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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五章

留住信念 茱迪.皮考特 15596 2023-02-05
儿女是使母亲活下去的依靠。 索福克里斯(Sophocles),《菲德拉》(Phaedra) 过了漫长的数秒,我才听懂了琼恩的话。妳在开玩笑吧?我最后好不容易说出口。可笑,太可笑了,可是整件事情却让我想哭。他们以为我要谋杀亲生女儿? 马尔康.梅兹把妳說成一个面对难关时情绪波动很大的女人,大概找了什么专家来证实有别的母亲做出同样事情,这还有个名字,叫做代理孟乔森症候群。 难关,究竟我应当承受多少?我女儿住院,我爱上的男人一直对我说谎,我以前爱的男人认为我有可能杀死我们的小孩。 我坚定地说:这不是真的,妳不能让他们明白吗? 我会试试,不过梅兹可以说他想说的任何话,要是他高兴,还可以编出一个论点,說妳利用巫毒娃娃来操控信念的行为。这是否为事实不重要,要紧的是,当他做了这种事,我们可以站起来,让法官明白他交出来的是一大堆胡说八道。她叹了气。听我说,妳有弱点,妳住过精神病院,我要是站在梅兹的立场,八成也会赞同那出戏码。

我晃着身子说:琼恩,我得去看我的女儿。 她眼里的怜悯几乎让我失控。 我替妳打电话去医院探听她的情形。 我知道她是想给我希望,希望却如沙子从我的紧握中流失。 我们会让信念跟妳一起回家。 为了她,我点个头,挤出笑容来,却没有说出真正的念头:假如孩子死了,监护权争夺战根本没有意义。 琼恩走回法庭时,感觉好似刚刚攀上了华盛顿山。再惨,也惨不过需要当事人条理分明作证之前让她感情脆弱,整个人软绵绵起来。她朝梅兹看了一眼,想到所有可怕的念头,恨不得有片刻具备心灵感应的能力。梅兹倾身越过旁听席围栏,对一个与他酷似的人说话,那人比他还矮小瘦弱,可能只是他事务所的下属。 法官出来,请求律师到法官席前,这时梅兹转过身去。好,梅兹先生,我记得我们同意过这时要集合一下。我想你准备好要让专家证人上场了?

他还没能回答,琼恩就先插嘴说:不好意思,庭上,不过我必须再次提出抗议。我的当事人才被告知在审讯期间不能见女儿,坦白说,她精神濒于崩溃。现在是下午三点,而且我和梅兹先生不同,我没有他在大城市那种事务所可利用的大批人力资源,所以还没有机会研究代理孟乔森症候群。我不认识这位专家,不知道他的资历,也确实不清楚这种神秘疾病。为求公平起见,如果你准许梅兹先生让他的证人出庭,我认为我起码应该有周末的时间来准备交叉诘问。 梅兹点头,我同意。其实我建议,如果庭上满意,今天就到这里,让史坦狄斯小姐能利用下午剩余的时间开始做调查。 琼恩讶异地说:你同意? 罗斯波丹法官皱眉。等等,今天早上,你们都为了立场大转变而大发脾气。梅兹先生,问题是什么?

我的证人今天好几次想与信念.怀特会谈,这对他的证词自然有密切关系,可是信念缺乏行为能力,无法跟他说话。他对琼恩露出和解的笑容。结果我也需要多一点时间。 法官说:非常可惜,你既然跳下了水,就得游泳。你也说了,现在是三点,我有十足把握你能让你的专家在证人席上花一小时列举资历,看看你问到哪里,我们设法问完,然后周一再继续。你的医生周末会有机会跟小女孩讲话。他转向琼恩。我想妳到时就准备好交互诘问了。 是的,庭上。 太好了。他看着梅兹。传唤你的证人。 梅兹的心理学专家叫塞莱斯汀.柏奇(Celesine Birch),人显然与他姓氏拼法相同的桦木(birch)一样,又高又瘦又枯槁,还跟银色树皮同样苍白。他僵着身子坐在证人席,流露出那种自知是这一领域拔尖人物的高度自信神态。

医生,你是什么学校毕业的? 我念哈佛大学,然后念耶鲁大学医学院,在加州大学洛城分校担任住院医生,之后在纽约市西奈山医学中心做了十年医生,接着才返回加州自行开业。我在加州看诊十一年了。 主要的专长是什么? 多半治疗孩子。 梅兹点头。医生,有一种心理疾病称为代理人伪病症,你熟悉这种病吗? 很熟,甚至被认为是此症全美前三大专家之一。 能为我们说明吗? 柏奇说:当然。根据美国精神病学协会的《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代理人伪病症是少见的疾病,病患刻意在自己所照顾的旁人身上制造身体或心理病征。精神医师开始为他的主题暖场。根本上,就是一个人让另一个人看起来或者感觉生病了,通常被称为代理孟乔森症候群,或者MSP(Munchausen Syndrome by Proxy),名字来自十八世纪的孟乔森男爵,这位佣兵由于吹牛的故事而名声大噪。

