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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二十九章风尘故居

大地飞鹰 古龍 5807 2023-02-05
他们借住的这个樵户石屋就在山村的边缘,入山后第一个看到的就是这一家。石屋前有条小路,沿着这条小路再走百十步,才有第二家人。 这家人的屋子也是用石块砌成的。同样用松枝粗纸糊成的窗户里,现在已有灯光,刚燃起的灯光。 窗关着,门也关着。小方敲门。 他敲了很久都没有人来应门。 屋里有灯,就应该有人。 他开始敲门的时候,苏苏就跟着来了。身上穿着那樵夫妻子的粗布衣服,裤管衣袖都卷得高高的,露出一段雪白的小腿。 小方立刻问她:以前你有没有到这一家来过? 没有。 苏苏又想了想再说:可是我知道这一家住的是什么人。 是什么人?小方问。 这一家住的就是那樵夫的表哥。 苏苏说:我们到这樵夫家里去的时候,他们一家大小就全都住到他表哥家里来了。

她跟赵群以前一定常来,这里一定就是他们的秘密幽会之处。 如果说小方没有想到这一点,那是假的。如果说小方想到了这一点之后,心里连一点感觉都没有,那也是假的。 小方又敲门。 他敲了很久,连门板都起了震动。就算屋里的人都是聋子,也应该知道外面有人在敲门了。 里面却还是没有人来应门。因为屋里根本没有人,连个人影都没有。 小方已经证实了这一点,因为他已经用肩膀把这扇门撞开了。 屋里虽然没有人,却点着灯。 一盏普普通通的油灯,一间普普通通的屋子,一些普普通通的家具。 可是小方一走进这屋子,脸色就变了。变得就好像忽然看见鬼那么可怕。 鬼并不可怕,有很多人都不怕鬼。小方也不怕,比大多数人都更不怕。

这屋子里根本就没有鬼。 这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一个普通人家屋子里应该有的,甚至比别的普通人家里所有的更简朴。 苏苏并不太了解小方。只不过这两天她也能看得出小方绝不是轻易就会被惊吓的人。 现在她也看得出小方确实被吓呆了。 她没有再问小方:你看见了什么? 因为小方看得见的,她也一样能看得见。她所看见的东西,没有一样能让她害怕的。 她看见的只不过是一张床,一张桌子,几张椅子,一个妆台,一个衣柜,一盏油灯。每样东西都很简陋,很陈旧。 小方看见的也同样是这些。谁也想不出他为什么会怕得这么厉害。 油灯的灯芯,是用棉花搓成的,刚点着没多久。 小方刚才站在那栋屋子窗口的时候,这栋屋子里还没有点灯。

他走出来的时候,灯才点起来。 点灯的人呢? 小方没有再去找点灯的人,也没有再到别的那些人家去。 他坐了下来,坐在灯下。 他脸上的表情看来已经是见到鬼了,现在他脸上的表情看来就像是鬼。 难道这房子是栋鬼屋?到处都隐藏着凡人肉眼看不见的妖魔鬼怪、幽灵阴魂?无论什么人只要一走进这屋子,都要受他们的摆弄? 那么苏苏为什么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难道这屋里的妖魔鬼怪、幽灵阴魂要找的只是小方一个人?苏苏实在很想问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可是她不敢问。 小方的样子实在太让人害怕。 小方坐下来了,坐在靠墙的那张木桌旁,一把破旧的竹椅上。 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复杂。除了恐惧愤怒外,仿佛还带着种永远理不清也剪不断的柔情和思念。

这个简陋的屋子,怎么会让他在一瞬间同时生出这两种极端不同的情感? 苏苏又想问,还是不敢问。小方却忽然开口:我也跟别人一样,我也有父母。 他说:我的父亲是个镖师,十五年前在江南也有点名望。 他的声音低沉缓慢嘶哑地说:我的母亲温柔贤慧,胆子又小。每次我父亲出去走镖的时候,她没有一天晚上能睡得着觉。 阳光失踪,赵群未返,凶兆已生,金手已现。此时此刻,小方怎么会忽然谈起他的父母来? 苏苏又想问,还是不敢问。又过了半晌,小方才接着说:在我五岁的那一年,我母亲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小方道:那一年的三月,我父亲护镖到中原,镖车在中条山遇盗被劫,我父亲再也没有回来。 他的声音更低沉嘶哑:镖师的收入并不多。我父亲的出手一向很大方,我们家里日子虽然还过得去,但是连一点积蓄都没有。他遇难之后,我们母子就连日子都过不下去了。

