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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三十三章暗夜刺客

大地飞鹰 古龍 6668 2023-02-05
远山的积雪仍未融化,道路上却已泥泞满途。前面虽然已有市镇在望,天色却已很暗了。 一个看来虽不健壮却很有力气的年轻人,推着辆独轮车在前面走。车上一边坐着他的妻子和女儿,一边堆着破旧的箱笼包袱。妻子看着在泥泞中艰苦推车的丈夫,眼中充满着柔情与怜惜。 这种独轮车在这里很少见。这对夫妻无疑是从远方来的,很可能就是从江南来的。想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来,用自己的劳力换取新的生活。 他们还年轻,他们不怕吃苦,他们还有年轻人独有的理想和抱负。 小方骑着马从后面赶过他们时,刚巧听见妻子在问丈夫:阿侬要息一息? 唔没关系。 丈夫关心的并不是自己,只问他妻子:侬格仔着了唔没? 他们说的正是地道的江南乡白。乡音入耳,小方心里立刻充满了温暖。

他几乎忍不住要停下来,问问他们江南的消息,问问他们是不是需要帮助? 但他没有停下来。他心里忽然有一种奇怪而可怕的想法。 这对夫妻说不定也是吕三属下的杀手,丈夫的独轮车把里很可能藏着致命的兵刃,妻子抱着女儿的手里也很可能随时都有致命的暗器打出来,将他射杀在马蹄前。 只有疑心病最重的人才会有这种想法,无论看见什么人都要提防一着。 小方本来绝不是这种人。但是经过那么多次可怕的事件之后,他已不能不特别小心谨慎。 所以他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回头。他只想喝一杯能够解渴却不会醉的青稞酒。 这个市镇是个极繁荣的市镇。小方到达这市镇时已经是万家灯火。 入镇的大道旁,有一家小酒铺。是他看见的第一家酒铺,也是每个要入镇的人必经之处。

两杯淡淡的青稞酒喝下去,小方忽然觉得自己刚才那种可怕的想法很可笑。 如果那对夫妻真是吕三派来刺杀他的人,刚才已经有很好的机会出手。 小方忽然觉得有点后悔了。在这个远离故乡千里的地方,能遇见一个从故乡来的人绝不是件容易事。 他选择这家小酒铺,也许就因为他想在这里等他们来。纵然听不到故乡的消息,能听一听乡音也是好的。 他没有等到他们。 这条路根本没有岔路。那对夫妻明明是往这市镇来的。他们走得虽然很慢,可是小方计算脚程,他们早已该入镇了。 但是他们一直没有来。 身在异乡为异客,对故乡人总难免有种除了浪子外别人绝对无法了解的微妙感情。 小方虽不认得那对夫妻,却已经在为他们担心了。

他们为什么还没有到?是不是有了什么意外? 是不是因为那个已经跋涉过千山万水的丈夫终于不支倒下?还是因为那个可爱的小女儿有了急病?小方决定再等片刻,如果他们还不来,就沿着来路回去看看究竟。 他又等了半个时辰,却还是没有看见他们的影子。 路上的行人已经很少了,因为平常人在这种时候已经很难分辨路途。 小方不是平常人,他的眼力远比平常人好得多了。 他没有看见那对夫妻。却看见了一个单身的女子,骑着匹青骡迎面而来。 天色虽然已暗,他还是可以看得出这女人不但很年轻漂亮,而且风姿极美。 她看来最多也只不过十六七岁。穿着件青布短棉袄,侧着身子坐在鞍上。用一只手牵着缰绳,一只手拢住头发。看见小方时,仿佛笑了笑,又仿佛没有笑。

一匹马一条骡很快就交错而过。小方并没有看得十分清楚,却觉得这个女孩子仿佛见过,又偏偏记不清是在哪里见过。 她不是波娃,不是苏苏,不是阳光,也不是曾在江南和小方有过一段旧情的那些女人。 她是谁呢?小方没有再去想,也没有特别关心。 一个没有根的浪子,本来就时常会遇到一些似曾相识的女人。 倦鸟已入林,旅人已投宿。这条本来已经很安静的道路却忽然不安静了。 道路的前面忽然有骚动的人声传过来,其中仿佛还有孩子在啼哭。 再往前走一段路,就可以看见路旁有灯光闪动,也可以听见有人用充满惊慌恐惧与愤怒的声音说道:谁这么狠心?是谁? 人声嘈杂,说话的不止一个。小方并没有听清楚他们说的是什么。 但是他心里已经有了种不祥的预感,仿佛已经看到那对从江南来的年轻夫妻倒在血泊中。

