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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九章大学毕业后的三个四年

我的求学梦 郝士明 17247 2023-02-05
(一九四五|一九五七) (一)第一个四年奔波在城固重庆与平津之间(一九四五|一九四八) 这四年,是日寇享受到原子弹,投降前后的四年,亦是我国,国共两党你死我活,惨烈内战的四年。 结果共产党胜利,席卷大陆,以中华人民共和国之名,定都北京;国民党则败退台湾,以海峡一水之隔,形成分裂敌对之局面。 数十年以来,因受美国、日本诸国的操纵与阻碍,至今祖国仍未能统一,令人深叹中国之大不幸,徒唤奈何。 不过,我个人却安然无恙,反而苦中求乐,在祖国美丽的土地上,由城固而重庆。再由天津而北平,度过四年愉快的教书生涯。共军进入北平的前两日,我即由北平经天津,乘一小危轮,险遭不测,而逃难到台湾。 <城固一年任教文治中学>

在一九四四年六月间,我在西北大学毕业之后,昔日同窗好友,个个劳燕分飞,各奔前程。九卿、金铮与玉昌等赶往陪都的重庆去了,我则决定在城固多逗留一年,接了文治中学的聘书。 在城固县内的文治中学,是由西大地质地理系的郁士元教授所创办的。他自兼校长。校内教务、训育与总务等职务,多由西大的毕业生担任。各级教师全职者不足时,即由西大高年级同学兼代之。 在我看来,这个文治中学很像是西北大学的一个附属中学,是该校毕业生一个实习教学的好处所,亦是一般青年人,在进入社会之前一个难能可贵的磨练机会。 在这个时候,文治中学办理得有声有色,名噪一时。四周临县与乡镇来投考的学生日益增多,以致学校不堪收容。郁校长随即又将小西门外之一座大庙改建,作为一分校,由地质地理系刚毕业的张兴仁同学担任一分校长。掌理一分校之一切事务,并约请我协助之。

兴仁,年岁较长,作事稳健,计划周到,尤以待人敦厚、豁达平实为贵。不久,我就由瓮宅迁入分校中,占有一间尚有神像的大房间,穆肃安静,是我读书、准备教学的一个好处所。我俩尚有一个年青勤朴的小工友,晨昏为我们服务,烧茶送水。 我们将这一个新成立的分校,办理得有声有色,很为成功。颇得各界好评。除按时上课下课外,早晚升旗降旗,晚间还齐唱抗战歌曲,好像又回到了我在国立一中的情景。回味无穷。 尚记得,在严冬的夜晚,当学生们入寝之后,大地一片寂静,我与兴仁则坐在办公室内的小凳上,围着一个燃着木炭的火盆,喝着清茶聊天,谈古论今,自由自在。二人情投意和。颇有相识恨晚之感。今日闭目沉思,兴仁的音容,依然清晰的留在我的脑海里,不知他现处何方。只有暗自为他祝福了。

<城固的国立一中> 约在一九四四年底,日寇蠢动,侵犯豫西。母校国立一中陷于危境,被迫仓促间迁来城固。正好占据刚刚迁往甘肃兰州的西师附中留下来的校舍。 我在城固,喜迎杨校长、王师信直、吴师冶民等。他们看到我这个五年来未见的爱徒,现在已经大学毕业,做起教师来,其高兴之情,不言而喻。 前面曾经谈到,在第二学期开始时,我又受吴老师之命,兼任一中两班高二的化学课程,每周十二节,加上我在文治的十六节,每周共二十八节课。 该时我勇气十足,充满活力。夜间在庙内,有神像陪伴我准备功课;白天则奔跑在小西门外分校,城内校本部与东门外教场坝国立一中,三处之间,我却一点不以为苦,反而精神百倍,高兴万分。如此,我就可以小有积蓄,作为一年之后,赶赴重庆一游之旅费矣。

<重庆半载胜利降临> 在一九四五年六月间,我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我读书四载,教学一年的城固。经汉中过褒城,转赴陪都重庆。 当我到达褒城时,同乡好友,谷国栋先生已不知去向。听说他因好酒、爱赌,生意破产,早已将饭馆卖掉,携带妻子他往矣。想起两年前,他约我来访时,其事业与婚姻两好的美景,曾几何时,竟已人去楼空,怎不令人感伤,为其惋惜耳。 由褒城到四川省之广元,我搭上了一个美国大兵的十轮大军车,与他并肩而行。一路上与他交谈不断,来练习我的英语会话。 当我们正在开车行进中,他忽然将车子停下来,取出一支长枪,让我大吃一惊。不意他却面向天空,大叫一声Birds!立即枪声连响,但都没有击中。他则向我叹息不止。这一个美国年轻大兵的顽皮举动,令我终生难以忘记。可惜我没有记下他的姓名与住址来。

由广元到重庆这一段路程,我改乘公共汽车。约再行一日即到达重庆,我国抗战时的神经中枢,名闻全世界的中国陪都。心中既为到达目的地而高兴,却又感到万分的空虚与无依,不知今后将何去何为。 下公车后,背着我那一卷极为简单的行李,赶去坐轮渡过嘉陵江,直奔南岸弹子石的精益中学。见到了在该校任教的九卿与金铮二人。分别整整一年,今日又重逢,大家都兴奋异常,喜极而几乎都要流下泪来。 当日又见到了我昔日同班好友王玉昌。他在该校担任训育主任。继而他们又介绍我认识了该校校长余鉴明与其夫人陆淑明女士。听说他们两人在重庆政学界交际非常广泛,又常在话剧舞台上担任主角,是一对有名的金童玉女。在我的印象里,二人的确是一对郎才女貌型的人物,令人羡赞不已。

