成。她对着镜子瞄来瞄去,觉得妆似乎过浓了些,便用面纸轻轻地抹去一些。抹去之后,她开始有些担心,也许华医师只是善意地敷衍她。她觉得自己太过纤瘦,况且她也明白自己并不是那种魅力十足的女孩 11 华医师赶到时,病房的场面十分紊乱。他们联络上他的呼叫器,那时他正好发动汽车,准备赴卢倩如的约会。他穿着整齐的西服领带走过来,看见值班刘医师在小维身上做着心肺急救。刘医师回头着见华医师,默默地对他摇头。 几个护士正费心地劝哄着王太太。她坐在地上,脸色苍白,全身冒汗,歇斯底里地扭动,执意不肯接受她们的劝导。地面上一片潮湿,以及挣扎过的痕迹。 华医师,劝劝她,都已经破水了。护理长喃喃在他耳边说。 王太太一见到华医师,兴奋地握住他的手,整个人显得十分虚弱。 小维阵痛又开始了,她皱紧眉头,晃动头部,肢体不停地颤抖。 华医师蹲下去扶着她,轻轻在她耳边说话:现在妳的孩子要生出来了,他需要你。妳把小维交给我。 可是。 我知道,华医师安慰她,我们会竭尽全力让孩子醒过来。 推床已经推过来,他们联合把王太太搀扶上推床。华医师的手让王太太紧紧地抓住,感到有些疼痛,他十分惊讶一个女人竟有这么大的力气。 小维真的会醒过来吗?他们把王太太往产房的方向推移,可是她紧抓住华医师,一点也不肯松手。 我保证。华医师轻轻地拉开她的手,拍拍她的肩膀。 华医师看见他们把推床推远了,转进电梯里:心里都是沉重的感觉。他听见心电图监视器嘟嘟地跳着,声音很慢,凭听觉就知道是阻断性传导波。贴着红色标签的升压剂早挂上去,一点一滴地滴着。 恐怕就是今天晚上了。刘医师停下急救,站在那里看心电图监视器。他把病床边的病历随手交给华医师。 华医师仔细地翻阅这几天所有的检查数据与报告,希望找出一些病情恶化的蛛丝马迹。 护理长在隔壁病房打着电话,与产房联络。 你们可以联络她的父亲,不过听说早没有来往不,不是现在她唯一的亲人躺在我们的病床上,正在心肺急救说着,她显得有些不耐烦,那你们到底打算怎么样嘛?总不能孩了都跑出来,还赶他回去吧? 华医师 华医师一抬头,看见病床上孩子睁开眼睛。本来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再仔细一瞧,他真的醒了,而且还慢慢地摆动手臂,似乎要说些什么。 真的醒了刘医师喃喃念着,一脸不可思议的神色。 他们交抱着手,紧张地看着这一幕。只一瞬间,孩子摆动的手渐渐停下来,心电图监视器波形发生了变化。 护士小姐。刘医师机警地跳过床畔,开始在孩子胸骨上做心肺按摩。 华医师也立刻脱去西装外套,又把领带扯下来。肾上腺素注射液。他吩咐护士。 护士小姐匆忙推来急救车,抽取针剂,准备器材。 打完肾上腺注射,似乎没什么起色。华医师显得面色凝重。阿托平注射液。他又吩咐护士。 这是癌症末期,况且今天急救过两次,刘医师提醒他,有必要做得这么激烈吗? 华医师接过阿托平注射液,打入点滴管。我来。他接过刘医师的位置,以更快的速度做心肺按摩。 他似乎没有听见刘医师的建议,不断地在孩子身上作最后努力。护士拔下呼吸管衔接器,伸抽痰管进去抽痰。这时华医师应该暂时停下急救,可是他似乎疏忽了这些,一不小心,把孩子肺部泡沫状的积血挤出来,喷得身上、衬衫,到处都是。 华医师。刘医师轻轻地喊他,觉得他已经有点情绪化了。 他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也不擦去身上那些血,仿佛和谁赌气似地。 肾上腺心室腔内注射。他吩咐护士。 刘医师吓了一跳,华医师还要采取更激烈的手段。 他把长长的针头,沿着肋骨间,刺入心脏内,迅速注射肾上腺溶液。孩子睁开的眼睛一直不肯阖上。他静静地看着华医师。 华医师一下一下地压着,不知过了多久,监视器已经呈现毫无起伏的直线。