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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章剑客无名

大地飞鹰 古龍 6264 2023-02-05
卫天鹏身材高大,态度严肃,气势沉猛,十分讲究衣着,脸上终年难得露出笑容,一双凛凛有威的眼睛里,充满了百折不挠的决心。 无论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他都能保持别人对他的尊敬。 他做的事通常也都值得别人尊敬。 今年他五十三岁,二十一岁时,他就已是关中最大一家镖局的总镖头,这三十年来,始终一帆风顺,从未遇到过太大的挫折。 直到昨天他才遇到。 黄金失劫,他也有责任,他的亲信弟子,忽然全都惨死。 但是现在他看来仍然同样威严尊贵,那种可怕的打击,竟未能让他有丝毫改变。 小方用软榻上的豹皮围住了腰,才抬起头面对卫天鹏。 想不到是你救了我。 我没有救你。卫天鹏道:谁也救不了你,只有你自己才能救自己。

他说话一向简短直接:你杀了富贵神仙的独生子,本来一定是要为他偿命的。 现在呢? 现在你应该已经死在沙漠中,死在她的手里。 他说的她,竟是那个蒙面的女人。 卫天鹏仍然又问:你知道她是什么人? 我知道。小方居然笑了笑:她一定认为我已认不出她了,因为今天早上我看见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快要死了的可怜女人,被人逼着去杀我,反而中了我一剑,水袋里又只剩下两口水。 他叹了口气:因为她也知道未必能杀得死我,所以早就留好退路,水袋里的水当然不能带得太多,免得被我抢走,样子一定要装得十分可怜,才能打动我。 她一直在听,一直在笑,笑得当然比刚才更愉快:那时你就不该相信我的,只可惜你的心太软了。 卫天鹏忽又开口!

可是她的心却绝不软,水银杀人时,心绝不会软,手也绝不会软。 这个女人就是水银?无孔不入的水银! 小方居然好像并不觉得意外。 卫天鹏又问:你知不知道她为什么还没有杀你? 小方摇头。 卫天鹏道:因为吕天宝已经死了,那三十万两黄金却仍在。 吕天宝跟那批黄金有什么关系? 只有一点关系。卫天鹏道:那批黄金也是富贵神仙吕三爷的。 水银道:无论谁死了之后,都只不过是个死人而已,在吕三眼中看来,一个死人当然比不上三十万两黄金。 她哈哈的笑着:否则他怎么会发财? 卫天鹏道:所以你只要帮我找出那三十万两黄金的下落,我保证他绝不会再找你复仇。 小方道:听起来这倒是个很好的交易。 水银道:本来就是的。

小方道:你们一直怀疑黄金是被卜鹰劫走的,我正好认得他,正好去替你们调查这件事。 水银道:你实在不笨。 卫天鹏道:只要你肯答应,不管你需要什么,我们都可以供给你。 小方道:我怎么知道卜鹰的人到哪里去了? 卫天鹏道:我们可以帮你找到他。 小方沉吟着,缓缓道:卜鹰并没有把我当朋友,替保镖的人去抓强盗,也不算丢人。 卫天鹏道:不错。 小方道:我若不答应,你们就算不杀我,我也会被活活的渴死。 水银叹了口气,道:那种滋味可真是不好受。 小方道:所以我好像已经非答应你们不可。 水银柔声道:你确实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 小方也叹了口气,道:看起来好像确实是这样子的。 水银道:所以你已经答应了。

小方道:还没有。 水银道:你还在考虑什么? 小方道:我什么都没有考虑。 卫天鹏道:你究竟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小方道:不答应! 他的回答直接而简单得要命。 卫天鹏的脸色没有变,可是眼角的肌肉已抽紧,瞳孔已收缩。 水银眼睛里却露出种复杂而奇怪的表情,仿佛觉得很惊讶,又仿佛觉得很欣赏、很有趣。 她问小方: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不答应? 小方居然又笑了笑:因为我不高兴。 这理由非但不够好,根本就不能成为理由。 真正的理由是什么,小方不想说出来,他做事一向有他的原则,别人一向很难了解,他也不想别人了解。 无论做什么事,他觉得只要能让自己问心无愧就已足够。 水银轻轻叹了口气,道:卫天鹏是不会杀你的,他从不勉强别人做任何事。

小方微笑,道:这是种好习惯,想不到他居然有这种好习惯。 水银道:我也不会杀你,因为我已经答应过你,绝不再害你。 她也对小方笑了笑:守信也是种好习惯,你一定也想不到我会有这种好习惯。 小方承认:女人能有这种好习惯的确不多。 水银道:我们只不过想把你送回去,让你一个人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等死。 等死比死更痛苦,更难忍受。 可是小方不在乎! 我本来就在等死,再去等等也没什么关系。 所以你还是不答应? 是的! 他的回答还是如此直接简单,简单得要命! 帐篷外又刮起风,吹起满天黄砂,白昼很快就将过去,黑暗就将来临。 在这片无情的大地上,生命的价值本就已变得十分渺小,能活下去固然要活下去,不能活下去死又何妨?