到达重庆这个山城后,我曾畅游上清寺、两路口、青木关与北碚等地,是当时国府各机构的所地。这些地方都在上上下下的一条大道的两旁,其间有公共汽车慢慢地爬上爬下。我在这些政府机构中都有相知或间接介绍的友人,接待居住,与在城固时各校间同学互访的情境相似,一点也没有陌生与孤单的感觉。 有一次,与一位同学在国府组织部食堂吃饭时,看到一位年轻英俊,惹人注意的人进来,与大家一同站立在桌前进餐。他讲话的声音非常了亮,谈笑声不断。友人即低声对我说,他就是我们过去的教育部长陈立夫先生。令我惊奇不已。该时他已被调派为组织部长,教育部长则改由朱家骅先生担任。 当我的盟兄好友萧树滋见到我时,更是特别高兴。对我亦照顾甚殷。该时他正在教育部任职。数日之后,他忽然对我说,教育部已经下令派他去距离青木关(教育部所在地)不远处的山中,一个名叫歇马场的小镇上,去主办一个中学进修班,收容由各地逃到重庆来的中学生。希望我去帮忙担任教职,并兼任训育主任。如此就决定了我到重庆之后的工作。我在一中时的同班同学杨秀禄已由西北师院教育系毕业,亦被萧兄网罗,出任总务主任之职。

不久,我们就在山上的歇马场一个大庙内开班上课了。学生仅有一百多人,但仍在陆续不断地增加中。教职员有十余位。萧兄经常来往于青木关与歇马场之间,与教育部直接接洽校务。经费很充足,一切进展都很顺利。 教职员们有一间小食堂,大家轮流管理,吃得很舒适愉快。众人在山中就好像与世隔绝,过着隐居的生活似的。我则天天在教课之余,与年青的学生们一块儿打篮球,或与采购食物、果菜的同事,一齐越过山岭,去附近的集市上看热闹,探民情,乐在其中。 我们居住在山上的歇马场,距离山下的青木关,约有二十余里。萧兄上下山,都坐由二人抬着的滑竿,这是唯一的交通工具。在山城的陪都,是很普遍的。 这两位抬竿的人,足着草鞋,在高低不平的乱石小路上,行走如飞,快速异常。两人口中则似唱歌一般,互告路形的变化,与应注意的步伐,看来十分有趣,又感到有一点害怕。

我也曾在此逍遥自在的日子里下山数次,与友人一同去各处旅途,但不坐滑竿,全是步行。不由得令我想起在西大四年级时,每周与九卿步行数十里,越小丘、渡小河,去上元观乐育中学任教的情景,与此时非常相似。 最令我难以忘记的一次下山旅游,是在北碚的一日夜。当时我们去洗温泉、吃三六九的白菜猪肉锅贴、住宿一家小旅舍。 就在这个时候,平地一声雷,美国的两枚原子弹,前后落在日本的广岛与长崎,震憾了世人。不久,日本鬼子即于一九四五年十月间宣布无条件投降!我们的抗日战争获得了最后的胜利。 <前往平津开办中学进修班> 陪都的国府当局,在全国人民热烈的庆祝声中,立即陷于复原与接收的紧急状态。同时国共两党的明争暗斗亦立即浮上台面,由冷战升级为死伤惨重的热战矣。回想起来,那个突然降临的胜利,究竟是喜是忧、是祸是福,实难定矣。

教育部的主要工作,是派员前去接收沦陷区内的学校;收容救济流浪的青年学子,成立进修班。树滋以主办重庆歇马场之中学进修班成绩卓著,驾轻就熟,就被指派前往天津市,成立天津之中学进修班。 树滋立即乘飞机前往北平转天津去上任。行前并安排我与同事吴君颉颖陪同其未婚妻王淑勤小姐,搬往机场附近之旅舍中,等候机位,随后前往。 我们三人每天轮流去机场询问机位。约一周之后,才坐上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的飞机,离开了我才来数月的陪都重庆。 同时,树滋兄另约有赵联卿、李庆春、张效梦等旧日同学与同事,乘船顺长江东行,经上海直奔天津。在重庆精益中学的余鉴明夫妇,与我的两位好友李九卿与王玉昌则奉派前往河北省保定,去接办一间保定进修班。

我们三人由重庆直飞北平。坐的是一架螺旋浆的军机。在宽大的通仓内,所有人都席地而坐,既没有安全带亦没有把手。故而,在飞机左右摇动时,我们也就随之起舞。大家都是初次坐飞机,有一点紧张,也有一点忐忑不安之感。只有静静地坐着,细听外面飞机的嗡嗡声。 飞行大约四个多小时,就到了北平上空。隔窗往下一望,尽是一片白色,别无他物。下机之后,地面上竟是一尺多厚的雪。我们很高兴能够看到如此美丽的雪景,更庆幸平安地到达了故都北平。树滋早已安排好,有专人来接待我们。立即进入汽车直奔天津。 这间新接收的中学大门口,已经挂起了一个教育部天津中学进修班的大木牌。许多工作人员正忙着收容流浪学生,为他们登记注册,分配班次。 很奇怪,不知为何,我们到此才一个多月,教育部忽然来电,命令我们这一群,刚由重庆来的全班人马,与在北平者对调之。我们当然很高兴能去故都北平工作。大家就立即重整行装,赶往北平上任。 在天津短短的忙迫期间,除办理一般的校务外,有两件事是我亲临所见所闻,感触极深,值得在此记录下来。 <第一件事:可恨又可怕的日本人> 在我到达学校时,首先见到的,是一群带领妻子儿女的日本人,说来深深感到愧疚!抗战八年以来,天天喊着打杀日本鬼子,但是,我却始终未曾见过一个日本人。 今日看到的则是一群丧家之犬似的日本人,正在等候着遣返回日本岛国,在他们每个人的胸前都挂着一个纸牌,上面写着每人的姓名与其他资料,当他们见到我时,即向我行九十度的敬礼,站在一旁,低头不语。 