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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四章

留住信念 茱迪.皮考特 28983 2023-02-05
他救了别人.不能救自己。 <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第四十二节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日上午 信念还是婴儿时,好几次当玛丽亚发现有个娃娃睡在身边,或者吸吮她的乳房时,依然略微感到讶异,惊骇得不知所措。岁月往前方伸展,如地图上的红色路段,充满危险与错误。在那时,信念的人生没有记号、没有伤痕,而要保持这样的状态,靠的是玛丽亚。 她旋即明白自己永远不能胜任这份职责,永远会觉得自己有不足之处。正如这个婴儿是这样地完美,自己是这样地容易犯错,知道了这点,怎么还能被人认为有一丁点的资格做人母呢?任何事在瞬息之间皆可能出错,地震,病毒性流感,奶嘴掉入排水沟。她总是凝睇女儿的脸庞,想像等候降临的意外,然后幻象会清扫一空,她只见到了爱。爱是水井,就算一直试下去,也是深不见底,那骇人的深度反而会让人倒抽一口凉气。

睡梦中的信念出现动静,玛丽亚速即转过身去。信念缠了绷带的手在病床棉被上自发地抽动,往玛丽亚的手底下钻去,碰着了,信念就停止活动,再次放松下来。 玛丽亚忽然开始怀疑,这样的时刻是否正是身为好妈妈的资格证明:明白不管再怎么尝试,也无法避免孩子面对悲剧、过失或梦魇。也许母亲的职责不是保护,而是见证孩子狠狠地撞上去然后在事情结束时缓和孩子跌落的冲击。 玛丽亚的双手紧捂着嘴,她必须维持那样的动作,若不,必会乍然发出响亮嘶哑的呜咽,或者对其中一位好心的护士大声嚷嚷,要护士离开女儿。 米丽与玛丽亚一块站在离信念床几步远处,轻声说:我不懂,她以前从来没生过这样的病,也许是什么轻微的小病,流血之外感染到的病。

玛丽亚小声说:不是小症状,她快死了。 米丽吓得抬起眼来。妳究竟怎么会说出那种话来? 看看她。 在医院床单衬托之下,信念显得好苍白,两手还在渗血,上面缠的绷带还没换过。温水浴洗了,酒精擦澡做了,泰诺止痛药与安舒疼消炎药也由点滴打进去了,这些事情不管做了多少次,她的高烧始终在摄氏四十度和四十一度之间摆荡。望着她,玛丽亚觉得不安,不知不觉怔怔看着信念的鼻孔微微地展开,数着她胸膛细微的节拍。 米丽噘起嘴,走出信念的病房,来到相较之下静悄悄的柜台询问:柯林.怀特打过电话来吗?她知道为了让信念睡觉,她病房的电话已经转接出来了。 护士说:没有,艾普斯坦太太。他打来的话,我会立刻进去。 米丽没有回到信念身边,反而朝通道走去,停在那里靠着墙壁,双手捂着脸。

艾普斯坦太太? 她当下擦去眼泪,发现布伦贝格医生站在面前,于是用力吸鼻子。别管我。 他们朝信念的病房门口缓缓齐步踱过去。从昨晚到现在出现过任何变化吗? 米丽停在门口说:我看是没有。我担心玛丽亚,也许你可以说说什么。 布伦贝格医生点头,走进病房。玛丽亚抬起眼,刚好见到护士们一哄而散,医生拉了一张椅子过去。妳好吗? 玛丽亚回答:我宁可谈论信念的状况。 嗳,我还不确定要为她怎么做,不過妳想要帮助睡眠的药吗? 我想要信念醒来跟我回家。她坚定地说,同时目不转睛看着信念的耳壳。在信念婴儿时期,玛丽亚好几回观察血液流过皮肤薄膜,暗想着她绝对能看见血小板和细胞,看见流到这个小身躯里的活力。

布伦贝格医生的双手在膝盖间交扣。玛丽亚,我不知道她出了什么状况,今天上午我会做更多检验,我会尽力让她保持舒适,我跟妳保证。 玛丽亚凝视医生。你想知道她出了什么状况?她快死了,我连个医学学位都没有的人,怎么也能看出来呢? 她不会死,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会告诉妳。 玛丽亚热切注意着信念的脸蛋,凝望眼底下的蓝色污斑、娇小的鼻子斜面。她挨过去,近到只有信念能听见她的话。她耳语说:妳不要放弃我,敢的话试看看,妳一年接着一年不敢做,现在敢的话试看看。 玛丽亚,乖女儿,我们得出庭了。米丽轻敲腕表。十点了。 我不去。 妳没有选择余地。 玛丽亚倏地转身,吓得她母亲往后退了一步。我不去,我不要离开她。她摸摸信念的脸颊。我可以选择。

将在法庭对上恶名昭彰的马尔康.梅兹,琼恩.史坦狄斯为此只做了一项妥协,那就是在每日例行事务中加上十五分钟的翘臀操。这组操练在刷牙与喝咖啡之间进行,严苛的过程包括下蹲、弓箭步与抬臀,做得她咬紧了牙根,做得她冒出汗来。做操时,她喜欢想像梅兹的样子,想像赢了官司后,她要从高等法院大厅扬长而去之际,他目瞪口呆盯着自己的屁股。 于是,在举办监护权审讯的那个上午,她做操、洗澡、自衣柜取出红色羊毛套装,套装款式保守,可是色彩亮丽,她乐于利用任何可能的诡计来引开马尔康.梅兹的注意力。 吃那碗迷你糖霜全麦谷片时,她想起车子得加油,暗暗提醒自己要注意细节,说不定就在此时此刻梅兹会因为忘记加油而迟到十分钟。她小心翼翼地洗手,以免水溅到套装,然后拎起昨晚就收拾妥当的公事包。

