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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酆都使者

大地飞鹰 古龍 6134 2023-02-05
他听到的是一声极轻弱的呻吟,和一阵极急促的喘息。 人只有在痛苦已达到极限,已完全无法控制自己时,才会发出这种声音来。 他知道这一战他又胜了,胜得虽然凄凉而艰苦,可是他总算胜了。 他胜过,常胜,所以他还活着。 他总认为,不管怎么样,胜利和生存,至少总比失败好,总比死好。 可是这一次他几乎连胜利的滋味都无法分辨,他整个人忽然间就已虚脱,一种因完全松弛而产生的虚脱。 四周还是一片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令人绝望的黑暗。 胜利和失败好像已没有什么分别,睁着眼睛和闭上眼睛更没有分别。 他的眼帘渐渐阖起,已不想再支持下去,因为生与死好像也没有什么分别了。 你不能死! 只要还有一分生存的机会,你就绝不能放弃。

只有懦夫才会放弃生存的机会。 小方骤然惊醒,跃起。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黑暗中已有了光。 光明也正如黑暗一样,总是忽然而来,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但是你一定要有信心,一定要相信它迟早总会来的。 他终于看见了这个人,这个一心想要他命的人。 这个人也没有死。 他还在挣扎、还在动,动得艰苦而缓慢,就像是一尾被困在沙砾中垂死的鱼。 他手里刚拿起一样东西。 小方忽然扑了过去,用尽全身的力气扑了过去,因为他已看到这个人手里拿着的这样东西是个用羊皮做成的水袋。 在这里,水就是命,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 小方的手已因兴奋而发抖,野兽般扑过去,用野兽般的动作,夺下了水袋。 袋中的水已所剩不多,可是只要还有一滴水,也许就能使生命延续。

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多么可贵的生命,多么值得珍惜。 小方用颤抖的手拔开水袋的木塞,干裂的嘴唇感觉到水的芬芳,生命的芬芳,他准备将袋里的这点水一口口慢慢的喝下去。 他要慢慢的享受,享受水的滋润,享受生命。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这个人的眼睛。 一双充满了痛苦、绝望和哀求的眼睛,一双垂死的眼睛。 这个人受的伤比他还重,比他更需要这点水,没有水,这个人必将死得更快。 这个人虽然是来杀他的,可是在这一瞬间,他竟忘记了这一点。 因为他是人,不是野兽,也不是食尸鹰。 他忽然发现一个人和一只食尸鹰,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是有分别的。 人的尊严,人的良知和同情,都是他抛不开的,他忘不了的。

他将这袋水给了这个人,这个一心想要他命的人。 虽然他也曾经想要这个人的命,但是在这一瞬间,在人性受到如此无情的考验时,他只有这么做。 他绝不能从一个垂死的人手里掠夺,不管这个人是谁都一样。 这个人居然是个女人,等她揭起蒙面的黑巾喝水时,小方发现她是个女人,极美的女人。虽然看来显得苍白而憔悴,反而增加了她的娇弱和美丽。 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怎么会在如此可怕的大漠之夜里,独自来杀人。 她已经喝完了羊皮袋中的水,也正偷偷的打量着小方,眼睛里仿佛带着歉意。 我本来应该留一半给你的。她抛下空水袋,轻轻叹息:可惜这里面的水实在太少了。 他只有对她笑笑,然后才忍不住问: 你是瞎子?还是水银?

你应该看得出我不是瞎子。 经过水的滋润后,她本来已经很美的眼睛看来更明媚。 你也不是水银?小方追问。 我只是听说过这名字,却一直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又在叹息其实我本来也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只知道你姓方,叫方伟。 但是你却要杀我。 我一直要来杀你,你死了,我才能活下去。 为什么? 因为水,在这种地方,没有水谁也活不了三天。 她看看地上的空水袋,我一定要杀了你,他们才给我水喝,否则这就是我最后一次喝水了。 她的声音充满恐惧:有一次我就几乎被他们活活渴死,那种滋味我死也不会忘记,这一次我就算能活着回去,只要他们知道你还没有死,就绝不会给我一滴水的。 小方又对她笑笑。

你是不是要我让你割下我的头颅来,让你带回去换水喝? 她居然也笑了笑,笑得温柔而凄凉。 我也是个人,不是畜生,你这么对我,我宁死也不会再害你。 小方什么话都没有再说,也没有问她:他们是谁? 他不必问。 他们当然就是富贵神仙派来追杀他的人,现在很可能就在附近。 卜鹰已走了。 这个人就像大漠中的风暴,他要来的时候,谁也挡不住,要走的时候,谁也拦不住,你永远猜不出他什么时候会来,更猜不出他什么时候会走。 可是赤犬仍在。 旭日已将升起,小方终于开口。 你不能留在这里。他忽然说:不管怎么样,你都要回到他们那里去! 为什么? 因为只要太阳一升起,附近千里之内,都会变成洪炉,你喝下的那点水,很快就会被烤干的。

