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小说园地 侯文咏短篇小说集.卷二

第3章 第二篇铁钉人

看来铁钉人这次可能真的不行了。和他一起被推进来的年轻男子早就鼻孔出血、全身绾黑,命绝而死。从脖子明显的勒痕看来,不难判断是被人用手掐死的。 急诊室跟着乱糟糟的一群人,都在议论纷纷。凭着直觉就可以分辨那些人不外是家属、记者、警察、热心人士以及一些不相关的人,由于妨碍医疗工作,统统被我们请出急诊室外面静候。 现在铁钉人身上早挂满了瓶瓶罐罐的点滴、输血袋、氧气罩、导尿管以及监视器。他的身上至少有十处以上的伤口正在出血,其余看不见的内部出血就更不用说了。尽管我们不断地输入液体以及血液,可是他的血压以及血色素仍然岌岌可危地往下掉。 在我的印象里,铁钉人可以说是给我们急诊室惹最多麻烦的人物。也许是保险或者什么免费就医证明使得他在经济上有恃无恐。在我短短几个月的急诊室值班,已经见过他数次,每次都肯定地以为他不行了,却又奇迹似地活过来。

我记得第一次从急诊室拿回他的腹部X光时,看到腹部位置的五、六支金属状铁钉,简直是惊讶得非同小可。别的医师却见怪不怪地对我说:铁钉人就是这样,让钉子慢慢随着大便排出来就好了。 那是我首次听到铁钉人的名称,可是我仍然不同意地表示:万一穿破肠胃道,会造成腹膜炎。 也许是我的表情太过夸张,他用一种安慰的姿态告诉我说:这位铁钉人可不会这样,你尽管放心。 听他这么一说,我倒好奇地想见识铁钉人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于是拿着X光片,对着片子上的名字去找人。仔细一对照,才发现铁钉人根本没有姓名。护士小姐没好气地对我说:不要说名字,连个亲戚朋友都没有。像这种该死的,根本不要救他,浪费医疗资源。你好不容易把他救回来,下次他又吞更多钉子自杀。

沿着护士的视线,我看见铁钉人正坐在病床上。三十多岁男人,留着连鬓的山羊胡须,他的态度十分静谧安详。如果整个人整理起来,倒有几分哲学家的气质。我走过去看他时,正好打完止痛药。他显得非常愉快,看我走过去,就冲着我说:我的喉咙里面还有一根铁钉。 说完把下颚张得大大的,让我拿手电筒去照。看了半天,没有钉子,他又热心地告诉我:位置还要深一点,你要不要用手进去摸看看。 于是我带上手套伸手进去探索。我的手指在喉咙底自由地移动,没有一点舌咽反射的呕吐反应,好像那只是一个洞,并不是喉咙。 探了半天根本没有钉子,我把手伸出来,一边抱怨:什么都没有嘛? 他吞咽口水,一脸胜利的表情对我说:现在舒服多了。

我又没有帮你把钉子拔出来。我讶异地表示。 也许吞下肚子里了。他笑着说。 看他泰若自如的神情,我真想替他再照一张X光片,拿着前后两张比较弄个清楚。精神科的医师也来看他,除了名字、身世、社会关系以外,他都能得体地回答问题。经过一番比画,精神科医师边摇头边告诉我:如果说有人格方面的障碍,我勉强同意,但是不至于严重到器官性的精神分裂疾病。 听到他没有精神分裂,一副逍遥自在的表情,我不免生气地威胁铁钉人:你不要那么得意,钉子不排出来,会有生命危险,我告诉你。 他听到威胁,也不在意,不慌不忙地翻开肚子给我看,我的天,至少有大道剖腹的疤痕。他笑嘻嘻地说:我知道,排不出来要开刀。 在医学上并不是不可能。有时候,这些外来物被体内的纤维物包围起来,就能避开免疫系统,长期存在体内相安无事。资深的医师对我解释。我哑口无言,倒不是慑服于这种医学奇迹,而是第一次见识了这样的人。