她比预定时程提早二十分钟出门,认为早到早好,浑然不知就在离开的那一刻家里电话响了起来。 琼恩在她专业的一面树立出完美沉着的形象,当米丽.艾普斯坦朝她奔来,露出明显激动的神色,她感觉到那如锥状的形象崩裂了。告诉我玛丽亚是去洗手间了。琼恩提高警觉说。 她在医院,我打过电话想找妳。 什么? 米丽解释:不是妳想的那样,是信念,她病得很严重,玛丽亚不肯离开她。 该死。琼恩低声抱怨时,马尔康.梅兹、柯林和一位年轻女律师走上法庭原告席。 梅兹喜孜孜地说:琼恩,我有个谜要让妳猜猜,律师跟鲶鱼之间有什么不同? 现在没空。琼恩隐约察觉到,平日在监护权审讯时空无一人的法庭旁听席,此时被媒体代表挤到令人不适的地步。

梅兹哈哈笑着说:一个是食物链底层吃残渣的,另一个是鱼,听懂了吗? 马尔康,那是在说你吧。琼恩边说边抽出档案夹。 本案由华伦.罗斯波丹法官主审,全体肃立。 琼恩站起来,在最后一刻抬起眼光,再不抬头就失礼了。罗斯波丹法官很快翻了两下面前的卷宗,然后眼光自原告席扫到被告席。史坦狄斯小姐,妳少了什么吗? 庭上,少了我的当事人,我能上前吗? 罗斯波丹唉声叹息。我就知道这个案子不会顺利,上来吧。 梅兹到琼恩身旁就定位,神情看似吞下金丝雀的猫咪。琼恩说:庭上,发生严重的紧急事件,我当事人的女儿昨晚住院,她不愿为了出庭而离开女儿的床边。我请求诉讼延期到小女孩出院为止。 住院?罗斯波丹向梅兹寻求确认,梅兹耸耸肩膀。她有生命危险吗?

琼恩回答:我认为没有,据我了解,信念由于医学无法解释的理由出血。 所谓的圣伤。梅兹插嘴。 医生并未做出那样的结论。琼恩厉声说。 嗯,对对,可能是更严重的事情。 罗斯波丹拉长脸看着他。梅兹先生,如果我需要通译员,我会头一个打电话找你。他转过去对着琼恩说:我想这小女孩的情况很危急吧? 我我想是的,庭上。 我明白了。不过孩子的父亲设法出庭,我期望母亲也可以做到。别以为我无法识破什么慈悲天使的手段,我到耶诞之前的备审案件清单可怕得要命,我拒绝延期的请求。妳有二十分钟想办法让妳的当事人出庭,不然我要派执法官到那里押她过来。十点半重新开庭。 庭上,她去找被告之前,我要声请一项法庭命令。梅兹插嘴。

是。法官冷冷地说。 庭上,这件事刻不容缓,今天早上我要声请一项可能关乎那女孩子生死的裁定。 琼恩说:到底是什么?紧急聆讯?现在? 梅兹露出挑衅的表情看着她。所以才说是紧急啊,琼恩。 罗斯波丹宣布:够了,我要你们两个到内庭去,立刻。 琼恩走去被告席拿笔记簿,看见法官离开,便跑过通道到门口向米丽打招呼。米丽是证人,不过是隔离问讯的证人,所以不待在法庭,却也不许闲晃到太远的地方。琼恩以气音说:不管用什么方法,把她带到这里来,最好在我从内庭出来时就出庭了,不然她会被警察拖来这里。 琼恩进入内庭时,梅兹已经占去了舒服的那张椅子,罗斯波丹等候琼恩也坐下来。马尔康,你在搞什么?这里不是曼彻斯特,不是纽约市,不是你喜欢在那里耍马戏的那种三套节目齐演的杂耍场地。小子,这里是新迦南镇,哗众取宠不会让你吃到甜头。

庭上,这不单单是谋取有利地位的策略,我要声请保护令,禁止玛丽亚.怀特探望她的女儿。 琼恩噗哧一笑。你别自以为是了,马尔康。 庭上,我不是要夸张形容她的病情发作。肢体伤害只出现在信念的手上时,我已经是够担忧了,情况竟然又恶化,这孩子在康州溪谷医学中心情况危急。我们擅自联络过专家,在我们讲话的同时,专家正在从西岸赶到这里的路上,他会解释玛丽亚.怀特为什么表现出患有代理孟乔森症候群之病患的典型特征,这种心理疾病会导致她伤害亲生女儿。 琼恩眯起眼睛,察觉出异样。她很聪明,知道梅兹不是一夜之间从帽里变出这招对策来的,这件事他安排了一阵子,而这段时间绝对长得足以让她采取这位专家的口供。这名意外的证人全然不意外,至少对梅兹来说是如此。 而他却成了清白与正义热血的化身。这种失调症很复杂,做母亲的为了引起他人对她的注意,居然让孩子身体或心理生病。如果孩子留给母亲照顾,哎呀,那只有上帝才知道最后可能会发生什么,瘫痪、昏迷、甚至死亡。毫无疑问地,这个争议点将严重影响到谁最后会取得孩子的监护权。不过,庭上,现在我请求你保护信念,在审问期间对怀特女士发出限制命令。 等到他停止说话,琼恩才忽然哈哈大笑。庭上,你要让他侥幸得手吗? 梅兹连看她一眼也懒。庭上,千万要听取证据。让孩子与母亲隔离,是精神健康专家察觉代理孟乔森症候群的一般方法,假使母亲无法接近孩子,孩子便忽然不再继续生病了。他往前倾身。法官,你有什么损失呢?这是双赢的局面,假如玛丽亚.