代理孟乔森症候群的主要受害者是孩童,几乎总是某个母亲以人为方式制造或夸大孩子的病征,然后带孩子接受医疗,声称对问题的病源一无所知。依照心理健康专家的推论,这些女性并非希望在孩子身上强行加诸痛苦,而是带病童看诊时会遇见医生,她们希望藉由医生的同情而间接承担患者的角色。 梅兹说:停,让我们在这里稍微慢一点。你说母亲让自己的孩子生病,只是为了博取关注? 根本来说的确就是那样,梅兹先生。让孩子生病属于比较简易的作法,有些母亲会用血污染尿液采样、让点滴管出现渗漏或让新生儿无法呼吸。我们认为代理孟乔森症候群是一种虐童形式,致死率是百分之九。 这样的母亲会害死自己的孩子? 有时候,除非有人能制止她们。柏奇医生说。

这样的母亲会制造哪些病痛? MSP的案例中.有百分之四十四会出血,其次是癫痫,占百分之四十二。接下来是中枢神经系统抑制症状、窒息与消化道疾病。心理病征更是不用说。 你能否告诉我们,什么可能造使母亲出现这样的行为? 医生在椅子上挪了挪身子,记住一点,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百分之九十九的母亲身上,这不像染上流感病毒。这种女性精神失常,起因往往是生活的压力源,婚姻冲突啦,离婚啦。加害者可能有自虐历史,通常与医疗圈有所接触,所以知道细节和行话。她们需要不,应该说是渴望支持与关切,对她们来说,生病是受人爱护照顾的管道。 你说也能在小孩身上制造心理病征?能否解释? 我说的病征,指的是幻觉或妄想,失意或健忘,或转化症状,例如伪症状。要理解母亲怎么在孩子身上造假比较困难,不过根本而言母亲会选择强化某些适应不良的行为,比方小孩子活灵活现描述梦境时,她可能提供充沛的照养,小孩表现完全正常时,则忽略或伤害他。可以这么说吧,最后孩子将学会表现出母亲所要的。

假如孩子生长在单亲家庭会有所不同吗? 绝对会,事实上那会让父母认同变得更加必要。柏奇说。 那么,可疑的宗教异象或许是MSP中被强化的部分? 没错,不过如果母亲个人曾有过妄想或幻觉,我们更可能发现小孩子被迫出现妄想与幻觉。 例如曾经住过精神病院的母亲? 柏奇医生点头。完全合理。 医生,假如质问母亲她的行为呢?会发生什么事情? 唔,她们会撒谎,说她们没有那样做。在极少数的例子中,母亲可能确实没有察觉自己的行为,因为先前的创伤引起了解离症(注:Dissociation,遭受重度心理压力后,个人意识、认同或行为协调突然暂时性的改变。),她是在无意识中伤害孩子。 你的意思是,你可以直率询问这些女性是否伤害孩子,而她们会说没有?

柏奇说:她们都会告诉你没有,这是此症的症状之一。 因此当一个女人遭人当面询问这样行为时,露出震惊迷惘的样子,甚至堂而皇之地生气,完全不记得伤害过孩子,这样的女人还是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没错。 梅兹慢吞吞地说:我明白了。医生,你怎么诊断MSP呢? 柏奇医生叹气。要非常谨慎,梅兹先生,而且往往这样还是不够。记住一点,出现病征的是孩子,孩子不会告诉你发生什么事情,因为那正是获得母亲关爱的代价。父母是医生主要的消息提供者,医生假定他们会诚实以告说明孩子的病情,然而多数医生不会突发奇想,从试图诊断孩子改变成诊断家长。 况且这些母亲从外表也看不出征兆。她们否认伤害孩子,讽刺的是,她们看起来非常关心孩子,医护人员要察觉MSP有个方式,那就是查阅漫长复杂的病史,或者症状的类型与教科书上所讲几乎相仿,或者在心理症状的案例中发现正在服用的药物丝毫起不了作用因为孩子其实不是精神病患者。柏奇往后一靠。不过,要诊断出MSP,唯一令人信服的方法是当场逮到母亲,在医院病房偷装录影机,或让小孩子离开母亲的照顾。假如是代理孟乔森症候群,小孩一被带走,急性疾病大概会立刻减缓下来。

医生,你见过信念.怀特吗? 没有。不过并非是因为我不想见她,今天我试图走进她的病房三次,不过人家告诉我她病情很重,无法跟我说话。 你访谈过玛丽亚.怀特吗? 没有,倒是检阅了她住院与目前精神状况的资料。 玛丽亚.怀特符合MSP加害者的概况吗? 很多方面都符合。经历一段沉重的个人压力后,她的孩子随即出现这些行为。怀特女士似乎是非常关心孩子的家长,带孩子接受了精神治疗,这里有一点要注意,孩子对药物治疗没有反应。她还带孩子去急诊室。在这个案例中,最有力的一点也许是选择圣伤做为呈现的病痛,在受害者身上制造出血很简单,圣伤则是相当巧妙的作法,因为没有任何例子纳入记录,它必须是符合教科书描述的症候,当医生一辈子没见过圣伤时,又怎么能说这孩子身上带有的不是圣伤呢?

