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在最佳状态也是矛盾。
波普(Alexsder Pope)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六日
我悠悠地说:那是不可能的!我感觉心里冒出了小泡泡,随时都可能忽然笑出声来。我紧抱住琼恩。妳在哪里找到费兹杰罗医生?
她谨慎地看着我说:网路上。
哈,她就算在岩石底下找到他,我也无所谓。这位精神医师替信念的病征铺出另一种解释的基础,而且还与马尔康.梅兹近距离挑战。谢谢妳,周五时,这个意外让妳措手不及,妳还大惊小怪的,没想到这么快妳就能想出这么好的答辩策略。
不是我想出来的,所以别谢我。
我露出迟疑的笑容。什么意思?
玛丽亚,我没有梅兹的人力或资源。在普通情况下,我没有办法顺利完成这件事,今天早上走进来得靠本能经验瞎蒙。不过伊安.弗莱契整个周末都待在我的事务所,他找到费兹杰罗医生,在线上跟他通信,反覆思考这次的答辩。
伊安?
琼恩率直地回答:他这样做是为了妳,他会为妳做任何事情。
证人席是个紧密位置,四面八方被栅栏圈住,讲话会被麦克风传送出去,坐在非常不舒服的椅子上,你不得不挺直腰杆,看着旁听席观众的眼睛。我的心开始连续扑打胸腔,像受困罐里的萤火虫。我忽然顿悟为什么审问与考验在英文是同一个字。
琼恩的高跟鞋咖咖咖踩在木板地上。请报出妳的姓名?
我将麦克风鹅颈朝嘴唇拉过来。玛丽亚.怀特。
妳跟信念.怀特的关系是?
我是她的母亲。这几个字是镇痛剂,从嘴唇溜进喉咙,来到我的肚子。
玛丽亚,妳能告诉我们妳今天的感受吗?
我一听露出笑容。其实我觉得很开心。
怎么会呢?
我女儿出院了。
琼恩问:据我所知,她周末时病情很严重?
不用说,琼恩知道信念身体不适,探望她好几回了,这般的客套、这样的废话似乎很可笑,我大可直接跨步走到旁听席把信念揽入怀中,结束这一切,何必辛辛苦苦说这些理论、这些假设呢?
我却回答:对,她的心脏突然停止跳动两次,而且昏迷不醒。
不过她已经出院了?
周日下午出院的,现在状况良好。我朝信念看去,还不顾规定眨了眨眼。
梅兹先生平白无故說妳是代理孟乔森症候群的加害者,妳了解那是什么意思吗?
我困难地吞下口水。意思是我伤害她,我让她生病。
玛丽亚,现在有两名专家在这个法庭上声明,判断代理孟乔森症候群的最好方式是让母亲离开小孩,然后期待看见小孩病情好转,妳知道这一点吗?
知道。
周末时妳能去探望信念吗?
我承认说:不能,法院下令禁止我去看她,我不许跟她有任何接触。
周四到周日之间,信念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的情况越来越糟糕,在周六午夜左右,医生说他们不晓得她会不会活下去。
琼恩皱眉。如果妳不在那里,又怎么会知道呢?
有人打电话给我,我母亲和肯思.范德霍文打电话来过,她们都长时间陪着信念。
那么说,从周四晚间到周日上午,信念的健康恶化到了昏迷濒死的地步,可是她今天健健康康在这里。玛丽亚,周日清晨两点到四点,妳人在哪里?
我按照我们练习过的方式直视着琼恩。我在医院陪伴信念。
抗议!梅兹站起来指着我。她藐视法庭!
上前来。
我不应当得以听见他们的谈话,可是他们气到用吼的。她直接违反法庭命令!我希望今天针对此事召开聆讯!梅兹说。
拜托,马尔康,她的小孩当时可是快死了。琼恩转向法官。不过,玛丽亚出现了,而且没有说谎,对吧?庭上,这段证词证明了我的论点。
法官看着我平静地说:我想听听接下来的问话发展,史坦狄斯小姐,妳可以继续,稍后我们再处理违背法庭命令一事。
琼恩对我说:妳去医院时发生什么事情?
我回想一开始见到连着机器管线的信念的那一刻。我坐到她身旁开始说话,连到她心脏的机器开始滴滴叫,一名护士说她得传呼医生,当她离开房间时,信念张开了眼睛。我回想管子从她喉咙拔出,她脸颊红通通的样子,喊我时声音像脆薄的叶子。医生开始做测试,所有的一切,心脏、肾脏、甚至手,通通恢复正常,事情哎,好惊人。
这件事情可由临床医学角度做解释吗?