我知道,留在这里,我也是一样会被渴死,可是 小方打断了她的话:可是我不想看着你死,也不想让你看着我死。 她默默的点了点头,默默的站起来,刚站起来,又倒下去。 她受的伤不轻。 小方刚才那一剑,正刺在她的胸膛上,距离她心脏最多只有两寸。 现在她已寸步难行,连站都站不起来,怎么能回得去。 小方忽然又道:我有个朋友可以送你回去。 她没有看见他的朋友。 这里好像只有你一个人。 朋友不一定是人,我知道有很多人都不是朋友。 他走过去,轻抚赤犬的柔鬃:我也见过很多你把他当作朋友的人,都不是人。 你的朋友就是这匹马?她显得很惊异:你把一匹马当作朋友? 小方笑了笑,我为什么不能把一匹马当作朋友?

他的笑容微带苦涩:我浪迹天涯,无亲无故,只有它始终跟着我,生死与共,至死不弃,这样的朋友你有几个? 她垂下了头,过了很久,才轻轻的问:现在你为什么跟它分手?要它送我回去? 因为我也不想要它陪我死。 他轻拍赤犬:它是匹好马,他们绝不会让它死的,你是个很好看的女人,他们也不会真的把你渴死,我让它送你回去,才是你们的唯一的生路。 她抬起头。凝视着他,又过了很久,又轻轻的问:你有没有替你自己想过?你为什么不想你自己要怎么样才能活得下去? 小方只对她笑笑。 有些问题是不能回答,也不必回答的。 她忍不住长长叹息,说出了她对他的想法。 你真是个怪人,怪得要命。 我本来就是。 太阳已升起。

大地无情,又变为洪炉,所有的生命都已被燃烧,燃烧的终极就是灭亡、就是死。 小方已倒了下去。 赤犬也走了,背负着那个被迫来杀人的女人走了,也许它并不想跟小方分手,可是它不能违抗他,它毕竟只不过是一匹马而已。 附近已看不见别的生命,小方倒在火热的砂砾上,勉强支持着,不让眼睛闭上。 可是大地苍穹在他眼中看来,仿佛都已变成了一团火焰。 他知道自己这一次是真的要死了,因为他已看见了一种只有垂死者才能看得见的幻象。 他忽然看见了一行仪从酆都的轿马,出现在金黄色的阳光下。 每个人身上都仿佛在闪着黄金般的光芒,手里都拿着黄金色的水袋,袋中盛满了蜜汁般的甜水和美酒。 如果这不是他的幻觉,不是苍天用来安抚一个垂死者的幻觉,就一定是冥冥中派来迎接他的使者。

他的眼睛终于闭了起来,他已死得问心无愧。 这一天已经是九月十七日。 小方醒来时,立刻就确定了两件事。 他还没有死。 他是完全赤裸的。 他赤裸裸的躺在一张铺着豹皮的软榻上,这张软榻摆在一个巨大而华丽的帐篷角落里,旁边的木几上有个金盆,盆中盛满了比黄金更珍贵的水。 一个身材极苗条,穿着汉人装束,脸上蒙着纱巾的女人,正在用一块极柔软的丝巾,蘸着金盆里的水,擦洗他的身子。 她的手纤长柔美,她的动作轻柔而仔细,就像是收藏家在擦洗一件刚出土的古玉,从他的眉、眼睑、唇,一直擦到他的脚趾,甚至把他指甲的尘垢都擦洗得干干净净。 一个人经历了无数灾难,出生入死后,忽然发觉自己置身在这么样一种情况下,他的感觉是惊奇?还是欢喜?

