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痕迹,没有线索,没有目击者。
天色又渐渐暗了,暗淡的天空中,没有出现过闪亮的旗花,甚至连赵群都没有消息了。
小方没有找到阳光,也没有找到那五个人。
他已经找了一天,没有吃过一点东西,没有喝过一滴水。
他的嘴唇已干裂,鞋底已被尖石刺穿,小腿肚上每一根肌肉都在刺痛。
可是他还在找。
就好像月宫中的吴刚在砍那棵永远砍不倒的桂树一样。虽然明知找不到,也要找下去,直找到倒下去为止。
砍不倒的树,找不到的人,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山村中已亮起了灯火。
从小方现在站着的地方看下去,很容易就可以找到他们昨夜留宿的那樵夫的石屋。在他看得见的两扇窗户里,现在也已有灯光透出。
赵群是不是已经回去了,有没有找到什么线索?
小方立刻用最快的速度冲过去。距离石屋还有几十丈时,就听见了石屋里传出的声音。
一种无论谁,只要听见过一次就永难忘记的声音。
一种混合着哭,笑,喘息,呻吟的声音,充满了邪恶与激情。
一种就算是最冷静的人听见,也会忍不住要血脉偾张的声音。
小方冲过去,一脚踢开了门。
他的心立刻沉了下去,怒火却冲上了头顶这简朴的石屋已经变成了地狱。
苏苏正在地狱中受着煎熬。
一条野兽般的壮汉,按住她的身子,骑在她的身上,扼开她的嘴,将满满一袋酒往她嘴里灌。
鲜血般的酒汁流遍了她洁白无瑕的胴体。
这野兽般的壮汉看见小方时,小方已弩箭般窜过去,挥掌猛切他的头。
这是绝对致命的一击,愤怒使得小方使出了全力。
直到这壮汉忽然像只空麻袋般倒下去时,他的愤怒犹未平息。
直到他提起这壮汉的脚,用力抛出去,用力关上门,他才想起自己应该留下这人一条命的。
这个人很可能就是那五个人其中之一,很可能就是他唯一能找到的线索。
可是现在这条线索已经被他打断了。
造成错误的原因有很多种,愤怒无疑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种。
现在错误已造成,已经永远无法挽回了。
窗子是开着的,屋子里充满了酒气。
不是斧头那种辛辣的气味,却有点像是胭脂的味道。
苏苏还躺在那张铺着兽皮的石床上。
她是赤裸的。
她的整个人都已完全虚脱,眼白上翻,嘴里流着白沫。全身每一根肌肉都在不停的抽缩颤抖,缎子般光滑柔软的皮肤每一寸都起了战栗。
她不是阳光,不是小方的女人,也不是小方的朋友。
可是看见她这样子,小方的心也同样在刺痛。
在这一瞬间,他忘了她是女人,忘了她是赤裸的。
在这一瞬间,在小方心目中,她只不过是个受尽摧残折磨的可怜人。
屋里有一盆水,一条毛巾。
小方用毛巾温水,轻拭她的脸。她脸上的皱纹与黑疤忽然奇迹般消退了,露出了一张任何男人看见都无法不动心的脸。
就在这时候,她喉咙里忽然发出种奇异而销魂的呻吟。
她的身子也开始扭动,纤细的腰在扭动,修长结实的腿也开始扭动。
能忍受这种扭动的男人绝对不多,幸好小方是少数几个人中的一个。
他尽量不去看她。
他准备找样东西盖住她的身子。
但是就在这时候,她忽然伸出了手,将小方紧紧抱住。
她抱得好紧好紧,就像是一个快要淹死的人抱住了一块浮木。
小方不忍用力去推她,又不能不推开她。
他伸手去推,又立刻缩回了手。
如果你也曾在这种情况下去推过一个女人,你就会知道他为什么要缩回手了。
因为女人身上不能被男人推的地方很多,在这种情况下,你去推的一定是这种地方。
她的身子是滚烫的。
她的心跳得好快好快好快。
她的呼吸中也带着那种像胭脂的酒气。一口口呼吸都传入小方呼吸里。
小方忽然明白了,明白那个野兽为什么要用这种酒来灌她了那是催情的酒。
可惜就在他明白这一点的时候,他也同样被迷醉。
他的身体已经忽然起了种任何人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变化。
他的理智已崩溃。
她已经用她的扭动的身子缠住了他,绞住了他,将他的身体引导入罪恶。
催情的酒,已经激发了他们身体里最古老,最不可抗拒的一种欲望。
自从有人类以来,就有了这种欲望。
造成错误的原因有很多种,这种欲望无疑也是其中的一种。
现在错误已造成,已经永远无法挽回了。
一个凡人,在一种无法抗拒的情况下,造成了一个错误。
这种错误能不能算是错误,是不是可以原谅?