梅兹说:抗议,她何时拿过医学学位了?
抗议无效。
医生说有时家人的出现会刺激昏迷的病患,不过也说了,像这样夸张的复元,他们以前只见过一次。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母亲复活时。
琼恩笑了一笑。一定是家族遗传。有没有其他人见证这次惊奇的康复?
有,两位医生、六位护士,还有我妈妈以及诉讼监护人。
庭上,如果梅兹先生觉得有必要跟这些人说话,他们都在我的证人名单上。不过琼恩已经跟我解释过他不会这样做的原因,有八个人声称奇迹出现,对他的论据不会有好处。
玛丽亚,有人在法庭内提到关于妳的某些事情,某些法官可能也想听听妳解释的事情。就让我们从七年前妳住院治疗一事开始,妳能告诉我们那件事吗?
琼恩已经指导过我,这些问题我们演练到太阳升起为止。我知道该说什么,知道她想让法官了解什么,简单地说,我准备好面对将要发生的一切,却没准备好面对在这些人面前说出一己故事的感受。
我开始完全照着我们的练习说话:我当时深爱我的先生,抓到他跟别的女人上床,我心都碎了,可是柯林认为需要治疗的是我的脑袋。
我坐在座位上转过身去看他。柯林分明是不要我了,我变得非常沮丧,相信没有他我活不下去,我不想没有他。我深呼吸。当你沮丧时,对周围的世界会不怎么关心,不想见任何人,你有话想说,真心诚实的话,可是这些话埋在心底深处,要花很多力气才能把它们拉到表面。我的表情转为柔和起来。我不会因为柯林把我送进去而认为他很专横,他大概也很害怕吧,可是我只希望他一开始能跟我谈一谈,也许我还是没有办法告诉他我想要什么,不过我会很高兴知道他尝试聆听。
然后我忽然就到了碧安园,而且怀孕了。我还没告诉柯林,这件事成了我的秘密。我看着法官。你大概不明白,身在一个你属于其他人的地方是什么感觉,有人告诉你吃什么、喝什么,什么时候起床睡觉,他们拿针戳你,要你坐下来参加治疗课程。他们拥有我的身体、我的心,不过有一小段时间我拥有这个小宝宝。当然,最后验血验出了怀孕,医生告诉我,我还是必须继续服药,说我在生产前如果自杀的话,小孩子也没有什么用的。所以我让他们灌我吃一大堆的药物,灌到后来我不在乎宝宝所受的风险,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离开碧安园后,我开始慌起来,为了试图救自己,我对孩子做了什么呢。我定下一个简单的协议,我就算不是完美的妻子也没关系,只要变成完美的母亲就好。
琼恩抓住我的目光。妳一直是个完美的母亲吗?
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回答,回答是的,尽我一切所能。这句话曾让我们哈哈大笑,因为听起来像以前的军队口号,不过琼恩跟我都想不出更好的回答。而今我在这里,发现这句话说不出口,我往下探,唯一跳到手上的是真话。
不是。我低声说。
什么?
我努力不去注意琼恩愤怒的表情。我说我不是。生下信念后,我常常到游乐场观察别的母亲,她们在奶瓶、推车与婴儿之间忙得毫不费力。而我呢,她上学时,我会忘了她的午餐,我会扔掉画有涂鸦的纸片,结果那本来是张情人节卡片。这些事情每个母亲大概都做过,不过我还是觉得自己做得很糟糕。
琼恩轻声用问题打断我。为什么完美对妳这么重要?
人家说,有一种时刻会让你的人生像胡桃砰一声裂开,改变你的观点,于是你再也不会以同样的角度看待事物。当答案在我嘴里形成,我明白这是我一直知道的事情,只是过去从来不明白。我温柔地说:因为我知道不够好是什么感觉,所以我才会失去了柯林,我绝对不想再次经历这种事情。我把手指放在大腿前侧扭在一起。妳想看看,如果我是最棒最棒的母亲,信念就不会希望拥有其他人了。
琼恩察觉我需要快速离开这个处境,便扔给我一条救生索。妳可以告诉我们,八月十日下午发生什么事情吗?