医生,就这些吗? 还有别的。怀特女士也有精神健康问题的病史,由于婚姻压力曾企图自杀,然后忽然有一大票的医生护士在旁支持她。就某个层面而言,她把被爱与医护人员的悉心照顾画上等号,这也就能解释,为何类似的婚姻压力出现时,她会开始让小孩子出现不适。每次她带信念去接受治疗,怀特女士本身会透过代理人得到七年前从医生与精神声师那里得到的关切。 梅兹问:她可能不自知地伤害女儿吗? 医生耸耸肩膀。在检查过她之前,这点很难说,不过是有可能的。怀特女士曾经出现严重的忧郁症,发现丈夫又一次外遇的震撼可能足以造成解离断层,她不愿再次从头面对痛苦,反而让自己精神恍惚。在这样的事件中,她最觉得备受冷落,也因而就在这样的事件时会伤害女儿。 如果当面质问怀特女士是否做出这种行为,你猜会发生什么事情? 她会断然否认,她会非常生气我居然指控她做出这样可恶的事情,她会告诉我她爱她的女儿,只希望她健健康康的。 梅兹停在被告桌前。柏奇医生,如你所知,信念人在医院,假如她的母亲有段时间不许接触她,你预料会发生什么事情? 精神医师叹口气。我完全不会惊讶看见信念.怀特突然恢复健康。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日傍晚 法庭的人都走光后,剩琼恩和我独坐在那里。她问:妳现在要做什么? 我不会去医院,如果妳要问的是这个的话。 我不是这意思,我只是哎,我不知道妳有没有其他计画。 我含笑看着她。我想回家泡热水澡,然后把头塞进瓦斯烤箱里。 不好笑。她摸摸我的手臂。妳希望我替妳打电话给约翰森医生吗?我相信在这样情况下他可以挤出时间让妳预约看诊,只是去聊聊。 不用了,谢谢。 那么我们去外面喝一杯吧。 我说:琼恩,我很感激这个提议,不过现在我不想要人陪。 好吧,我到医院看看信念的状况。我会告诉妳妈妈法院的命令,请她打电话回家给妳。 我谢谢琼恩,告诉她我要再坐一下,然后听着她的高跟鞋喀啦喀啦走过法庭的长走道。我把头靠在桌上,闭起眼睛,非常努力想像信念的样子,如果我想像出她的样子,也许她会知道我在这里想着她。 当守卫推着地板抛光机进来时,我走出房间那里,愕然发现法院的走廊与大厅熙熙攘攘。我们的审讯今天到此为止,却不表示别人的也结束了。倚墙的是名淌泪的妇人,一个老先生的手臂搭着着她的肩膀。三个学步年纪的儿童在一排塑胶椅之间穿梭。有个十来岁的年轻人像问号一样对着公用电话的话筒弯身,气急败坏细声说话。 虽然不想见到伊安,没有发现他在等候,还是觉得沮丧。 雪开始下了,冬天的第一场雪,雪花又厚又扁,贴着人行道融化了,仿佛我只是作梦梦到了雪。我深深着迷于雪的美丽,以致于走到离车只剩几步路的距离,才注意到伊安站在车旁。 他说:我必须跟妳說话。 你不要说话。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妳不跟我说话了吗? 伊安,你当真希望我说话?你希望我感谢你打电话给《环球报》那个白痴记者,让他挖出碧安园的事情,这样一来马尔康.梅兹就可以扭曲这件事情,说什么我患有某种变态的心理疾病,因此残害自己孩子的身体? 就算我没打电话,梅兹自己也会挖出来。 你好大胆,还敢找借口。我以低沉的声音说。 我上车,想关上门,伊安却紧紧拉住门。我想我爱上妳了。他说。 为什么?因为我走运生下一个特异的孩子,你可以利用她来提高节目收视率? 妳希望我当时怎么说?我打电话给麦马纳时不认识妳,之后我不想告诉妳,是因为我认为妳会为此恨我。而至于我那些关于信念的话唉,我必须要含糊带过,我认为妳根本不希望我告诉世人我相信信念有灵疗能力。 伊安,不知怎地,我很难相信你在那里作证时心里考虑过信念,我很难相信你想到自己演艺圈风评以外的事情。 伊安下巴的肌肉一跳。好吧,也许我当时是那样的,不过我也考虑到信念,还有妳。我必须怎么做妳才会相信?我会把梅兹付我的钱当作信念读大学的专款或者送给那些该死的耶稣会信徒。妳想要我怎么说,我就公开怎么说,我犯了错,对不起,为什么妳就是不能相信我呢? 因为,我想这样说,因为信念所发生的事情。她相信了,看看她落到了什么地步。 伊安哑着嗓子恳求:玛丽亚,让我跟妳一起回家。 我狠狠用力一拉,勉强把门从他的手里拉出。