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上的地板是用坚实的柚木铺成的。吕三本来已退缩到一个角落。
就在弓弦声响的那一瞬间,这个角落的地板忽然翻开,翻出了一个洞。
吕三落了下去。
他一落下去,翻板又合起。
这个人就是真正的吕三,麻雀才是他的替死鬼。
小方并没有被人骗过,班察巴那也没有。但是在刚才那一瞬间,他们都难免要将注意力转向麻雀。
吕三就把握住了这一瞬间的机会。
五花神箭的五花神箭射的如果是他,他未必能走得了。但是他已经算准,在刚才那一瞬间,班察巴那选择的第一个对象一定不会是他。
他算得极准。
班察巴那非但脸色没有变,连眼睛都没有眨。因为他算准吕三还是逃不了的。
这酒楼四面都已被包围,吕三落到楼下,还是冲不出去。
只可惜每个人都难免有算错的时候。
班察巴那毕竟不是神。他是人,他也有错的时候,这次他可就错了。
班察巴那这次埋伏在长街的人,除了加答外,小方都没有见过。
这些人远比以前卜鹰手下的那些战士更凶悍,更勇猛,更残酷,更善于伪装。
小方从未见过他们,因为他们都是班察巴那在一个秘密的地方,秘密训练出来的。训练的方法远比哥萨克和果尔洛人训练他们的子弟更严格,更无情,也更有效。
这些人之中虽然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胖、有瘦,但却有几点相同之处。
绝对服从命令。
为了完成任务,绝对不惜牺牲一切。
绝对保密。
绝对不怕死。
因为他们本来都是早已应该死了的人,被班察巴那从各地搜罗来。经过极严密的调查后才被收容,再经过最少五年的严格训练。每个人都已变成了比毒蛇更毒,比豹子更猛,比狐狸更狡猾,比狼更残酷的战士。不管他们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胖、是瘦都一样。
班察巴那绝对信任他们的忠心和能力。如果他已经下令,不让任何人活着走出这酒楼,那么他绝对可以相信,就算她是这些人亲生的母亲,也没法子走得出去。
没有人走出这酒楼,根本就没有人从这酒楼里走出来过。非但没有人走出来,连一只老鼠都没有。
但是吕三已经不在这酒楼里。他从楼上落下来之后,就好像忽然消失了。
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怎么会忽然消失?
班察巴那的结论是:
这地方,楼下一定也有翻板地道。
这次他没有错。
他很快就将秘道的入口找到。可惜就在他找到的时候,就听见轰的一声大震,硝石砂土四散,地道已被闭死了。
片刻间所有的人都已撤离这地区,到达一个人烟稀少的乡村。
这些片刻前还能在眨眼间杀人如除草的杀手,立刻就全部变成了绝对不会引人注目的良民。到了暮色将临时就纷纷散去,就像是一把尘埃落入灰土中,忽然就神秘的消失。
谁也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见到他们?谁也不知以后见到他们时还会不会认得?
他们本来就是没有以后的人。没有未来,也没有过去。
有风,风在窗外。
黄尘飞卷。风砂吹打在厚棉纸糊成的窗户上,就好像密雨敲打芭蕉。
有酒。酒在樽中,人在樽前。
可是小方没有喝,连一滴都没有喝。班察巴那也没有喝。
他们都必须保持清醒,而且希望对方清醒。因为他们之中一个有许多话要说,许多事要解释,另一个必须仔细的听。
说的人是班察巴那:我早就知道花不拉和大烟袋都已被吕三买通,所以我才要你到那商队去。
有些人说话从不转弯抹角,一开口就直入本题。
班察巴那就是这种人。
因为我也跟你一样。我也找不到吕三,但是我一定要找到他。
班察巴那道:所以我只有利用你把他引出来。
他和小方可算是朋友,但是他说出利用这两个字时,绝没有一点惭愧之意。
小方也没有表现出一点痛苦和愤怒,只是淡淡的说:他的确被我引出来了,这一点你确实没有算错。
这种事我很少会算错。
小方伸出手,握紧酒杯,又放开。一字字的问:现在他的人呢?
小方问得很吃力,因为他本来并不想这么问的。
班察巴那却只是淡淡的回答:
现在他已经逃走了。
你利用我找到他一次之后,以后是不是就能找到他了?小方又问。
不是。
班察巴那道:以后我还是照样找不到他。
所以你这件事可说做得根本连一点用都没有。
好像是这样子的。
小方又伸出手握住酒杯:对你来说,只不过做了件没有用的事而已,可是我呢?你知不知道我为这事付出了什么?