我跟信念在我母亲家。我开始背诵起来,感谢自己陷入细节里。她要去上芭蕾舞课,没想到发现忘了带紧身衣,于是我们绕道回家。到家时发现柯林的车子在车道上,他本来出差去了,所以我们进屋打招呼。信念先跑上楼,发现柯林在卧房准备要洗澡,我就进去叫信念赶紧去拿紧身衣,接着浴室的门打开了洁西卡包着浴巾站出来。
柯林说什么?
他跑去追信念。后来他告诉我,他跟洁西卡约会几个月了。
接着发生什么?
他离开了,我打电话给我母亲。我非常难受,很快情绪就消沉下去,不过这次我不是一个人,我知道努力解决问题时,我母亲会替我照顾信念。
这么说来,虽然妳心情苦恼,还是能负担起养育信念的职责?
对。我很快笑了一笑。
柯林走了之后,妳还做了什么?
唔,我跟约翰森医生谈过话,说要再拿百忧解。
琼恩说:我明白了。服药让妳持续控制住情绪吗?
对,一点也没错,确实能帮我面对事情。
信念怎么面对整起的巨变?
她非常冷淡,不肯说话,后来就突然幻想出一个朋友。我开始带她去看凯勒医生。
这个幻想出来的朋友让妳担心吗?
对,这不仅是什么玩伴,信念会猛然说出没有道理的话,她引用《圣经》诗句,提到我从来没说过的童年秘密。后来事情跟听起来一样疯狂,她让她的外婆复活。
马尔康.梅兹在原告席上咳嗽。
接下来呢?
我说:少数几家本地的报纸刊登报导,伊安.弗莱契出现了,还有一群狂热的宗教分子以及约十家电视联播网的记者来了。信念治愈一个爱滋宝宝后,来了更多的媒体,更多的人想摸摸信念或跟她一同祷告。
对此妳有什么感受?
我立即说:很不舒服,信念七岁大,到外面玩不可能不受到骚扰。她在学校被人嘲笑,于是我让她停止上学,开始在家上课。
玛丽亚,妳是否以任何方式鼓励信念产生上帝的幻觉?
我?柯林跟我是结婚时信不同宗教,我连一本《圣经》都没有,不可能让她心里产生这个念头。她说出来的话我有一半不懂。
妳是否曾经以某种方式伤害女儿,造成她双手与身侧流血?
没有,我绝对不会那样做。
如果信念跟柯林同住,妳想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我缓缓地说:嗯,柯林爱她,虽然并没有随时把她的利益放在心上,不过是爱她的。我担心的不是柯林是信念。她必须面对新来的弟弟妹妹,还有一个其实不是她妈妈的母亲。现在我认为要求她再次改变世界是不公平的。我朝柯林看去,锁起了眉头。信念会行使奇迹,把她从我身边带走改不了那件事,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不管她去哪里,都会有人跟随她,或想从她身上捞点好处。
我感觉到女儿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如同走到户外时触碰头顶的阳光。我柔声说:我无法告诉你们为什么信念会这样,但她就是这样。我无法告诉你们为什么我值得拥有她,但我就是值得。
梅兹喜欢称他这一招叫丛林蛇,面对玛丽亚.怀特这样的证人,他有两条路走,一是进去里面展开连续攻势,攻得她狼狈不堪,一是装出和善态度客气问话,在她最没提防之际送上致命一击。最要紧的,是让玛丽亚怀疑自己,她自己都承认了,那是她的致命伤。妳一定不想再谈七年前的忧郁症了。
玛丽亚礼貌地对他浅浅一笑。是吧。
那是妳人生中第一次精神这么萎靡?
对。
他的声音圆润带有怜悯。此后妳忧郁症复发好多次,对不对?
没有。
可是妳持续服药啊。梅兹责怪她,好像她给错了答案。
她露出窘困的面色片刻,梅兹则在心里偷笑。唔,没错,不过就是那样我才不会再忧郁。
妳服什么药?
百忧解。
那是为了减缓剧烈情绪波动而特地开的药吗?
我没有剧烈情绪波动的问题,我患的是忧郁症。
怀特女士,妳记得试图自杀的那一晚吗?
应该不记得了。在碧安园时,人家告诉我,我大概是故意不记得。
妳现在心情忧郁吗?
没有。
如果妳没有服药,大概很忧郁吧?