苏苏终于忍不住问:那家镖局呢? 她问小方:你父亲为他们拼命殉职,他们难道不照顾你们母子的生活? 为了赔那趟镖,那家镖局也垮了,镖局的主人也上了吊。 这是江湖人的悲剧,江湖中时时刻刻都会有这种悲剧发生。 刀尖舔血的江湖人,快意恩仇,有几人能了解他们悲惨黑暗的一面? 苏苏黯然。 但是你们还得活下去。 她又问小方:你们是怎么活下去的? 我们是怎么活下去的?是怎么活下去的? 小方握紧双拳,眼中的神情就好像被人刺了一刀,刺在心口。 一个无亲无故,无依无靠的女人,带着一个五岁大的孩子,要怎么样才能活得下去? 苏苏是个女人,她当然能明白小方的意思。 一个无亲无故无依无靠的女人,为了养育她的孩子,是什么事都可以牺牲的。

在青楼中,在火坑里,从远古到现在,这样的女人也不知有多少。 苏苏的眼泪已经快要掉下来了。 可是她更不懂。她不懂小方为什么要在此时此刻,要在她面前提起这种事。 这种事本来是一个男子汉宁死也不愿在别人面前提起的。小方接着说出来的一句话,更让她吃惊。 但是我的父亲并没有死。 小方说:三年之后他又回来了。 苏苏的手紧抓,连指甲都已刺入肉里。 你父亲又回去了? 她紧张痛苦得连声音都在颤抖:他知不知道你母亲在干什么? 他知道。 他他 苏苏用力咬嘴唇:他怎么样对你的母亲? 小方没开口,苏苏又抢着问:如果我是他,定会对你母亲更尊敬更感激。 你不是他。 小方声音冷冰:你不是男人。

难道难道他不要你母亲了?苏苏又问。 她问出来之后,知道这问题是不该问的。看到小方眼中的痛苦,她应该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一个女人,一个孩子,一种人生,人生中有多少这种悲剧? 有多少人能了解这种悲剧中所包含的那种无可奈何的人生? 小方又站起来,走到窗口,推开窗户。窗外夜色已浓。 面对着星月仍未升起的黑暗穹苍,又过了很久,小方才开口。 我告诉你这件事,只因为我要你知道,我有个这么样的母亲。 她在哪里? 苏苏问:她是不是还活着? 她还活着。 小方轻轻的说道:那时我还小,她不能死。 他的声音如泪:那时我虽然还小,可是已经知道她为我牺牲了什么。所以我告诉她,如果她死,我也死。 现在你已经长大了。

苏苏又问:现在她在哪里? 在一个没有人认得她,也没有人知道她往事的地方。在一栋小小的木屋里。 小方说:她不让我常去见她,甚至不要别人知道她是我的母亲。 泪已将流下,却未流下。只有至深至剧的痛苦才能使人无泪可流。 她那木屋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几张椅子,一个衣柜,一盏油灯。 小方说:她虽然不让我常去,我还是常常去。她那里的每样东西我都很熟悉。 他瞪着眼睛,瞪着黑暗的穹苍,眼中忽然一片空白:这屋子里的这些东西,就是从她那里搬来的。 苏苏终于明白小方为什么一走进屋子就变成那样子。 这屋里的每样东西,都是从他母亲那里搬来的。 是谁搬来的? 当然是吕三。 吕三无疑已找到了他的母亲。现在她无疑也和阳光一样落入了吕三的掌握中。

苏苏看看小方。小方无泪,苏苏有。因为她已了解他们母子之间的感情。 我带你去。 苏苏终于下了决心:我带你去找吕三。 就算她明知道他是去送死,她也要带他去。因为她知道他已没有别的路可走。 小方却摇头。 你不必。 不必? 你不必带我去,不必陪我送死。 小方道:可是你不妨告诉我他的人在哪里。 苏苏摇头。我不能。 她说:我可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苏苏说:我只能带你去。 小方不懂,苏苏解释:他是个谜一样的人,每个市镇乡村都有他的落脚处,却从来没有人知道他落脚在哪里。 她又补充:我也不知道,可是我能找得到。 小方什么都没有再问。他已经站起来说道:那么我们就去找。

