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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鼎沸游鱼

大地飞鹰 古龍 5373 2023-02-05
九月二十,晴。 这两天白昼依然酷热,夜晚依然寒冷,小方的体力虽然已渐恢复,情绪却反而变得更紧张、更急躁。 这并不是因为他对这次生死决战的忧郁和恐惧,而是因为他太寂寞。 他实在很想找个人聊聊,卜鹰却已走了,千里之内不见人迹。 紧张、酷热,供应无缺的肉与酒,使得他的情欲忽然变得极亢奋。 他已有很久未曾接近女人。 他时常忍不住会想到那只手,那只纤秀柔美,将他全身每一寸地方都抚摸擦洗过的手。 他觉得自己仿佛已将爆裂。 所以九月十九的深夜,他就以星辰辨别方向,开始往那帐篷所在地走回去。 现在已是九月二十的凌晨,他又看到了那帐篷。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情况绝对不适于跟那样的对手交锋。

可是他绝不肯回避,也不会退缩。 有很多人都相信命运,都认为命运可以决定一个人的一生。 却不知决定一个人一生命运的,往往就是他自己的性格。 小方就是这么样一个人,所以才会走上这条路。 他大步走向那帐篷。 巨大而坚固的牛皮帐篷,支立在一道风石断崖下。 小方三天前离开这里的时候,帐篷外不但有人,还有驼马,现在却已全部看不见了。 那些人到哪里去了? 那些为人们背负食物和水,维持人的生命,却终日要忍受人们无情鞭策的驼马到哪里去了? 这帐篷里是不是已经只剩下那无情又无名的剑客一个人在等着他? 等着要他的命! 烈日又升起。 小方任凭汗珠流下,流到嘴角,又咸又苦的汗珠,用舌头舔起来,就像是血。

他很快就会尝到真正血的滋味了。他自己的血。 他抛下了他的毛毡、皮袋、和所有可能会影响他动作速度的东西,紧握住他的剑,走入了帐篷,准备面对他这一生中最可怕的对手。 想不到这帐篷竟连一个人都没有。 剑客无名,拔剑无情,一出手就要置人于死地,这一剑不但是他剑法中的精华,也是他的秘密,他出手时当然不愿有别人在旁边看着。 能看到他这一剑的人就必将死在他的剑下! 所以小方曾经想到卫天鹏和水银都已被迫离开这里。 但是他从未想到那无名的剑客也会走,更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走? 他们是同一类的人,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绝不会临阵脱逃的。 这里是不是发生过什么惊人的变化?发生过什么让他非走不可的事?

小方看不出。 帐篷所有的一切,都跟他三天前离开时完全一样,金盆仍在木几上,那块豹皮仍在︱ 小方全身的肌肉忽然抽紧,忽然一个箭步窜到软榻前。 他看见豹皮在动。 他一只手握剑,另一只手慢慢的伸出,很慢很慢,然后忽然用最快的速度将豹皮掀起。 豹皮下果然有个人。 这个人不是水银,不是卫天鹏,更不是那无名的剑客。 这个人是个女人。 一个完全赤裸的女人。 小方一眼就可以确定他以前从未见过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和他以前所见过的任何女人都不同。 有什么不同? 小方虽然说不出,却已感觉到,一种极深入,极强烈的感觉,几乎已深入到他的小腹。 他是个浪子。 他见过无数女人,也见过无数女人在他面前将自己赤裸。

她们的胴体都远比这个女人更结实,更诱惑。 她看来不但苍白而瘦弱,而且发育得并不好,但是她给人的感觉,却可以深入到人类最原始的情欲。 因为她是个完全无助的,完全没有抵抗力,甚至连抵抗的意志都没有。 因为她太软弱,无论别人要怎么对付她,她都只有承受。 随便任何一个男人,都可以对她做任何事。 一个女人如果给了男人这种感觉,无论对她自己,抑或对别人都是件很不幸的事。 因为这种感觉本身就是种引人犯罪的诱惑。 小方冲了出去,冲出了帐篷,帐篷外烈日如火。 他站在烈日下,心也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他已将情感克制得太久。 他不想犯罪。 汗珠又开始往下流,克制情欲有时比克制任何一种冲动都困难得多。