我不知道。玛丽亚不想正面回答。
嘿,我读到几个案例,说服用百忧解的人情绪激动,疯了,想自杀。妳不担心自己可能会遇到这种事情?
玛丽亚说:不担心。并且略显紧张朝琼恩望去。
妳记不记得服用百忧解时曾经发狂过?
不记得。
那么服用百忧解时伤害别人?
没有。
那么有没有只出现了暴力的反应?
没有。
梅兹扬起眉毛。没有?那么妳自认是情绪稳定的人喽?
玛丽亚坚定地点头。对。
梅兹朝原告席走去,拿起一小卷录影带。我想将以下这卷带子列为呈堂证物。
琼恩随即离开椅子,往法官席走去。庭上,你不能准许他,他突然才让我知道有这份证物,我有权要他开庭前就对我开示证据。
梅兹反驳:庭上,史坦狄斯小姐在主诘问时,自己率先针对怀特女士在百忧解影响下的稳定状态提出一连串问题。
罗斯波丹法官从梅兹手里接过录影带。我到办公室看看再做决定,我们休庭一下子。
律师返回座位。玛丽亚不确定目前的情况,依然僵在证人席,直到琼恩发现她的窘境,才静静走过去扶她走下来。
玛丽亚,录影带里有什么?我们一坐进被告席,琼恩就立刻问我。
老实说,我不知道。以任何人的标准来说,法庭很冷,汗珠子却从我胸脯之间与后背一点一滴淌下。
法官从侧门进来,在椅子上坐定,请我返回证人席。我从眼角瞄到一位法警推着一台具放影机功能的电视进来。琼恩低声骂了声妈的。
罗斯波丹说:我准许这卷带子当成呈堂证物。梅兹完成了法律程序,然后说:怀特女士,我将为妳播放以下的录影带。
他按下播放键时,我咬住了嘴唇。我朝摄影机猛扑的画面填满了小萤幕,我的五官因而放大模糊了。我大声嚷嚷,叫到听不出来正在说什么,过了一会我举起手来,显然企图攻击正在拍片的人。
接着,录影机剧烈晃动,镜头录下一弯弧的色彩,短暂拍到了畏缩躲在一隅的信念、穿着病人袍的我妈、伊安与他的制作人。
是心脏压力测试时的录影带,是伊安说他不会利用的片子。
他又对我说谎了,我朝旁听席转身,眼光扫过去,最后找到了他。他坐在那里,动也不动,一脸苍白,我必然也是这副模样。
这卷带子只会从某种方式经由伊安那里才能落入梅兹手中,不过看他的样子,你会相信他跟我一样惊见它出现在法庭上。
我还未能细想这一层时,梅兹就开始说话了。怀特女士,妳记得这个事件吗?
记得。
能否告诉我们影带拍摄那天的事情?
我母亲复活,正在做心脏压力测试,弗莱契先生获准拍摄。
发生什么事情?
他答应不会把镜头转向我女儿,他转过去时,我就起来抵抗。
妳就起来抵抗。嗯,那不是妳常常做的事情吗?
我当时是想设法保护信念,而且
简单地回答是或不是就可以了,怀特女士。
不是。我生硬地吞下口水。要说有什么的话,我做什么事情通常都想到破头才去做。
梅兹走到法庭另一头。妳会说这卷带子说明妳是一个情绪稳定的人吗?
我吞吞吐吐,小心选择用字。梅兹先生,那不是我比较理想的时刻,不过我在一般的情况下情绪是稳定的。
一般的情况下?那在其他大发脾气时的反常插曲呢?妳就是在那种时候伤害女儿的肢体吗?
我没有伤害信念,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信念。
怀特女士,妳說自己是情绪稳定的人,而这卷带子无疑证明妳的声明是错误的。所以妳立誓却对我们说了谎,对不对?
没有
怀特女士,得了吧
抗议!琼恩大喊。
抗议有效。律师,你已经说明论点了。
梅兹对我一笑。你说从来没伤害过女儿的肢体?
绝对没有。
也从来没有伤害过她的心灵,对吧?
对。
妳是聪明的女人,把法庭上的供词都听进去了。
对。
那么,如果妳有代理孟乔森症候群,我指控妳伤害女儿,妳八成会怎么说呢?