小方又躺了下去,好像已经准备让他们送回风砂中去等死。 就在他刚想闭上眼睛时,忽然听见一个人用奇特而生冷的声音问他: 你真的不怕死? 他用不着张开眼睛看,就已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这个人一直静静的站在那里,静静的看着他,目光从未移动过片刻,眼睛却绝对没有任何表情。 这个人在看着小方时,就好像一只猫在看着一只已经落入了蛛网的昆虫。 他们本就是不同类的。 生命既如此卑贱,生死间的挣扎当然也变得十分愚蠢可笑。 他当然不会动心。 但是现在他却忽然问小方:你真的不怕死?这是不是因为他从未见过真不怕死的人? 小方拒绝回答这问题。 因为这问题的答案,他自己也不能确定。 但是他已经这么样做了,已经表现出一种人类在面临生死抉择时的尊严与勇气。

有些问题根本就用不着言语来回答,也不是言语所能回答的。 这个人居然能了解。 所以他没有再问,却慢慢的走了过来,他走路的姿态也跟他站立时同样奇特。 别人根本没有看见他移动,可是他忽然就已到了小方躺着的那张软榻前。 小方的剑就摆在软榻旁那木几上,他忽然又问:这是你的剑? 这问题不难回答,也不必拒绝回答。 是,是我的剑。 你使剑? 是。 忽然间,剑光一闪,如惊虹闪电。 谁也没有看见这个人伸手去拿剑、拔剑,可是木几上的剑忽然就已到了他手里。 剑已出鞘。 一柄出了鞘的剑到了他手里,他这个人立刻变了,变得似乎已跟他手里的剑一样,也发出了惊虹闪电般的夺目光芒。 可是这种光芒转瞬就已消失,因为他掌中的剑忽然又已入鞘。

他的人立刻又变得绝对静止,过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世人铸剑千万,能称为利器却只不过其中二三而已。 宝剑名驹,本来就可遇而不可求,万中能得其一,已经不能算少了。 你的剑是利器。 小方微笑,你的眼也很利。 这人又问:你用它杀过人? 偶一为之,只杀该杀的。 善用利器者,才能杀人而未被杀,你的剑法想必不差。 还算过得去。 这人又沉默良久,忽然道:那么你另外还有条路可走。 小方也忍不住问:哪条路?怎么走? 用你的剑杀了我!他声音全无情感:你能杀我,你就可以不死。 否则我是不是就要死在你的剑下? 是的! 他慢慢的接着道:有资格死在我剑下的人并不多,你能死在我剑下,已可算死而无憾。

这句话实在说得太狂,如果是别人说出的,小方很可能会笑出来。 小方没有笑。 这句话不可笑,因为他看得出这个人说的是真话,简简单单的一句真话,既没有炫耀,也不是恫吓,他说这句话时,只不过说出了一件简单的事实。 不管怎么样,能死在这人的剑下,总比躺在那里等死好。 能与这样的高手决一生死胜负,岂非也正是学剑者的生平快事! 小方生命中的潜力又被激发也许这已是最后一次,已经是他最后一分潜力。 他忽然一跃而起,抓住了他的剑。 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你说。 就在此地,就是此刻。 不行。 我的人在此,剑也在此,为什么不行? 因为你的人剑虽在,精气却已不在。这人的声音还是全无情感:我若在此时此地杀了你,我就对不起我的剑。