怀特没有代理孟乔森症候群好吧,反正信念也在医院里得到妥善照顾。如果怀特女士有这样的症状,那么你便救了孩子一命。在你听取我方专家的证词、做出自己的结论之前,暂时执行保护令,这能有什么坏处呢? 罗斯波丹法官转向琼恩。史坦狄斯,妳有任何话要说吗? 她看看梅兹,然后看着法官。庭上,这是一派胡言。首先,梅兹先生的当事人分明把自己的利益摆在第一位,我的当事人不同,她之所以没来,是因为她需要在女儿的床边,这种作为应受到嘉奖,而不是遭到法令限制。第二,梅兹先生企图以每周一病的新招,让人忘记我的当事人对孩子全心全意的照顾。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症候群,甚至不知怎么拼那个鬼字,审讯不到半个小时就要开始,我准备要上场,没想到梅兹才不知打哪硬是弄来这个难解的临床诊断。我倒是想起一点,我不记得他拿过什么心理学学位。我现在需要时间研究才能举出反证。 是这样拼的,M、U、N梅兹慢吞吞地说。 滚一边凉快去。 他举起手,假装受到侮辱。只是想帮妳拼那个鬼字嘛。 梅兹,我还没说完。她转面向法官。他不能在审讯开始的当天,不,更正,开始的那一分钟,拖来一个子虚乌有的证人,这完全不公平。 罗斯波丹法官转向梅兹。我相信你在诘问己方证人的过程中精心安排了独白,要是你把独白通通删去,需要多久时间问完其他证人? 我不知道,大概要问到明天吧。 罗斯波丹考虑了片刻。好吧,我暂时批准保护令,我们就见机行事吧。审讯要开始了。梅兹先生,你把你的孟乔森症专家排到最后,到时我们换到内庭来,看看史坦狄斯小姐是否需要更多时间准备交互诘问。 我认为如果大家能先听到关于这个症状的证词,那会有好处的 我准你把那人送上证人席,你已经走运了,没什么好说的了,就这么做吧。我喜欢这样的安排,孩子安全,琼恩起码有一天的准备时间,而梅兹你呢,老实说,我完全不在乎你怎么想。法官把指关节弯得劈啪响,然后朝门口打手势。我们出去吧? 那天一早,麦克里迪神父往信念的病房走去,到了门槛,停步一会,眼前的景象让他为之震惊。信念插了管子,死似地动也不动,玛丽亚握着女儿的前手臂在打盹。也许此刻不该打扰她们。他刚从教区某位信徒那里得知,小女孩前晚被救护车送来,他本打算来探望她。他悄悄朝门口往后退,靴子踩在油毡地毯的声响惊醒了玛丽亚。 她以粗哑声喊了声啊,而后清了清嗓子,等到明白谁来探望时,就明显不安起来。你为什么来这里? 麦克里迪神父根据所见所闻判断,了解玛丽亚由于某种原因以为他是被找来进行临终仪式。这种事情绝对不可能,因为信念不是天主教小孩,虽说如此,他先前也没有因此而停止介入她的生活。他坐到玛丽亚旁边的椅子说:我是以朋友身分来这里,不是神父。 他凝望信念憔悴的小脸蛋,这样丁点儿大的脸庞,居然掀起纷纷扰扰的争议。又是手吗? 玛丽亚点头。现在也发高烧,还脱水。此外还会大声尖叫、突然痉挛。她揉了揉脸。比第一次严重,严重太多了。 突然痉挛? 她打起哆嗦。柯林跟我我们几乎没办法压住她。第一次发生时她失去意识,这次这次她会痛。 麦克里迪神父以手掌轻抚信念的腮帮子,喃喃说:以利,以利,拉马撒巴各大尼。 玛丽亚一听僵住了。你说什么? 他惊讶地转过身。其实是希伯来语。 玛丽亚回想前晚信念大喊以利的时候,其他陌生的音节她不敢说,不过信念可能也是呻吟这句话。她把此事告诉了神父。 神父说:这是《圣经》诗节,出自<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第四十六节。 信念不会讲希伯来语。 可是耶稣会,那是祂的语言,这段话翻译成我的神,我的神,你为什么离弃我? 。圣马太告诉我们,基督那晚不肯温驯就死,在最后一刻想知道为什么神让祂经历这些。他迟疑停顿下来,看着玛丽亚。流血,痛苦,那段话听起来信念经历了宗教的狂喜。 是剧烈的痛苦才对吧。 这个字不是妳所认识的那个意思,多数鉴定确实出现圣伤的人,会经历一阵的宗教狂喜,没有的话,只不过是手流血而已。在那刻,睡梦中的信念动了动身子,毯子滑开,露出了身侧的伤口。麦克里迪神父倒抽了一口气。这里也有?玛丽亚点头时,他知道自己面色明显发红,也知道在这么严肃的场合这句回答并不妥当。不过,信念右侧的伤口,几乎就刚好落在耶稣被认为钉在十字架上的位置。光是用想的,他就觉得头晕眼花。他冷静下来,拿出身为教区辅导的应变能力。玛丽亚,信念感到的痛不是她自己的,根据妳告诉我的一切,她绝对是在重新体验耶稣的痛苦,表现出祂在十字架上的受难。 为什么是她? 麦克里迪神父轻声地说:又为什么是祂?我们不知道为何上帝把祂的独子给了我们,让祂为我们自身罪孽受死。我们不知道,当其他人根本不懂时,为何上帝让一个人去体验基督在十字架上的受难。 玛丽亚愤恨地说:受难,宗教狂喜,无论是谁想出这些名称的,他们都没有经历过。 受难(Passion)源自拉丁文的passio,受苦。 玛丽亚不理会麦克里迪神父热切不移的意念。