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六｜一九三七）
（一）母亲为我的求学再次筹谋
在我读定县初中最后一年的时候，母亲就开始为我思量，毕业之后将何去何为。
她深深明了，我们虽为一个小康之家，但是绝对没有能力，送我去保定或北平读高中的。同时她也绝不愿意让我从此辍学。在母亲的心目中，我是一个好儿子、一个读书的好材料，应该让我继续读书深造。母亲早就知道我的一个远亲表姨，张静涵女士，她是北平女师大毕业的，是那时全国少有的女子大学毕业生，现为河北省中南部邢台女子师范学校的校长。我的一个舅舅吴静波先生，也在该校担任文书工作。母亲由舅舅处打听到，邢台县的近郊，有一个全省闻名的省立邢台第四师范。故而，她就与舅舅和表姨书信往来，谈妥了在我初中毕业后，就送我去报考该校，盼望他两位就近照顾我，到邢台时的一切。
在那个时候，师范学校毕业的学生，按规定是要做小学教员的，是故，在读书期间，食宿都是公费。母亲又打听到，师范学校毕业的学生，如果成绩优良，还可以以同等学历的资格，去投考大学呢！这是母亲最高兴的一点，虽然那仅仅是一个遥远的祈望。
（二）邢台师范考前与考后
我在定县初中毕业之前，很少离开家门与母亲。记得祗有两次，骑着哥哥公司中的脚踏车，随同店员去赶过乡间的两个大集市场。一个是城北的清风店，另一个则是城南的明月店（多好听的镇名呀！），在这两次旅游中，我曾看到祖国乡间农民生活的情况。他们勤俭诚朴，讲求信用，彼此间互尊互敬，亲切的商谈交易，很少争论。
现在为了考学校，我将要独自远离家门，心中既有兴奋之感又有点忐忑不安。
<初次坐火车>
在我初中快要毕业的时候，母亲早就为我准备好应带的东西，并且在临行的那一天，给了我许多钱，讲了一套我国名言，穷家富路的道理，深怕我路途中吃苦受难。
哥哥以脚踏车推着我的行李（里面多是考学校用的书籍），母亲、小妹与我跟在后面，一齐步行去西关火车站。这是我第一次出家门，第一次离开母亲与家人，更是第一次坐火车。看到母亲等依依不舍的表情，我也有点将要孤单的感觉。
但是在我的内心深处，最关心的则是假如此行失败，考不取怎么回来见母亲与家人呀！因为早就听人说，邢台四师是一个名气很大的学校，设备好、教师一流，又是全部公费，投考的人很多，十中选一，是很难进去的。
<火车中回忆母亲的话语>
当火车开动，隔窗与母亲等挥手告别之后，我就立即静坐在车中，眼看着窗外，火车急速掠过的农家情景，陷于沉思。回想到母亲昨夜一再叮嘱的话语。
母亲没再夸奖我的学业成绩好，更没有再预言我一定会考取，反而一再对我讲，千万不要计较考试的成败，即便考不上，也不要难过，天无绝人之路，妈妈早为你上学的事另有打算的。
母亲真是一个有大智慧的人，她对我心中的所思与忧虑，早就知道得清清楚楚了，母亲在我身上用心之苦，可见一斑。
想到这里，越发感到不安，不敢再去深思。于是在火车左右摇动与轰轰隆隆的火车声中。我就睡着了。因为昨夜与母亲谈话，曾经整夜未眠。
<舅舅与表姨的关爱>
这两位在邢台女师工作的舅舅与表姨，深知母亲的才干，也知道她有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儿子，但是他们却从来没有见过我。
当火车停在邢台车站时，我下车之后，就看到在火车旁站立着一个高大雄伟身着西装的人，正在四处张望，似在寻人的样子，我立即认出那就是母亲曾经再三描述的舅舅。我跑过去一声舅舅。他很高兴，就把我拥抱起来，我俩立即坐上三轮车，回到女师学校。我暂时住在舅舅的宿舍里。