小方的第一种感觉却好像犯了罪。 在沙漠中,居然有人用比黄金更珍贵的水替他洗涤,这已不仅是奢侈,简直是罪恶。 这里的主人是谁?是谁救了他? 他想问。 可是他全身仍然软弱无力,喉咙仍然干渴欲裂,嘴里仍然苦涩,连舌头都似将裂开。 这个陌生的蒙面女子虽然用清水擦遍了他全身,却没有给他一滴水喝。 所以他的第二种感觉也不是惊喜,而是愤怒。 但是他的怒气并没有发作,因为他又忽然发现这帐篷并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另外还有个人正静静的站在对面的角落里。静静的看着他。 一个有自尊的男人,在别人的注视下,完全赤裸着,像婴儿般被一个陌生的女人洗擦。 这是什么滋味?有谁能受得了? 现在这女人居然开始在擦洗他身上最敏感的部分,如果他不是太累、太渴、太饿,他的情欲很可能已经被挑引起来。 那种情况更让人受不了。 小方用力推开这女人的手,挣扎着坐起来,想去喝金盆里的水。 他一定要先喝点水,喝了水才有体力,就算还有别人在这盆水里洗过脚,他也要喝下去。 可惜这女人的动作远比他快得多,忽然捧起了这盆水,吃吃的笑着,钻出了帐篷。 小方竟没有力量追出去,也没法子追出去。 他还是完全赤裸的,对面那个陌生的男人还在看着他。 现在他才看清这个人。 以前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以后恐怕也永远不会再见到。 对面那个角落里,有张很宽大、很舒服的交椅,这个人就站在椅子前面,却一直都没有坐下去。 第一眼看过去,他站在那里的样子跟别人也没什么不同。 可是你如果再多看几眼,就会发现他站立的姿势跟任何人都不同。 究竟有什么不同?谁也说不出。 他明明站在那里,却让人很难发现他的存在,因为他这个人好像已经跟他身后的椅子,头顶的帐篷,脚下的大地融为一体。不管他站在什么地方,好像都可以跟那里的事物完全配合。 第一眼看过去,他是绝对静止的,手足四肢,身体毛发,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都没有动,甚至连心跳都仿佛已停止。 可是你如果再多看几眼,就会发现他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都仿佛在动,一直不停的动,如果你一拳打过去,不管你要打他身上什么地方,都可能立刻会受到极可怕的反击。 他的脸上却绝对没有任何表情。 他明明是在看你,眼睛也绝对没有任何表情,就好像什么东西都没有看见一样。 他掌中有剑,一柄很狭、很长、很轻的乌鞘剑。 他的剑仍在鞘。 可是你只要一眼看过去,就会感觉到一种逼人的剑气!他手上那柄还没有出鞘的剑,仿佛已经在你的眉睫咽喉间。 小方实在不想再去多看这个人,却又偏偏忍不住要去看。 这个人完全没有反应。 他在看别人的时候,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别人去看他的时候,他也好像完全不知道。 天上地下的万事万物,他好像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别人对他的看法,他更不在乎。 因为他关心的只有一件事 他的剑! 小方忽然发觉自己手心湿了! 只有在势难两存的生死搏杀之前,他的手心才会发湿。 现在他只不过看了这个人几眼,这个人既没有动,对他也没有敌意,他怎么会有这种反应? 难道他们天生就是对头!迟早总要有一个人死在对方手里! 这种事当然最好不要发生,他们之间并没有恩怨,更没有仇恨,为什么一定要成为仇敌? 奇怪的是,小方心里却似乎已有了种不祥的预兆,仿佛已看见他们之间有个人倒了下去,倒在对方的剑下,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他看不见倒下去的这个人是谁。 银铃般的笑声又响起。 那个蒙面的女人又从帐篷外钻了进来,手里还捧着那个金盆。 她的笑声清悦甜美,不但显出她自己的欢悦,也可以令别人愉快。 小方却十分不愉快。也想不通她为什么会笑得如此愉快? 他忍不住问。 你能不能给我喝点水? 不能。她带着笑摇头道:这盆水已经脏了,不能喝。 脏水也是水,只要是水,就能解渴。 我还是不能给你喝。 为什么! 因为这盆水本来就不是给你喝的。 她还在笑! 你应该知道在沙漠里水有多珍贵,这是我的水,我为什么要给你喝? 你宁可用这盆水替我洗澡,却不肯给我喝? 那完全是两回事。 为什么是两回事?小方完全不懂,她的话实在让人很难听得懂。 幸好她已经在解释。 我替你洗澡,是我的享受。 你的享受?什么享受?小方更不懂。 你是个身材很好的年轻男人,从头到脚都发育得很好,替你洗澡,我觉得很愉快,如果让你喝下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笑得更甜,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 小方也想对她笑笑,却笑不出。 现在他虽然已经听懂了她的话,却不懂她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的? 这简直不像人话。 她自己却好像觉得很有道理:这是我的水,随便我高兴怎么用它,都跟你完全没有关系,如果你要喝水,就得自己去想法子。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就弯弯的眯了起来,像一钩新月,又像是个鱼钩,只不过无论谁都能看得出她想钓的不是鱼,而是人。 如果你想不出法子来,我倒可以指点你一条明路。 这是句人话。 小方立刻问:我用什么法子才能找到水,到哪里去找? 她忽然伸出一只纤秀的手,向小方背后指了指:你只要回过头就知道了! 小方回过了头。 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已经有个人从后面走入了帐篷。 平时就算有只猫溜了进来,也一定早已被他发觉,可是他太累、太渴、太想喝水,只等到他回过头,才看见这个人。 他看见的是卫天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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