受难,她轻声对自己重复这两个字,然后想到了伊安、柯林,想到了信念,怀疑是否所有的爱,无论是世俗或神圣的爱,都必然会造成伤害。 护士又前来要带信念去照X光,此时玛丽亚跟神父道别,她并不特别关心麦克里迪神父怎么了,也不在乎信念经历的痛苦是基督的?还是自己的?她只希望痛苦消失。 信念坐在轮椅上,一会打盹,一会醒来。护士推她进电梯时,玛丽亚把手放在她的肩头,到了三楼,出了电梯,留在走道等候,护士则去查明应该往哪间房去。 就在她们留在原处时,有个担架上的人正火速被送去急救的途中,几个围在担架旁的医生全忙得不可开交,高喊什么电击、什么三号手术室。玛丽亚听了开始打起颤来,想起了母亲的心脏。那男人一只手在担架外边荡啊荡,被人推过去时,那只手掠过了信念的膝盖。 不过信念发出轻柔呻吟,似乎压根没有注意到。 玛丽亚。 她没回答,米丽抓住她的肩头摇晃她。听见我说的话没? 妈,你去吧,我等等看能不能去。 妳不明白,如果妳不起来走出这个门,警察会亲自来把妳带过去。米丽俯身靠近她。如果妳不去审讯,柯林会得到信念。 那句话戳破了玛丽亚的迷惘,她缓缓站起来说:他不能,他绝对不能。 米丽拉她站好,察觉她开始有点进展了,以做为人母的从容动作,把玛丽亚包进外套里。那就去阻止他。她说。 就到这里吧。厄奎特医生喟叹一声。在三号手术室,这位心脏外科医师褪下手套,把里层外翻,将手套卷成一团,让病患胸腔流出的血液留在手套内。他听见护士说九十,五十八,还听见她拿笔写病历的微弱摩擦声。厄奎特的手指血管阵阵抽动,十分钟的按摩救不活这个男人,由于此人胸腔也剖开看过了,厄奎特知道再几片培根薄片也同样会让他一命呜呼。八十岁高龄,百分之七十五的血管阻塞,任一条件都会让人讶异艾佛斯利居然能撑这么久。 他听见一名外科的住院医师准备要打点病人,让他适合与家属见最后一面。厄奎特叹了一声,知道最糟的还没来。没有比在耶诞前夕告知亲属病患死于刀下更坏的事。 他接过病历,准备签名证实死亡,都已经喀嚓一声按下原子笔了,住院医师的声音却制止了他的动作。厄奎特医生,你看。 他顺着她的眼光看向监视器,不再是平平的一条线。又朝病人剖开的胸腔看去,里面一颗无阻塞的健康心脏正猛烈扑动着。 全体肃立!本案由法官华伦.罗斯波丹主审!众人起身时,法庭响起脚步落地声,以及口袋零钱的叮当声。法官昂首阔步走到座位,以一只眼睛看着旁听席上黑压压一片旁观群众。罗斯波丹听说想入内的民众之多,法警只好以抽签决定开放的座位。 他扫了一眼被告席,谢天谢地,他见到玛丽亚,怀特在应当的位置。她两手交叠,眼光集中在手上方,仿佛两手随时会飞起来背叛她。 罗斯波丹把目光对准旁听席。我们现在就把话说清楚。我没那么愚蠢或天真,会以为这间法庭聚集的人群与我身为法官的本领有关,或以为媒体忽然对例行的监护权审讯有了兴趣。你们是谁,你们认为自己在这里做什么,我一清二楚。咳,这里不是你们的新闻台,这是我的法庭,在这里我是上帝。他把手撑在法官席上。要是我看见你们哪个带相机进来,要是我听见你们咳嗽太大声,要是有任何人给证人鼓掌或嘘声,只要一出现这种无聊举动的征兆,你们通通出去。你们可以引述我说的话。 记者相觑翻白眼。罗斯波丹对律师说:律师,我假定过去半个小时内没有其他紧急动议冒出来? 梅兹说:没有,庭上。琼恩摇头。 太好了。他对梅兹点个头。你可以开始了。 马尔康起身,捏捏柯林的肩头,又调整套装外套的钮扣,然后走到书记官旁的讲台,稍微调整了讲台角度,让它朝向旁听席。 法官问:梅兹先生,你在做什么? 我知道这不合监护权审讯的规范,不过我准备了一小段的开场陈述(注:Opening statement,两造出庭律师于揭示证据前向陪审团就案件之性质与证据提出简要陈述,使对该案不熟悉的陪审团全面了解案件事实。),庭上。 律师,你看见陪审团了吗?我可没看见哦。关于此案的各方面,我已经跟你一样了解了。 梅兹冷静地凝视他。我有权发表开场陈述,如果你不让我说,庭上,我会公开抗议。 法官稍微想了想,如果按照妻子所愿在五年前退休,他现在可能正在做什么:看着佛州海滩的浪潮卷上来,开着露营车前往国家公园,聆听贝蒂.布克利于百老汇再次开唱。而今他反而要眼睁睁看着马尔康.梅兹对观众演戏,因为他绝对不要让梅兹有上诉理由。法官认命地问:史坦狄斯小姐,这一点妳有问题吗? 没有,庭上,其实我倒想瞧一瞧。 罗斯波丹低头。律师,尽量简短。 马尔康.梅兹在讲台后方默然站了片刻,假装整理上周就已背得滚瓜烂熟的文字。他说:是这样的,七岁时,我时常跟爸爸去钓鱼,他教我怎么从翻开的泥土里挑出最适合的虫子怎么恰恰好把虫子穿到鱼钩怎么转动卷线,拉起世上最漂亮的生物,条纹鲈。钓鱼后,我们两人从池塘来到马路底那间小馆子,他买沙士给我喝,我们坐在那里,数着开过高速公路的车辆。 然后我跟爸爸回家,妈妈则准备了丰盛的午餐等着,有时是汤,有时是火腿三明治她排列餐具时,我到外头寻找门廊底下的蜘蛛,或者躺下来观察云。