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小说园地 侯文咏短篇小说集.卷二

第7章 第六篇聂医师的忧郁

不错,假使你越过边境的话,你就会听到无法逃避的笑声。可是假使你再往前走,超越了笑呢?米兰.昆德拉 050,五十岁那年 在五十岁生日宴会上,聂医师举杯向所有致贺的人答礼。他正正领带,清清嗓门,接过麦克风,终于发表感想:我愿意用五十年来的一切来交换,如果有人替我生个胖娃娃,接续我的生命 现场一片鸦雀无声。五十年来,聂医师一直给人们带来意外。无疑这句话惹了祸,包括副院长以及所有唯唯诺诺、阿谀奉承的人,同时都傻眼了。大家不约而同把眼光集中到惠美身上。然而在这节骨眼上,够格出来说句什么的人实在没有。惠美一句话不说,仰头喝完高脚杯中的香槟酒,自顾往门外走。这时聂医师抓住麦克风,仍然振振有辞地演讲着他的生命哲学,可是已经无人有心情去留意他在说些什么了。

几秒钟之后,聂医师的演讲果然被迫停了下来。那时惠美正好走到门口,一个按捺不住,转身把高脚杯抛了过来。玻璃杯砸在聂医师额头上,冒出鲜血,麦克风摔落在地面,不断地发出嗄嗄的杂音没人收拾。现场一片零乱。 惠美头也不回奔回房间去。 午后的阳光穿过百叶窗照进屋子里,映得地面上阴影一格一格。她很理智地拉拢百叶窗,关上大门。这一切都在沉默中进行,没有人听见什么。然后她把头蒙进棉被里,开始放声大哭。她觉得自己愈来愈爱哭。二十二年来,她从没哭得这么厉害过。生命曾给她许多委屈,她已经老了,应该有权利哭一哭。 过了不久,副院长在外面敲着门。 聂太太,妳还好吧? 她抬起头,看见尘埃映着射进来的阳光,在空气中闪动,忽然有着隔世般的陌生。

她想起那天下午,副院长和王医师拿着骨髓穿刺检验报告过来,忧心忡忡地站在她面前。 血癌,嗯?她关切地在他们脸上找答案。 当副院长沉重地点头以后,惠美并没有犹豫很久。事不关己似地,惠美泰然地告诉他们:过几天聂医师要过五十大寿了,暂时别让他知道,懂吗? 那时候,她看见了走廊那边直射过来的阳光,白花花地一片,几乎叫人昏眩,可是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没让这一拳击倒。 聂太太。 她还听见副院长在敲门。 是了,那是她的一生。可是惠美不甘心,还是有那么多没做完的事,为什么偏偏是她呢? 笃笃笃,敲门声敲得她心烦。可是她的人生还有一小段,她不得不迎起笑脸去面对它。惠美相信至今聂医师仍为二十八岁那年的事恨她。时间是那么地有限,再不赶紧就来不及了。

028 对五十岁的聂医师而言,二十八岁那个时代的记忆已经没有事实那么明晰了。甚至他觉得那些事责也不过是靠着记忆勉强维持的幻影罢了。由于遗忘的缘故,他必须替空白的部分不断的填补上新的色彩、新的诠释,以至于那些错乱的记忆,看起来像是涂着崭新水泥漆的一级古迹那么不可置信。 他记得那天下午和往常没什么两样,他拿着病历走进一般外科病房检查新病人的乳房纤维瘤。 吃过饭的午后,护士都趴在护理站沉沉睡去。他踩着急促的步伐跨入病房,估计在检查完病人之后或许还有时间小睡片刻。可是他一走进病房,就让端端正正坐在床畔等他的惠美给震慑住了,说不出来什么缘故。阳光从她的身后映过来,照出闪闪发光的轮廓。 我是妳的医师,聂医师。

我知道。惠美肯定地回答。聂医师一直端详她。她脸上抹着浓厚的底妆,粉彩似的眼影腮红,他怀疑那不是看诊,而是赴一场约会。她一直在那里等他。 聂医师翻起挂在床前的名牌,低着头登记姓名、年龄、籍贯这些基本资料。 那里不舒服?聂医师职业性地问她。 再抬起头看惠美,她没有回答,仅仅羞怯地笑了笑,随即温顺地解开上衣。她一颗一颗地解开自己的扣子,专心而细腻。慢慢那衬衫褪了下来,可以看见颈项与身体之间,明显露出妆粉与肤色的界野。阳光在她胸肩细微的起伏间闪动,折出动人的光线与质感。 聂医师嗅到一种高雅的香水,混合着女人特有的生物性气味,唤起他未曾有过的深层欲望。惠美犹豫了一下,稍后,她背过手去解开背后胸罩扣环涩嫩地望了聂医师一眼。胸罩在她那女性特有典雅而动人的姿势中滑脱下来,浮现出嫩白的乳房。

在这之前,他曾经诊视过数百个乳房的病例,也曾在手术台精细地沿着表皮切割,渗出血液,然后是黄色的脂肪细胞、结缔组织、肿瘤细胞,还曾经在显微镜底下见过那些排列不规则,细胞核怪异的肿瘤细胞。说不上来什么理由,这个女病人撩起他的欲望。那些血液、结缔组织、乳腺细胞很巧妙地被压抑下来,那是一种讯息,绕过了他训练有素的理性防卫系统,直达灵魂。 乳房差不多是捧在手掌中的大小,聂医师轻轻地触摸,一边熟练地在病历记载检查的结果,纤维瘤长在右侧乳房外下方,深约○.五公分,大小二x三x二公分左右,规则,可以移动,无沾黏现象,聂医师无意中碰触了病人的乳头,感觉到她慢慢挺硬起来。而同样的生理变化也发生在他的身上那种闪现即逝的幸福忽然又再度降临他的身上。那时候他们几个孩子比赛爬竿,爬着爬着,那种紧迫的感觉沉沉地压迫着他,逼他爬得更高,更高,终于在他达到顶点的一刹那,有股无可言喻的感觉从他身上流动过去,让他体会到一种新的可能,孩子们远了、地面远了、一切一切都远了,他有种超越边境的感觉,不断地升高,直到不能再高,他慢慢滑落下来。那是他首次经历的高潮,一种陌生、幸福的感觉闪现即逝。