他们这种态度与举动,令我既恨又惊,感触万端。我了解他们心中在想什么。他们是不服的、是不把我们中国人视为胜利者的!他们这种服从命令,忍辱负重的表现反而令我震惊不已。 我曾再三地对我的学生们讲,日本人仍然是我们可怕的敌人,他们将来还会侵略我们的,想想看,你们现在应该如何准备来保卫我们的国家呢?一定要努力读书、奋发自强、更要培养国家观念与民族意识,明是非、辩善恶,始能胜任愉快。 <第二件事:政府实行宪政举行选举的一场闹剧> 政府为了遵行国父孙中山先生的遗言,按照军政、训政、宪政三步骤建国的方针,就立即进入宪政阶段。全国进行选举立法委员与国民代表。 这一项主宰国家命运的大事,适逢我在天津时展开。全国沸腾,热闹非凡。此举在此时此刻、紧急紊乱中举行。在训政尚未完成之前举行,是否合宜,是否有违国父的旨意,我不懂政治,不敢断言,但却目睹到选举的一片乱象,与一个令人望而兴叹的可笑闹剧。 <胜利之后国府定都的问题> 在日本投降、抗战胜利之后,复原定都何处的问题,甚嚣尘上,争论不休。一为仍以南京为首都;另一则主张定都北平。结果采取了前者。政府还都南京,并定北平为陪都。此时我们这一群刚由重庆来到北平工作的人,好像是从战时的陪都,又来到了平时的陪都,大家谈来,都不免莞尔一粲。 <回家接母亲的一幕> 当我由天津到达北平时,哥哥士英早从定县来到北平等候着我。弟兄分别八年之久,今日重逢,欢乐之情不言而喻。唯我思念母亲之心万分殷切,恨不得立即返回定县的家中。 在北平停留两日,将学校中事稍做安排之后,即与哥哥一同乘车南下,直奔老家。路过保定时,顺便探望了好友九卿与玉昌,不意他二人,竟坚持与我们同行,去拜望我的母亲大人。盛情难却,就一齐乘火车到达定县我的老家中。 当我见到母亲时,不由得立即跪倒在她的膝前。喜极而泣,眼泪汪汪地流下来,记得母亲亦满眼含泪,却笑容满面,高兴万分。她双手抚着我的脸,好好的看了一会儿,就忙着去招呼远来的贵宾。我却依然跪在地上良久,泪流不止。看到母亲体健如昔,快乐的样子,我内心的欣慰则可想而知矣。 家中的房舍保持得很好,整齐异常。前院出租的小医院,已经改作哥哥经营商店的办公室。九卿与玉昌两位好友在前院住宿一夜,并参观了我们定县雄伟的城墙、城楼与料敌塔。 母亲、嫂嫂与妹子等,就忙着包水饺、做甜点,招待九卿与玉昌。在餐后,大家坐在大院中枣树荫凉下,闲话家常。母亲的问话最多,显示出她老人家的特别喜悦。母亲还命令她的小孙儿,启宏,表演了一套少林拳,以娱佳宾。之后我与哥哥就送二位返保定去了。今日想来,在抗战时的同班同学,亲如弟兄一般的情谊,实为难能可贵。 哥哥与嫂嫂现有三男一女。女名俊香,男者依序名为老道、和尚(启生)与喇嘛(启宏)。这都是我的母亲为孙儿们起的名字。因为长孙生下来时多病,如此即受到神的保佑,长命百岁。妹子心宽,已出嫁,妹夫名王元英,现有一子,名珠江。就住在后院的四合院中,这是母亲最最高兴喜悦的一点。 到家数日以来,四邻远近亲朋好友,都前来看我,为我母亲道喜致贺。我亦曾前往三义庙街姥姥家,与二姑奶奶家拜望,感谢他们在我幼年时对我的爱护。所到之处都是夸奖与欢笑声,很有一点古时衣锦还乡的意味,令我难以消受。 此时我最盼望的就是将母亲接往北平,与我同住。重温儿时旧梦,可稍尽孝心。唯母亲则坚持不肯立即启程,打算先将家中事,好好安排一下,再前往北平。我也以为,晚几天能让母亲安心,才最为重要。 我在家中停留了四天,饱尝天伦乐,又吃到母亲亲手做的美食。疙瘩汤比在读定县初中作通学生时的,更为好吃。因为北平学校中的事极待料理,我就依依不舍地暂时离开了家人,返回北平。 孰知此后不久,国共两党内战,愈演愈烈。平汉铁路时通时断,危机四伏。未能将母亲及时接出来。不到两年,战事急转直下,共军大胜,国军惨败。在共军进入北平的前两日,我就赶往天津,乘一危轮,冒险前往台湾矣。 万没想到这一次返家,未能将母亲接来北平同住,竟是与母亲大人的最后一次见面,永诀矣!令我一生来受尽子欲养而亲不在的痛苦。 我是在一九四八年底离开北平,直到三十四年之后,一九八二年方能回家,为母亲扫墓。该时北平早已改名为北京矣。 <在北平安居乐业执教的两年> 回忆我在北平的两年,虽然未能如愿将母亲接出来同住,再次亲聆母训,但仍能书信往来问安,盼望着战事停止时,仍能如愿以偿,速接母亲来平同住。 该时,美国曾派大员马歇尔前来北平,参与调停。与国共两党代表举行会谈,即当时所谓之三人小组。还记得,在北平大街上,时常看到一辆惹人注目的黑色轿车,前面一左一右,插着一面美国国旗与一面五星上将的旗帜,据说那就是马歇尔的座车。可惜他空费心思,功败垂成,致使国共内战火上加油,百姓遭殃,倍受痛苦。 在此期间,共军虽然占据了大部分的乡村,并随时能够切断交通要道,采取以乡围城、以面包点的战略,但是国军兵力雄厚,装备新颖,仍能确保诸大城市之安全。故而,人民依然能够安居乐业,生活如常。 这也是我一生来最感轻松愉悦的一段宝贵时光(上图,著者在北平,时年廿七)。我曾走遍了北平市内的大街小巷,游遍了四郊的名胜古迹。