这次他的预感没有错。 那对夫妻果然已经倒了下去,倒在路旁。身体四肢虽然还没有完全冷透,呼吸心跳却早已停止了。 路旁停着一辆驴车,两匹瘦马。六七个迟归的旅人围在他们的尸体旁。他们的小女儿已经被其中一个好心人抱起来,用一块冰糖止住了她的啼哭。 她哭,只不过因为受了惊吓,并不是因为悲伤的缘故。因为她还太小,还不懂得生离死别的悲痛,还不知道她的父母已经遭了毒手。所以现在只要用一块冰糖就可以让她不哭了。 可是等到若干年之后,她只要再想起这件事,半夜里都会哭醒的。 那时就算将世上所有的冰糖都堆到她面前,也没有法子让她不哭。 一个人如果无知,就没有痛苦,没有悲哀。 但是无知的本身岂非就是人类最大的痛苦与悲哀。

地上没有血,他们的尸体上也没有。谁也不知道这对年轻的夫妇怎么会忽然倒毙在路旁。 直到小方分开人丛走进去,借过一个人手里提着的灯笼,才看见他们胸口衣襟上的一点血迹。 致命的伤口就在他们的心口上。是剑锋刺出的伤口,一刺就已致命。这一剑不但刺得干净利落,而且准确有效。 但是血流得并不多,伤口也不深。 一剑刺出,算准了必可致命,就绝不再多用一分力气。 这是多么精确的剑法,多么可怕。 小方忽然想起了传说中的两位奇人西门吹雪和中原一点红。 中原一点红是楚留香那个时代的人。是那个时候最可怕的刺客,也是那个时代最可怕的剑客。杀人不见血,剑下一点红。 他一剑刺出绝不肯多用一分力气,但却绝对准确有效。

西门吹雪是陆小凤尊敬的朋友,也是陆小凤最畏惧的高手。 能够让陆小凤尊敬畏惧都不容易。有很多人都认为西门吹雪的剑术已经超越了中原一点红,已经到达剑术的巅峰,到达了无人、无我、无情、无剑的最高境界。只有到达了这种境界的人,才能将剑上的力量控制得如此精确。 可是能够到达这种境界的人,绝对不多。到达这种境界后,也就绝对不肯随便杀人了。 如果你不配让他拔剑,就算跪下去求他,他也绝不肯伤你毫发。 这次杀人的是谁? 一个已经达到巅峰的剑客,又怎么会对一双平凡劳苦的夫妇出手? 没有人看见这对夫妇是怎么死的?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更没有人能懂得致命这一剑是怎样精确可怕。 所以有很多人都在问小方。

他们是谁?你是谁?你是不是认得他们? 小方本来也有很多事想问这些人的,却没有问。因为他忽然又发现一件奇怪的事,他忽然发现这个本来坐在独轮车上,抱着女儿的妇人,仿佛也似曾相识。 两个没有根的人,在酒后微醺时,在寂寞失意时,在很想找个人倾诉自己的感触时,偶然间相聚又分手。 过了很久之后,他们又在偶然间相遇,彼此间都觉得似曾相识。也许只不过匆匆一瞥,也许互相淡淡的一笑,然后又分手,因为他们情愿将昔日那一点淡淡的情怀留在心底。 一点淡淡的感情,一点淡淡的哀伤,多么潇洒,多么美丽。 但是小方现在却绝对没有这种感情。并不是因为这个他觉得似曾相识的女人已经死了,而是因为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那种微妙的情愫。