孩子的眼睛仍然睁着,华医师甚至感觉到孩子已经不再看他,可是他不甘心华医师,孩子死了。刘医师轻摇他。 他丝毫不肯放松。 没有用了,华医师。刘医师提高声量喊他。 这时他放开手,傻楞楞地看着刘医师,又看着监视器上的直线。过了好久,才恢复过来,他没说什么,静静地走出病房。 他解开钮扣,脱掉血渍斑斑的衬衫。不知道为什么,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他伸直腿,便靠着墙壁坐在走廊上。耶诞树上的灯饰闪烁地照着华医师白色的汗衫,映出一会儿红,一会儿绿的色彩。 不知从那里传来一阵歌声,相当幽微,可是旋律却十分熟悉。 平安夜,圣善夜华医师拾起那个调子,像个孩童,坐在那里哼着。他看见护士拔除了孩子身上的点滴瓶、呼吸管,拿着那些废弃物走过来。护士也看见了华医师,两个人都不说什么。 这时候,王太太的新生儿不知顺利分娩下来没有?他很想去看看她。可是见到了王太太他该说些什么呢?告诉她,孩子真的醒过来了? 他从没碰过这样的事,他甚至也无法解释这样的现象。如果他真的告诉王太太这些,她会相信吗?而当他无可奈何地笑笑,她懂得那笑的涵义吗? 思绪不断地冲击着华医师。他把衬衫披在肩上:站起来往产房走。那音乐仍持续着。平安与喜乐这么卑微的渴望在音乐里断断续续地透露着。不知为什么,华医师忽然从那快乐的乐声里听出了无限的可悲。人类歌颂着一千九百多年前诞生的那个婴儿,祂许应了真理,许应了道路与光,可是过去了这么多日子。无穷无尽的这些遗憾仍不停地重复着他走近了产房,听见婴儿哇哇的哭声,忽然不想再走进去了。他把头别向窗外,那是黑夜,静寂寂地。星星挂在天空,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更远的地方是霓虹闪烁,似乎许多狂欢派对正举行着。那时夜已深,华医师忽然想起他已经错过了一个约会 12 华医师过去看梁国强时,一切行李,离院手续都已经就绪。 那些是非恩怨的争执恐怕还会持续下去。华医师没说什么,如同往常一样,他吃一片口香糖,静静地坐在孩子身旁,看他拆开口香糖包装,塞进嘴里,一口一口地咀嚼。 孩子抓着一具无敌超人模型,在空中飞翔、翻滚,那是他的耶诞礼物。过了一会,他忽然一脸正经地问华医师:你知道耶稣和上帝吗?祂们都住在那里? 祂们住在天堂里。华医师笑着看他。 祂们也像无敌超人一样,为维护正义以及世界和平而奋斗吗? 对呀。 孩了满意了,哼着卡通影片的主题曲,一会儿把超人飞到华医师眼前,一会儿又飞到他的脚上。 过不久,他停下来又问:天堂是什么样子? 天堂开满了花,还有草华医师犹豫了一下,这是一个困难的问题,反正那是一个充满欢乐,没有痛苦的地方。 一个欢乐,没有痛苦的地方?会比这里还要好吗? 那当然。 孩子高高兴兴地坐下来,他把无敌超人放在地上。拿起那个小背包。 我有礼物要送给你。他把背包送给华医师。 华医师看见背包里面一块一块的汽车标志,吓了一跳,你为什么要送给我礼物? 因为你是我遇过最好的医师。 可是好医师不能随便收别人的礼物啊。 华医师看梁国强,梁国强也嘟着嘴巴,默默地看着华医师。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华医师终于说:你一定要送给我? 梁国强点点头。 那么这样,华医师代替你保管。以后你心血来潮,可以回来看看这些标志,顺便看看华医师。 孩子终于开心地笑了。 他们在病房外亮丽的阳光中分手。分手之后梁国强还回过头来问华医师:你说的那个地方是真的吗? 什么地方? 一个欢乐,没有痛苦的地方。 华医师向他点头,没说什么,孩子一直用力向他挥手道别,那姿态他一直记得。 孩子被送来急诊室时,已经断了气。 他躺在病床上,侧着头,一道破裂伤从耳后拉到颈前。