他问得更吃力。好像已经用出所有力气,才能问出这句话。
班察巴那的回答却只有三个字:我知道。
砰的一声响,酒杯碎了,粉碎。
班察巴那还是用同样冷淡的眼色看着小方,还是连一点羞愧内疚的意思都没有。
我知道你一定会恨我的。为了我要做一件连我自己都没有把握能做到的事,不但害你吃足了苦,而且连累到你的母亲和阳光。
他冷冷淡淡的接着说:但是你若认为我会后悔,你就错了。
小方握紧酒杯的碎片,鲜血从掌心渗出。
你不后悔?
我一点都不后悔。
班察巴那道:以后如果还有这样的机会,我还是会这样做的。
他接着道:只要能找到吕三,不管要我做什么事,我都会去做。就算要把我打下十八层地狱,我也不会皱眉头。
小方沉默。
班察巴那看着他:我相信你一定能明白我的意思,因为你自己一定也有过不惜下地狱的时候。
小方不能否认。
他完全不能了解班察巴那这个人和这个人做的事,但是他也不能否认这一点。
谁也不能否认这一点,每个人都有甘心下地狱的时候。
掌中的酒杯已碎,桌上仍有杯有酒。就正如你的亲人、情人虽已远逝,世上却仍有无数别人的亲人、情人。
某天说不定也会像你昔日的亲人、情人对你同样亲近亲密。
所以一个人只要能活着,就应该活下去。
既然要活下去就不必怨天尤人。
桌上既然还有杯有酒,所以班察巴那就为小方重新斟满一杯。
你先喝一杯,我还有话对你说。
现在还有什么话可说?
有。
好,我喝。
小方举杯一饮而尽,说道:你说。
班察巴那的眼色深沉如百丈寒潭下的沉水,谁也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了?他问小方。
是。
小方的回答是绝对肯定的。班察巴那却摇头:你不明白,最少还有一点你不明白。
哪一点?
我既然要利用你把吕三引出来,我当然就要盯着你。
班察巴那道:不管吕三在哪里,也不管你在哪里,我都盯得牢牢的。
小方相信。
如果不是因为班察巴那一直盯得很紧,今日吕三怎么会惨败?
班察巴那眼色仍然同样冷酷冷淡。
既然我一直都把你盯得很紧,我怎会不知道你身旁最亲近的人在哪里?
他冷冷淡淡的问小方:你说我怎么会不知道?
小方一直希望自己也能像卜鹰和班察巴那一样,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能保持冷静镇定。
但是现在他已完全无法控制自己。他跳起来,几乎撞翻了桌子。他用力握住班察巴那的手臂。
你知道?你知道他们在哪里?
班察巴那慢慢的点了点头:现在他们都已到了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绝不会再受到任何惊扰。
他们到了什么地方?
小方追问:你为什么不让我去见见他们?
班察巴那看着小方握紧他右臂的手。直到小方放开,他才回答:阳光受了极大的惊吓,需要好好休养,你暂时最好不要见她。
这是她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小方又开始激动。
不管是谁的意思都一样,大家都是为了她好。
班察巴那道:她若见到你,难免会引起一些悲痛的回忆,情绪就很不容易恢复平静了。
吕三是用什么法子折磨她的?竟让她受到这么大的创伤?
小方的心在刺痛。
我明白。
他说:是我害了她,如果她永不再见到我,对她只有好处。
班察巴那居然同意他的话。
他说的本来就是事实,比针尖、箭镞、刀锋更伤人的事实。
小方握紧双手,过了很久才问:可是我母亲呢?难道我也不该去见她?
他嘶声问:难道你也怕我伤害到她?
你应该去见你的母亲,只不过
班察巴那站起来,面对风砂吹打的窗户:只不过你永远再也见不到她了。
小方仿佛又想跳起来,可是他全身上下所有的肌肉骨节都已在一刹那间冰冷僵硬。
是吕三杀了她?
他的声音听来如布帛被撕裂:是不是吕三?
是不是吕三都一样。
班察巴那道:每个人都难免会一死。对一个受尽折磨的人来说,只有死才是真正的安息。
他说的也是事实,可是他说得实在太残酷。
小方忍不住要扑过去,挥拳痛击他那张从无表情的脸。
但是他实在没有错,小方知道他没有错。
班察巴那又接着说:我知道你还想见一个人,但是你也不能再见到她了。
他说的当然是苏苏。
我为什么不能再见她?
小方又问:难道她也死了?
她没有死。
班察巴那道:如果她死了,对你反而好些。
为什么?
因为她是吕三的女人。她那样对你,只不过要替吕三讨回一个儿子。
酒在樽中,泪呢?