住了两天,排出三支铁钉,他带着剩下的几支铁钉,得意地出院了。出院前,还特地来向我致谢,表示我的医术精湛。 我变得对铁钉人兴趣浓厚,经辗转由社会工作室得到的零星资料,知道铁钉人是当初驻华的美军与本地的女人生下的私生子。后来因为他的母亲病逝,父亲弃之不顾,于是飘零流落。曾经有许多社会工作单位与他接触过,但因为种种缘故而不了了之。据说他曾经有个体面的英文名字,然而日子久了,不再有人记得。 也许在医院工作久了,铁钉人给我很深刻的印象。凡人种种,无不背负生老病死的负担。尤其死亡,至高权威,替所有的一切打上句号。句号之后,无法捉摸,不可言语,而句号之前,莫不胆颤心惊、凄风愁惨。围着团团转的人,更是心力交瘁,肝肠寸断。可是铁钉人有一种静谧,似乎超脱这一切,甚至睥睨死亡,挑衅起来。

我一直无法了解他吞铁钉的动机,或者那样的行为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可是过了不到一个月,他又让热心的路人横着推进我们急诊室。 我看到有三、四个空瓶子,至少吞了有一百颗安眠药吧。路人比手画脚地形容。 仔细地检查,我不禁心寒了起来。他的头骨有一部分可以摸得出来已经碎裂,左边胳臂不断出血,整只手用刀片交叉割得一痕一痕,像要下锅的花枝肉。 一定是吃了药以后开始割腕,然后一边流血一边去撞墙。有个医师这样推测。 毒物科、呼吸治疗科、肠胃科、神经外科、骨科、整形外科、以及放射线科的医师都动员了,弄得我们急诊室如临大敌。整形外科的医师抱怨最多,他一边缝补那些鳞片似的肉片一边骂道:铁钉人如果当过整形外科医师,下次他要自杀,就会替我们考虑一下了。

经过几天加护病房的紧急处理以及观察,铁钉人的病情逐渐改善。他住普通病房的日子里,总是一个人不务正业地荡来荡去。黄昏我从急诊室下班时,常常可以看见他坐在走廊尽头看落日。风把他的山羊胡须吹得稀稀松松地,他坐在那里,一句话不说,像在沉思着什么。 我不免怀疑是什么样的心情,让他这么强烈地求死。而世上真有这么厌世的心灵吗?有一次走过走廊,见他礼貌性地对我点头,我也对他微笑,用很有默契的表情对他说:终究还是活了过来。 不料他却淡淡地回答我:以后再也不自杀了。说完自顾地笑起来,在那片余晖里,显得十分灿烂。 出院以后,他跑来我们急诊室,当起志愿服务人员,负责替无人陪伴的病人挂号、缴费、搬运、接送。他做得十分积极,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无法形容的热力,加上俊秀的外表,成了护士小姐口中最热络的人物。

我也很想借着工作与他接触,可是他永远守口如瓶,永远是那种谦卑而带着忧郁的微笑。而微笑里,仿佛有许多的谜,夹杂在生死之间。医院供应志愿工作人员三餐,但是并不支领薪资。铁钉人平时利用病房的公共浴室漱洗,他那套衬衫牛仔裤换洗时他就穿病人的制服,累了就找床棉被找张移动病床,躲到角落去睡觉,很有嬉皮的味道,但是也没有人说他。他没有假日,也没有别的经济来源,只要那么单纯地活下去,他似乎就觉得心满意足。 有一次,我和一个开放性肺结核的病人为了吃药的问题起了争执。那个顽固的老人,也是出了名的。大概是精神方面不正常,每次咳得满地血,兴冲冲跑来照张X光,看看结果就笑嘻嘻地回去了。他相信X光能治疗肺结核,说什么也不肯吃药。医师威胁他,他一副不在乎的表情说:我一生走遍大江南北,什么苦头没吃过,该死早就死了。说完又是吊得老高的笑脸,不可一世。然而像他这种开放性肺结核的病人实在是有公共危险的,尤其他动不动就对别人吐口水。

我当时心想不管如何,只要能强迫他吃两个礼拜的抗结核药,至少就能降低危险性,才不会弄得不可收拾。 他激动地对我吐了一口痰,被我闪躲过去。两个警卫人员闻讯而至,准备要抓住他。 谁想抓我,就先吃我一口痰。他蓄着一口痰欲吐,警戒地对所有人嚷着。 大家听说他是结核病,都隔了一个距离。两方僵持不下,好不紧张。这时只见铁钉人慢条斯理地从人群里走出来,稳当地向老人靠近。 站住,我有肺结核。老人对他喊着。 铁钉人好像没有听到,一个劲地往前走。逼得老人对他的身上吐了一口痰,铁钉人也不去擦拭。 肺结核会传染,会要命的啊。老人退了一步,几乎是恳求的语气对他喊着。一边喊又蓄了一口痰在嘴里,准备发射。 铁钉人直直地走到他面前,抚着他的脸,弯着身去吻他的嘴唇,深深地吮吸他的口水,两个男人,深吻了好久,直到铁钉人确信吸干老人的口水,才抬起头来。