诸如故宫、天坛、北海与中南海,颐和园、万里长城与十三陵。亦尝遍了故都的各种美味佳肴。东来顺的涮羊肉、东安市场的糖葫芦、西城的烤鸭与糖炒粟子,夏日夜晚街上小摊上的青脆萝卜、各种冷饮,味美价廉,皆为一时之选。 我更曾聆听过长安大戏院内超级名伶梅兰芳与金少山的霸王别姬;在西安市场内听到过侯宝林的相声,皆为人生难得一见的剧坛绝响。 在游走北平天桥时,观赏到卖艺人间各种惊险万端的杂耍、做唱,令人惊奇叫绝。现在想来,件件依然印象深刻。 (二)第二个四年习陶瓷在台北(一九四九|一九五二) <由天津到台湾基隆港口的惊险一幕> 在一九四八年底,国共两党战事已近尾声。我坐火车到天津,匆忙间挤上一艘小轮船,名美信轮,直奔台湾的基隆港。船舱内挤满了人,夜间睡觉时,一个挨着一个,好似罐头里面并排的沙丁鱼一般。 因为过份超重,小轮行得很慢。在经过台湾海峡时,风速加大,船在水上剧烈摇动,险些沉向海底。船上的大人与小孩们,呕吐声与哭叫声混在一起,不绝于耳,其情悲惨至极。我个人一向坐车有晕车的毛病(自己开车时则无),这一次挤在这个小轮中,晕情刺心,痛苦至极。很想跳下海去,一了百了。 大家如此苦撑,数日之后,始到达基隆港口。下船时有点重生一次的滋味。不过数日之后,听说美信小轮,在第二次由天津开往基隆时,因超载过重,又遇巨风,竟遭半途沉没的恶运,令人震惊不已!我不由得自叹,仅数日之差,我又幸运地躲过生死一劫。 离开北平与天津时,正是大雪纷飞,天寒地冻的严冬。到达基隆时,则是阳光普照,温暖似春的季节,不由得,又令我想到祖国的锦绣河山,纵横于寒温热三个地带,多么雄伟而壮观啊。在整个地球之上,近两百个国家之中,只有中美两个国家,有此上天赐予的土地。 我们应该如何爱待她、保护她,进而帮助她为国人服务呢?至少,我们千万不能再内战连连,处处烽火,去伤害她了。 我站立在基隆港口,看到那些缷货的大汉们,赤足光背,肩扛重物,行走如飞的情景,顿然间令我精神一振,将刚才在轮船上的的昏晕惊恐的苦痛,丢在脑后。挺起胸膛来,坐上公车赶赴台北,重温我在抗战时独自奔往重庆的奋斗勇气,接受这一个新环境的挑战。 <在台北我作了陶瓷工程师> 在台北奔走数日之后,即由友人介绍我进入了台湾陶业公司之技术室工作。职衔为一副工程师。我很高兴改行进入工业界,这也是我主修化学的初衷。不过在我大学毕业之后,能有机会作几年教师,培养一些守时认真负责等教师必备的习性,亦是一件很理想的事,对我未来工作与研究是很有俾益的。 这个陶业公司隶属台湾省最大的工矿总公司,乃其十大分公司之一。厂房分布全省,各地员工共有万人以上。它的四层办公大楼,位于台北市火车站附近之南阳街口,交通十分便利,上下班则有交通车接送之。 这个分公司有二十五个红砖工厂,遍布全省各地,为本省建筑用砖之主要供应者。另有三个陶瓷耐火工厂,分别设于台湾北部之北投镇,中部之苖栗镇与南部之高雄市。 北投的工厂设备最齐全,规模亦最大。为台湾一般家庭瓷器餐具及工业用耐火(砖)材料之主要制造者。用户则多为属于工矿总公司之下的其他分公司,如钢铁公司、铝业公司、化工公司、肥料公司与糖业公司。此外台湾公卖局的制瓶工厂,亦是北投厂的一个重要顾客。陶业公司之技术室,占据办公大楼之第二层,有职员二十多名。设主任一人,组长三人。掌管各工厂之技术改进、新进产品之研制,与解决生产上之技术问题等。 在开始工作时,我首先出差去参观或视察诸红砖工厂。观看其制造过程,所用土质原料以及砖窑之构造等等。每到一处住宿二三日,学到不少新知识。我是以学习不耻下问的态度,向所有职员与工人请益的。他们对我这一个上级派来的工程师竟如此谦虚和气,大出意外,对我反而特别礼遇与尊敬。 每次返回公司,我都将心得与建议写进报告中,呈给技术室翁主任。这位翁主任,是一位老先生,日语讲得很好。据云他在陶瓷工业界小有名气。他上下班,不坐我们大众的交通车,而是有一辆人力三轮车专供他一人使用,只有分公司的总经理,汪申先生有一个司机与一辆轿车。 令我最感兴趣的,则是继续出差到三间陶瓷耐火材料工厂。过去参观的许多红砖厂,操作与设备都十分简单,是与这三间工厂不能相提并论的。对我而言,厂内一切都是初次见的。我需要从头学起。除掉虚心、诚恳地向各厂的工程师们请教外,在夜间则加紧阅读中英文有关陶瓷制造之书籍、杂志。我曾拜托在美国的友人,为我买到一本当时最负盛名,有关耐火材料的书。 Refractory Materials作者为A。 B。 Searles英国人,一九五二年第三版,伦敦出版,九百余页。另外,他还为我购来数册美国出版的Ceramics杂志,都是些陶瓷界新产品的文章与新闻报导。 出差到各工厂时,我细心观察各部门之设备,不同的窑房与制造的过程。回到台北公司时,我就与书本上之理论与技术相互对照之,继续写报告与建议给翁主任。在这一段时光内,我奔波在台北公司与北投及高雄等工厂,日夜学习用功,兼程并进,学到很多实际上与理论上的知识,感到兴奋又愉快。心想这陶瓷工作与研究,将是我今生主要的事功矣。 <我作为技术室实验组的组长> 我这样埋首苦干二年多之后,对工作环境渐渐熟悉,行政与人事方面亦能应对裕如。