你不能永远要怎样就怎样,就是你也不行。我说。 让我来告诉你,当你知道自己准备好就死时是怎样的感受。 你会睡很久,醒来时脑里第一个念头是希望能回床上睡觉。 你镇日不吃,因为食物就是让你继续在此的日用品。 你同一页书读了上百次。你把人生像录影带一样倒转,看见让你哭的画面,让你暂停的画面,可是没有画面让你想快转。 你忘记梳发、洗澡、穿衣。 然后有一天决定体内还留有足够的精力去做最后这一件不朽的事,这时心就平静了。几个月没理会过时间,你忽然计较起分分秒秒。你忽然有个秘密会让你笑,会让人说你看起来气色好,只是你感觉像贝壳,脆弱且能碎成千千万万片。 我期待死去,我记得握住刮胡刀刀片,希望画下最俐落又最深切的刻痕。我不忘计算多久才会听见天使的声音,我巴不得摆脱掉自己,摆脱掉这具肉体,摆脱只有痛苦靠近她的这个人。 总之,我有过经验,尤其应该理解痛苦过于恸绝之际想放弃的念头。不过我反而感觉自己艰苦奋斗,拼死拼活不让信念在我曾经的失败之处失败。 她烧到摄氏四十一点一度,得给她打点什么。 仿佛受到医师这番话的刺激,信念的四肢僵硬起来,人开始左右反覆扑打。医师大喊:癫痫要开始发作了。一名护士轻轻将米丽从床边拉开。太太,我必须站到这里来。 医生压住信念一只手腕,护士按住另一只。信念的身体开始拱背抬起,急遽晃动的节律如游乐园的游乐设施。护士低声说:她又流血了。 医生大喊:我要直接加压,抬高患肢。一个按钮按下,床开始升高,两名护士同时开始按住她的手掌。 尖锐的哔哗声突然划破扰囔的活动,米丽于是头朝信念床后的监视器猛然靠过去。她快停止呼吸了,推急救车来!医生移到床边开始施行人工心肺复苏术。 几分钟内病房挤满了护士医生。瑞斯勒,让她放松下来,替她插管,每分钟压胸十五下。医生检查信念心律,继续大声发号施令。瓦雅特,接中心静脉点滴,打乳酸林格氏注射液,能打多快就多快,打一公升进去。还有,艾比,我要知道全血球计数、血小板,另外送血液凝块去血库测血型以及做血液交叉比对测试。 太太,妳何不跟我一起来,让我们能帮她呢?护士拉米丽到外面走廊。米丽站在那里,把脸贴着小儿科加护病房的玻璃,看着某人扯开信念的住院罩衫,把电击器电击板放在她小小的胸口,没有察觉自己一只手悄悄坞住自己强健的心脏。 半个小时后 在家属休息区,琼恩坐在米丽身边,她素来不喜欢医院,这间也一样不过有件她无法指明的事情似乎让这里比平常更加令人紧张。她对玛丽亚的母亲露出亲切微笑,鼓励她说下去。 米丽泪眼汪汪地述说:医生说她预后情况会很理想,因为她心跳停止不到一分钟,呼吸道畅通,心律又平稳。 琼恩往软绵绵躺在病床上的女孩看去。她看起来并不好。 不过他们控制住她的心脏,高烧也退了,只是无法止血。米丽深呼吸。那么玛丽亚要多久才会到这里来? 其实那就是我必须跟妳說话的原因,玛丽亚不能到医院来。 出事了吗?她没事吧? 她很好,只是受限于保护令,这要感谢法官跟马尔康.梅兹,他们认为她造成信念出现病征。 那那太可笑了!米丽气急败坏地说。 妳跟我知道,可是有保护令在不能乱来,我要妳陪着信念,并打电话告诉玛丽亚最新消息。 她连打电话都不行? 琼恩摇头。 这一定让她很伤心。米丽揉揉太阳穴,又要照顾外孙女,又想去自己孩子身边提供感情支援,这无疑令她感到煎熬。 琼恩看往走廊尽头,忽然想到了,这间小儿科加护病房奇怪的地方在于信念是里面唯一的病人,除了由于信念被叫进去的医生护士,附近无人。妳打电话时 米丽说:我不会把事情说得这么惨,我不是傻瓜。 柯林走进昏暗的加护病房,站在女儿病床床尾,她的手臂摊得开开的,以约束带松松绑在床栏杆,避免手掌的伤口再次裂开,脚则被毯子固定住。柯林的眼神落到黏在她胸膛的电线、喉咙的管子与手里握成杯状的纱布垫。 他不知道要相信什么,他聆听医生对他说话,他聆听精神科的柏奇医生,他聆听玛丽亚发誓从未伤害过信念。柯林轻轻坐到信念身旁的床上。 嘘,小宝宝,别说话,爸爸给妳买只仿声鸟。他用潮湿的脸颊贴着信念的脸颊,听着连到她胸膛的监视器滴滴滴发出平稳信号。如果仿声鸟不唱歌,爸爸给妳买个钻戒。 医生告诉他信念的心脏停止跳动,由于身体其他系统功能衰退,造成心脏承受了压力,心脏就这么停止了。 