我瞪着他,愤怒在喉后灼烧。我并没有做出那种事情来。
而且妳会说谎,就像妳說出情绪稳定的假话,就像妳說出保护信念的谎言。
梅兹先生,我没说谎。我竭力忍住说:我没有,而且我保护了信念,你在录影带里看见我的行为也许野蛮,不过还是为了保护她,所以别的孩子开始嘲笑她的时候,我带她离开学校,所以我在这场审讯开始前偷偷带她离开。
嗯,没错,去躲起来了嘛我们来谈谈那件事情。妳丈夫告知妳他将提出监护权变更诉讼后的那一晚,妳不见了,对吧?
对,可是
然后妳不幸发现伟大的逃亡毕竟并不那么伟大,伊安.弗莱契设法跟踪到妳。我们已经证明弗莱契先生在证人席上一点也不老实,而今又见到妳自己造假的证据。或许妳愿意一反常态说说实话,告诉我们在堪萨斯市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堪萨斯市发生了什么事情?
伊安明白,就在此刻玛丽亚可以报复了。首先是麦马纳的插曲,接着是录影带,纵然他个人其实与后者毫无关联,玛丽亚内心对他的看法现在是不会软化了。此外,她想重新赢得他人的信任,最简单的方法正是提出信念确实具有灵疗能力的证据,那个与伊安亲弟弟的故事彻底纠结在一块的证据。
以眼还眼,伊安想到这四个字时险些笑出来,被出自《圣经》典故的正义所打败,对他还真是讽刺到了极点。不过,如同他滥用了玛丽亚的隐私,现在她有机会揭发伊安自己的秘密。
伊安把手撑在木椅上,准备好面对末日审判。
在堪萨斯市发生了什么事情?
马尔康.梅兹就站在我的正前方,我知道琼恩在他右边拼命想引起我的注意,这样我才不会说出蠢话。可是我唯一见到的人是伊安,他藏在法庭旁听席的中央。
我想起费兹杰罗医生和他的证词,想起琼恩走进事务所发现伊安正在等她,准备担任律师助理。想起了艾伦.麦马纳走上证人席时与那卷可怕带子开始播放时伊安的表情。
他不完美,可是我也一样。
我望着伊安,纳闷他是否能看穿我的心思,接着朝马尔康.梅兹转过去,说: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婊子在撒谎,一清二楚写在脸上,梅兹愿意以毕生积蓄打赌,弗莱契到堪萨斯市一事能以某种方法带出直接证据,能证明信念四周故弄玄虚的一切不过是故弄玄虚,因此神奇幻觉与肉体创伤其实还是玛丽亚所造成的。弗莱契一直缄默不谈,是因为不想泄漏他精采的报导故事。玛丽亚保持沉默,是因为这只会毁了他人对她的信任。不过,除了再次指控她杜撰证词外,他几乎是无能为力。
他花了点时间镇定下来。妳愛妳的女儿,对吗?
对。
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
对。
愿意为她放弃生命?
他几乎可以看出她正在想像信念躺在可怜病床上的样子。愿意。
妳愿意放弃她的监护权?
玛丽亚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明白。
怀特女士,我的意思是,如果一连串的专家向妳证明柯林是更适合信念的家长,妳会希望她离开吗?
玛丽亚皱起眉,然后看着柯林,片刻之后再次面对律师。会。
没有其他问题了。
琼恩气急败坏要求覆主诘问。她说:玛丽亚,首先我想处理那段录影带的问题,妳能否告诉我们,影带里的事件爆发前发生什么事情?
伊安.弗莱契发誓不会利用信念,只有这样,我才允许他录下我母亲的压力测试过程。我才转身一下子,他就叫摄影师把镜头转向信念,所以我跳到她跟镜头中间。
那一刻妳心里想到什么?
想到他不能拍摄信念,我根本不希望让媒体对她产生更多的兴趣,她只是个年幼的女孩,应该被允许过着像小女孩的生活。
妳认为自己在那一刻情绪起伏不定吗?
不,我非常坚定,我一心只想保护信念的安全。
琼恩说:谢谢妳,现在我希望妳考虑梅兹先生的最后一个问题。在他假定的情境下,信念会被送到新的环境,将与被她逮到与父亲有染的女人同住,将有个新生的弟妹。她不会在熟悉的环境里,更不用说前院的那些追星族大概会开车到镇的另一头,在她的新家前待下来。这样的描述听起来正确吗?
正确。玛丽亚说。
好。那么,在这次审讯期间,柯林让妳相信他更适合做信念的家长?