对陶瓷一行,却越发感到兴趣。并将美国陶瓷杂志上的新闻与新产品等,翻译为中文,传阅给技术室的同仁。如此亦可增加我的翻译能力,可谓一举两得,彼此受益。 我对各工厂之制造过程,常提出改善的方法与计划,更建议试制各种新产品。引起了翁主任的共鸣,与其对我的器重。不久他就与汪申总经理商榷,在技术室内增添一个实验组,专理各工厂制造方面之改进,与研制新产品,并任命我为主办工程师,兼任组长。这个职衔与任务,给予我很大的方便与权力,我就可以尽力而为,来发展我的抱负矣。 我的组长办公室,虽然仍在台北公司内,但是我却常到约有十余里外的北投工厂。在该厂陶瓷部门,结交了两位由大陆景德镇来的工程师,刘晨与周绍文。他们对配料、制坯、烧窑等工作都有实际经验。另一位吴让农工程师,是北平艺专毕业的,很有美术与设计的才能,制石膏模与手拉坏则是他的特长。在耐火材料部门方面,我曾获得该厂工务课长于锡奎工程师的合作与协助。他是浙江大学化工系毕业的,瘦小的身材,是一个精明强干的人,甚得全厂员工的敬重。记得该时的厂长为宋光梁先生,他是一个守时守份,忠厚诚恳而好学不倦的老先生。 <研发两种新产品> 在两年之内,大家齐心合力,共同研议,经过多次反覆的实验、无数次失败的教训与改进,最后,获得两项成功的新产品,并得到陶业公司与工矿总公司的特别嘉奖。 第一项是卫生瓷器,以抽水马桶为主。当时,台湾所有的卫生瓷器,全是由日本与欧美进口的,价格昂贵无比。我们的新产品在台湾尚属首见,虽不敢言美,但却实用而价廉。不久量产之后,有供不应求之势。每次一窑数十件,坐在厂内等候的商人很多,一出窑,即被抢一空,全厂员工喜气盈门,名声大振。我们这些催生的工程师们,更是兴高采烈,相互庆祝,传为佳话。 第二项新产品是酸性耐火砖。这是台湾烟酒公卖局制瓶工厂窑房内所需的一种耐火砖,主要材料为SiO2, 其配方与烧制方法多参照A。 B。 Searles书中资料。 言及此,我曾得识一位制瓶厂的田增英工程师,由于酸性耐火砖在制备与应用方面的技术问题,我们常在一起商榷研究,故而变为好朋友。以后我俩又曾分别留学匹兹堡,更曾同在西屋电气公司陶瓷研究室工作,结为至交,此乃后话。还记得两间工厂员工曾有一次篮球友谊赛,我为陶瓷厂的队长,田君则为制瓶厂的领队。还留下一张五十多年前的小照(上图,与田增英合照,穿西装者),今日重见之,感念无限。 (三)第三个四年准备留学在北投(一九五三|一九五七) <留学动机与难关> 自从来到台湾,由教育界转入工业界,在陶瓷方面工作数年之后,我就在此领域中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常在深夜沉思默想,我国的瓷器,自古以来即名闻于世,乃我国之一大发明,并将瓷器译为(China)之名,这是何等荣誉之事呀!但是时至今日,我国在工业与科技陶瓷方面,却远远落后他人,实感汗颜,有愧于祖先。今后我应该加倍努力学习,立志作一个推进我国陶瓷工业的研究员。 在这个时候,台湾政府当局为了发展经济,培养科技人才,每年除掉考选少数公费留学生之外,还举办自费留学考试。参与者众多,每年都有不少出国深造者,这种风气也自然地勾起了我的一个幻想,设法出国留学。到美国去学习陶瓷! 不过回头一想,这是极不可能的。第一,十几年前学到的一些化学方面的知识,现在差不多全已忘光。何况十余年来,在化学方面更有革命性的发展,对我则是完全陌生的。第二,在英文方面,说听读写,自感都不够水准。第三,可能是最大的问题,要有至少两千四百元美金,存在银行作为押金,始能签证赴美留学。我的手中则是分文皆无。是故左思右想的结论,在我来说,留学不只是幻想,而且是痴人说梦话。 但是为了安慰自己,我又想到,我在中学与大学时,都是名列前茅的好学生,现在也握有大学四年优异的成绩单,为何不去努力争取呢?难关自然重重,不过亦应一步一步地去克服呀!走一步说一步好了,你不去试,那会有机会呢? 想到这里,竟然又兴奋起来。决定从今日起,要向留学一梦,自修奋斗之。立即想到第一步该做的事,应该是补习化学与英语。 <自请调往北投工厂> 为了自修读书,我需要一个比较轻松一点的工作,更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在这个扰攘喧哗的大楼中,是绝对不行的。经过多日来的思考,最后想到一个可行的办法,自动请调,去北投工厂作一个顾问工程师,主持一个实验室,专做研究与改善产品的工作。 想到就做到,我立即将请调签呈送给技术室的翁主任。这是一个极为冠冕堂皇的惊人之举!因为在那个时候,人人都盼望着,去到公司内工作,高高在上嘛!谁肯调到乡下的工厂中,去受罪呢?更何况我在公司已有实验组长的职位,并且深受上级的赏识哩! 但是他们那里知道我的葫芦内装的是什么药呢!在我一再诚恳的请求下,就得到了翁主任的许可与上级的批准,调我前往北投工厂,主持研究工作。 不久我将公司实验室内的仪器与书籍,连同我组长的大型办公桌,全都搬进北投工厂中。如愿以偿地,过起一面工作,一面读书自修的生活来。 