他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如果放弃监护权官司,信念就能像任何七岁小孩一样健康强壮走出医院,他这一刻就会放弃了。 他伏身下去,笨拙地抱住她,耳语说:妳也抱抱我。然后语气更加强而有力。抱我啊。只要轻轻的抽动他就会满意了,他稍微震撼她,督促她恢复意识,结果身边出现一名护士将他拉离床边。怀特先生,你必须让她休息。 我希望她抱我,我只是希望她抱抱我而已。 护士说:她没办法,她的手绑住了。正当柯林还在反覆思索那句话,护士就引他出了病房。 我问:妳什么都告诉我了吗?我把无线电话话筒握得那么紧,铁定会留下指甲痕迹。 我妈回答:我会骗妳吗?她在里面睡觉。 所以她没有转好,却也没有恶化。我能接受稳定的状况,会让我焦虑不安的,是信念处于困境,而我必须无所事事坐在这里。 肯思.范德霍文来了,在医院待了一个小时。我妈说。 那个愚蠢的精神医师出现过吗? 整天一直跑来的那个?没有。 她迟疑了,我从她的语气听得出来。妈,什么事? 没事啊。 有事。我咬着不放。 什么? 没事,就是柯林也来过了。 我非常轻微地噢了一声,又问:信念醒过来吗? 没有,根本不晓得他来这里。 我相信我妈这样说是为了让我比较好受,可是没用。我挂了电话,过了一些时候才发现我根本没道别。 过去三个小时以来,伊安一直在新迦南镇的街道上走动,市镇中心就这么点面积,黑漆漆的,每家店都关着,只有甜甜圈国王开着。他要是再走进去,必然会看似笨蛋,问题是没有其他地方好去了。 他坐在路边砌石,不想回去露营拖车面对替他工作的人,那些人铁定想不透他今天的证词。他不想到靠近医院的任何地方,到那里势必有媒体会来攀谈。 他想陪玛丽亚,玛丽亚却不准他去。 伊安不知道,究竟从何时起他不再认为玛丽亚是外表和蔼却让孩子面对这种关注的母亲,反而开始相信玛丽亚是整场骚乱中的受害者。十之八九是在堪萨斯市,他假装想帮助玛丽亚,装得那样天衣无缝,结果伪装就在某一时间点成了真挚的情感。 不过,也许只是也许,需要协助的人不是玛丽亚,也许那个特征属于伊安本身。 他从未确实扪心自问,为什么自己是无神论者,不过答案唾手可得,幼年遭命运击垮,他不可能相信亲爱的上帝存在,在所有亲近的人被带离他的身边之后,他不可能相信有爱存在,就是这样。所以他重新塑造自己,让自己成为不用相信的人,于是如同《绿野仙踪》里的巫师学会了一件事情,如果在唬人与信条的帘后躲得够久,大家会停止设法找出你一开始是谁。 也许,人不光只是一具肉体、一副心智,也许还有其他的什么是这团混合物中重要的一部分。确切来说,不是灵魂,而是暗示你有天可能比现在更加卓越、更为坚强的气魄。一个指望,一份潜能、 玛丽亚崩溃后振作起来,或许在风中摇晃着前进,然而她站在那里,带着一身的伤痕,跟伊安不同,她勇敢面对过去打倒她的闪光雷击,愿意再次承受风险。其实她也应该回避爱,她却没有,这一点没有人比伊安本人更清楚。 玛丽亚或许一度企图自杀,在法庭上她的可信度与精神稳定度可能引起争议,不过在伊安眼中她是自己遇过最坚强的人。 伊安起身,撢了撢屁股的灰尘,沿着道路开始走下去。 我万万没想到,打开门看见的会是柯林。我可以?他朝屋内打手势。我点头,往后退开,让他进入他以前拥有的屋子。 我关上他身后的门,然后抓住喉咙;我需要做出实际的动作,免得想说的恶言毒语通通从嘴唇蹦出来。你不该来这里,我们双方的律师都不会准许的。 我根本不鸟梅兹现在怎么想。柯林走到楼梯坐下来,将脸埋到手里。我刚刚见到信念。 我知道,我妈说你去了那里。 柯林往上看了一眼。她老天,小亚,她病得好严重。 起初,一阵恐惧的冲击快速穿过我的身体,接着我强迫自己放轻松,别忘了,她的手第一次流血时,柯林不在场,他不知道会看见什么。 他们说她的心脏会没事 她的心脏?我说话的声音跟灰烬一样干涩。她的心脏怎么了? 我不知情,对此柯林似乎露出真切的讶异。停了,今天下午的事。 停了?她心脏停止跳动,结果没人通知我?我要到那里去。 柯林一骨碌站起来抓住我的手臂。妳不能去,妳不能去,我很抱歉。 我低头望着他放在我臂上的手,他的肌肤贴着我的皮肤,于是他忽然抱住了我,我靠着他的胸膛哭泣。柯林,把事情告诉我。 她插了协助她呼吸的管子,他们用了电击器,妳知道那种东西,让她的心跳再次恢复稳定。