这里长了东西。聂医师听见病人向他抱怨腹股沟位置长出大小不等的颗粒结节。 接着发生的事情离谱了,可是聂医师并没有察觉。他尽责地撩起惠美的裙裤,病人配合着把内裤褪至膝盖。他的视线沿着女人身上的曲线,跳过零乱的衣衫,一路抚摸下来,可是他没有看到腹股沟结节,病人便拉着他的手去抚摸病房大门虚掩着,聂医师见有人从门外走动过去,同时他听见病人大喊救命的声音,本来他以为那是他自己心里听到的声音,或者是自己听错了,可是刹那间,他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已经来不及了。 病房内早冲进来形形色色人物。惠美衣衫不整地缩在床角,有模有样地哭泣,指控这位猥秽的医师。 050 抢案发生在医院发薪水当日。会计人员从银行领回八百多万当月发放的薪水,走下计程车,在医院门口当场遭受抢劫。

抢案进行不到一半,有人打破沉默,尖叫出来因为大家同时都发现歹徒手上其实是一把手术刀。更令人惊讶的是,即使歹徒蒙上口罩、戴着鸭舌帽,每个人仍然很容易从体形及动作认出来那是聂医师。 惠美匆匆忙忙阻止打电话报警的人,也冲出来阻止所有人的行动。大家站着看歹徒,费力地提着现款手提袋,气呼呼移动到转角,招呼上一部计程车,完成了这次成功的抢劫,扬长而去。 惠美傻楞楞地站在她辛苦建立起来的综合医院门口,说不出一句话来。几乎所有的人都议论纷纷,纵使聂医师做过许多不可思议的事,可是抢劫自己的财产毕竟这还是第一回听过。没有人明白聂医师真正的动机。 几个礼拜之后,属于聂医师自己的新诊所在不远的几条街开张起来,人们才恍然大悟,这又是聂医师神秘的逃亡计画的一部分。也有人认为事情肇因于生日宴会那次不愉快的争执,这不过是普通的夫妻失和。

过去一年来,他最成功的逃亡行动只到达隔街的牛肉面摊。那一次,他穿着绿色无菌衣,踩着拖鞋,成功地在众目睽睽之下,逃离医院。要不是觉得肚子饿了,他本来可逃得更远。面摊老板以及警员根本不明白那身看起来褴褛的衣服其实正是外科医师崇高权威的标志。更别说向他们解释为什么手术衣上没有装钞票的口袋。整个完整而伟大的计画竟失败在枝微的细节上,是聂医师始料未及的。他是二座十二层综合医院的院长,却付不出一碗牛肉面的钱。 033 到了三十三岁,聂医师已经离开原先的教学医院,在惠美的帮助下,成功地建立起私人外科医院。一切琐碎的业务都由惠美负责。因此,除了门诊、开刀之外,他不需再操心任何额外的工作。 病人是这么多。

每天清晨,他吃下惠美为他准备的牛排,拍拍肚子,便开始了这一天的工作。更衣、刷手、比对x光片、消毒、上手术台开刀。那时候,他已经十足成为一个外科医师了,包括暴躁的脾气、惊人的酒量、摔器械的姿势,以及躲在手术房更衣室里抽烟的坏习惯,他都不曾叫人失望。 手术房里,无影灯镇日亮晃晃地照着,那里面见不到外面的阳光,分不清是白天,或是晚上。 病人送进来一个又接着一个,日子过去一天又一天。新的一天和旧的一天仿佛没什么两样。更严重的时候,到底过着什么日子都迷糊了。聂医师常常穿好无菌衣,忘记了到底吃过今天的牛排没有? 因为不确定,他又走回餐厅再要一份牛排。牛排的滋味都差不多,有时候他吃了三份牛排,竟以为过去了三天。

尽管如此,医院的业务在惠美处心积虑的策划下,蒸蒸日上,诸如收买计程车司机,刊登不实广告,联络黑社会帮派份子,宴请当地政客、税务人员,惠美都不遗余力地去努力。 走过聂医师诊所前面,从玻璃窗望进去,满满坐着耐心等候看诊的人。候诊室的人有愈来愈多的趋势。起先,惠美还要花钱请些不相干的人坐在候诊室充充场面,渐渐,那满满一屋子的人就真的都是自动上门求诊的病患了。当然这需要一点小小的技巧。就拿打点滴来说吧,一瓶成本二十五元的生理食盐水,收费是两百六十元。因此不管是谁来了,先请护士问问病历。当然每个人的毛病不同,但重点是先打上点滴再说。要不然谁有心情带着病痛,坐在候诊室里干瞪眼一、两个小时呢? 再说拴着一条点滴管,像条绳子绑住了花花绿绿的钞票。再怎么样也不能抬着点滴瓶说走就走吧。 虽然只是二十五元的一瓶食盐水,可是人们至少对它怀着一种恐惧的尊敬。 一点一滴慢慢地滴,一屋子的病人就安安静静、心甘情愿地坐在那里候诊。隔着医院透明的落地玻璃放映到街上去,变成强而有力的活广告了。