暇时尚可多与工厂内苦难的工人们接触,厂内主事者,若有重要会议时,都会请我以顾问之身份参与之,如有人员来厂参观或视察时,则多由我相助接待。 <自修化学与英语> 第一步开始要做的,就是补修各类化学课程,与训练英语会话。这将是我最近二、三年内主要的自修科目。这不仅是为了准备参与留学考试,更是,如果能够留学时,在美国读研究院的基础。 首先,我买来台湾大学化学系现用的四本教科书:有机、无机与物理化学,另一本则为电子仪器分析化学。随即开始一节一节、一章一章地细嚼慢咽,读将起来。其中许多新知与难题,常常令我苦思,终日不得其解。唯在最后获得解答时,则又兴奋至极。好像又回到过去在西北大学读书时的情境。 在英语会话方面,每天早晨,在上班之前,我收听美国之音,赵丽莲老太太的空中教学一小时。主要是借以改正我的发音与音调,得益良多。这位美国老太太,对台湾学习英语的人,贡献至大,是台湾最敬仰的一位师尊。 同时,工厂中新来了一位年龄较长的方铭工程师。他是工厂内刘、周二位工程师在景德镇一同工作的师兄。他高高的块头,诚恳朴实,爱好运动。到工厂后,立即加入了我们工厂的篮球队。我二人也立即变成了好朋友。天天在下班后,一起打篮球为乐。 方工程师亦很热衷学习英语。不久,他打听到在北投有一位美国牧师,在住处讲授圣经。他就约我一同去参加。一面可听圣经上的故事,另一面则可练习英语会话。 这位女牧师Mrs。 Larson,高大的身材,年约五十余。对人很和气,但十分严肃。讲道教学,十分认真。我俩每周去一次,每次约两小时。对我在英语上的听与讲,大有帮助。 数年之后,在我赴美留学之前,去向她致谢辞行时,她送我一本小型圣经,并且在内页为我题字。她还给我一封介绍信,到美国时去会见一位牧师。她深知我是一个苦学的贫寒人。其关怀之盛情,令我终生难忘。 在我搬来北投工厂之后不久,我由台北租来一架老旧的打字机。暇时即练习打字,以便日后申请美国学校之入校许可与奖学金时,填写表格之需。我这一个准备留学的事,不愿任何人知道,尽力保密,以免失败时受人耻笑。 <通过自费留学考试> 在最近十年来作教师时,天天测试他人,我却从未参加过任何考试。这一次为了梦想留学,竟与一群刚由大学毕业的青年人,一齐进入考场应试,感慨良多,哭笑不得。 记得,那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因为日夜忙着读书,过分疲劳,染有一点感冒,虽然穿着一件很厚的大衣,仍然感到冷得打颤。如此经过一整天的考试,回到北投工厂时,立即睡倒在床上,小病了数日之久。 数周之后,当报纸上登载出国留学考试的名单时,许多人看到有我的名字时,都大吃一惊。尤其是在台湾国立一中与西北大学的昔日同学好友。都来向我致贺问询,我的心内,却是喜中带忧,深知前途茫茫,难关仍多,能否成行,仍是未知之数耳! <获得美国匹兹堡大学一仟二百美元之助教奖学金> 在六十年代,台湾人民的生活苦不堪言。一般人若想留学美国,在经济方面是负担不起的。同时美国政府为了防范留学者到美国之后,生活不能自给,而影响社会治安,故而,规定留学者必需备有押金两仟四百美元,存在台湾银行内,始能申请签证,进入美国。 这一笔钱在当时计算合新台币近十万元。在一般人的眼中,乃天文数字,很少人能够拿出来的。是故,想来美国留学的人,除掉借贷之外,就只有向美国的大学申请奖学金一途。当然啦!大富翁的子女们则为例外。 很早以前在台北,我认识一位冯宝国小姐,她是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能言善道,性情爽直,英语一级棒。那时她在一间德国洋行做事。她有一个在美国读书的男朋友,秦鼎新,也是我很熟悉的友人。现在她人在美国匹兹堡,已与鼎新结婚。鼎新刚由美国威斯康辛大学得电机博士学位,来匹兹堡美国钢铁大王卡内基工学院(Carnige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做教授。宝国在结婚后,仍继续在匹大读书,攻读分析化学博士学位。 宝国是一个热心帮助朋友的人,对我留学一事帮忙很大。经她将我大学四年的成绩单与申请入学的表格,送至匹大化学系。经过审查,数周之后,我在北投,就接到匹大的来信。除掉入校许可外,并且给予一仟二百美元的助教奖学金。这一封信对我的鼓舞甚大,心想我的幻梦成真又接近了一步。 <第二个美金一仟二百元的难关> 我在工厂的薪水只能维持生活,毫无积蓄,更是连一块美金都没有的。现在虽然有了一仟二百美元的奖学金,但是另外的一仟二百元美金如何去筹措呢?这一难题曾令我日夜费思,寝食难安达两月之久。 有一天,在台北遇到西北大学同学韩正本。他问起我留学之事,我则告以苦情。正本立即慨然对我言道:我的哥哥韩祖铭,你在西大时打篮球的好朋友,现在美国得博士后,在一家矿业公司做事,你可与他去信求助。 ,正本学弟非常热心,立即将祖铭在美国的通讯处写给我。 祖铭与我是同期考入西大理学院的。他读的是地质地理系。在校时吃饭、上课、住宿,我们常在一起。他虽然不善打篮球,却对篮球十分有兴趣,是我们理学院篮球队的啦啦队队长。 当他接到我的信时,数日之后他就寄来一张六百美元的支票。