她癫痫发作后,手又开始流血。 我在他的嗓音里听见泪水,于是抚摸他的背部。是我们对她做出这种事情来的吗? 我望着他,纳闷他是否归咎于我,不过他好像心烦得没空想那些。我想他确实非常不安。我不知道。 我陡然想起信念出生的那一夜,当时我离开碧安园才一个月,受到人家给我服用的药物的影响,人还很脆弱,认为看似真实的事物非常少,柯林不真实,我的家不真实,我的人生不真实。直到收缩的痛楚从腰部往下劈,我才明白自己回来了。 我记得生产台尾端安放的灯具,好像在拍什么好莱坞片子。我记得医生戴的塑胶口罩,还有啪一声套上手套时的乳胶气味。我记得柯林昏倒时头撞上床头柜边缘的声响,还有在他上方掀起的一阵骚乱。那时我把手放在腹部上方展开,等着轮到我的时候。我记得当时想着我的心脏,心脏在婴儿的脚上方保持平衡,宛如受过训练的海豹以鼻子所顶的球。接着,我领悟到唯一停止痛楚之道是让痛苦离开身体,这时惊人的推动魄力出现了,我推,我再推,直到确信自己里面都翻出来了为止,就在此刻我感觉她的脑袋扩大了,她改变了我,感觉在那一阵匆忙而令人抖颤的呼吸、出血与美妙中,她凸出的圆鼻子、下巴和肩膀逐一从我双腿间流了出去。 我印象最深的,却是抱起还没剪断脐带的信念的护士。好漂亮的女儿!她将娃娃抱来,于是我看见了肿胀的脸蛋和一蹬一蹬踢打的双腿。纯属偶然,这婴儿居然踢中了脐带,我感觉到脐带在体内一路往上延伸,一种奇特的牵引,一阵直接延伸到我女儿肚子的颤抖,信念于是也吓得张开眼睛。那是头一次我认为我们是连在一起的。 柯林偎着我的头发,把啜泣埋藏起来。我说:没事了。不过,并非没事,怎么可能没事。我在他背弯里转身,发现自己很庆幸他在这里,很高兴我们可以为彼此这样做。我发出嘘声安抚他,若是在信念身旁,我应该也会这样安慰她。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四日 周六一大早,琼恩到甜甜圈国王,买了一杯超浓又完全不加奶糖的咖啡,以及分量足以撑过漫长一日的果酱麻花卷,然后继续走了五十公尺路抵达她的法律事务所。她把钥匙插进门里,发现门锁已经开了,便想到破坏狂与强盗窃贼,居然还想到了马尔康.梅兹。她将门一推,门转开来。 伊安.弗莱契拱背贴近她秘书的电脑,这时转过头来。时间差不多了。网路上能找到的代理孟乔森症候群相关资料,我已经通通印出,我想妳最有利的对策,就是指出这个疾病的特异之处。去年全美只有两百起病例,玛丽亚是其中一个的机会有多大?另外,她没有这种病的背景,童年没有受过虐待,如果米丽出庭作证 等等,你在这里做什么? 伊安耸耸肩膀。我看起来像在做什么?我是妳的法务助理。 你他妈最好是!玛丽亚都不再希望你在这个州的范围内了,还会要你帮忙打官司吗?说不定你又再次扮演双面间谍,趁我们有机会表达我方意见前,设法要把我们打垮。 伊安正色地说:拜托,我就是靠这个吃饭的,我查明真相,我挖出秘密,我提出反证。如果玛丽亚不让我帮她,好歹让我帮妳吧。 实事求是而论,琼恩单打独斗的话,要找出足以驳倒柏奇医生的资料,机会实在渺茫。她没有时间,也没有梅兹在高级律师事务所的资源,此外还根本不知从何下手。 伊安察觉她动摇了,拿起一叠纸。妳需要能反驳代理盂乔森症候群的人,所以我已经跟加大洛城分校一位医生在网路上谈过了,他的专长是父母离婚后孩童呈现的身心病。他扬起一边的眉毛。费兹杰罗医生说,有些病例出血其实是有心理学依据的。 琼恩把那盒果酱麻花卷交给他,说:你被雇用了。 那天我妈一大早打电话来时,我狠狠训了她一顿,骂她欺瞒我信念的病情,骂得又久又大声,骂到她哭了。她挂上电话,我立刻觉得过意不去,不过连打回去说道歉也不能。 柯林待到清晨四点,我忽然想到他的新婚妻子大概正在找他吧。不过也许她并没有在找寻他,也许那正是她之所以成为他新婚妻子的原因。 他离开前,亲我道再见,这个吻不带热情,夹带的是如甘草糖一样溜过我唇间的道歉,尝起来同样地苦。 屋子无声无息,我坐在信念的卧房,凝望她的娃娃屋、彩色笔组和芭比,设法鼓起勇气摸一摸。我绷着身子坐在那里,持续咬紧牙关,咬到下巴都痛了。 我现在应该陪着她,如以前生病时我妈陪我一样,我妈会把装果汁的杯子拿到我的嘴边,在我胸口画圈涂抹克司伤风膏,我醒来时她会坐在那里,仿佛整晚没有活动过一块肌肉。 