肺结核。老人似乎还有话要说,铁钉人又去吻他,打断他的话。 等到铁钉人再度抬起头,老人瞪着眼睛看他,惊讶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包括我们在内,也都在一旁,楞住了。铁钉人拉着老人的手,把他带到一旁耳语。他们说话的内容我完全无法得知。过了二十分钟左右,老人变得温驯无比,他自动走到我的座位前,轻轻地说:我想,也许能开一些抗结核的药吃,会有所帮助。 那是铁钉人的另外一面,假如不是亲眼目睹,我绝不相信。他替老人倒了一杯温开水,母亲似地呵护他吃药,生病要吃药才会好得快啊。 铁钉人的英勇事迹很快在医院里面传开,甚至有人利用中午休息时间跑到急诊室来一睹铁钉人的风采。过了不久,各种不同的传说在工作人员之间流传。有人说铁钉人原是一名同性恋者,因为不见容于社会,与同伴相偕自杀,后来意外获救,才会自责不已。又有人说铁钉人曾经有过一番事业,但是被最亲密的朋友背叛而连累,才会对人世看破,不再眷恋。总之,我们很快就学会了对新的谣言置之一笑,也渐渐适应了铁钉人那样的个性并不需要任何原因。

我无法领略铁钉人究竟有什么魅力。不久他就纠集了一批人力,参加我们的志愿服务队。其中有些人是大病初愈的病人,有些超出编制的人员甚至自己带来便当。铁钉人对着病人说:出一下力有什么关系,三天五天都可以,你生病没有伴时别人也照顾你。 一时之间,整个急诊室热闹非凡,工作也特别顺利。因为工作顺利的缘故,急诊室原有的一股压力、紧张与暴戾都一扫而除。铁钉人居中指挥志愿工作人员,井然有序,颇有大将之风。 大家都知道铁钉人的怪脾气,就是病情最严重的病人一定要留给他搬运、照顾。因此,往往那些末期癌症的病人都归铁钉人管辖。由于过度热心,他常常和医护人员发生争执。有一次他竟然和护理长发生口角。 规定四个小时打一次止痛针就要按照规定,间隔时间太短对病人有害。护理长理直气壮地告诉铁钉人。 可是他是末期癌症病人,妳还在谈妳的医学理论,妳没看到他很痛苦吗?铁钉人问。 规定就是规定,我们必须遵守。 规定如果不好就要改,规定也是人订的。妳没有看到病人很痛苦吗? 护理长这时板起了面孔,正经地告诉他:你只是一个志愿工作人员,不懂医学,不要无理取闹好不好? 铁钉人气得瞪着护理长说:如果他是妳的父亲或亲人呢?妳会不会这样说? 你不知道的事不要嚷嚷好不好?你有没有读过医学?护理长提高了声调骂着。 铁钉人生气得用力拍护理长的桌子,骂道:妳学过医学,却救不了他,妳这么大声有什么用? 于是铁钉人正式和护理长对立起来,同时有一群人加入铁钉人的行列。护理长虽想开除这些不合作的义工,毕竟于法无据,不安的情绪就这么僵持下去。 以后铁钉人的工作情绪就渐渐低落了。我常看他躲在角落的病床呆坐,望着往来的病人,什么事都不做。 有一回,我和铁钉人一起推送一个病危的病人由急诊室转入病房,一边推床,铁钉人忽然转身对我说:我觉得好累,医师。 你只管尽力做自己本分工作就行了啊。我告诉他,何必和护理长计较那么多呢? 你不知道,我忽然觉得我们都好悲哀。 工作太劳累了吧,好好休息几天,不要想太多,一切都会变好的。我安慰他。 我们推着病床走,他一直保持沉默,像考虑什么。过了一会,叹起气来,他说:我现在想通了,我这样推来推去,其实也没有什么用。 回到急诊室以后,他就坐在角落他惯于安身的病床,掩面哭了起来。 看他伤心的样子,我真怕他一时想不开又去吞钉子或是什么。我拍着他的肩膀,问他:你还好吧?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他又哭了一会,抬起头来,像个纯真稚气的孩子一样问我:医师,你也和我一样,很多事都无可奈何,对不对? 他的问题仿佛并不需要答案,也不管我的表情或回答,直喊:我好累,生与死都好累。