是他担保,以很低利息由银行借来的。可借一年之久。这真是曾共患难的好友雪中送炭,令我感激不尽。以后我到美国,数十年以来,我二人书信不断,并且数次互访,成为莫逆之交。 唯所缺的最后六百元美金,仍然令我头痛不止。不过这六百元美元,只要能存入台湾银行,得一银行证明,两个月之后即可取出。有此银行之证明,就可去美国大使馆,申请留学签证矣。 我还记得,这六百美元折合新台币两万四千元,是向一位友人家借到黄金四两,言明两个月后奉还。将其售出,得两万元新台币。其余四千元则是从北投工厂一位包办粘土的老板处,以八分月息借来的,所幸仅借两个月而已。 回想起这一段筹借一千二百元美金的往事,令我感触万千,终生难以忘怀。钱,我常戏称之为铜臭,但是有时没有这些铜臭,许多紧要的事则办不成矣。人生就是如此,徒唤奈何耳。 <留学美国之签证考试> 留学一梦至此,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矣。不过,这最后去美国大使馆签证的一关,亦曾令我心有顾虑,忐忑不安,生怕前功尽弃,功亏一篑。 该时由台湾申请去美国留学是很不容易的。他们是怕留学的人,一进入美国就不出来了。尤其是对一般贫穷国家的人民为然,多有刁难,条件严苛。 第一天,先去参与笔试。老美给一个题目,写一篇作文。我记得很易应付。第二天则为口试。是一个黑人,他看到我这个文质彬彬的年长学者,对我非常尊敬的样子,两人亲切地小谈片刻。他就在我的护照上盖章签字。这大概是因为像我这把年岁的人,去留学读书,恐怕不多的缘故吧! 回忆中写这准备留学在北投一节,信手拈来,轻松快捷,仅数页而已,但是却化费了我四年之久的时光。所谓事在人为,诚然哉!但亦靠天意耳。 (四)北投工厂内的几件小插曲 我在一九四八年底,由北平经天津到台湾。复于一九五七年的夏天,离台赴美国。前后整整八年的时光,是在宝岛度过。 前四年虽然在台北居住,名义上在公司内上班,但主要工作,却是出差到北投工厂。 在后四年我则迁居在北投上班。在北投工厂日夜与工人们相处,他们都以郝工程师称呼我,在办公室内的同事们,则坚持称我郝组长。 我对厂内近二百名员工的姓名,都可以立即叫出来。大家亲切如一家人。故而,如言八年在台湾,不如说八年在北投,更为洽当耳。在这八年艰苦的日子里,可以讲述的故事不可以数计。在五十多年之后的今天,将记忆犹新者,略述数则如下: <我与工人情深义重> 我与工厂的工人们,在极为艰苦的生活环境中,天天一同工作。朝夕相聚,情似家人。在我的心目中,这个工厂就好像是一间学校。开始时,我到这里来是作学生,向他们求教、学习有关制造陶瓷的方法与技艺。后来好像我又变成了这间学校的教师,来指导他们,如何改进制造的方法与解决困难问题。真的,我对他们,就像在城固、重庆、天津与北平时,对待我的学生一样。所不同者,则是他们不称呼我郝老师,而叫我郝工程师耳。 在那个时候,大家的薪资都很低,仅能维持起码的生活而已。但是他们却过着无忧无虑,非常快乐的日子。每逢过年过节,或时俗《拜拜》的时候,就会大开宴席,大鱼大肉,请来客人庆祝之。他们每家都会来请我们这些工程师们去参加,视为一大荣幸。及时,更是每人热情地互相敬酒,大声猜拳,热闹非凡。 年轻的周绍文工程师最爱喝酒,并且每次必醉。醉后之苦情曾令我惊心。我是从来不饮酒、不吸烟的。只以茶水代谢之。久而久之,他们都已深知,也就不再来以先饮为敬,而逼迫我矣。不过,他们那种坦诚的真情友谊,却是令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工厂的贫困情境> 在那个年代(一九四九|一九五七)台湾是一个极度贫困的海岛,水电不足、交通闭塞、国民教育只有六年。人民的生活十分艰苦。是故工厂内的女工与童工甚为普遍。他们来工厂工作时,都是身着短衣短裤,赤足木屐。有的女工,身后还背着一个待乳的婴儿。她们的工资比男孩还要低,大半是以件数计算的。 他们在如此艰辛的情境中,却都能安分守己,努力工作,没有一点儿抱怨的心情。在上班或下班的时候,我能听到的则是在马路上的笑声与木屐声,这些可爱可敬的工人们,勤俭诚朴,过着极为快乐的日子。反而令我羡慕不已。许多工人的面貌与说话的声调,至今我仍能分辨出来。 当我在实验室内读书自修,感到疲累的时候,我常常去工厂中巡视一番,所有正在制坯、注模与打砖的工人们见到我,都会笑脸相迎,叫一声郝工程师好。我也会立刻叫出他们的姓名来,问长道短,小谈片刻。我还常常去逗一逗她们的小孩,或看一看她们身旁正在熟睡着的婴儿。今日想来,台湾已经出现经济奇迹,跻身富国之林,此种情境早已成为历史,不会再有的了。但却令我依然怀念不已。 <工厂内一件可怕的惨剧> 谈起这件惨剧,虽然已是五十余年前的事了,依然令我胆战心惊,余悸犹存。 事情是这样的:工厂内有一位老工人,名叫周阿三。在粉碎部工作已有二十多年之久。他工作十分勤奋,天天总是第一位来到工厂的。他负责管理三个大型粉碎机。这种压碎硬性矿石与旧耐火砖的笨重机器,是常会出毛病的。他总是在灰尘飞扬、铁磨夹缝中穿来钻去,进行修复。