没有泪。
连血都已冷透干透,哪里还有泪?
小方看着酒已被喝干的空杯,只觉得自己这个人也像是这个空杯一样,什么都没有了。
班察巴那说的绝对都是事实。虽然他说的一次比一次残酷,但事实却是永远无法改变的。
这世界上大多数人都跟你一样,都为父母、妻子、朋友、亲人,都要忍受生离死别的痛苦!
班察巴那道:只不过有些人能撑得下去,有些人撑不下去而已。
他凝视小方,眼中忽然也露出和吕三提起噶尔渡金鱼时同样炽热的表情!
一个人如果要达到某一个目标,想做到他想做的事,就得撑下去。
他说:不管要他忍受多大的痛苦,不管要他牺牲什么,他都得撑下去的。
他的目标是什么?他想做的是什么事?
小方没有问这些,他只问班察巴那:你能不能撑得下去?
我能。班察巴那说话的口气,就像是用利刃截断铜钉。
我一定要撑下去!
他说:跟着我的那些人,也一定要陪我撑下去。但是你
他忽然问小方:你为什么还不回江南?
小方的心又开始刺痛,这次是被班察巴那刺伤的。
你为什么要我回江南?
他反问:你认为我没法子陪你撑下去?
班察巴那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淡淡的说:你是个好人,所以你应该回江南。
他不让小方再问:为什么?
他的声音冷淡如冰雪融化成的泉水。
因为江南也是个好地方。一个人生长在多水多情的江南,总是比较温柔多情些!
他冷冷的说:这里却是一片无情的大地。这里的人比你想像中还更冷酷无情。这里的生活你永远都无法适应的。这里也不再有你值得留恋的地方。
他又问小方:你为什么不回去?
窗外风声呼啸。
江南没有这样的风。这种风刮在身上,就好像是刀割一样。
班察巴那说的话,也像是这种风。
小方的眼睛仿佛被风砂吹得张不开了,但是他却忽然站了起来。
他尽量让自己站得笔直。
我回去。
他说:我当然是要回去。
小方佩剑走出去时,加答已备好马在等他。剑是他自己的魔眼,马是他自己的赤犬。
他所失去的,现在又已重新得回。
他带着这柄剑,骑着这匹马,来到这地方。现在他又将佩剑策马而返。
这一片大地虽然冷酷无情,但是他还活着。他是不是应该很愉快满足?是不是真的已得回他所失去的一切?
又有谁知道他真正失去的是什么?
加答将缰绳交到他手里,默默的看着他,仿佛有很多话要说,却只说了一句话,三个字。
你瘦了。他说。
小方沉默了很久才回答道:是的,我瘦了!
两个人谁也没有再开口。说完了这句话,小方就跃上了马鞍。
夜色已临,风更急,大地一片黑暗。
他跃上了马鞍时,加答的人已经消失在黑暗里。只剩下了一个淡淡的背影,看来仿佛又衰弱又疲倦。
他很想告诉加答:你也瘦了。
但是这时候赤犬已长嘶扬蹄,冲入了无边无际的疾风和夜色里。
它的嘶声中仿佛充满了欢愉。它虽然是匹好马,毕竟只不过是一匹马,还不能了解人间的寂寞孤独,悲伤愁苦。
但它虽然只不过是一匹马,却还是没有忘记旧主对它的恩情。
想不到你居然还认得我。
小方伏下身,紧紧抱住了马头。不管怎么样,他在这世界上毕竟还有一个朋友,永不相弃的朋友。
只要是真正的朋友,就算是一匹马又何妨?
江南仍遥远,遥远如梦。漫漫的长夜刚开始。这时连那一点淡淡的背影都已消失,可是远方却已有一点星光亮起。
大地虽无情,星光却温柔而明亮。
江南的星光也是这样子的。
你是个好人,但是你太软弱。像你这种人,对我根本没有用。
现在你对吕三都没有用了,他随时都可以除去你。我也不必再费力保护一个没有用的人,所以你最好走。
这些话,班察巴那并没有说出来,也不必说出来。小方自己很清楚自己在别人心目中是什么份量。
班察巴那一直对他不错。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就知道他们绝不会成为朋友。班察巴那从未将他当作朋友。
因为班察巴那根本就看不起他。
除了卜鹰外,班察巴那这一生中很可能从未将别人看在眼里。
卜鹰,你在哪里?
长亭复短亭,何处是归程?
江南犹远在万水千山之外。但是小方并没有急着赶路,他并不想赶到江南去留春住。
回去了又如何?春天又有谁能留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