说着自顾睡觉了。 我站在那里发了一阵呆。由于闭起眼睛的缘故,我忽然清楚地听见许多平时不曾留意的声响,有病人断断续续不成调的呻吟、翻身的声音、护士收拾器械、推着药车轮子嘎嘎的声响。脑海中尽浮现一些血肉模糊、溃烂、发炎、脓肿的景象。门外远远就传来救护车的声音,因为是夜里,显得格外凄厉。这些年,我已经渐渐习惯这些,甚至都忘了置身其间,而充耳不闻。我仿佛感染了铁钉人的疲倦,站在这一方生与死的接缝,不知不觉地沉重了起来。 隔天,铁钉人兴奋地跑来告诉我他所作的梦:我梦见一大片无尽头的草原,一直连到地平线。绿色的坡地上开满黄色的野花。阳光照得很好,我开着车,一直冲,冲得很快,好久都开不到尽头。路的两旁都是快乐的人,在追逐、嬉戏、野餐。我开着玩笑问他:那你为什么不停下车来呢? 他睁大眼睛对我说:你怎么知道的?他们在草原上一直招呼我下车,可是我没有办法,车子愈开愈快。 到了下午,我就觉得我可以了解他作那样梦的理由了。他得意地告诉我要辞去志愿服务人员的工作。有个义工介绍他去开计程车,他说:他们先让我学开车,领到执照以后赚了钱再还给他们,他们相信我。他说别人对他信任时,脸上闪烁出来一种慧黠的笑容,好像那是他能拥有最美好的事物。 说完他就穿着那一身唯一的衬衫与牛仔裤,愉快地消失在急诊室外耀眼的阳光里。看他孑然一身,来去自如,我不觉兴起了一丝羡慕。 铁钉人走了以后,他纠集的那批人终于渐渐散失踪迹。急诊室也少了往日的那份热络。每当工作忙得不可开交时,我们常常会想起他实在是一个满不错的工作伙伴。工作清闲时大家聚在一起谈天,也常谈起铁钉人,从互相观察的片段获得一些不同印证。 也有人试着用哲学或是心理学的观点来分析铁钉人,可是许多的争辩都无法得到一致的结果,我们甚至无法笼统地说出他到底是乐观还是悲观主义者?理想主义还是宿命论者? 铁钉人这次真的去赚钱了。有人推测。 大概不会又被横着推进来吧?也有人这样开着玩笑。 然而过了两个月,我们又看到急诊室来了铁钉人的踪影。一些旧识见他是好端端走进来,上前去问他:喂,来探望老朋友是不是? 等他掀开披在肩上的夹克,大家楞住了。他的上肢肌肉很明显地被撕裂,折断的骨头从伤口凸出来。随后来的警察很简单地向我们描述他如何开车去撞墙,把车子撞得稀烂。 我满腹怨气地推他进处理室,关上大门,准备替他消毒伤口以及简单的固定,以等待骨科医师来做更进一步的处理。铁钉人不像他以往那样沉默寡言,他叽叽呱呱地替自己辩护:我没有自杀,实在是交通太坏了 听他对我说着谎言,我更是火冒三丈,拍打换药车,几乎是大声吼叫:你为什么要骗我呢?警察都告诉我们了。 看我这么激动,他忽然安静下来。定定地看着我,然后慢吞吞地说:实在是台北交通太乱了,白天我根本不敢开车,只有晚上才出门做生意。晚上载来载去都是那些喝酒的、嫖客、赌博、闹事的。 所以你宁可去撞墙?我问。 不是,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今天车子一直开,有许多客人招呼我都不想停。开到十字路口,我看到红灯停下来。我的内心很悲哀。绿灯亮时我的车子有三条路可以走,可是我的内心却走投无路。 走投无路你就自杀?我一股怒气又渐渐冲了上来。 不是,你不了解,你无法了解。他说。 我丢掉已经准备好的无菌消毒器械,生气地对他吼叫:你以为只有你是聪明人,看得透生命的意义?别人都是笨蛋,死皮赖脸地活在世界上?你不是不自杀了吗? 说完我们对立在处理室的两个角落,无言地看着。看着他的脸,我的心里有一种微微的恐惧。 那张无表情的脸背后是怎么样的心灵啊?那样毁灭的心灵又有多深邃呢? 气氛继续凝结下去,我发现他夹克下已经换了黑色的高领毛衣以及长裤。那种黑色给我非常强烈的压力,仿佛透露一种死亡的冲动以及讯息。继而我又想起自己正穿着白色的制服,代表着生存以及希望。