他没有走远,因为有些事他一定要弄清楚。 这个女人是怎么来的?卫天鹏他们到哪里去了? 他再次走入帐篷时,她已经坐起来,用豹皮裹住了自己,用一双充满惊惧的眼睛看着他。 小方尽量避免去看她。 他不能忘记刚才那种感觉,也不能忘记她在豹皮下还是赤裸的。 可是有些话他一定要问,首先他一定要弄清楚她究竟是什么人。 他问一句,她就回答一句。 她从不反抗,因为她既没有反抗的意志,也没有反抗的力量。 你是谁? 我叫波娃。 她的声音柔怯,说的虽然是中原常用的语音,却带着很奇怪的腔调。 她看来虽然是汉人,却无疑是在大漠中生长的,她的名字也是藏语。 你是卫天鹏的人? 我不是。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我来等一个人。 等谁? 他姓方,是个男人,是个很好很好的男人。 小方并不太惊异,所以立刻接着问:妳认得他? 不认得。 是谁叫你来等他的? 是我的主人。 你的主人是谁? 他也是个男人。提到她的主人,她眼睛立刻露出种几乎已接近凡人对神一样的崇拜尊敬:可是他比世上所有的男人都威武强壮,只要他想做的事,没有做不到的,只要他愿意,他就会飞上青天,飞上圣母峰,就像一只鹰。 一只鹰?小方终于明白:他的名字是不是叫卜鹰? 是。 她在这里,是卜鹰叫她来的。 卫天鹏他们不在这里,当然也是被卜鹰逼走的。 他替小方逼走了卫天鹏和水银,替小方击败了那可怕的无名剑客。 只要他愿意,什么事他都能做得到!

小方忽然觉得很愤怒。 他本来应该感激才对,但是他的愤怒却远比感激更强烈。 那个杀人的剑客是他的对手,他们间的生死决战跟别人全无关系,就算他战败、战死,也是他的事。 他几乎忍不住要冲出去,去找卜鹰,去告诉这个自命不凡的人,有些事是一定要自己做的自己的战斗要自己去打,自己的尊严要自己来保护,自己的命也一样。 他还有汗可流,还有血可流,那个自大的人凭什么要来管他的闲事? 她一直在看着他,眼中已不再有畏惧,忽然轻轻的说: 我知道你一定就是我在等的人。 你知道? 我看得出你是个好人。她垂下头:因为你没有欺侮我。 人类平等,每个人都有不受欺侮的权利,可是对她来说,能够不受欺侮,已经是很难得的幸运。

她曾经忍受过多少人的欺压凌侮?在她说的这句话中,隐藏着多少辛酸不幸? 小方的愤怒忽然消失,变为怜悯同情。 她又抬起头,直视着他:我也看得出你需要什么,你要的,我都给你。 小方的心跳加快时,她已站起来,赤裸裸的站起来。 他想逃避时,她已在他怀里。 求求你,不要抛下我,这是我第一次心甘情愿给一个男人,你一定要让我服侍你,让你快乐。 他不再逃避。 他不能、不想、也不忍再拒绝逃避,因为她太柔弱、太温顺、太甜蜜。 大地如此无情,生命如此卑微,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不能互相照顾、互相安慰、享受片刻温馨。 她献出时,他接受了她。 他接受时,也同时付出了自己。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又有了种奇异的感觉,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好好保护她,保护她一生。

烈日还未西沉,人已在春风里。 波娃。他喃喃的说:这两个字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这是藏语。她喃喃的回答:波娃的意思就是雪。 雪,多么纯洁,多么脆弱,多么美丽。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你的名字就像是你的人一样,完全一样 他的眼睛阖起,忽然就落入虽黑暗、却甜蜜的梦乡里他梦见自己已变成了一条鱼。 不是水里的鱼,是锅里的鱼!油锅! 在烈日下,沙地上,钉四个木桩,将一个人手足四肢用打湿了的牛皮带绑在木桩上,再用同样的一条牛皮带绑住他的咽喉。 等到烈日将牛皮带上的水分晒干时,牛皮就会渐渐收缩,将这个人活活扼死,慢慢的扼死,死得很慢。 这就是沙漠中最可怕的酷刑。 死在这种酷刑下的人,远比油锅中的鱼更悲惨、更痛苦。