我每次看到他的时候,总要勤告他,多加小心,进入辗磨之前,必定先关掉电闸,一定要将口罩戴上。我对这位不善言谈的老工人,特别敬重。 他有一个收养的孤儿名周枝木,也在我们实验室中作工友。两父子感情不很好。老周管教甚严,常见他在工厂内,追赶着叫骂他的儿子。 有一天,大概是老周艺高人胆大吧,一不小心竟被偌大的铁辗当场压死,血流满地,惨不忍睹。立即震撼了整个工厂。我曾亲去现场察看。观之不觉泪下。 工厂根本没有保安的设施与保安的规则,更没有保险的条例。如此,从公丧命,公司方面大概对其家属会有一点抚恤金吧。详情不记得了。 在老周出殡的那一天,我曾先到他那矮小的住屋中看过一次。简陋地似无一物,谈来可悲可怜,令我心酸。出殡时,除掉他那许多一齐工作的伙伴们之外,工厂内管理人员只有我一人。穿着整齐地跟在灵后,含泪送至埋葬处。人情冷暖,怎不令我感触万千呢。 <我作了一次月下老人> 另有一件事令我难以忘怀的,是一件大好喜事,我很成功地做了一次月下老人。 在前面曾经谈过,死去的老周有一个收养的孤儿周枝木,在我实验室中作工友。他帮助我的技术员做些杂务工作。他年方十五岁,聪明伶俐,敦厚诚实。我曾一再劝告他,晚间去台北补习班进修,读中学或职校,学有一技之长,将来会有一个好的前途。他听从我的话,就每晚去台北上课读书。有问题时,就来请教于我。我成了他的一个家庭教师。这也是我过去数年以来养成的教书习惯了。 同时在工厂粉碎部有一个与他同龄的女工,名黄番草。帮助该部主管作些记录与传达公文的工作。这位女工作事勤快,有条理,长得亦秀丽,颇有一点葡萄牙遗传的影子。许是由于台湾曾有一度被葡国占领过。她也常到我实验室来送公文,有时也为我做些工作。 有一天周枝木来到我的办公室,向我道出他的一件心事与悲情来。事关他与黄番草恋爱事。当黄女家中父母知道之后,就严禁二人再来往,主因是枝木为一孤儿,老周死后家中毫无所有之故。 当我将实情仔细调查之后,就将黄女叫到我的办公室内,询问她的意见。因为他们在工厂中对我特别敬重,知道我对他们最关心爱护。她就坦然告诉我对枝水亦甚钟情,爱慕有加。之后我就将他二人同时叫到办公室来,当面告诫枝木,应该集中精神,努力去自修,读完中学教育,将来一定会扬眉吐气,前途无量的。黄女则应坚决与家中双亲禀告实情,婉言请求交友与未来婚姻之自由。不过两人此后应互相勉励,保持纯洁的友谊,不要作出让人耻笑的行为。 我更进一步言道:你二人都在工厂工作,常能见面叙谈,正是你们俩最应享受的美好时光呀。两人都很听话,高兴地离开了我的办公室。之后周生读书的成绩,则大有进步。 在我决定赴美留学,将要离开台湾的时候,有一天他二人一同来见我,很高兴的对我说,两人已得家长的同意与许可,可以先订婚了,并且请我主持他们的订婚仪式,以示纪念。 在那一个小型茶会中,除掉他们的亲友外,有不少他们年青的伙伴们前来参加。人人都很高兴。我在讲话中,除掉赞扬二人合作的精神,祝贺外,更极为严肃的说了一大套道理。说现在二人千万不要急于结婚,一定要枝木学成就业,能养家自立时,才结婚生子。订婚后结婚前,应该是青年人一生中最为快乐的一段时光,盼二人能充分享受。番草的双亲第一次见到我,一再谢我对他二人的关注与教导,尤其是督促周生去读书的一节,是他们最为感激的一件事。 十七年之后,在一九七四年,我由美国初次返台访问时,台湾的进步发展,创造经济奇迹的名声,早已传遍全世界矣。当我看到枝木与番草二人时,他们早已结婚有,二女一子。并且自立门户,创办了一间专制青瓷工艺品的小工厂,生意兴隆,大发财源。成品多销售到东南亚。枝木开车请我到他们的工厂中参观。给我的名片上,竟然是两间公司的董事长矣。看到这一对年轻夫妇的美好家庭,我不但特别高兴,更有一点骄傲。 <别矣宝岛> 一九五七年八月的一个大热天,我在松山机场离开台湾的时候,为我送行的人很多,有国立一中与西北大学昔日同窗,有陶业公司与北投工厂的同事员工。 大家都知道我这个年近四十岁的穷光蛋,竟然能够冲破种种难关,前往美国留学读书,是很不容易的。他们更心知肚明,我这一去,困难重重,前途未卜,许多知己的好友都不免为我操一把冷汗。不过在当时,大家都兴高采烈祝我留学成功,早日归来兮。 当我在机场看到正本时,我几乎激动的流下泪来。不自主的对送行的朋友们,大声说道,若无正本与祖铭两弟兄之仗义担当,代为借款,我的留学梦是不会实现的。 当飞机升起仍在台湾上空盘旋时,我低头隔窗下望,看着整个的宝岛,好像是一片绿叶在海水上漂动,美丽极了。心想,我曾在这里度过八个年头,前四年在台北学陶瓷,后四年则在北投半工半读准备留学,现在走上了去美国的路,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呀。飞机渐渐离开宝岛,上升钻入云层之内,我则闭目沉思,想起母亲来。我此时远离祖国与她,不知母亲如果知晓时,是何心情。我唯有祈求上苍,保佑我那苦命的母亲啊。别矣宝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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