苏苏道:也许我们要找很久,他的落脚处实在太多了。 小方道:只要能找得到,不管要找多久都没有关系。 他们找了很久,很久很久。 他们没有找到。没有找到阳光,没有找到赵群,也没有找到吕三。 红梅,白雪,绿蚁。 风鸡,咸鱼,腊肉。 孩子的新衣,穷人的债,少女们的丝线,老婆婆的压岁钱。 冬景残年。 快要过年了。 不管你是汉人,是苗人,是藏人,还是蒙人;不管你在什么地方,过年就是过年。因为大家都是属于同一民族的人,都是黄帝的子孙,而且都以此为荣。 这个地方的人也一样。 这个地方的人也要过年。不管你是贫、是富、是老、是少、是男、是女,过年就是过年。 年年难过年年过,每个人都要过年,小方和苏苏也一样。 他们已找过很多地方。 现在他们到了这里,现在正是过年的时候,所以他们留在这里过年。 赶着回家过年的旅客大多已到了家。客栈里的客房空了九间。推开窗子望出去,积雪的院子里只剩下一些车辙马蹄的足迹。一张油漆已褪色的八仙桌上,有一壶酒和堆得满满的四碗年菜,是店东特地送来的。菜碗上盖着张写着吉祥如意,恭喜发财的红纸。 人间本来就到处有温情,尤其是在过年的时候。每个人都乐于将自己的福气和喜气分一点给那些孤独寂寞不幸的人。 这就是中国人过年的精神,也是过年的最大意义。也许就因为这缘故,所以过年的习俗才能永远流传下去。 苏苏已摆好两副碗筷,还替小方斟满了一杯酒。 她是个好女人,她对小方已做到了一个女人能对男人做的每一件事。 小方看着她的时候,心里总是觉得有点酸酸的。总是忍不住要问自己:我为她做了些什么? 这两天她身子仿佛很不安适,觉睡不着,东西也吃得不多,有时还会背着小方悄悄的去呕吐。 小方挟了个蛋黄到她碗里,她勉强吃下去,立刻又吐了出来。 如果小方是个有经验的男人,早就应该知道她为什么变成这样子了。 可惜他不是,所以他问她:你是不是病了? 苏苏摇头。但是她看起来的确像是有病的样子,所以小方又问:你是不是有点不舒服?什么地方不舒服呢? 苏苏低着头,苍白的脸上忽然起了阵红晕。过了很久很久才鼓起勇气来说:我好像已经有了孕。 小方怔住,完全怔住。 苏苏正在偷偷的看他。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她眼中立刻充满痛苦之色。用力咬着嘴唇,像生怕自己会说出不该说的话。 但是她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你是不是想问我,我肚里的孩子是你的?还是赵群的? 她的声音已因激动而颤抖:我可以告诉你,孩子是你的,因为赵群不会有孩子。 她尽力控制自己,接着又道:在花不拉的商队里,我们住在你们隔壁的时候,我们每天晚上都发出那些声音来,并不是因为我们喜欢做那件事。 你们是为了什么? 我们是故意的。 苏苏道:我们故意那么做,别人才不会怀疑我们就是吕三要追捕的人,所以别人才会怀疑你。 为什么?小方又问。 因为吕三的属下都是赵群的朋友,都知道赵群根本不能做那件事。 苏苏的声音更痛苦:因为他是个天阉。 小方又怔住,完全怔住。 别人都在奇怪,我为什么会喜欢一个根本不是男人的男人。 苏苏眼中已有泪光:那只不过是别人都不了解我跟他之间的感情罢了。 她接着道:我喜欢他,就因为他的缺陷,就因为他是我这一生所遇到的男人中,唯一不是因为我的身体才对我好的男人。 女人的感情,女人的心事,有谁能完全了解? 小方也不能。 苏苏直视着她:我告诉你这件事,并不是要你承认这孩子是你的。你还是可以不要他,还是随时都可以走。 小方开始喝酒,低着头喝酒,因为他已不敢去看她。 他知道她的说是真话。他不能不承认孩子是他的,也不会不承认。 他绝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男人。 只不过对他这么样一个没有根的浪子来说,这件事来得实在太突然,突然得令他完全无法适应。 他居然有了孩子,跟一个本来属于别人的女人有了孩子。 有谁能想得到这种事。 不管怎么样,我们以后还是朋友。 苏苏擦干眼泪,举起酒杯,我敬你一杯,你喝不喝? 小方当然要喝。等到他开始想去找第二壶酒来喝的时候,他就知道今天要醉了。 他真的醉了。 这时外面已响起一串爆竹声。旧的一年已过去,新的一年已开始。 大年初一,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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