这是惠美关于点滴的开业律愈长的候诊时间,吸引愈多的病人上门,两者之间有种等比级数的关系。她的点滴打得又准又好,每次看见皮肤下浅青色的静脉,总联想到青花花的钞票,钞票鼓舞她的信心。 而这些都不过是千千万万成功秘诀的一小部分。当地的病患似乎都晓得,即使是感冒之类的小毛病,聂医师开出来的药方,也远比其他医师的处方来得神速、有效。这些类固醇药物一些不太明显的副作用,人们或许注意不到。一、两年之后,他们突然发生了脸肿、体胖、多毛、圆月脸等怪异现象时,多数人都不会把这些遥远的事件联想在一起。惠美很热心的介绍病人到教学医院找某教授求治之后,巧妙地把原先病历烧毁了。 事实上,惠美和这位教授素不相识,她只不过是曾在某本通俗健康杂志上读过他所写的一些内分泌相关问题。没想到,转介过几名病患之后,惠美收到该教授的来函,感谢聂医师转诊这么多罕见的库欣氏症候群病例,供作研究参考。 很明显,这是一个说谎的时代。电视平均每三分钟就说一个谎话,洗发精有爸爸用的、妈妈用的、失恋用的、考试不及格用的,受性骚扰的人吃一种口香糖,被退学的人吃另一种口香糖。在聂医师治好一位女编辑母亲的子宫肌瘤后,他们在报纸拥有了一个健康专栏。聂医师当然没空撰写,可是五、六年级的医学院学生很乐意做这件事,他们乐得拼拼凑凑、翻译抄写一些教科书上的准则,赚取一些约会的基金,慢慢地,聂医师的专栏收到了许多回响,他晓得他们必须跟着说谎,因为再不用力说,自己就会被别的谎言淹没了。 有件事可以证明聂外科医院的努力并没有白费。曾经有两个没搞清楚状况的混混跑到医院里来胡闹。他们可能忽略了吊挂在候诊室几块妙手回春、华佗再世等匾额上,各帮派角头的落款签名。惠美没有理会那几个看似凶恶年轻人的威胁,她只是笑笑,二话不说,走进挂号室里拨了一通简单的电话。几分钟之后,一个脸上有疤痕的中年人,穿着西装,客气地请走那两个年轻人。 往后一个多月时间,到了下午,候诊室的病人总看到那两个年轻人,匆忙跑进医院,恭恭敬敬对着匾额行三鞠躬体,然后带着羞愧的神色,仓促离开。 050 起初,人们对聂医师新的诊所充满了期望。 聂医师的新诊所装潢得非常漂亮,镇日播放着巴哈的键琴音乐。除了聂医师以外,并没有别的工作人员。诊所刚开始时还有一些旧病患,然而聂医师对于医院经营管理似乎并不在行,他总是拖着病人讲解一些推心置腹的人生哲学,没有人能明白那其中的道理。慢慢连那几个少得可怜的基本顾客也消失了。 而聂医师本人似乎没有察觉这些变化,他坐在诊所诊疗室里,并不开大灯。医院里昏昏暗暗,他就着桌上一盏灯,埋进那里面阅读着厚重的医学书籍。 差不多每天下午四、五点左右,他习惯带上大门,走出诊所,拖着过度阅读而疲乏的身体到花店去买花。他蹙着眉头,很用心地挑选那些花。 花店的老板不得不预先藏起一部分的玫瑰花给后来的客人,因为聂医师总是挑鲜红的玫瑰花,并且买走全部。 他穿着白袍,走在路上,一大束玫瑰花抱在胸怀里,远远看着仿佛倘着血。许多小孩都来围着他,学他走路的样子。偶尔有玫瑰花掉在地上,孩子们便捡起来别在发梢。 过了黄昏,光线渐渐暗下来,聂医师仍不去打开诊所的日光灯,只剩一盏桌灯伴着他。所有的黑暗、孤独都来吞噬他,他坚持着一种等待,不知等着些什么。并没有病人上门。 谣言不停地流传着。据说有人曾在河边看见聂医师和女孩骑着协力车一起出游。还有人曾经在雨后的车站,看见聂医师苦苦哀哀女孩不要离开他。甚至有人言之凿凿地指出,年轻女孩骗走了聂医师所有的现款之后,便消失了踪迹。 惠美把这些传言都一笑置之。有时,她恨不得这些都是真的,聂医师只是掉进了桃色纠纷,而不是生命的陷阱里。事实上,大火之后,聂医师根本就没有性行为能力可言。他们曾经尝试过种种技巧以及心理治疗,谈了又谈,试了又试,都白费了力气。 那以后,聂医师便很认真地要起一个孩子来。他还把这个愿望拿去到处张扬。惠美不能生一个孩子,她有吃了闷棍的感受。毕竟性无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惠美不愿拿这个把柄与他针锋相对。 此外,聂医师还喜欢当着众人的面,捏一下她的胸部,讲黄色笑话,或者在手术房,把手伸进护士小姐裙子里,摸她们雪白圆滚的屁股,惠美也一概一笑置之。聂医师不过想证明他的存在。 后来雨一直下了一个多月没有停过。聂医师仍守候在那座空旷的诊所,国王似地守候一座弃城。 或许他自己也渐渐明白,不会再有病人上门,他不过是坚持着一种孤寂的姿势罢了。 惠美撑伞,踩着高跟鞋,走到聂医师诊所坐落的这条大街上,隔着雨幕,望着这片街景,她忽然兴起一种说不出来的沧桑感。几年前,他们曾合力闹出一场轰轰烈烈的桃色绯闻,现在,他们都已经老了,再也挥霍不起那样的相互残杀。 随行的护士在街口的地方停下来,看着惠美一步一步走向聂医师的诊所。没有迟疑,也没有犹豫。水花溅起来,泼在她穿着丝袜的小腿上。 