他已经完全想不起这个女人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的。就如同他也想不起刚才那个骑着青骡走过的少女是谁了。 可是就在他已准备不再去想的时候,他忽然想了起来。 因为他忽然看到了这个女人的脚。 在男女之间的关系中,脚绝不能算是重要的一环。但却有很多男人都很注意女人的脚。 其实小方并没有看见这个女人的脚,只不过看见她脚上穿的鞋子。 她穿的衣裳很朴素很平凡。一件用廉价花布做成的短袄,一条刚好可以盖住脚的青布长裙。 现在她已倒在地上,所以她的脚才露了出来。 她脚上穿的是双靴子,很精致很小巧的靴子。只要是略有江湖经验的人,就可以看出这种靴子里有一块三角形的钢铁,藏在靴子的尖端。 这种靴子就叫做剑靴。就好像藏在袖中的箭一样,这种靴子也是种致命的武器。

穿这种靴的女人,通常都练过连环鸳鸯飞脚一类武功。 小方忽然想起这个女人就是那天在那糕饼店里,忽然飞起一脚踢碎那年轻伙计咽喉的辫子姑娘。 虽然她今天没有梳辫子,装束打扮都比那天看来老气得多。 小方却还是相信自己绝对没有看错。 所以这对夫妻绝对不是从江南来的,是班察巴那派来的。 他们当然不是真的夫妻,只不过想利用这种形式来掩护自己的行动而已。 一对从异乡来的年轻夫妻,带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这种形式无疑是种最好的掩护。 他们这种人的行动任务,通常都是要杀人的。 这几点都是毋庸置疑的,问题是: 他们要杀的人是谁? 如果他们要杀的是小方,他们刚才为什么不出手? 他们刚才明明已经有很好的机会。像他们这种受过严格而良好训练的杀手,应该知道良机一失永不再来。 这问题最好的答案是: 他们要杀的不是小方。当然绝对不是小方,因为班察巴那虽然不是小方的朋友,也不是小方的仇敌,绝对不是。 那么他们要杀的是谁?杀他们的是谁? 他们都是班察巴那秘密训练出来的杀手,不到万不得已时,班察巴那绝不会派他们出来杀人的。 所以他们这次任务无异是绝对机密,绝对必要的。他们要杀的无异是班察巴那一定要置诸死地的人。 班察巴那的朋友虽然不多,但仇敌也不多。在这么样一个虽然繁荣却极平凡的边陲小镇,怎么会有他不惜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来刺杀的人? 这个人是谁? 更重要的一个问题是: 在这个虽然繁荣却极平凡的小镇里,怎么会有这种能对班察巴那属下,久经训练的杀手一剑刺杀于道旁的剑客? 寒夜,逆旅,孤灯。 灯下有酒。浊酒,未饮的酒。小方在灯下。 还有很多问题要去想。很多他应该必须去想的问题,可是他没有去想。 他想的是一件和这问题完全没有关系的事,一个和这些问题完全没有关连的人。 他正在想的是那个最多只不过有十六七岁,穿着件青布短棉袄,骑着匹青骡从他对面走过去的单身女孩子。 那个仿佛觉得似曾相识,却又好像从未见过的女孩子。 他确信自己绝对不会看错。 那个女孩子绝对没有跟他有过一点关系,一点旧情。但是他偏偏忽然想到。 他虽然很想去想其他一些值得他去想的事,但是他想到的却偏偏总是那个侧坐在青骡上,那个风姿极美,仿佛在笑,又仿佛没有笑的女孩子。 笑什么呢? 是笑了还是没有笑?如果是笑,为什么要笑?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孩子为什么要对一个陌生的男人笑?如果不是笑,一个年轻女孩子,为什么要对一个陌生的男人似笑而非笑? 如果他们真的相识,她为什么笑了又不笑?不笑而又笑? 寒夜已将尽,昏灯已将残。浊酒已尽,沉睡的旅人已将醒,未睡的旅人早已该睡。 小方已倦。 波的一声响,轻轻、轻轻的一声响,灯花散,灯灭了。 天灯还没有烧起,天还没有亮。寒冷孤独,寂寞窄小,污浊廉价的逆旅斗室,忽然变得更寒冷更黑暗。 小方躺在黑暗处,躺在冰冷的床上,忽然听到一声响。轻轻、轻轻的一声响,就像是灯残灯灭时那么轻的一声响。 