当晚，就见到了做校长的表姨。她那端庄秀丽的丰采，衣着简朴的气质，与那笑容满面的姿态，令我感到与我母亲很相似。表姨见到我很高兴，亲切地拉着我的手，问长道短，我也就回答如流，一点都不胆怯，好像是与我的母亲说话似的。
随之，我就在校长室内，与表姨及舅舅一齐同进晚餐。表姨一再对我说，不要为考学校的事，过分担心，像你这样定县初中毕业的高材生，不收你，又到那里去找好学生呢？
她好像很希望我是一个女生，这样，她一定会立刻收容我，做她的学生。
<考试放榜名列前茅>
在舅舅宿舍中住的两天，天天啃读带来的几本书，准备应试。在考试那一天早上，舅舅亲自送我去。一整天的考试，完毕之后，我感到很轻松愉快，因为自知考得不错，试题都很容易。
果然，过了两天，去看榜时我是名列前茅。同时在榜中亦见到我在定县初中的同班好友，诚儿哥，陈思诚，他亦是名列前茅。从此，我俩又二次同班，一齐读书。思诚比我大两岁，是我一个大哥似的好朋友。
考试录取之后，舅舅与表姨的喜悦与夸奖当然不在话下。第二天舅舅就送我去火车站，返回定县。在向表姨告别时，她一再地对我讲，回到家中告诉你母亲，暑假之后，来邢台读书的事，请她放心，一切都由你舅舅与我负责。
我这位表姨后来在抗战期间，在河南淅川县上集镇主持国立一中之师范部时，我就真正作为她的学生了。
<荣返故里与母亲的泪水>
由邢台返回定县家中时，四邻亲朋都为我考上名校四师，来向母亲道贺。喜气临门，大大的热闹了一天。
母亲心中的感受如何，我虽然不得而知，但是在当晚睡觉时，却见她泪流满面，暗中哭泣良久，我虽仍然醒着，但未敢出声。
今日想来那该是一种满意、骄傲与成功的一种自然流露，喜极而泣的表现吧！
（三）邢台师范一年的生活与有趣的见闻
在家中好好度过了一个愉快而安闲的暑假后，全家又忙着为送我南下、去邢台上学读书的事了。母亲为我准备了许多冬夏两季的衣服、被褥、床单等，哥哥还将他最喜爱的一条鹅毛褥送给我，怕我睡木板床太冷。
在火车站内与小妹告别的时候，她泪眼汪汪、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未发一言。惟恐一开口，就会哭出来。
<美好的邢师校园>
这个位于邢台县郊外的省立邢台师范学校（原名省立第四师范学校）。历史悠久，声誉卓著。校园很大，建筑特别整齐，房舍都是一排一排的平房，十分美丽壮观。
学校大门前，有一条很长而宽阔的水泥大道，两旁植有高大的柏杨树。风来树叶飕飕作声，很像从前我们在清明节时，去唐城上坟扫墓的情景，但是却缺少了两旁的石碑与石像。
进入大门与两旁的传达室后，是一宽大的花园院落。左右两厢各有一个四合院。一为校长一家的住处，另一则为教员们的宿舍。穿过这一院落，就有五六排整齐平行的平房建筑，每排皆有十余间宽大的房屋。
第一排为教务、训育、总务与人事等处的办公室与教员的休息室。从第一排中间大门穿过去，依序二、三排为各类教室与学生自习室。再穿往后排，则为厨房、餐厅、浴室、储藏室等。
最后一排是学生的宿舍。每人有一个单人木床与一个床边柜厨。床与床之间隔离，空间极大。比起定县初中的宿舍来，就宽大多了。每排房屋内，都有很多的门窗，房内空气十分流畅。天晴时，阳光就会照进来。这种设计很别致，甚为同学们喜爱。