那时聂医师正好带上诊所大门,走出来买玫瑰花。他们在屋檐下相遇。惠美撑着伞,站在雨中,隔着檐前的一片珠帘雨幕看他。 我们都老了惠美叹口气。她注意到聂医师的眼光透着迷离的散涣,可是散涣中,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神态,带着蓄意要与过去割离的坚决。 听我说,聂医师摇着头,没有什么是万灵药,金钱不是,孩子不是,我们的爱情,也不是万灵药。 说完这些,聂医师慢慢地走进雨中,两个人朝相反的方向分开。留下惠美站在檐前,面对幕后的一片空白。 036 终聂医师一生,都在进行着那样连自己都不完全明白的秘密脱逃计画。每天晚上,诊所的大铁门轰隆隆地拉下来,他也腰酸背痛地看过一晚上所有的门诊病人。那时,会计小姐清算一日账目,整个部门正忙。聂医师走过那里,看见惠美在一叠一叠钞票之间周旋,总觉得恍惚。他仿佛听见了一段莫札特的钢琴旋律,从远方飘过来。可是所有的人正忙得不可开交,无闲暇理会他,再说,他们也没听见什么莫札特的旋律。 聂医师还清楚地记起那一次,他和丁心文逃离钢琴教室的午后。他们脱光了衣服在溪里游泳。 后来他们都累了,便坐在溪畔唱歌。丁心文的钢琴弹得真好,可是他唱歌真是难听。那天聂医师得意地指出这点,丁心文竟也开心地笑了几天以后,在一场全国性的青少年钢琴比赛中,聂医师败给了丁心文。他很清楚丁心文演奏的是莫札特的钢琴奏鸣曲。他穿着深蓝色西装,红色大领结,一副黑黑圆圆的眼镜使他看起来有几分滑稽。丁心文演奏莫札特时几乎近于冷漠,没有沉醉,没有热情,只是面无表情地做着他的工作。 俏皮的莫札特音符从丁心文的手指间滑动出来,仿佛那不是音乐,而只是天籁,丁心文很巧妙地控制着出入口,让乐声自然流露出来钢琴比赛那年,他是十四岁,丁心文是在聂医师十六岁那年交通事故丧生的。那次他千辛万苦通过复赛,赢得挑战丁心文的资格。丁心文却狡猾地逃出钢琴教室,退出比赛,退出了一切。 过了很久,时光与沧桑渐渐冲淡这一切,聂医师心中仍有一些说不出来的什么。即使在往后的考试,生存竞争中,聂医师一直扮演着胜利者的角色,他常常无由地听见那段轻快的钢琴旋律,或者觉得丁心文正带着冷冷的笑容看他。当一切记忆变得苍白时,聂医师仍不免忿忿地觉得,丁心文的死亡或多或少是带着恶意的。 聂医师坐在候诊室里,慢慢莫札特的钢琴旋律愈来愈响亮,那佻皮的节奏应和着会计人员数钱的动作,不知怎地,竟有一种凄凉的味道出来。那不知名的什么,又开始鼓动聂医师的心灵,逃,逃,逃,必须赶快逃离这一切。 毕竟他还是没有逃开。后来他要求把自己一部分财产换成硬币,用卡车载回来,满满地堆积在一间专用的贮藏室里。他甚至为这些硬币在后院建了一座许愿池。每许一个愿望,他就丢下一把硬币。 聂医师许过各式各样的愿望。拥有一个没有病人的假日,快乐的打一场网球,看一场棒球赛,锻炼日渐变形的身材,或者出门立刻被车子撞死。而聂医师是如此地忙碌,慢慢,许愿池被他的硬币填满了。他大部分的愿望,都不曾实现。 050 大雨之后,惠美就开始病了。断断续续地发着高烧,弄得惠美非常烦躁。都说是淋了雨的缘故,除了副院长与王医师之外,别人并不晓得这件事。 副院长开了各种强力抗生素,预防感染的蔓延,还不断地输血。每天,护士小姐把惠美从这间房间推到那间房间作检验,什么抽血、放射线检查、超音波、电脑断层,每天排得满满的检查项目。 到了下午,检查报告挞挞地从病房的印表机印出来,副院长便撕下来阅读,看了表他只是笑笑,不说什么。 惠美暗暗托人去找聂医师,她担心自己马上就要死去了。请托的人是上回陪她去的护士。护士回来只告诉她聂医师已经把诊所大门关起来,好几天不见人影,并不晓得到那里去了。事实上,那次大雨之后,聂医师便开始在自己身上注射Demeral(成瘾性麻醉药)。后来他在大街上拦截路人,声称要解救他们脱离苦境。直到有一天,有人发现聂医师昏倒在行人道上,好心地送他到大医院去急救。医院里的住院医师很快诊断出这是典型的麻醉剂成瘾症状,在他清醒之后,立刻将他转入精神科病房。整个综合医院的人都晓得这件事了,但没有人能决定要不要告诉惠美,或是该怎么向她启齿。 烧退了以后,惠美便开始接受化学治疗。那些化学药物都带着剧毒,五颜六色装在点滴瓶里,一点一滴地滴着,一不小心,血管的留置针漏了,皮肤便溃烂一大片。惠美很不适应化学药物,持续几天,她不断地恶心、呕吐,直到绿绿的胆汁都呕了出来。惠美非常恐惧,原来世界可以随时别过脸,把她抛弃。她觉得自己的状况一天比一天还要差,进进出出的人都装着笑脸,小孩子似地哄她。她有种被背叛的感觉,医院上上下下这么大,只怕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了。 奇怪的是,聂医师的事反倒比惠美的病情更快传进她的耳朵。