那是母亲做的事情,她们守夜,她们把孩子摆在第一位。 那正是我没有做到的事情。 身为人母,我头一个作为是把父亲的不忠怪到未出世的孩子身上,第二个作为是吞下五颜六色的药丸,尽管医生不知药品对胚胎会造成什么后果,他们告诉我,治好我的忧郁比担心婴儿所承受的危险更加重要。而我,傻啊,信了他们。 有好几个月的时间,我希望信念会健健康康生下来,那么我便不会受到责罚。然后她出生了,我一颗不安的心还是放不下来。不过我现在明白那是浪费时间,母职不是考验,是宗教,是立下的圣盟,是坚守的承诺,符合所有人的需求,没有东西能像它那样掩饰瑕疵。怎么会付出这样的代价,我才明白信念是我人生中有权做每项首度尝试的人呢? 我低头看看双手,还没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之前,已经漫步走入浴室,拿起用来刮腿毛的剃刀,啪一声打开安全塑胶刀柄。于是,此刻我正捏着致命的刀片边缘。 我小心翼翼把刀片扔到垃圾桶。 马尔康.梅兹大声嚷嚷:你说我们不能跟她说话是什么意思?你知不知道,我们得花什么功夫才有办法上楼来?妈的,大厅跟动物园一样。 一名护士朝布伦贝格医生转过身去。怎么回事? 有群爱滋病患在那里,他们的丁细胞指数忽然回到正常范围内。 护士说:不是说笑吧? 梅兹咆哮着说:妈的,就算太平间里的遗体正在自助餐厅吃午餐我也不管,我希望柏奇医生能获准跟信念.怀特说话。 布伦贝格说:好,我准许他,只是别期待他有什么深入的进展。 听见抬高音量的说话声,肯思步出信念的病房。这三个小时来,信念虽然昏迷不醒,她一直在为她朗读。什么事情? 梅兹说:这是柏奇医生第五次想访谈信念,如果周一我们不能带着这条资讯走入法庭,我的官司会受到严重阻碍。 肯思严厉地说:抱歉信念没办法给你们通融,她不省人事。 梅兹一听露出惊讶神情。她不省人事?我以为史坦狄斯为了赢得同情而夸大其词,老天,抱歉。他转向柏奇。也许你可以跟她的医生谈谈。 我很乐意跟你聊聊。布伦贝格医生说。 不过,就在他与柏奇医生离开前,站着的米丽忽然身形一晃,马尔康.梅兹在她跌至地上前用双臂扶住了她。 肯思问:米丽?妳上次休息是什么时候? 不知道,我想有段时间了。 去躺下来吧,这里空床很多,我不会让信念发生任何事情的。 我知道,我只是不希望错过她苏醒的时候,也许我闭上眼十分钟就好。 不急。肯思回答,不过没有说出心里正在想的:信念可能再也不会醒来了。 那晚,我梦到跟信念的上帝说话。 她,绝对是女性。她过来坐在我的床尾,我凝望她头发边上的光亮,还有手指间缝的光辉,仿佛小孩子扣住手电筒一样。她的嘴角下弯,仿佛也同样思念信念。 宁静如同另一条毯子停落在床上,可是我感觉自己微颤冒汗。我说:妳啊。愤怒揪着我的胸口往上爬。 她并没有在受苦。 我大声说:妳以为那样就没事? 相信我正在做的事情。 我不让自己立刻回话。我想起了伊安,想到他说过关于上帝的话。我低声说:妳对一个小女孩这样做的时候,我怎么相信妳? 我不是在对她做这种事,我是为了她而做这种事。 人都要死了,讲究语意学有什么用处。 有一阵子,上帝就这么坐在床沿,轻轻把被子抚平,留下带有银色光泽的铜绿,仿佛是已逝辉煌年代的金箔。最后她柔声说:妳有没有细细想过,我能体会失去孩子的感受?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五日清晨两点 一个小时后,信念的心脏再次骤停,这次肯思陪着米丽站在玻璃窗外,看着医生打仗似地要让小女孩稳定下来。在混乱场面中,他们粗手鲁脚对信念做侵入性治疗,这样过了好几分钟后,布伦贝格医生走向她们。他知道法庭的命令,对此觉得不以为然,他邀请米丽站到一旁私下说话,没想到米丽把手一挥,拒绝这个建议,要他在肯思面前直说。 她撑住了,不过心脏停止跳动一阵子,所以她失氧,我们要等到她醒来,才知道大脑有没有受到伤害。 什么肯思想问个问题,问题却卡在肚子凹处。 我不能肯定地说。比起成人,小孩子的忍受度是比较高,不过以信念的情况而言,事情的发生并没有按照逻辑。医生吞吞吐吐。信念的心脏病并没有显著的医学原因,可是她的身体功能正在衰退,她昏迷不醒,我们以机器让她维生,我不知道这能持续多久。 