你们知道七岁的信念.怀特正在做什么吗?她正躺在医院病床上打点滴,体内输入了十几个不同人所捐出的血。她正在承受痛苦的折磨,心理与生理都是。她有一大票护士医生日以继夜看护她,民众则聚在医院门外等着听见她健康平安。我问你,童年该是这样度过的吗?他黯然地摇摇头。我认为不是。实际上,这孩子已经有段日子无法过着小孩的生活,因此她的父亲、我的当事人为他的女儿准备了一个地方,准备敞开双臂接纳她,不让她接触那些导致她今天落得这样田地的负面影响那些影响持续危害她的性命。 罗斯波丹喝道:够了。上前来! 梅兹与琼恩走向法官席,法官掩住麦克风。梅兹先生,容我给你一个提示,我不会根据你今天对在场媒体代表所说的话做出判决,我强烈建议你现在就结束,因为你已经开始让我不高兴了。 梅兹回到讲台清了清喉咙。总之,我们将证明,毫无疑问地证明,监护权应归于柯林.怀特。谢谢大家。他点个头,坐到柯林的后方。 法官问:史坦狄斯小姐,妳也想发表开场陈述吗? 琼恩起身以手插自己。庭上,那一段演说,钓鱼等等那一段,让我还是有一点情绪激动。她做了深沉的吐纳,然后笑容可掬看着法官。呼,现在好多了。其实我想此刻我说什么都不可能超越那段话。这样吧,如果我觉得需要大吹法螺,也许可以等我开始辩护时再来说吧? 好。梅兹先生,你可以传唤第一位证人。 梅兹以鼓励的眼神看着当事人,传唤柯林.怀特作证。柯林起身,骤然间挤出羞怯又优雅的神情。他站到证人席,转身面对递出《圣经》的法庭书记官。你发誓说实话,全部的实话,只说实话? 我发誓。 马尔康走近证人席,要柯林说出名字与住址。他开始问:怀特先生,你跟信念是什么关系? 我是她的父亲。 为了提供事件背景,你能告诉我们今年夏天的情况吗? 柯林承认说:我在婚姻中遇到烦恼,不知道跟谁说。 梅兹锁起眉头。为什么不跟你的妻子谈呢? 哎呀,她过去时常情绪脆弱,我有点担心,如果告诉她我觉得婚姻出了状况,她可能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这话怎么说? 七年前她试图自杀,后来因为忧郁症而住院。 假如你没有直接找她谈,那么是出了什么事才开始提出离婚诉讼? 柯林满面绯红说:唔,我寻求了另一个女人的慰藉。 玛丽亚听见身边的琼恩突突哝哝:啊,得了吧她感觉自己更加牢牢固定在座位上,不敢呼吸,不敢牵动一条肌肉,因为尽管柯林尴尬地承认了,她只想钻进地板里。 接着发生什么?梅兹温和地提醒他。 有一天这女人到我家,我太太发现了我们的事情。 柯林,你一定非常不安。 他坦言说:对,老天,那件事让我觉得好可怕。 当时你采取什么行动? 我当时自私,只晓得需要整顿好自己的人生,以为信念跟玛丽亚在一块不会有事,而这段期间我不过,我心底明白有天我会希望女儿跟我一起生活。 你曾经要求她跟你一起生活吗? 柯林做出苦脸说:当时没有,她的家庭才刚刚破碎,我觉得不该逼她离开家。 所以你怎么做? 我提出离婚申请,只要时间允许,就尽可能去探望信念。我跟前妻说得很清楚,至少我认为我讲得很明白,说我还是希望信念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在我离开之后,我尽量回去看她。有次几乎被人扫出门,不过那时信念想见我,我知道她想见我。 柯林,也许你能跟我们分享你与信念相处的某些特别时光。 嗯,我们以前非常亲近,我还记得一些小事例如她洗澡后替她梳头发,她睡着时帮她拉好被子,把她的脚埋到沙里。 你目前的婚姻状况是? 柯林朝旁听席微微一笑,洁西卡在那里对他轻轻挥手。我结婚两个月了,过着幸福的生活,事实上就快要有孩子了,信念会喜欢有个小弟弟或小妹妹的。 难道你不认为别人会觉得奇怪,才勉强两个月的时间,你就对谁应该拥有女儿监护权一事改变了看法? 柯林点头。我没有说自己向来是完美的,我不是,我犯下我希望能够收回的错误。不过我对信念的心从来没有改变过,只是当时她其他的世界都颠倒了,我不愿将她从熟悉的环境中带走。他看着洁西卡。我爱着新婚的妻子,热爱我们正为自己创造的生活。不做信念的父亲,我就无法做这个新生孩子的父亲。我需要她,就我所看到的,她也同样亟需要我。 梅兹从法官面前走过。柯林,你现在为什么在这里? 他困难地吞下口水。唔,不久前,有天晚上我打开电视新闻,我女儿成了专题报导。她住了院,还有个疯狂的故事说她见到宗教异象,她的手因为上帝的缘故流血。我只想到一件事,玛丽亚曾经割破自己的手腕,现在她与我的女儿独处,结果信念就忽然流血了。我一直知道我太太很古怪,不过 抗议! 法官皱眉。怀特先生,我不要听你刚才说的,请照提出的问题回答。 梅兹转回去对着当事人。什么让你提出监护权变更声请? 好几周前,我才了解信念根本不如我所以为得那样安全。 你先前曾有任何理由相信玛丽亚不是适当的照顾者吗? 柯林说:只在几年前曾经想过,当时她才从碧安园出院,非常脆弱,照顾自己都很勉强了,更不用说照顾新生儿。