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群的眼中已有酒意,却还是一直都眼光灼灼的盯着小方:我知道你本来的名字一定不是苗昌,就好像你一定也知道我本来绝不叫赵群。
他说:可是我一直没有问你是谁。
我也没有问。
小方淡淡的说:我们天涯沦落,萍水相逢,到明日就要各分东西,彼此又何必知道得太多。
这是不是因为你心里也有很多不愿别人知道的隐痛和秘密?
小方拒绝回答这问题。
赵群忽然叹了口气:其实我也知道你说的不错,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
他叹息着道:只可惜我已隐约有一点知道了。
哦。
他们在那山道上对你突击,逼着要你回家去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想到他们是找错人了。
赵群问:你为什么不对他们说?
他替小方回答了这问题:你不说,只因为你也是他们要找的人。
小方沉默。
杯中仍有酒,赵群喝干了杯中酒,慢慢的放下酒杯,忽然拔剑。
剑光森寒,那一只魔眼仿佛不停的在眨动,仿佛已认出了它的旧主人。
赵群轻抚剑锋。
你也练剑。
他凝视着掌中剑:你应该看得出这是柄好剑。
是好剑。
不但是好剑,而且是名剑。
赵群道:它的名字叫魔眼。
哦。
这柄剑本来不是我的,五天前还不是。
赵群忽然又抬头,盯着小方:你为什么不问我,这柄剑是怎么得来的?
小方就问:这柄剑是怎么得来的?
是从一个死人身上得来的。
赵群道:那个死人就是剑的旧主,姓方,是吕三的死敌。我也是吕三派去围捕他的那些人其中之一。
他慢慢的接着道:那时我已跟苏苏商议好,乘那次行动的机会,脱离吕三。所以我就带走了这柄剑。
小方静静的听着,完全没有反应,这件事好像跟他全无关系。
赵群却还是盯着他,一双本来已有血丝的醉眼仿佛忽然变得很清醒,忽然问小方:你想不想要我把这柄剑还给你?
还给我?
小方反问:为什么要还给我?
因为我知道这柄剑的旧主人小方还没有死。
赵群道:跌死在危崖下的那个人并不是小方。
哦。
因为那个人的手上并没有练过剑的痕迹。
赵群道:不但我看出了这一点,别人也看出来了。
哦。
赵群忽然挥剑,用剑锋逼住小方的咽喉,一字字道:你就是小方,我知道你一定就是小方!
剑锋就在喉结前一寸,剑气刺入毛孔如尖针。
小方却还是没有反应。
他脸上的肌肤已被光阴侵蚀,本来就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但是他连眼睛都没有眨。
赵群忽然大笑:果然是好汉。
他的手腕一翻,剑锋回转,呛的一声,剑已入鞘。
然后他就从腰边摘下了这柄利剑的鞘,用双手送到小方面前。
不管你是小方也好,不是小方也好,我都把这柄剑送给你。
为什么?小方终于问。
因为你是条好汉。
赵群道:只有你这样的英雄好汉,才配用这把剑。
他的态度真诚坦率。他是真心要把这柄剑送给小方,小方却没有伸手去接。
虽然他已经被这个人的义气所感动,却还是不肯伸手。
不管我是小方也好,不是小方也好,都不能要你这柄剑。
为什么?
小方的理由很绝。
因为我若是小方,我一定会把这柄剑送给你的,就算你还给了我,我也一样会送给你。
他说:我们又何必送来送去?
你若不是小方呢?
小方笑了笑:我若不是小方,我凭什么要你送我这么样一柄利器?
赵群也笑了笑:你真是个怪人,怪得要命。
他放下掌中剑,举起杯中酒:我敬你。
小方还没有举杯,脸色忽然变了。
刚才剑锋已在他咽喉,他连眼睛都没有眨。
可是现在他连那张被光阴侵蚀的脸都已扭曲变形。就好像有一柄虽然看不见,却比魔眼更锋利的利剑,已刺入了他的咽喉,刺入他的心脏里。
因为他忽然听见了一阵歌声,一阵他已不知听过多少遍的歌声。
儿须成名,
酒须醉。
酒后倾诉,
是心言。
歌声中充满了一种无可奈何的男子汉的悲怆,却又充满了令人血脉贲张的豪气。在这远离红尘的山村里,在这酒已微醉的寒夜中,听来是什么滋味?