他淡淡的接着道:现在你根本不配让我出手! 小方看着他,心里忽然对他有了种从心底生出的尊敬。 因为他尊敬自己。 这种尊敬已经超越了生死,超越了一切。 小方忽然说出件别人一定会认为很荒谬的要求,他说:你给我一袋水、一袋酒、一袋肉!一袋饼、一套布衣、一张毛毡,三天后我再来。 这人居然立刻答应:可以。 卫天鹏没有反应,就好像根本没有听见这句话。 水银好像要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他转过身,静静的看着她。全身上下都没有任何动作和表情,只是很平静的问:我说的话你没有听清楚? 我听清楚了。水银不但也立刻安静下来,而且垂下了头:我听得很清楚。 你有意见? 我没有。 水、酒、肉、饼、衣服、毛毡。对一个被困在沙漠里的人来说,已不仅是一笔财富,它的意义已绝非任何言语文字所能形容。 小方已带着这些东西离开他们的帐篷很久,情绪仍未平静,太长久的饥渴已经使他变得远比以前软弱。软弱的人情绪总是容易被激动。 他没有向水银要回他的赤犬。因为他并不想走得太远,免得迷失方向,找不到帐篷。 他也不想让别人认为他要走远,因为他决心要回来。 但是他绝不能留在那里等到体力复原,只要他看见那个人,他就会受到一种无法抗拒的威胁。永远都无法放松自己。 他一定要在这三天内使自己的精气体力全都恢复到巅峰状态,才有希望跟那个人一决胜负,如果他无法放松自己,就必败无疑。 在一个无情剑客的无情剑下,败就是死! 冷风、黄沙、寒夜。 他总算在一片风化了的岩石旁找到个避风处,喝了几口水,几口酒,吃了一块麦饼,一片肉脯,用毛毡裹住了自己。 他立刻睡着了。 等他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卜鹰。 寒夜又已过去,卜鹰的白衣在晓色中看来就像是幽灵的长袍,已经过魔咒的法炼,永远都能保持雪白、干净、笔挺。 小方并不惊奇,只对他笑笑:想不到你又来了。 其实他并不是真的想不到,这个人无论在任何时候出现,他都不会觉得意外。 卜鹰忽然问了句很奇怪的话:我看起来跟你第一次看见我时有什么不同? 没有。 可是你却变得不同了。 有什么不同? 卜鹰的声音中带着讥诮:你看起来就像是个暴发户。 小方笑了,他身旁的羊皮袋,卜鹰的锐眼当然不会错过。 在这块无情的大地上,如果有人肯给你这些东西,当然会要你先付出代价,现在他唯一能付出的,就是他的良知和良心。 卜鹰是不是已经在怀疑他? 小方没有解释。 在卜鹰这种人面前,任何事都不必解释。 卜鹰忽然也对他笑了笑:可是你这个暴发户好像并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有时不解释就是种最好的解释。 我只不过遇见了一个人而已。小方说:他暂时还不想让我被渴死。 这个人是谁? 是个准备在三天后再亲手杀我的人。 他准备用什么杀你? 用他的剑! 卜鹰的目光扫过小方的剑:你也有剑,被杀的很可能不是你,是他。 有可能,却不太可能。 你有把好剑,你的剑法不很差,出手也不慢,能胜过你的人并不多。 你怎么知道我剑法如何?小方问:你几时见过我出手? 我没有见过,我听过。 你听过? 小方不懂,剑法的强弱怎么能听得出。 昨天晚上,我听见你那一剑出手的风声,就知道来刺杀你的那个人必将伤在你的剑下。卜鹰淡淡的说:能避开你那一剑的人也不多。 所以你就走了。 你既然暂时还不会死,我只有走。卜鹰的声音冷如刀削。自己等死和等别人死都同样不是令人愉快的事。 他的心是不是也和他的声音同样冷酷?他走了,是不是因为他知道小方已脱离险境? 小方先喝了口酒,含在嘴里,再喝一口水把酒送下去。 他很想让卜鹰也这么样喝一口,这么样喝法不但风味极佳,而且对精神体力都很有益。 他没有让卜鹰喝,就正如他不会向一个清廉的官吏施贿赂。 一个人的慷慨施予,对另一个人来说,有时反而是侮辱。 卜鹰无疑也看出了这一点,兀鹰般的冷眼中居然露出温暖之意。 他忽然问:你没有见过那个人? 小方摇头。 没有。他沉思着道:当今天下的剑法名家,我差不多全都知道,却始终想不出有他这么一个人。 你当然想不出。卜鹰眼中又露出深思的表情,一种已接近禅的深思。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的接着说:因为真正的剑客,都是无名的。 这句话也同样已接近禅的意境,小方还年轻,还不能完全领悟。 所以他忍不住要问:为什么? 卜鹰也要思索很久才能解释:因为真正的剑客,所求的只是剑法中的精义,所想达到的只是剑境中至高至深,从来没有人能到达的境界,他的心已痴于剑,他的人已与他的剑联为一体,他所找的对手,一定是能帮助他到达这种境界的人。 他自觉他的解释还不能令人满意,所以又补充:这种人既不会到江湖中去求名,甚至会将自己的名字都浑然忘记。 小方也替他补充:最主要的是,他们根本不希望别人知道他们的名字,因为一个人如果太有名,就不能专心做他自己喜欢做的事了。 卜鹰忽然长长叹息:你实在是个聪明人,绝顶聪明,只可惜 小方替他说了下去:只可惜聪明人通常都很短命。 卜鹰的声音又变得如刀削:所以三天后我一定会去替你收尸。 这一天已经是九月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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