玛丽亚惶惑地回答:没有。
那么州政府指派的精神医师欧里兹让妳相信他更适合做信念的家长?
她说:没有。声调强硬了一些。
原告找来的私人开业精神医师狄桑提斯让妳相信他更适合做信念的家长?
没有。
那艾伦.麦马纳呢?
没有。
弗莱契先生呢?
没有。
那柏奇医生?他让妳相信柯林更适合做信念的家长吗?
玛丽亚含笑看着琼恩,将麦克风拉近些,声音坚决而稳定。没有,他没有。
辩方停止诘问后,法官宣布休庭。我到琼恩跟我所使用的狭小会议室等待,过没几分钟,门开了,伊安进来。琼恩告诉我可以在这里找到妳。他说。
我请她告诉你的。
他似乎不知如何回答。
谢谢你找到费兹杰罗医生。
伊安耸耸肩膀。算是我欠妳的。
你什么都没欠我。
我把手一推,离开了桌子,起身走向他。他两手深深插入口袋,好像害怕碰到我,喃喃地说:也许我也该谢谢妳,谢谢妳没说出的话。
我摇摇头。有时候没有言语能表达,我们之间的无语如海洋,茫茫荡荡一片,不过我想办法越过去,以手臂抱住他。
他的手贴到我的背上,气息微微吹动我颈背的细毛。他现在会在我身边,那样就够了。他呢喃说:玛丽亚,妳可能是我的宗教。
法官传唤诉讼监护人作证。律师和我都读過妳的报告,这时妳有任何想补充的吗?
肯思轻快地点点头。有。我认为法官必须知道,周日清晨两点让玛丽亚.怀特进入医学中心的人是我。
在原告席的梅兹呆若木鸡,琼恩则凝望着大腿前端。法官请肯思说明她的理由。
庭上,我知道你可以认为我藐视法庭,送我进监牢。不过,在你这样做之前,我希望你听完我要说的话,因为我跟这起个案的孩子变得很亲,我不想犯下错误。
法官警惕地注视她。继续。
你也知道,我已经提出了报告。我见了许多人,一开始的结论是,如果孩子确实性命有危险,那么让她离开那种情况是最好的方法。所以在你手里的报告中,我建议将监护权判给父亲。
梅兹拍拍当事人的肩头,脸上堆满了笑。
肯思说:不过,上周六晚间,一位医生告诉艾普斯坦太太信念可能命在旦夕之后,我下了一个决定,我认为美国司法制度无权不准一个做母亲的来说再见,于是打电话给怀特女士,叫她到医院来。庭上,我当时自认只是出于好心我本来预计我的报告是独立的。
没想到有件事发生了。肯思摇了摇头。我希望能解释清楚,真的,我只知道我亲眼见到的,当母亲一出现在身边,昏迷衰竭的孩子就从死门关前回来了。她迟疑了一会。庭上,个人观察不适用于法庭,可是我想跟你分享一个故事,因为这个故事跟我的决定有关,我的曾祖父母结婚六十二年,曾祖父中风去世时,身体非常健朗的曾祖母也在两天之后走了。在我家里,我们总说嬷嬷是心碎死去的,从医学角度来说也许不正确不过,医生关注的是人的身体,不是他们的情绪,罗斯波丹法官。假如悲伤而死是可能的,那么究竟为何快乐不可以治好人呢?
肯思往前倾身。庭上,十年前我从律师改行做诉讼监护人,我有颗还不错的法律头脑,也努力以理性观点来理解此事,可是实在没办法。我找了人告诉我宗教异象、会落泪的雕像还有基督受难的痛苦,也找了别的人告诉我关于宗教骗子的事情。我听说,有病重的民众在医院电梯与信念轻轻擦身过后就完全健康了。
这阵子我目睹许多无解的事情,可是没有一件指明玛丽亚.怀特正在伤害信念,事实上我认为她救了信念的性命。还有,让小女孩离开母亲的势力范围,对她一点帮助也没有。她清了清喉咙。因此我很抱歉,庭上,不过我希望你完全忽略我的报告。
法庭爆出一阵骚乱。马尔康.梅兹气呼呼地与柯林窃窃私议,法官揉了揉脸。
梅兹起身说:庭上,我想进行结辩。
唔,梅兹先生,我确信你想进行结辩。罗斯波丹呼出一声叹息。不过我想听的不是你所说的话。我听了你跟史坦狄斯小姐的意见,听了范德霍文小姐的看法,但是不知道究竟要相信什么。我需要午休片刻,还有我想在休息时跟信念相处。
玛丽亚朝女儿转过身去,信念迷惘地张大眼睛。
罗斯波丹法官问:妳說呢?他从法官席后方步出,朝旁听席走去。信念,妳愿意跟我一道吃午餐吗?