不过后来情况改善,越变越好,至少我是这样相信。 你觉得自己能提供信念更安全的家吗? 啊,是的。我们住在一个很棒的地区,有非常宽敞的后院能让她玩耍。我不会让记者靠近她,我会彻底解决问题,让她能再次拥有童年。 身为父亲,你对信念的处境有什么感受? 柯林的目光迎上玛丽亚的眼神,他张大的眼睛真诚而明亮。他说:我担心她,我认为她有生命危险,我认为这是她母亲的不对。 琼恩起身做交互诘问前,玛丽亚拉拉她的袖子,惊呆地问:他们认为我伤害信念,他们认为我会对她做这种事? 琼恩紧握当事人的手。她已经锻炼过玛丽亚,要她预备面对最恶劣的状况,只是跟玛丽亚一样,她以为再糟也不过是针对她住院设计出伤人的话,却没想到竟然把她塑造成虐童母亲。玛丽亚出庭迟到,导致琼恩无法警告她梅兹的策略。在证人作证的此刻,她还不准备告诉当事人,法官下令在审讯期间玛丽亚不能与信念接触。放轻松,就让我来做我的份内工作。琼恩站起来,不假辞色久视柯林,好让他确实明白琼恩究竟认为他有多该受到指责。她冷冷地说:怀特先生,你说你的婚姻出了状况。 对。 因为妻子情绪脆弱,所以没有跟她讨论此事。 对。 你能为我定义什么是情绪脆弱吗? 梅兹说:反对,我的当事人不是心理学领域专家。 琼恩反驳说:那么他一开始就不该用这个词汇。 法官说:我同意这个问题。 柯林在椅子上不安地挪了挪身子。七年前她有自杀倾向,所以住进了精神疗养院。 没错,你说她企图自杀。 柯林瞅了玛丽亚一眼。对。 她是碰巧意外自杀吗? 不是,她当时很忧郁。 我明白了,她忧郁有任何原因吗? 柯林随即点头。 怀特先生,不好意思,你必须说出来让书记官记录。 有。 琼恩移到玛丽亚身旁,这么一来,法官的目光势必也会落在她身上,更不用说旁听席上媒体人士虎视眈眈的眼光。也许你可以帮帮我们,告诉我们她忧郁的原因。看见柯林的下颚桀惊不驯地一沉,她交叉抱起手臂。怀特先生,我可以告诉你,或者你可以告诉我。 我外遇,她发现了。 七年前你外遇,害得妻子陷入忧郁。四个月前,你又一次外遇时,你担心她发现后可能会再次陷入忧郁? 没错。 在婚姻中,你唯一犯的错是与其他女子私通吗? 我想是吧。 你在婚姻中唯一你是怎么说的?感觉需要寻求慰藉的时候,是四个月前与七年前的这两起事件。这样的说法正确吗? 正确。 那么我猜测辛西亚.史诺哈丁与海伦.赛维尔这些名字听起来并不耳熟喽? 当柯林的脸色变得跟衬衫一样白时,玛丽亚把指甲戳进大腿。琼恩提醒过她会出现这种场面,她却依旧想跑出这个房间,或者也许跑到证人席上挖出他的眼睛。琼恩怎么有办法这么快发掘玛丽亚多年来都不知情的事? 玛丽亚暗自心想:因为她想知道,而我不想知道。 怀特先生,辛西亚.史诺哈丁与海伦.赛维尔,难道不是你另外两位外遇对象吗? 柯林朝原告席后方火冒三丈的梅兹看去,马上回嘴说:我不会说那是外遇,是非常短暂的牵连。 琼恩在鼻里哼了一声,建议说:我们何不干脆继续下去?七年前,当你的妻子玛丽亚发现你与另一女子外遇时,她得了严重忧郁症,你说她住进疗养机构。 对,碧安园。 碧安园的人直接到你家门口接她吗? 柯林说:没有,我安排把她送过去。 真的啊?琼恩装出惊讶模样。一开始你是否尝试替玛丽亚找过心理咨商? 唔,做过一阵子,似乎没用。 你是否请精神医师让玛丽亚吃药? 我更担心的是她 请回答问题就好,怀特先生。琼恩打岔。 没有,我没有请精神医师开药。 你是否努力支持她度过这个难关? 柯林愤慨地说:我知道,要让我看起来像坏人很容易。把老婆关起来,以便继续外遇嘛。不过,我做了自认对玛丽亚最好的事情。我爱我的老婆,不过她看起来像是不同的人,我没办法让以前的玛丽亚回来。除非跟有自杀倾向的人一起生活过,否则你们不会懂得为了没发现这种事而耿耿于怀的心情,为了坏到透的日子而自责的心情,为了保护他们安全而恐慌的心情。每次看着她,我几乎都无法原谅自己,因为我不知怎地让她变成了那样,要是她再次企图自杀,我是没有能力处理的。他看着大腿前侧。这已经是我的错了,我只希望跟以往不一样,做出正确的事情来。 玛丽亚觉得胸膛里有样东西在翻转,这是头一次她真正认为自己被送去碧安园或许伤害了柯林,也伤到了自己, 琼恩问:你是否跟公司请假在家陪玛丽亚,好为了安全起见照顾她? 很短的一段时间,不过我吓坏了,害怕转身一秒就会失去她。 你是否请求她当时住在亚利桑那州的母亲过来暂时与玛丽亚同住? 柯林承认说:我知道米丽会往最坏的情况想,不希望她认为玛丽亚情况没有改善。 所以你反而取得法院命令,在违背玛丽亚的意愿下,让她住进疗养院? 当时她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没办法硬拖着自己下床到浴室去,更没法子告诉我该怎么帮她。我做了为她安全着想的事情,医生说二十四小时的监控最好,我听从他们的话。他不安的目光与玛丽亚的眼神交会。