米丽努力让嗓音保持平稳。你是在告诉我 布伦贝格低下头,轻声说:我是在告诉妳,亲友应该考虑来道别了。然后转身面朝肯思。而我是在告诉妳,考虑看看法官签署的文件是否跟那件事情同样重要。 当他走开时,肯思发现自己僵在原处。现在是周日凌晨,不过再二十四小时,他们众人都要返回法庭,如果返回法庭还有根本的必要。 听见被蒙住的啜泣声,她转过去,米丽有张坚忍的脸庞,即是此刻,也是设法坚强挺住。 肯思拥抱她,两人都知道必须怎么做。米丽脱口说:别打电话给柯林,就是他害得玛丽亚不能来的,他不配在这里。 她望着这位阿姨像抓着救生索一样抓着愤怒不放,柔声说:米丽,我马上回来。接着肯思穿过走廊,来到最近的公共电话,往口袋一掏,摸出一张纸片,拨了上头的电话号码。 电话在半夜响起,肯思.范德霍文说:玛丽亚,我要妳仔细听好。 在将近二十分钟后的此刻,我走进医院大门,感觉自己像个傻瓜,戴着我妈备用的老花眼镜,以及信念以前用来乔装的老旧假发。我装得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而肯思按照所言在电梯间等候。我们进去电梯,门一关上,我立刻感激地抱住肯思。她在电话中告诉我,信念的情况没有好转,她的心脏再次停止,甚至可能会死去。肯思说:这种时刻我不在乎法官,妳应该到这里来。 她没有指出不言而喻的那件事:不让我靠近信念,分明没有带来好处,自从我离开她之后,她的健康反而其实加剧恶化。 我悄悄跟在肯思后面,在医院走廊穿梭,害怕随时有人跳出来,比出手指指控我,强制将我送去坐牢。我集中心思保持心中冷静,冷静像胸腔里一粒小而坚硬的坚果,这样当我见到信念时,不管情况再坏,我都不会崩溃。 在电梯里,我猛然想起一件怪事,这间医院几乎没有人,就算是半夜两点,也该有红眼的医生、疲惫的亲属、生产的妇人啊。肯思仿佛看穿我的心思,转身面向我。传言说,信念光是人在这里,就治好了一堆病患。她扼要地解释。 我一时怀疑这是否为真,接着又想,这付出了什么代价呢?自从让我妈复活后,信念就元气大伤,过去两天有多少病人跟她接触过?我突然顿悟为何信念这回病情严重许多。 治疗他人一直在削弱她的健康。 就在电梯门打开前,我说出肯思打电话后一直在心里萦绕的话。妳得打电话给柯林。 我已经打过了,他叫我打给妳。 可是 他也不管法庭的命令,說妳也应该在这里。 于是,我们来到了小儿科加护病房的楼层,我随肯思走到信念的病房,我上次见到她之后,她已经换过地方。到了玻璃窗,我停下来,我妈坐在信念床畔的椅上,忽然显得这等苍老,看了我心头一震。信念唉,我根本认不出她来,一身的管子贴垫电线,在窄床上看起来好娇小。 我进去时,一名护士如影移动,我妈起身拥抱我。我不发一语坐到她空下来的位置,就在此刻了解了那些能抬走压住孩子车辆的母亲,那些能英勇挺身而出挡下子弹的女人。我愿为纹风不动躺着的那具身体付出任何一切,我会付出任何代价来代替她。 我呢喃说:我从没跟妳說过对不起,好久好久以来,我都忙着顾自己,没有时间留给妳,不过我知道等我准备好的时候,妳还是会在等我的。我摸摸她的脸颊。现在轮到妳喽,慢慢来,不急。等妳转头的时候,几天以后也好,几个月以后也好,嗯,没有妳,我哪里都不会去。我闭上眼睛,聆听提供信念所需的机器偶尔发出瞬间而逝的呼呼声,某组设备的节奏增强,发出快速而整齐的滴滴声。护士抬眼一看,皱眉说:有状况。她看了看心电机印出来的资料。我最好去传呼布伦贝格医生。 她几乎还没离开房间,信念便倏然张开了眼睛,目光起先集中在肯思身上,然后是我妈,最后落到了我身上。信念的嘴一张一开想讲话。 医生飞奔进房,拉起挂在脖上的听诊器检查信念的生命征象,手一面在她身上移动,嘴一面轻声说话:孩子,还不要说话。他对一名护士点个头,于是他抽出气管时,护士按住了信念的肩膀。信念咳嗽作呕,然后发出砂纸摩擦般的声音,含笑以粗哑的嗓子喊了声妈咪,缠着绷带的手迎上来捧住我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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