错误已造成,激情已平静,欲望已死,漫漫长夜已将尽。
这一刻正是痛苦与欢乐交替的时候。
这一刻,也正是人类良知复苏,悔恨初生的时候。
在这一刻,小方已完全清醒。
烛泪已干,灯已灭。用松枝粗纸糊成的窗户已渐渐发白,苍白。
小方的心也是苍白的。
赵群是条好汉,甚至已经可以算是他的朋友。
苏苏是赵群的女人,是赵群不惜牺牲一切都要得到的女人。
现在苏苏却在他身边,他仍可感觉到她的呼吸,她的心跳,她的体温,以及她激情平复后那种温柔满足的宁静。
那种本来总是能令一个男人,不惜牺牲一切去换取的愉快、和平、宁静。
现在小方却只希望能毁掉这一切。
他不能。
这是他自己造成的,他不能逃避,也不能推拒。
是自己造成的,自己就得接受。不管自己造成的是什么都得接受。
窗纸发白,四下仍然寂无人声。
赵群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赵群回来了怎么办?
这两个问题同样都是没有人能够解答的。
如果赵群回来了,是应该瞒住他?还是应该向他坦白?
聪明人一定会说:
瞒住他。如果他不知道这件事,大家的心里都会比较好受些。他仍然可以和苏苏在一起生活,也许还能生活得很愉快。
如果小方也是个聪明的人,他一定会这么做。但他从来都不想做聪明人。
有时他情愿笨一点,也不愿太聪明。
苏苏也醒了,正在看着他。眼中的表情也不知是痛苦,是悔恨,是迷惘,还是歉疚。
这不能怪你。
她忽然说:他逼我喝的是销魂胭脂酒,吕三也不知用这种酒毁掉了多少个女孩子的清白。
吕三?
小方不能不问:那个人也是吕三的属下?
苏苏点头,伸手入枕下,摸出样东西,紧紧抓在手里。过了很久才摊开手掌。
她手里抓住的是一只金手,一只很小很小的金手,远比小方以前看过的小得多。
吕三的属下,无疑是用金手的大小来分阶级的。金手越小,阶级越低。
那个野兽般的大汉只不过是吕三属下一个小卒而已。
他也是那五个人其中之一?
小方立刻问:阳光就是被他们掳走的?
苏苏点头叹息:我始终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绑走她?却没有绑走我?
她自己解答了这问题:也许他们又把她当做了我?也许他们要找的本来就是她?反正吕三所做的事,总是让人摸不透的。
小方沉默。
苏苏忽然改变话题,忽然问小方:现在你是不是要走了?
小方仍然沉默。
如果你真的要走,要去找吕三,你用不着顾忌我。
苏苏勉强笑了笑,笑得令人心碎!
我们本来就不算什么,你要走,随时都可以走。
小方是真的要走了,但是他又怎么能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不管这件事是谁的错,不管他们之间以后会怎么样,她都已变成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他已无法推拒逃避。
苏苏忽又叹息:不管你能不能找到吕三,你都一定要走,非走不可。
为什么?
因为现在吕三手下已经有很多人都能认得出我了。
因为现在她脸上的药物已被酒洗掉,已经恢复了她本来的面目。
所以你一定要离开我。
苏苏道:不管怎么样,我都不愿连累你。
在这种情况下,她顾虑的居然还不是她自己。
小方忽然觉得心里有点酸酸的,过了很久很久才能开口。
我们一起走。
他说:你带我去找吕三,你一定能找得到他。
能找到他又怎么样?