我对很多事感到内疚,包括我的愚蠢和天真,不过并不认为自己犯错,做出居心不良的举动。他摇摇头。我真不知道还能怎么做。 琼恩说:嗯,让我们回到目前吧。七年过去了,你太太再次当场逮到你。 抗议! 抗议有效。 琼恩口才辨给地说:玛丽亚发现你又外遇后,你担心她可能忧郁症再次发作,因此与其抽出时间讨论此事,你就干脆一走了之? 不是那样的,我并不骄傲自己的行为,但是承担别人的责任前,我真的需要先振作起来。 你不担心玛丽亚发现你跟别的女人在床上,可能会跟七年前一样有点心烦吗? 当然担心。 你是否努力尝试让玛丽亚得到精神专家的协助? 没有。 纵使上次这种事发生时她出现严重的忧郁症? 我告诉過妳了,那时我除了自己没想别的。 可是你把女儿留给她。琼恩说。 坦白说,我没想过玛丽亚会伤害她,我的意思是,拜托,她可是她的母亲,我假定她不会有事。 尽管你的行为,你还是假定玛丽亚情绪会稳定。 对。 还有,你假定信念在妻子的监护下不会有事。 对。 你没有找人到家里再次确认,你没有找任何医生,没有找社会局,甚至没找邻居。 没有,这是我深深后悔的错误,我准备好要弥补我的错误。 琼恩轻快从证人席前走过。我们都很高兴,我确信你准备好了。好,让我看看能否把话厘清。依照你自己所承认,你误以为信念跟前妻在一块比较好,正如你误以为需要先安顿好自己,才能确切考虑女儿的幸福,正如你误以为妻子在精神疗养机构会比其他忧郁症治疗方式更好,正如你误以为今天你在这里是更称职的家长。 柯林还没能回答,琼恩便别过身背对他说:没有其他问题了。 牛顿.欧里兹医生喜欢站在证人席上的感受,手底下平滑的木头,总在法庭徘徊的家具亮光剂气味,这其中有样东西让他全心喜悦满足于长期担任出庭精神科医师的职责。他知道,多数时候,他以法庭指定医师身分发表的意见,会被收了天价说出异论的私家精神医师所否认,不过这并不会减少他的乐趣。他不光相信司法制度,还谦卑地知道自己是其中的一分子。 作证时,他也喜欢跟自己玩游戏,有时还会观察律师,暗自诊断他们。看见马尔康.梅兹靠上前询问证词时,他心想这人分明有自大狂,也许甚至有上帝情节。他想像梅兹披上白袍,留着飘逸的长须,便兀自呵呵笑起来。 欧里兹医生,很高兴你在这里。你访谈过柯林.怀特吗?梅兹说。 访谈过了。欧里兹说,并且参考自己那本黑白相间的小笔记本,里面记了他对此案观察后的意见。我发现他情绪稳定,百分百能提供幼童适当而坚固的家。 梅兹笑容满面,也该是这样。欧里兹知道,法庭精神医师提出评估时,并非所有律师都能听见想听见的话。你也有机会访谈过玛丽亚.怀特吗? 是的。 能否稍微告诉我们她的精神背景? 欧里兹翻阅笔记。由于有自杀倾向的忧郁症,她在碧安园住过四个月,接受了心理治疗,并且服用抗忧郁药物。他和蔼地带笑说:不过,梅兹先生,我相信你知道,她的行为是对某极端紧张情况的反应,碰巧她的心智以这种方式面对这个情况。她当时以为失去了丈夫和婚姻。 医生,以你专业的观点,你认为玛丽亚.怀特是否可能再次经历那类的精神危机? 欧里兹耸耸肩膀。有可能,她不容易抵抗那种类型的反应。 我明白了。医生,玛丽亚目前是否正在用药? 欧里兹的手指顾着某页的侧边往下移动,找到笔记时说:有,这四个月来,她每天服用二十毫克的百忧解。 梅兹扬起眉毛。处方是什么时候开的? 一开始在八月十一日,由某位约翰森医生所开的。 八月十一日,你是否碰巧知道柯林.怀特在哪一天离开? 我听说是八月十日。 欧里兹医生,就你的观点,玛丽亚.怀特取得这种药物,是否是因为她没有药物就无法应付眼前情况的压力? 很有可能,不过你应该询问她个人的精神医师。 梅兹白了他一眼。医生,你有机会访谈信念吗? 有。 她看起来像是正常的小女孩吗? 医生哈哈笑着说:正常是一个相当需要比较的字眼,尤其要定义一个面对过造成严重伤害之离婚事件的小孩。 信念是否看似寻求母亲的认同? 对,不过这是父母离婚后相当普遍的反应,小孩非常担心留下来的家长也可能会离去,因此会做出任何必要之事来保持妈妈的兴趣。 也许甚至会捏造行为? 欧里兹说:对极了,父母可能有意识或无意识强迫孩子的行为,藉由强迫孩子做出某种特定表现,让孩子与另一位家长不和,孩子于是实际上成了人质。有些专家把这种离婚后的行为模式称为父母疏离症候群。 梅兹重复说:强迫孩子的行为,有趣。没有其他问题了。 琼恩起身扣上套装外套的前襟。她太清楚梅兹了,知道他已经替将来某位证人铺好了基石。她说:我们何不从强迫性行为这个问题开始呢?跟信念的访谈是否让你联想到她我们这样说好了,她最近更加离奇的行为是由她母亲直接激发的? 没有。 谢谢你。那么,医生,你有机会访谈过信念的父母双方,也说了你认为柯林.怀特情绪稳定,能提供孩子良善的住家。你是否认为到玛丽亚.怀特情绪稳定呢? 是,她目前状况很不错。 你是否认为她目前是个好妈妈呢? 是,信念非常依恋她。 医生,我们再次突然改一下话题。你认为美国有多少人服用凭处方签取得的抗忧郁药物? 