没有人能忍受这种酷刑。 在这种酷刑的逼迫下,就算最坚强的人也会出卖自己的良心。 小方醒来时,情况就是这样子的。 烈火般的太阳正照在他脸上,小方虽然已醒来,却睁不开眼。 他只能听见声音,他听见了一个人在笑,声音很熟悉。 波娃,她的名字的确就像是她的人一样。 这是水银的声音:只可惜你忘了雪是冷的,常常可以把人冻死,等到要结成冰时,还可以削成冰刀,以前我有个朋友最喜欢用冰刀割男人,我见过有很多男人都被她用冰刀阉掉。 她笑得真是愉快极了,远比一个钓鱼的人将亲手钓来的鱼放下油锅更愉快。 鱼是什么感觉? 小方第一个感觉是不相信,他绝不相信波娃会出卖他。 不幸这是事实,事实往往会比噩梦更可怕,更残酷。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波娃在帐篷里等他,并不是卜鹰叫她去的。 她的主子并不是卜鹰,是水银。 现在你一定已经明白这是个圈套,这位雪姑娘对你说的根本没有一句是真话,她的声音虽甜如蜜,蜜里却藏着刀,杀人不见血的刀。 波娃就在她身旁,不管她说什么,波娃都一直静静的听着。 她忽然一把揪住波娃的头发,把她苍白的脸,按到小方面前。 你睁开眼睛看看她,我敢打赌,直到现在你一定还不相信她会是个这样的女人! 小方睁开了眼,她的头替他挡住了阳光,她的长发在他脸上,她的眼睛里空空洞洞的,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想。 她这个人仿佛已只剩下一副躯壳,既没有思想情感,也没有灵魂。 就在这一瞬间,小方已经原谅了她,不管她曾经对他做出过多可怕的事,他都可以原谅她。 水银又道:约你的人已经走了,因为他已发现你根本不配让他出手,卫天鹏想要你替他找回黄金,我却只想要你的命。 她慢慢的接着道:我敢打赌,这次绝对没有人来救你了。 小方忽然笑了笑:你赌什么?赌你的命? 水银也对他笑笑:只要你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她的笑容忽然冻结,因为她已发现地上多了条影子。 阳光从她背后照过来,这条影子就是在她背后,是个人影子。 这个人是从哪里来的?是什么时候来的,她完全没有发觉。 影子就贴在她身后,动也不动。 她也不敢动。 她的手足冰冷,额上却冒出了一粒粒比黄豆还大的汗珠。 是什么人?她终于忍不住问。 影子没有回答,小方替他说:你为什么不自己回头看看? 她不敢回头。 她只要一回头,很可能就会有把利刃割断她的咽喉。 一阵风吹过,吹起了影子的长袍,她看见从她身后吹过来的一块白色的衣角,比远方高山上的积雪还白。 小方又问:现在你是不是还要跟我赌? 水银想开口,可是嘴唇发抖,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就在别人都认为她已将因恐惧而崩溃时,她已从波娃身上翻出,踩住波娃的头,掠出了三丈,不停的向前飞掠。 她始终不敢回头去看背后这影子一眼,因为她已猜出这个人是谁了。 在远方积雪的圣峰上,有一个孤鹰,在这片无情的地上,有一个孤独的人。据说这个人就是鹰的精魂化身,是永远不会被毁灭的。 生存在大漠中的人几乎都听过这传说。 她也听过。 卜鹰没有追她,还是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用一双鹰般的锐眼看着小方。 你输了。他忽然说:如果她真的跟你赌,你就输了。 为什么? 因为她说的不错,这次的确没有人会来救你。 你呢? 我也不是来救你的,我只不过碰巧走到这里,碰巧站在她身后而已。 小方叹了口气:你是不是永远都不要别人感激你? 他也知道卜鹰绝不会回答这问题,所以立刻又接着道:如果你碰巧需要五根牛皮带,我这里碰巧有五根,可以送给你,我也不要你感激我。 卜鹰眼睛里又有了笑意:这样的牛皮带,我碰巧正好用得着。 小方吐出口气,微笑道:那就好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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