注射完第一阶段化学治疗后,惠美已经病得奄奄了。可是她竭尽全力爬起来站在床畔,她要去接聂医师回来。 聂太太,妳这个样子,到公共场合会感染的。副院长以及王医师都来阻止她。可是惠美坚决得很。 再晚就来不及了。她一旦倒下去,爬不起来,一切只能任人摆布了。 惠美那时头发掉得厉害,戴顶帽子,蒙上口罩,露个眼睛骨碌地转,整个人虚虚弱弱地让护士扶着。看见聂医师时他已经不认人了,只是楞楞地笑着。整个人动作十分迟钝,吃了抗精神药物的缘故,脸部明显地发肿。惠美想起自己的苦,一时按捺不住情绪,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了。 这是种很严重、很严重的忧郁症,一个衣冠整齐的中年人指着聂医师告诉惠美,不过再怎么忧郁也不过是忧郁症罢了,妳想,这个世界上活着的人,谁不或多或少生着病?单只是忧郁,又算什么呢? 惠美抬头看他一眼,以为他是一个医师。不过,那只是另一个病人。 大部分的时间,聂医师都坐在病房的康乐室里弹着钢琴。他流利地弹着巴哈的音乐,那一首一首的练习曲,他每个音符都记忆得非常清楚。惠美从没有听过聂医师弹钢琴,她不晓得聂医师能把钢琴弹奏得如此流利。对惠美而言,那背着她弹出那么优雅音乐的人,简直是另一种深不可知的灵魂,那不是她的丈夫。 而来的时候,病房窗口便透入一股偏蓝的光,映在点滴架上、病床上,反射着冷冷的气氛。聂医师的钢琴慢慢地弹奏,使人渴望一把小提琴来应和出一首凄凉的歌。可是并没有什么小提琴主旋律。生命是瘖哑的背景音乐,并没有什么主调。冷调的蓝光,还让惠美想起一部感人的电影,渐渐摇开的结束画面终究生活不是电影。惠美每天都去看他,一天比一天还要虚弱。时间剩着不多,她的头发不停地往下掉,她相信等她的头发都掉光,自己也差不多死掉了。 在循环不停的岁月里,聂医师仍旧弹着巴哈的钢琴曲,惠美的生命,便在那些音符之间,一寸一寸地死去。直到有一天,聂医师的钢琴声忽然停下来,他声称听见了枪声。 枪声。他喊着,可是并没有人听见。 那时候,聂医师恍惚大梦初醒,惺忪地问:我为什么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他认出了惠美。惠美想伸手去拥抱他,整个人都是想哭的冲动,可是她一点力气也没有。 040 几年之后,大火在一夜间烧掉整栋医院建筑。 聂医师让消防人员从火场抢救出来时,全身僵直,无法言语。奇怪的是,他仍然能清楚地知觉到救火车叮当的声音、看热闹的人群、赤红的焰火、白色的浓烟,以及水柱喷在火苗上,发出来嗤嗤的声音。那时候,新的医疗大楼正在旁边的空地兴建中。由于风向的缘故,侥幸地避过了这场灾难。现场一片混乱。他可以清楚地看见,惠美正为一些他不熟悉的证件、产物,奋不顾身进出火场。 同时正有人趁着慌乱,抢劫摆在街道上的财物。 聂医师在一片慌乱中,静静地回顾自己一生种种片段,竟开始后悔。那时候,他生命中美好的时光已经过去了一大半以上。他发现,大多数的青春岁月,他都为成为一个医生而牺牲、努力。等到医生的梦想实现,他却又沦为死亡的祭品。总是在死亡、呻吟、病痛中穷忙。更多的手术、门诊,成就他的财富,财富又带来更多的建筑、设备,更多的病人。天天有那么多人要死去。他永远都在这个美丽的陷阱里,动弹不得,直到死亡吞噬了他自己为止。 目击这场大火的人指出,这场不幸的大火必须归咎于聂医师在更衣室里的抽烟行为。甚至有人觉得,那根本是聂医师蓄意纵出来的一场火灾。 显然,这与聂医师的认知完全不同。聂医师记得非常清楚,他看见几个麻醉护士神色匆匆从手术室里冲出来大喊大叫当时,他正好点着香烟。突然间,他无法听清楚她们喊叫的内容(时间在这里被动了手脚),渐渐她们的动作,随着聂医师的思考,缓慢下来。勤务人员、护士以慢动作的速度推着手术病人,一边挤压氧气气囊,从开刀房一路奔跑过来。其中,几个病人敞开的腹腔甚至来不及缝合,露出了一截一截的肠道。聂医师想伸手去阻止,可是他的动作迟钝、无法移动、喊叫,画面持续进行,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奔跑,直到香烟烫到手指,从他的指间滑落下来。开始有了火焰燃烧,蔓延开来。 问题的关键在于时间的顺序。可是人们似乎无法理解这么简单的道理。大火之后,整整一个礼拜时间,聂医师麻木僵直,不言不语。精神科医师在他身上敲打、检查,认定这是过度惊吓产生的症状。他们替他注射点滴,还有许多特别药物。一个礼拜之后,除了不停地喝水,聂医师已经逐渐清醒,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 他瞪大眼睛告诉每个人事情的真相,可是没有人肯相信他。尽管如此,他仍然坚信,时间在那场大火中,玩弄了某种诡计,甚至借着那样的诡计,同他展示自身的奥秘也说不定。 