他没有听见别的声音,他什么都看不见。但是,他身上每一个有感觉的地方,每一块有感觉的肌肉,每一根有感觉的神经都忽然抽紧。 因为他忽然感觉到一股杀气。 杀气是抓不住、摸不到、听不见也看不见的。只有杀人无数的人和杀人无算的利器才会有这种杀气。 只有杀人无数的人带着这种杀人无数的利器,要杀人时才会有这种杀气。 只有小方这种人才会感到这种杀气。他全身的肌肉虽然都已抽紧,但是他一下子就从那一张冰冷坚硬的木板床上跃起。 就在他身子如同鲤鱼在黄河中打挺般跃起时,他才看见了那一道本来可将他刺杀在床上的剑光。 如果他不是小方。 如果他未曾有过那些可怕而又可贵的经验。 如果他没有感觉到那股杀气。 那么他一定也会像那被人刺杀在道旁的年轻夫妻一样,现在也已经被刺在床上。 剑光一闪,剑声一响。 剑没有声音。小方听到的剑声,是剑锋刺穿床板的声音。他听到这一声响时,剑锋已经刺穿了木板。现在剑锋刺穿的地方,本来就是他的心脏,可是现在剑锋刺穿的只不过是一块木板。 不管这把剑是一把什么样的剑,这把剑一定在一个人手上。 不管这个人是什么样的人,这个人一定还在床边。 小方身子有如鲤鱼打挺跃起。全身上下每根肌肉,每一分力气都已被充分运用发挥。他的身子忽然又一翻,然后就直扑下去,向一个他算准该有人的地方扑下去。 他没有算错。 他抓住了一个人。 剑锋还在床板间,剑柄还在人手。 所以小方抓住了这个人。 这个人被小方抓住一扑,这个人倒下。小方抓住这个人,所以小方也倒下。 两个人都倒在地上,可是两个人的感觉绝对一定不一样。 为什么呢? 被小方扑倒的这个人,本来以为必可一剑将小方刺杀的人,现在却反而被小方扑倒,心里一定会觉得非常惊讶恐惧和失望。 小方的感觉更惊讶。因为他忽然发现被他扑倒抓住抱住的人,居然是个女人。 一个非常香、非常软、非常娇小的女人。 他看不见这个女人。看不见这个女人穿的是什么衣服,看不见这个女人长的是什么样。但是他看见了这个女人的眼睛。 一双发亮的眼睛。 一双他觉得仿佛曾经看过的眼睛。 两个人都有眼睛,两个人的眼睛都瞪得很大。你瞪着我,我瞪着你。 小方确信自己一定见过这个女人,一定见过这双眼睛。却偏偏想不起是在什么时候见过,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的。 你是谁?小方问:为什么要杀我? 这个女人忽然笑了,笑得很奇怪,笑得很甜。 你居然想不起我是谁?她吃吃的笑着说:你真不是人,你是个王八蛋。 就在她笑得最甜的时候,她手里又有一件致命的武器到了小方的咽喉间。 每个女人都有手。 女人有很多种,女人的手有很多种。有些很聪明的女人,却偏偏长了双笨手;有些女人很秀气,却偏偏长了双粗手。 这个女人不但美,而且很干净。穿的衣服就好像刚从裁缝手里拿回来的,头发也无异刚经过精心梳理,甚至连鞋底都看不到泥。 奇怪的是,她指甲里却有泥。 她手里捏住是的一条小虫,一条黑色的小虫。她用两根手指的指尖捏住这条小虫,把这条小虫放在小方的喉结上。 你知不知道这个是什么?她问小方。 这个问题小方根本不必回答,也懒得回答。就算只有三岁大的孩子也知道这是一条小虫。 这个女人却说道:如果你以为这只不过是一条虫,你就完全错了。 哦?小方问:这难道不是一条虫? 抓虫的女孩子笑了:这当然是一条虫。就算是笨蛋也应该看得出这是一条虫,只不过虫也有很多种。 你这条虫是哪一种? 是会吃人的那一种。这个女孩子说:只要我一放手,它就会钻入你的咽喉,钻进你的血管里,钻进你的骨头,把你这个人的脑浆骨髓和血全部吸干。 她又笑了笑:人吃鸟,鸟吃虫,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虫有时候也会吃人的。 小方也笑了,因为他已经想起这个女孩子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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