这么一想,我又更坚定了自己的信念。热情似的鲜血正在他的左手流着,我一定要坚持啊,我相信生存与热爱终将战胜死亡的诱惑。 因为是深夜,整个急诊室格外沉静。他的眼睛一直看着我,仿佛有什么委屈要告诉我,然而话到口边,又停住了。我们继续凝视着,用那样原始而简单的方式争论。 义工,请来帮忙推病人。忽然我们都听到了护理站护士喊值班的义务工作人员的声音。 那样的声音划破我们之间的僵持。铁钉人想起什么似地,他的眼睛渐渐离开我的视线,回顾性地审视整个处理室。不久,他就坐在病床上,痛哭了起来。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铁钉人。他出院以后,有好一阵子,我真的坚信我再也不会在外科急诊室看到他。可是我毕竟还是错了。看来铁钉人这次可能真的不行了。他的血压以及血色素正不断地降低。而腹部也渐渐地鼓胀起来。 赶快去会诊麻醉医师来帮忙。资深的医师告诉护士小姐。 我们做紧急的腹部穿刺,从肚子里抽出三十cc的标本,都是血水。 看来内部正严重地出血,如果不紧急地开刀进去处理,命大概保不住了。另一个医师这么表示。 我赶紧到护理站去联络开刀时间以及开刀房的使用事宜。急诊室外面正闹成一片。 没看过这么勇敢的人啊! 歹徒今天也是注定应该命绝。群众议论纷纷。 有个当事人模样的中年人比手画脚地向警察说明状况:就是死掉的那个歹徒,拿着斜口刀抢走我店里的珠宝,光天化日之下,我一直喊贼。可是他手里拿着刀,路人没一个敢挡他。结果就在路口的地方,那个年轻人冲出来抓住他。我本来以为这个年轻人有什么好本事,可是他没有,一股劲地掐着他的脖子,说着他咽了一口气,好像恨不得能一口气说完,那个歹徒就对他砍了一刀,喊着放手。没想到他愈砍,年轻人的手掐得愈紧,到了最后歹徒急得拿着刀疯狂地乱砍。年轻人瞪着大眼掐他,好可怕,他身上有些血管正在喷血,他还是拼命地掐他。歹徒一直砍到最后,没了力气,竟然被他活活地勒死了。 群众中有人说好,也有人说:我们的社会需要这种不怕死的好汉。 不知道为什么,聚集的人愈来愈多。有些铁钉人以前认识的义工不知怎么得了消息也来了。从急诊室把铁钉人推往开刀房的路上跟着浩浩荡荡一群人。 我拿着才照好的X光片,沿路护送。我忽然好奇地想看看他的腹部X光。一看之下,他腹部的钉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完全排空,除了胸部X光有一些不明显纤维性的变化,其他都还好。 他的病情现在怎么样?记者不断地追问我。 失血过多,现在很危急,请你们让一下好吗?我告诉记者,一边推床,一边想着那些纤维性的变化,不想还好,一想我差一点失声地喊出来:肺结核 铁钉人呈半昏迷状态,有一阵很短的期间,他睁开眼睛,认出了我,他激动地握着我的手,喃喃地念着:我没有,没有自杀然后又渐渐地昏迷过去。 铁钉人的血压在药物控制下勉强还能维持,可是现在又渐渐地往下掉落。看他呼吸急促、面色惨白,我很清楚地知道他的希望已经非常渺茫了。可是不知怎地,又有一种冥冥的错觉,几乎很肯定地相信他会如同往常一样再度活过来,带给我们惊叹,然后出院,继续替我们急诊室惹麻烦。 人群中,我认出那个肺结核的老人。他费力地挤进铁钉人的床边。那个曾经大江南北,成天笑嘻嘻的老人,破例地哭泣了起来。我听见他使尽全力喊着:铁钉人声音竟是高亢得惊心动魄。 手术房已经近了,而铁钉人,躺在病床上,看起来不过像个顽皮的孩子。这么热烈生活的人,应该不会令我们失望,会继续活下去的吧?我默默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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