信念看母亲一眼,母亲极轻微地点点头。法官伸出手,信念把手放到他的手里,走在他的旁边,步出了法庭。
她喜欢他的椅子,椅子转啊转,转得比爸爸办公室那一张还快。还喜欢他放的音乐。信念扫视某个架上所收藏的CD。你喜欢迪士尼的音乐吗?
罗斯波丹法官抽出一张CD放进唱机,房里于是洋溢着《狮子王》音乐剧的旋律。他耸肩脱下袍子,信念倒抽了一口气。
他问:怎么?
她低下头,感觉脸颊火辣辣的,就像被逮到在晚餐前偷拿布朗尼巧克力蛋糕一样。我不知道你底下还穿着衣服。
法官一听哈哈大笑。我最后一次检查时还穿着。他在信念对面坐下。我很高兴妳身体渐渐康复了。
她点点头,底下是法官摆在宏伟办公桌上给她的火鸡肉三明治。我也是。
他把椅子拉近。信念,妳想跟谁住在一起?
她说:我想要他们在一起,可是我不能,对不对?
不能。罗斯波丹法官看着她。信念,上帝跟妳說话吗?
嗯哼。
妳知道很多人因为那样对妳产生兴趣吗?
知道。
法官吞吞吐吐。我怎么知道妳是不是在说真话呢?
信念朝他扬起脸蛋。你在法庭上怎么分辨呢?
唔,民众会发誓,拿《圣经》发誓。
如果我不是说真话那么他们难道不是对着什么书随便讲讲而已吗?
他咧嘴一笑,原来说什么上帝不属于法庭不过如此,祂已经在那里了。
不过根据媒体说法,信念的上帝是个女性,他指出这点:长久以来人把上帝形容成男人。
信念说:我一年级的老师说过,很久很久以前,人类什么事情都相信,因为他们懂得不多,比方说不该洗澡,因为洗澡会让你生病。然后有人在显微镜底下看见细菌,就开始用不同的方法思考。你可以非常非常相信一件事情,可是这件事情还是错的。
罗斯波丹目不转睛看着信念,怀疑也许这女孩根本不是先知。
罗斯波丹法官把半片镜片式的老花眼镜沿鼻往下拉,往外看看原告、被告与旁听席上黑压压的记者。几天前,我站起来告诉你们,在审讯中只有一个上帝,那人就是法官。有个非常聪慧的年轻女子提醒我,事实不见得如此。他举高《圣经》。弗莱契先生在发誓时指出的那一点非常有说服力,无论我们的宗教意向为何,我们在法庭上依旧信赖传统常规。
好,我现在要谈论的不是宗教意向,我要谈论的是信念.怀特。这两个主题有关,但并非互斥。就我看来,我们在这里提出两个问题:上帝跟信念.怀特说话吗?玛丽亚.怀特伤害她的孩子吗?
他往后靠着椅子,把两手叠放在肚脐上。我要从第二个问题开始。我能了解信念的父亲所担心的原因,要是我也会担心。从梅兹先生与他一连串的专家,从史坦狄斯小姐和她的专家,我听到震惊的事情,甚至也从被安排负责这起案子的诉讼监护人口中听说了。不过我不相信玛丽亚.怀特能故意或无意伤害她的女儿。
旁听席右侧传出一声倒抽气,法官清了清喉咙。好第一个问题。每个人来到这间法庭,包括我自己在内,都怀疑这个孩子是否的确有某种行使奇迹的能力。不过,这间法庭的职责,不在于询问信念所见到的宗教异象与手伤是否有神圣的起因,我们不该问她是信奉犹太教、基督教或穆斯林,她是救世主还是反对基督者。我们不该问上帝是否有要话想对一个七岁女孩说。这间法庭必须问的、必须答的是:当这位奇特的七岁女孩有重要事情想说时,谁倾耳细听?
罗斯波丹法官把摊在面前的法律卷宗阖上。根据我听到的所有证词,我认为玛丽亚.怀特的耳朵是敞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