值得庆幸的是,并没有人在这场火灾中丧生。那些手术进行一半的病人,都被转送到附近医院急救。惠美在大火中,完整地救出了所有的病历,这是她最引以为傲的事。 保守估计,财物损失约在二十万元以上。烧去了所有的东西,仅存着病历,那也就够了。惠美是只浴火重生,愈烧愈炽的凤凰。在工作人员还没听腻彼此的逃生故事之前,新建大楼已经接通水电,冠冕堂皇地营运起来。 050 接聂医师从精神科病房回来那次,还是聂医师抱着她走进这个房间。轻轻地把她放在床上,替她盖上棉被。后来,她没再走出过房间,甚至没离开过这张床。 多半的时间她都在沉睡。惠美常常作梦,总是梦见自己兴高采烈地荡着秋千,突然间,秋千断了,她不断地往下掉,往下掉,那一头是医院、她的丈夫,还有许许多多朋友,她回头拼命要抓,可是却什么也抓不住等她醒来,疼痛、恶心、昏沉,那些没完没了的感觉又来叨扰她,这些都是真的,可是对她而言,不过是另一场恶梦。 我知道这辈子你一直恨我。还有那么多事,可是都来不及了,惠美只能挑最重要的说。 她的声音这么微弱,聂医师不得不弯下腰,把耳朵凑近,再问:嗯? 我觉得你一直恨我。 这回聂医师听得清清楚楚,可是他不说什么,惠美的时日已经不多了。何况几十年过去,一切都只剩下残存的影像与记忆。他甚至无法确定正确的时序与记忆的真相。 二十四岁的惠美,那张丰盈灿烂的笑容,这时慢慢又浮现在聂医师脑海,他陷入迷谷的记忆里。他听到律师的争辩、检察官的质询,还有法官敲着议事槌的声音,可是那些吵吵闹闹言词的内容,他已经完全不复记忆了。 妳明明知道我并没有对妳做什么。他们还曾举行过一场私下的谈判,彼此都秘密地带着小型录音机。聂医师还想起那天中午,惠美挺翘的乳房在他手里盈握,他曾感受到自己蠢蠢欲动的男性,以及一种超越现世生命的幸福聂医师相信惠美的律师曾经透过传话,希望以金钱结束这场绯闻事件。可是他又怀疑那不过是岁月与心情在他的记忆上动了手脚,况且律师早在几年前让黑道人士砍杀,他们根本无法求证。话又说回来,过去了那么久,谁又在意事情的真相呢? 而当聂医师终于在汽车后座,强暴了惠美,那样的心情,对他自己,对惠美,对所有的人恐怕永远都是个谜了。他不了解为什么当时惠美不曾抵抗,甚至半推半就地鼓励他做这件事?当时惠美趴在汽车后座,翘得高高滚圆的屁股让他从背后抽送,他觉得自己和一条公狗没有什么两样。后来他达到高潮,他生命中某种说不出来的成分也就死去,不再回来了。他恍惚地躺在汽车后座,感到无限空虚,生命是许多混乱与荒谬片段的组合,到底有什么真理是值得坚持的呢? 我觉得你一直恨我?惠美问他。 二十多年后,答案终于一层一层揭晓了。聂医师爱她,贪恋她的青春、肉体,以及不可抗拒的一切。正因为爱,所以聂医师恨她。恨她在他身上加诸的一切,所以聂医师要和她结婚,好让自己能一直恨下去。正如一条公狗体会到某种单纯的快乐一般,聂医师发现原来自己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活在普通的世界,彼此互相爱恋,互相仇恨,互相需索,却又互相咒骂着在一个漫长的午后,当阳光照到床前地面上时,惠美颤抖着虚弱的手去拉开床边的抽屉。在一叠一叠衣服底下,她找到那包保存完美的塑胶袋。塑胶袋里有一把剪刀,还有所有关于那次事件的所有剪报。报纸都已经泛黄了,可是字里行间那种气氛仿佛昨日。 过了二十多年,惠美慢慢在那些绯闻中读出可笑的味道。她一张一张地读过去,惊讶地发现那些我们一直坚信的事物与事实之间,竟有那么大的差距?她很想大笑,可是没有一点力气,只能微微地牵动嘴角。 护士开始尖叫时,惠美的床畔已染得到处是血了。剪刀以及剪报都散落在地面上,也沾着血。 惠美的手臂上割了两、三道伤口,血液缓缓地从伤口渗出来。 她是那么虚弱,以至于只能割断浅层的静脉。当聂医师赶过来时,血已经止住。那时,惠美正歇斯底里地抽啜着,体弱的缘故,哭声竟像小孩嗤嗤的笑声。 你会原谅我吗?我是这么愚蠢。惠美死命地抓住他的手,再晚就来不及了。 聂医师看见她的伤口,不知怎地,有一阵痛从他心中过去。他很认真地安慰她:别难过,这不过是场梦。终有一天,这一切都会过去的。 他过去抱着她,发现她竟变得这么脆弱,仿佛稍不留神,就能够把她弄碎了。 044 聂医师坚信,在不知不觉中,时间或者不知名的什么,正欺骗着我们。 大火之后,聂医师的逃亡行动便如火如荼地展开了。那些似是而非的理论,似乎无人能够理解。 他常常整夜不睡,盯着时钟一分一秒地跳动,他害怕我们稍不留神,阖上眼睛睡着,时间便姿意地大量流失,像个不老实的生意人。有时候,他又怀疑生命只是人人串通好与他对手的剧场。终有一天,我们听到冥冥间有人喊着: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这时天地布景被拆开,人人拿下面具,放下自己的角色,一起快乐地唱歌、欢笑。