学生自习室内的设备，甚为齐全、舒适。每个学生有一套桌椅。桌的前方，有一个小书架。每室约有十余套桌椅，连成相对的两行，整齐美观，很像一间公司的办公室。学生除了去上课等活动外，早晚自习与其他作业，都在此室中。这是我最为喜欢的一种安置，极为舒适方便。
紧邻学校的左侧，是一个附属的实习小学。小学后面，则是一个与本校相通的大花园。园内有一个圆形的大荷花池，池旁边有一座建筑宏伟的两层楼房，是学校的图书馆。里面藏书甚丰，报章杂志亦多。阅览室亦甚宽广，是一个读书的好地方。
学校大门的前面，是一个很大很大的运动场。这是令我最为欣赏与称赞的。内有各项球类与田径赛的场地。在靠校门处，有数间存放运动器材的储藏室。里面的东西繁多，可谓应有尽有。含有铁头与钉底的足球鞋，就有二、三十双之多。听人说，不久前，冀南各校联合运动大会就在这里举行，参加比赛的运动员与观众逾数千名，一时盛况空前。
<新旧思潮的明争暗斗>
在我读邢师的一年，表面上看来，社会上，是国泰民安、秩序井然；在学校内，教师上课、学生读书，也好似一片大好的景象。但是在骨子里，却是危机四伏，大乱迫在眉睫，一触即发。
当时，外有日寇，正在蠢蠢欲动，进犯我国华北；内则国共两党，明争暗斗，随时可发生暴乱。不过，我这一个十几岁的书呆子，天真无邪，天天祗知道用功读书，醉心运动，对这一个大祸即将来临的环境，却是一点也未感觉到。
不过，我也已经觉察到，图书馆内增加了许多新杂志，如新认识与观望周刊等。更有生活书店出版的许多新书，正快速地，流传在老师与同学间，大家争相阅读。他们也常常举办各种形式的集会，争相发言，热烈讨论，我却自觉落伍，赶不上时代，少去参加。
这是整整七十年以前的事了，今日回想起来，我感到还算幸运。因为作为一个无知的书呆子，总比参与明争暗斗、自相陷害的境界中，胜强多了！
<我作军训大队长的故事>
在那个年代，进入师范学校读书的学生，大半都是出身比较贫寒的家庭，年龄亦比高中的学生大些。我在两班新生中，是年纪最小的一个。
学校在第一学期时，曾筹办全校演讲比赛，各班都有人报名参加，唯独新生班内无一人报名。校方感到美中不足，极力劝导同学参加。不知为何，训育主任王信直老师听说我在初中时，是一个演讲的好手。他就将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中，劝我参加比赛，以襄盛举。他说这是一个学习讲话的好机会、是师范生最重要的一项训练，更是将来作教师时最需要的基础能力。经他如此诚恳的劝导，我就答应参加一试。
这是与许多高班的学长们竞争，心中感到压力很大，与在定县初中时的情况，大不相同。我当然不敢大意，努力作充分准备。结果大出意料，竟获得冠军，令全校师生称颂不已。加之我又是一个新来的运动健将，在球场上曾经大显身手，一时之间，我就变成全校的一个名人。
孰知树大招风，（名人）易招祸耳！在寒假过后，第二学期开始时，各班选队长，我就被举为班上的队长。不料在全校各队长选举大队长时，高班学长们起哄，竟将我选为全校之军训大队长。
当时令我面红耳赤，大为紧张。力请王主任与军训教官让高班学长代之，但是这种推辞是绝对不能如愿的。王主任却鼓励我接下来，力言我可以胜任。我无法可想，祗有硬着头皮，将这一个责任重大的任务担负起来，心想这都是参与演讲比赛，惹来的大祸。
在这第二学期中，许多校内全体同学的集体活动，诸如晨昏的升降旗，周一的总理纪念周会等，都是由我领导指挥，所以特别忙碌（注：校长张陈卿先生整年未来过学校，故而校务全由王信直主任料理）。