小方忽然抛下酒杯跃起,箭一般冲了出去。
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不管他在干什么,只要他听见这歌声,他都会抛开一切冲出去的。
荒寒的山谷,寂寞的山村,用石块砌成的形状古朴的屋子,只有二三十户。灯火都已熄灭,远处的山坡上,却仿佛有火光在闪动。
歌声就是从那边山坡上传来的。
山坡上有一块巨大的岩石,岩石上生着一堆火。干燥的松木在火焰中劈叭发响,配合着悲怆的歌声,就好像是一个人心碎时的声音。
一个人独坐在火堆旁,手里的羊皮袋酒已将空,歌声也渐渐消沉。
看见这堆火,看见这个人,小方的心也变得就像是火焰中的松木。
人犹未醉,酒已将尽,漫漫长夜,如何度过?
小方已有多年未流泪。在这一瞬间,他眼中的热泪却已几乎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阳光也追上来,紧握住他的手。
是他?她的声音颤抖:真的是他?
歌声忽然停顿。
火堆旁的歌者忽然用歌声同样悲怆的声音说:不是他,是我。
歌者已回过头。闪动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脸,尖削的脸,尖削的眼,脸上布满岁月风霜和痛苦经验留下的痕迹,眼中也充满痛苦。
你们要找的是他,不是我。
小方的心沉了下去。
同样悲怆的歌声,却不是同样的人。不是卜鹰,不是。
你知道我们要找的是他不是你?
阳光大声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
你也知道他是谁?
歌者慢慢的点了点头,喝干了羊皮袋的酒。
我知道。他说:我当然知道他是谁。我到这里来,就是他要我来的。
阳光眼中又有了光,心里又有了希望:他要你来干什么?
歌者没有回答这问题,却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个小小的锦囊。
锦囊上绣的是一只鹰,用金色的丝绣在蓝色的缎子上。
锦囊里装的是一粒明珠。
歌者反问阳光:你还记不记得这是什么?
阳光当然记得。
纵然沧海已枯,大地已沉,日月无光,她也绝不会忘记。
这锦囊就是她亲手缝成的。就是她和卜鹰订亲时的文定之礼,现在怎么会到了别人手里?
歌者告诉阳光。
这是他交给我的。他说:亲手交给我的。
他为什么要交给你?
因为他要我替他把这样东西还给你。
歌者的声音中也带着痛苦:他说他本来应该亲手还给你的,但是他已不愿再见你。
阳光慢慢的伸出手,接过锦囊和明珠。
她的手在抖,抖得可怕,抖得连小小一个锦囊都拿不住了。
锦囊掉下去,明珠也掉了下去,掉入火堆里。
火堆里立刻闪起了一阵淡蓝色的火焰,锦囊和明珠都已化做了无情的火焰。
阳光的人已倒了下去。
小方扶起了她,厉声问歌者:他说他不愿见她,真是他说的?
他还说了另外一句话。
什么话?小方问。
他说他也不愿再见你。
歌者冷冷的回答:你已经不是他的朋友。从此以后,他和你们之间已完全没有关系。
小方嘶声问:为什么?
你自己应该知道为什么。
歌者冷笑反问:你自己愿不愿意跟一个天天抱住你妻子睡觉的人交朋友?
这句话就像是一根针,一把刀,一条鞭子,就像是一柄密布狼牙的钢锯。
阳光跳起来。
我不信,我死也不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跳过去,用力揪住歌者的衣襟:一定是你杀了他,再用这种话来欺骗我。
歌者冷冷的看着她。
我为什么要骗你?如果不是他告诉我的,你们的事我怎么会知道?
阳光虽然不能辩,却还是不肯放过这个人。
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听他自己亲口告诉我,我才相信。
她的声音已嘶哑:你一定知道他在哪里,一定要告诉我。
好,我告诉你。歌者说。
他居然这么痛快就答应了,小方和阳光反而很惊奇。
但是他又接着说:虽然我不能告诉你他在什么地方,但我却可以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歌者的目光遥望远方,眼里带着种没有人能了解的表情。
十三年前,我就已经应该死了,死得很惨。
他说:我还没有死,只因为卜鹰救了我。不但救了我的命,也救了我的名声。
在某些人眼中看来,名声有时候比生命更可贵,更重要。
这个神秘的歌者就是这种人。
所以我这条命已经是他的。
歌者说:所以我随时都可以为他死。
他忽然笑了笑。现在绝对不是应该笑的时候,他却笑了笑:我早就知道你们一定会逼我说出他的下落。除了你们之外,一定还有很多人会逼我,幸好我也已经有法子让你们逼不出来。
小方忽然大喊:我相信你的话,我绝不逼你!
歌者又对小方笑了笑。这个笑容就一直留在他脸上了,永远都留在他脸上了。
因为他的脸已突然僵硬,脸上每一根肌肉都已僵硬。
因为他的袖中藏着一把刀,一把又薄又利的短刀。
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他已经把这柄刀刺入了他自己的心脏!