苏苏苦笑:去送死?
她又问:你知不知道吕三属下有多少高手?
小方知道。
他不怕死,可是他无权要苏苏陪他去送死。谁都无权主宰别人的生死命运。
但是苏苏却忽然捉住了他的手,忽然说:我们走吧,现在就走。
走?
小方茫然问道:走到哪里去?
随便到哪里去。
苏苏又开始激动地说道:我们可以去找个没有人能找得到的地方躲起来。忘记所有的人,所有的事。
小方闭着嘴。
苏苏忽又叹息:我知道你一定想问我,是不是也能忘记赵群?
她反问小方:你以为我现在还有脸见赵群?
小方的手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一件永远无法挽回的错误,两个没有脸见人的人。
如果你是小方,你会怎么做?
过了很久小方才开口,无疑已下定决心才开口。
我们再等一天。
他说:不管我们要怎么做,都要再等一天。
等什么?
等赵群。
小方道:我一定要让他知道。虽然我也没有脸见他,却还是要等他回来。
苏苏看着他,眼中已露出了她从未向别的男人表示过的爱慕与尊敬。
又过了很久她才问:如果他没有回来呢?
小方回答道:如果他不回来,我就走。
这次苏苏问他:你打算要到哪里去?
去找吕三,去死!小方道:到那时不管妳要怎么样,我都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你不能陪我到别的地方去?
我不能。小方的回答显得坚决干脆。
为什么?
因为我忘不了这些人,这些事。
小方说:不管我们躲到哪里去,就算能躲开别人,却还是有一个人是我永远躲不了的。
谁?
我自己。
每个人都有逃避别人的时候,可是永远都没有一个人能逃避自己。
他们等了一天。
赵群没有回来非但没有回来,连一点消息都没有。
天色又渐渐暗了,又到了快吃晚饭的时候。苏苏已经很久没有开过口,小方也没有,他们已经有很久很久都没有去看过对方,仿佛生怕对方眼中的表情会刺伤自己。
因为他们都无法忘记昨夜的事情,那种激情,那种缠绵,本来就是很难忘得了的。
以后怎么办?
两个没有根的人,一次无法忘怀的结合,以后是不是就应该结合在一起?还是应该从此各奔东西?让对方一个人单独地去承受因为错误而造成的痛苦和内疚?
这些问题有谁能答覆?有谁知道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窗户开着,小方站在窗口。
窗外幕色渐临,宁静的天空,宁静的山谷,宁静的黄昏,天地间是一片苍茫宁静。
小方的心忽然抽紧。
他忽然又发现有件事不对了。
每个人都要吃饭,每家人厨房里都有炉灶,屋顶上都有烟囱。
到了快要吃晚饭的时候,家家户户屋顶上的烟囱都会有炊烟冒出。
夕阳西下,晚霞满天,炊烟处处,一直都是人间最能令游子思归的美景之一。
这里有人家,有烟囱,现在已经到了快要吃饭的时候。
可是这里没有炊烟。
难道住在这山村里的,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小方忽然问苏苏:你以前到这里来过没有?
我来过。
你知不知道这里的人平常都吃些什么?
吃鱼,吃肉,吃米,吃面,吃蔬菜水果。
苏苏说:别人吃什么,这里的人也吃什么。
她当然也发觉小方问的话很奇怪,所以反问他:你是不是看见了什么奇怪的事?
我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看见。
小方已经想到,除了那樵夫夫妻子女外,他到这里来还没有看见过别的人。
小方说:所以我要出去看看。
他早就应该去看的。如果是卜鹰和班察巴那,一定早已将这里每户人家都检查过一遍。
那五个人说不定一直都躲在这山村里。阳光很可能也没有离开过。
他没有想到这一点,这实在是他的疏忽。
造成错误的原因有很多种,疏忽绝对是其中最不可原谅的一种,而且也同样永远无法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