喜悦、痛苦、死亡、忧伤,原来不过是舞台上的道具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他常常神经质地闪到没有人注意的角落,察看是不是正好有个家伙偷懒休息,忽略了自己扮演的角色,被他抓住了把柄而时间是那么诡异的家伙,把一切做得毫无破绽。聂医师带着牙刷、牙膏、毛巾、肥皂,准备逃亡。可是没有一条路能脱逃时间的监狱。他觉得自己像玻璃窗前的蜜蜂,嗡嗡地飞着。他看见一片广大无限的可能,却挣脱不出那一片透明。 后来聂医师就失踪了。没有人知道这回他又逃到那里去。一个礼拜之后,有人在两百公里外的南部城镇,发现聂医师的踪迹。他衣衫褴褛、流落在街头上,找不到回家的路。 精神科医师一口肯定这是一种早发性的痴呆。纵使就一个四十多岁,正在颠峰时期的外科医师而言,这个诊断似乎残酷了些,他们仍然十足把握地预测:绝大多数的病例情况都愈来愈糟,恐怕他没办法再继续开刀 最初,聂医师只能模仿医师的样子在纸上画圆圈、正方形、三角形。渐渐他能够做出右手捏左边耳朵,左手捏右边耳朵的困难动作。复诵雨伞、月亮、铅笔。慢慢地可以回答民国几年几月几日,中华民国总统是谁,还有在路上捡到一封未投递的信件该怎么办这些抽象问题。他以一种跌破专家眼镜的速度复原。 我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病例。精神科医师托托鼻梁上的深度近视眼镜,决定不再发表他们所知道的早发性痴呆理论。 后来聂医师完全恢复了正常,而且正常得出人意料。他透露一段恐怖的绑架经历。 据他自己宣称,是在门前乘凉时,被歹徒推入准备好的汽车中。歹徒共有两名,一高一矮,操本省口音。较高者上唇还蓄了短须,手持开山刀。上车之后,他随即被蒙上眼睛。约车行两小时他可以感觉大部分的时间车子走在高速公路上,聂医师佯称尿急,下车如厕。车子停在苗栗附近乡间,聂医师利用茶园掩护,乘机逃跑。逃亡过程中,另一名较矮的歹徒掏出白朗宁手枪,发射了两枪,都被聂医师机巧地躲过。他相信没有人听到枪声。 聂医师形容得如此栩栩如生,加上他又曾经治好警察局长岳父的胆囊结石,因此没有人怀疑这段过程的真实性。他们还用电脑画下两名歹徒的面貌、特征,向全省发出通缉令。 两个月之后,竟然有两个歹徒落网了。他们是在抢劫运钞车的过程中被警方逮捕。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审讯,他们坦承一共犯下四宗抢劫案、两宗杀人案,以及两宗绑票案。包括绑架聂医师未遂这一件。歹徒一共被判处两个死刑、一个无期徒刑,以及三十七年又六个月的有期徒刑,禠夺公权终身。 惠美把这一切都归诸于过度忙碌的生活。因此他们决定抛开一切,到海边去度个长假。 他们在海边的生活过得相当惬意,除了开车兜风之外,他们就到处吃吃海鲜、与人聊天。他们在汽车后座做爱,也曾在海滩上饮酒。那的确是十多年来第一次他们的度假,可是聂医师发现,除了做爱之外,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共同的兴趣与话题了。 经年累月的操劳,已经使惠美的身体松垮下来,甚至有些虚浮。聂医师撑着手臂,在她身上抽送,总要弄得两个人满身大汗,油油黏黏。他模模糊糊地想起二十八岁那年,正当社会版新闻,把这件医师绯闻渲染得正热炽时:心里那种矛盾与恐惧。那时聂医师知道惠美蓄意要把这件事情闹大了。他不得不陪着她死拼到底,否则,他自己是不可能有胜算的机会。然而冲突愈升高,他便愈无法忍受惠美对自己那种青春、美丽的自信与挑衅。事情似乎变成聂医师愈坚持自己的真理,他的欲望就愈臣服于惠美的美丽与肉体 十几年之后,当他在同样的肉体上达到高潮时,忽然油然而生无限的懊悔与罪恶感。那时候,他发现,不管他再如何追寻,那些抽送,不过是机械式的动作。而机械动作背后有些不知名的什么,已经彻彻底底死了。 枪声聂医师躺在床上喘气,叫了起来,他明明白白听到两声枪声。 惠美侧耳倾听,只听见旅馆外边海浪的涛声,并没有什么枪声。 可是吃早餐时,她看见刚送来的早报,刊载着那两名抢劫要犯被枪决正法的新闻,时间是清晨五点二十分,正好是聂医师大叫的时刻,她讶异得差点把食物都吐出来。 051 惠美最后那段岁月里,聂医师几乎都躲在地下室里疯狂地弹着钢琴。 那时候惠美已经瘦得剩着皮包骨。镇日虚虚弱弱躺在床上无力地呻吟。聂医师吩咐每四个小时给惠美打Demeral止痛。才不久前,惠美才看见聂医师从麻醉药物成瘾中恢复过来,而现在,她对麻醉药的依赖已远超过聂医师。惠美消耗麻醉药的数量变得十分惊人,她总是一、两个小时不到便急急要索。