他的母亲喊他、摇他,用力晃动,他只是沉闷着一张空白的脸,像抗议着什么似地。等华医师匆匆忙忙赶到病床前,值班住院医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华医师看着梁国强的母亲。为什么?为什么?他逼问她,梁国强的母亲低着头,压抑不住那一波一波的情绪,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华医师往住院医师轻轻地抓着,叹了一口气。整个急诊室是忙乱的脚步声,器械、呻吟、交谈的声音,警察在护理站作纪录,似乎没人特别注意这样一件不幸。 华医师轻抚着孩子苍白的脸颊,想起这张真挚的脸,将来要创办一所大学校,请所有的小朋友免费来读书,可是他的生命竟停在这里。尽管命运加诸于他的这一切,可是孩童的心并不明白。 他找来酒精棉花替他拭去脸上血迹。一点一滴拭出一张干净稚气的脸,华医师感到无限心痛与不忍,华医师缝合孩子的伤口,还没缝完便停下来了。他把工作交给住院医师,自己抱着手站在那里。 我可以帮什么忙吗?肇事的男人回答过警察的问题,过来看孩子,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这时孩子的母亲回过头去看他,似乎下定很大的决心。你可以把汽车的标志送给他吗?她拉住肇事者的手,神情激动地说,他被汽车撞到,就要去偷人家的标志,可是,现在他,再也没办法,去偷了。 华医师想起梁国强的背包,等我一下。他匆匆忙忙赶回宿舍取那个背包,等他赶过来时,他们已经缝合好,把孩子的尸体从急诊室推出来。 l3 那是一个阳光迤逦的日子,华医师想起那天他们分手,他挥手道别的样子。一个欢乐,没有痛苦的地方。他记得他那样说。他打开背包,翻出一块一块的标志,宾士、奥迪、富豪、雪佛兰一块标志是一次的撞击,不知为什么,他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 梁国强|泪水沾湿他的眼眶。 孩子并没有回答。他看起来很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 14 过了很久,华医师又见过更多的遗憾以及不幸的孩子。有一年冬天,当人们又和往常一样开始在病房布置起耶诞灯饰的时候,华医师经过护理站,有人端一块蛋糕请他吃。 这次是谁结婚了?他笑着问。 卢倩如。新来的护士告诉他。 华医师站在那里,有些淡淡的什么涌了上来。那一夜,当他赶到会场时,舞会已经散了。那个卢倩如曾经流着泪气愤地离开的地方,只是一片空荡荡的广场,几年来,他一直很想知道卢倩如那夜的模样。可是他已经错过了。很多事只是一瞬间,他向卢倩如道歉,她也理智地接受他的道歉。 他们在病房相见,彼此都善意而客气地带着微笑。华医师心里想,那天晚上,他错过了一种美丽、一种心情,一切也就错过了。 那时候,有个可爱的孩子过来拉着华医师的衣服,天真地问:他们为什么把灯泡装在树上? 那个孩子很漂亮,他得了肠胃炎,不停地拉着肚子,可是现在他已经差不多康复,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华医师看着他纯稚的脸,说不上来为什么,忽然想起梁国强,想起那年耶诞夜,以及他遭遇过所有人生无可避免的遗憾他抱起那个孩子。静静地看着护士把那些花花绿绿的彩带以及灯饰装置上去。华医师打定了主意,他准备告诉孩子关于一个欢乐,没有痛苦的地方,以及天堂的许多有趣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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