我在经过一段刻苦自励、勤谨实习的时期之后，对担任大队长的事，不但能应付裕如，轻松愉快，反而还有一点幸运与荣誉的感觉。在这期间，有两件小插曲，令我印象深刻，永远不会忘记。
<早晨升旗时唱国旗歌的尴尬事件>
这是我初次领导全体同学升旗、唱国旗歌时的一件小插曲，令我面红耳赤，不知所措。
我本来就很喜欢唱歌，对这首将要领导唱的国旗歌，更是练习得很熟，可谓已达琅琅上口的境界。但是万没想到临阵失策。在我领导唱第一句：中国国民志气宏载月披星去务农的时候，因起音太高，当全体同学开始唱时，就唱不上去而导至乱了起来。幸好精明能干的王主任，立即大声喊停，令我再次定音低一点，结果唱歌升旗大功告成，圆满结局。唯我仍感尴尬不已耳！
<穿军服着武装带进城购物的故事>
当时，为了强壮学生们的体质，政府规定：初中学生接受童子军训练，高中与师范的学生则受军事训练。故而，学校发给我们每人一套军装，包括军服、军帽、绑腿与皮带等。上军训课或离校外出时，一定要全套上身，穿着整齐。
上军训课时尚有真枪实弹操作训练。我曾打过两粒子弹。是我生来唯一的一次经验。该时我们都有点怕怕的。
由于我是全校的军训大队长，皮带一项与其他同学的大不相同。多了一条绕肩的小皮带，俗称之为武装带，是军官才能配带的。
有一天，我们同班五位同学一齐进城去买东西时，发生了一件令人哭笑不得的有趣闹剧。
那时，为了防范日本鬼子的蠢蠢欲动，进犯华北。政府在平汉线上，布置重兵防守。在河北省邢台一带，是由素有儒将之称的商震将军麾下的士兵驻守。军纪极为严明，军民相处亦甚和睦。
在我们走在街上，遇到士兵时，他们都在远远的地方立正等候，待我经过时向我敬礼之后，才继续前行，我当然亦祗有郑重地还礼如仪，但感到有点惊奇。
唯当我们行经驻有兵士的大门时，值勤站岗的数位士兵更是大礼侍候。先将肩上的长枪取下来立正，待我经过时，一名士兵则大喊一声（敬礼），让我更为吃惊，我也祗有面露微笑，亲切向他们还礼，而过之。
过一会儿另外四位同学商议好，让我在前面走，他四人则排队在后面跟随，颇似我的卫兵一般。五人如此严肃无语地在城内街上，快速行走，将应购的物品买妥之后，就匆匆地返回学校。
事后，大家又是一番笑闹，感到十分有趣。对我来讲，则是一个终生难以忘记的奇遇。
（四）回忆邢师一年
在我十五岁时，首次离开家乡与母亲，独自远行，去邢台师范读书，可谓身临异乡，初试啼声。
在这一年内，经历过不少有趣的事，有惊有喜，苦甜共尝，却都平安地度过来。至今想起仍感其乐无穷，怀念不已。
当时，在我小小的心目中，唯一的愿望仍与在定县初中时一样，要发奋用功读书。将来能做一个初中教员，每月可有六十个银元的收入，好好用来孝敬母亲，不要让她再辛苦地磨面粉与照顾小驴子了。
在学校放暑假之前，一位国文老师鼓励我们在暑假期间多读书，并且建议我们每人去学校图书馆借两本喜爱的书，带回家中阅读，读后写一篇读书心得，待下学期返校时作为读书报告。
我平日因为酷爱运动，虽然少读课外书籍，但是我是一个很听师长的指导，知道是非的乖学生。故而，就立即到图书馆，选到两本书带回家中。还记得清清楚楚，一本是厚厚的子叶，另一本则是薄薄的十年。
没想到暑假刚开始，大难即到来。日寇发动七七事变，在占领平津之后，大军就立即顺着平汉铁路攻下来。
我与哥哥二人，匆忙中离开母亲与家人，开始南下逃亡的生活。那两本借出的子叶与十年却不知现在何处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