天色已渐渐亮了。寒山在淡淡的曙色中看来,就像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画。
小方站在山坡上,远望着曙色中的寒山,脸色也像山色一样。
是赵群约他到这里来的。
歌者的尸体已埋葬。阳光的创口又崩裂,苏苏就留在屋里陪她。
不知名的歌者,没有碑的坟墓,却已足够令人永难忘怀。
赵群沉默了很久才开口:我知道卜鹰这个人,我见过他一次。哦。
千古艰难唯一死。要一个人心甘情愿的为另一个人死去,绝不是件容易事。
赵群叹息:卜鹰的确不愧为人杰。
他侧过脸,凝视小方:但是不管多么了不起的人,也有做错事的时候。
哦。
我知道这次他一定冤枉了你。
赵群道:我看得出你跟那位姑娘都绝不是他说的那种人。
小方沉默了很久:他没有错,错的是你。
是我?
赵群反问:我错在哪里?
错在你根本不了解他。
小方黯然道:这世界上本来就很少有人能了解他。
你好像一点都不恨他?
我恨他?我为什么要恨他?
小方问:难道你真的以为他是在怀疑我?
难道他不是?
当然不是。
小方道:他这么样做,只不过因不愿再连累我们,所以才故意刺伤我们,要我们永远不想再见他。
他遥望远方,眼中充满尊敬感激:他这么做,只不过要我们自由自在的去过我们自己的日子。
赵群又沉默很久,才长长叹息!
你确实了解他。一个人能有你这么一个知己朋友,已经可以死而无憾了。
他忽然握住小方的手说:有些事我本来不想对你说的,可是现在也不能不说了。
什么事?小方问。
是个秘密,到现在还没有人知道的秘密。
赵群道: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我也永远不会告诉你。
他的态度诚恳而严肃:我保证你听到之后一定会大吃一惊。
这个秘密无疑是个很惊人的秘密。如果小方知道这个秘密跟他的关系有多么密切,对他的影响有多么大,就算要他用刀子去逼赵群说出来,他也会去做的。
可惜他不知道。
所以他只不过淡淡的问:现在你是不是一定要说?我是不是一定要听?
是。
那么你说,我听。
他还没有听到这个秘密,就听见了一声惊呼,呼声中充满了惊怖与恐惧。
也许是因为斧头这种酒,也许是因为山居的女人大多健康强壮美丽。也许是因为辛辣的食物总是使人性欲旺盛,也许是因为现在已到了冬季。
也许是因为其他某种外人无法了解的原因
这山村中的居民起身并不早。
所以现在虽然天已亮了,这山村中却还在沉睡中。每一栋灰石屋子里都是静悄悄的,所以这一声惊呼听来更刺耳。
小方听不出这是谁的声音,可是赵群听出来了。
他立刻失声惊呼:苏苏。
一个美丽的女人,一个像苏苏那样的尤物,无论在什么地方,都随时可能会遭遇到不幸和暴力。
赵群的身子跃起,向山下扑了过去。
小方紧随着他。
现在他们已经是共过患难的朋友。现在阳光正和苏苏在一起。
阳光已经不见了。
令人想不到的是,等到他们赶回那石屋时,阳光并没有跟苏苏在一起。
苏苏在哭,缩在一个角落里失声地痛哭。
她的衣裳已经撕裂。她那丰满的胸,纤细的腰,修长结实的腿,缎子般光滑柔润的皮肤,从被撕裂的衣衫中露了出来。
赵群看见她,第一句话问的是:什么事?谁欺负了你?
小方第一句问的却是:阳光呢?
这两句话是同时问出来的,苏苏都没有回答。
她全身都在颤抖,抖得就像是寒风中一片将落未落的叶子。
直到赵群用一床被单包住她,将剩下的半碗斧头灌她喝下去之后,她才能开口。
她只说了两句话,同样的三个字。
五个人。她说:五个人。
小方明白她的意思
这里有五个人来过,对她做了一些可怕的事。
是五个什么样的人?
阳光呢?
不管这五个人是什么样的人都已不重要,因为他们已经走了。
最重要的一点是:阳光是不是被他们带走的?
苏苏点头,流着泪点头。
他们是往哪里走的?
苏苏摇头,流着泪摇头。她也不知道他们是往哪里走的。
赵群低叱:追!
当然要追,不管怎么样都要去追。就算要追下地狱,追上刀山,追入油锅,也一样要去追。
可是往哪里去追呢?我们分头去追。
赵群道:你往东追,我往西。
他交给小方一枝旗花火炮:谁找到了,就可以此为讯。
这不能算是一个好法子,却是唯一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