麻醉药加速惠美的死亡,当她不再有力呼喊时,便用手臂拍打桌面,发出笃笃的声音。 那声音沉甸甸地,给人一种深沉的痛。很久以后,当一切都过去,大家仿佛还听到那样幽微的声音,沉沉厚厚地响着,像是什么永无止尽的抗议。 聂医师听到声音走过来,医护人员已经替惠美打麻醉药了。打药后的惠美,沉沉地躺在床里睡。 她的头发都掉光了,干瘪瘪、光秃秃地趴在那里。看起来似人非人,像是某种原生动物,或者是浸泡在福马林液里未成形的胚胎标本。说不上来为什么,惠美的病情愈重,聂医师的感觉便愈淡。活了一辈子,再强烈的爱恨怨憎,也不过是那样,抽离掉这些烟障,便剩下空荡荡的感觉,有股凉意,从聂医师背脊冷上来。然而除了感受之外,别无他法。 大部分时间,聂医师都在铮铮切切地弹着钢琴。大家都很清楚听见地下室传来庄严肃穆的琴音,安详而动人。没有人明白,聂医师为什么以那么疯狂的态度不分日夜地弹着钢琴。后来惠美要断气了,他仍然在地下室里。惠美勉强地摇动头颅,吩咐护士不要去打断他。 聂医师弹着巴哈的钢琴奏鸣曲,他已经老了,可是仍然记得他十七岁那年所练就的每一个音符。 音符带着他往回走,他清清楚楚地听见奏鸣曲的旋律走进时光的脉动里,然后是掌声,一波接着一波的掌声,弹完最后一个音符,他站起来向听众答礼,他知道他又赢了这场比赛,终于他要面对丁心文了。有人送上来一大把玫瑰花,让他抱在怀里,掌声仍然一波接着一波,他觉得微微昏眩,皮肤湿冷,额头冒汗。那片血般的红在他眼前漾开,事物在他眼前飘浮了起来。 他看见玫瑰花脱离枝梗,花瓣脱离,在空中翻飞。血红的花瓣愈撒愈多,渐渐占领他的视野,下起一场缤纷的玫瑰雨,像他们所见过的所有爱情、血液、泪水,纷飞、飘零。 丁心文给汽车撞死了,你知道吗? 他听见有人在耳边轻轻地说。可是在那片纷飞的猩红里,他却看到丁心文,仍旧戴着圆圆的滑稽眼镜,穿深色西装,打红色领结,面无表情地弹着莫札特的乐音。这时聂医师已经老了,他的精神系统及泌尿系统都有严重的问题,可是丁心文仍然是那个翩翩少年。 多年来,他一直盼望着这一刻,他要坐到钢琴前弹奏巴哈,与丁心文的莫札特较量。可是这时,他在缤纷的玫瑰雨里,看见丁心文灿烂的笑容,清纯明净得像九月的天空。那种无法沾黏一丝一毫污点的完美,站在时光的另一端,冷冷地嘲笑着,不知为什么,那些想盼,竟然变成了悲伤。 而聂医师的琴音仍然持续着。生命对他是一种无穷无尽的惩罚,它有太多疑问,却没有任何答案。这时他想起所有曾在他手里流失的事物,那些活着、挣扎着、死去的面孔。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这些怎么一点一滴地流失。 惠美在那时候断气,几乎是同时,他们听见聂医师拍打钢琴的声音。他趴在钢琴盖上,啜泣起来。 062 惠美过世以后,聂医师的逃亡计划仍断断续续地进行着。曾经有一次,他躺在太平间冰凉的推床上,替自己盖上白布,像所有死去的人一样。过了三天三夜,他身旁所有冰凉的尸体都被推走了,他仍然还活着。他忿忿不平地大骂,死亡把他遗弃了。还有一次,他躲在装米的大陶缸里,两天一夜,希望持续流动的时光会忽略掉这一个不为人注意的角落,放他一马。可是当厨房的阿嫂惊讶地发现他时,聂医师同时也发现到时间仍然残酷地侵略了所有的领域,无所逃脱 068 到了聂医师更老的时候,他仍能承受大型手术长久的体力消耗,不会发生一般外科医师常见的颤抖现象。他是如此地热爱外科。所有裸裎的肉体躺在手术台上,对聂医师而言,都是一样的。在手术房里,没有神圣、卑微,也没有什么伟大、永恒的区分。聂医师用消毒溶液,碘酒棉花,在病人身上同心环状由里向外,一层一层消毒,他有一种心满意足的喜悦。 偶尔,他会听到遥远的声音,冲着他呼喊,逃、逃、赶快逃离这一切。这时手术正在进行,他抬起头,忽然忘记自己正在做什么事?他楞楞地问:现在是什么时候?我是谁? 起先,助手医师对这个突发问题感到紧张,渐渐他们习惯聂医师的举止,毫不惊讶地接过手术刀,任他一个人,傻傻地走出开刀房。 聂医师背着手,默默地在医院里晃来晃去。所有走过的人,都朝着他微笑、打招呼,他却认不得其中任何一个人。所有的人对他都是陌生人。他见到了濒死的人、听到呻吟的声音,可是那些都不再能感动他。他曾经负担所有的事,这些现在都渐渐被遗忘了。 只有那个不明确的冲动还在喊他,逃、逃、逃,慢慢,连那个声音都模糊不清。他想不起自己究竟在逃些什么,逃到那里去,为什么要逃。他走到医院大厅,看见服务台上摆饰的一朵玫瑰花。 遗忘很快追上一切,连逃亡这件事都被遗忘时,聂医师只能坐在那里,面对着一朵玫瑰发楞。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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