欧里兹医生说:我相信有近一千七百万人。 药物见效的案例百分比是多少? 唔,假如病人在一定时间内持续用药,并且接受治疗,有效案例大约是百分之八十。 百忧解会影响正常日常功能吗? 不会。 会妨碍为人父母的能力吗? 不会。 欧里兹医生,你跟信念谈过她父亲离开的那个下午吗? 谈过。 那件事在任何方面影响到她吗? 她不了解成人关系的相互作用,这点其实是好事。不过由于那样,她感觉父亲随后的缺席可能是她的错,关于那个问题她需要治疗。 琼恩说:真是不幸。那么,就你的看法,柯林.怀特现在虽然是称职的家长,却做过伤害信念的事。 没错。 你发现玛丽亚曾做过任何事情造使信念在某方面受到伤害吗? 没有,面对危机时,她是信念始终得以获得稳定的依靠。 琼恩说:谢谢。然后转身在当事人身旁坐下。 罗斯波丹法官宣布休庭片刻。记者跑出法庭,打电话给所属单位报最新消息。梅兹护送柯林往外走,消失在人山人海中。玛丽亚没有离开座位,反而把头撑靠在手上。 琼恩碰了碰她的肩膀,说:我们之所以称为辩方,是因为他们结束后我们要提出反对。玛丽亚,真的,不管他们说什么,我们会毫不留情地还回去。 玛丽亚揉着太阳穴说:我知道,我们有多少时间? 琼恩温和一笑。大概够上洗手间的时间。 玛丽亚顿时离开椅子,逃离任何一切。走出法庭,她见到黑压压一片的面孔,目光则悄悄溜向伊安。他坐在大厅,等着轮到自己出庭作证,并且假装不认识她。 必须这样,他们讨论过了。只是,此时此刻,母亲在信念的床畔,玛丽亚恨不得能有个强壮可靠的同盟。 她强迫自己把眼光从伊安身上移开,使出浑身的自制力,才没有在走过他身边时回头张看,看看他是否望着自己走远。 狄桑提斯医生是个矮小结实的女子,讲话时一头如云的黑发摇来晃去。她向法官陈述傲人的背景,然后含笑看着马尔康.梅兹。狄桑提斯医师,妳有机会访谈过柯林.怀特吗?他问。 确实有,怀特先生人非常好,有爱心,绝对可靠,非常希望女儿能在他的生活中。 妳访谈过玛丽亚.怀特? 精神科医师说:没有,她婉拒了机会。 我明白了。妳有机会检阅约翰森医生对玛丽亚.怀特的诊断结果吗? 有。 能否告诉我们她的心理健康状况? 这名女子有严重的忧郁症病史,这样的病史让她日后很有可能发生严重的情绪失控,无人能预测什么事情会引起另一次发作。 医生,谢谢妳。梅兹对琼恩点头。妳来问吧。 琼恩站起来,却没有多此一举往前移动。狄桑提斯医师,妳是柯林.怀特的治疗师吗? 在蓬松的头发下,精神医师气得脸上一阵红。我是被找来替他的个案提供咨询的。 狄桑提斯医师,妳第一次及最后一次与柯林.怀特碰面,难道不是在十月二十九日吗?刚好正是他提出变更监护权动议初步聆讯的后两天? 我想是吧。 啊,医生,妳在几次审讯中作证过? 精神医师自负地说:超过五十场。 这五十场审讯中,有多少次是梅兹律师要求妳出庭作证? 二十七次。 琼恩若有所思地点头。医生,在那二十七场审讯中,有没有任何一场妳曾经发现他的当事人精神不健全? 狄桑提斯医生说:没有。 好,那么我只是概述重点:梅兹先生再次雇请妳,而如果我说错了,狄桑提斯医生,请纠正我。以妳行家的意见,妳发现他的当事人全然稳重可靠,而我的当事人则是神经质。 我不会用那种字眼 医生,是或不是? 是,我发现梅兹先生的当事人比妳的当事人情绪稳定。 琼恩冷漠地说:哇,好个意外啊。 医院礼拜堂是间糟糕的小房间,本来是放扫把的,里头有六排座席,小讲台一边各三张。讲台上方挂着十字架。这间礼拜堂不限某一宗教使用,不过这个基督教文化标志不知怎地没被注意到。麦克里迪神父跪着,嘴唇默念祈祷文,胸腔内的心则越来越往下沉。 他想忽略门开的声音,不过这阵嘎吱声异常响亮,身为神职人员,他认为需要的话有义务协助伤心欲绝的民众,他站起来,撢净牛仔裤膝盖部分,然后转身。 他吃了一惊,索罗门经师正盯着十字架,仿佛十字架是摆好姿势准备袭击的响尾蛇。我的脚有多重信仰。 麦克里迪神父喊了声:经师。 他们打量彼此,虽然未曾谋面,透过消息管道,知道双方都到这里来支持信念.怀特。 索罗门经师点个头。 听到任何消息吗? 我上去了小儿科,他们不让我进房间,发生了事情。 好事? 经师摇头。我看不是。 两个男人默然站着,过了片刻,麦克里迪问:犹太人不是需要最低人数才能祈祷吗? 索罗门露齿一笑。其实不是最低人数,是法定人数,十个人,如果想念特定的祈祷文,起码要有十个人。 人多力量大? 经师说:一点也没错。接着就没再说一个字。经师与神父并肩坐在座席,开始一同无声祷告。 一个脸皮光滑的年轻医生对米丽说:情况就是这样,她的肾脏系统功能衰落,如果我们不帮她洗肾,她可能会全身血液中毒。 米丽茫然盯着这人一会,这个男孩子甚至比玛丽亚还年轻,怎么能告诉她他们必须怎么做呢?这半小时来,护士医生助手在信念病房内忙得团团转,送来没见过却发出亮光的设备,把钩子管子面罩安放在外孙女身上,最后她反而像是准备前往未知世界之旅的太空人。 米丽已经不是头一次希望恢复畅通、再次复活的不是心脏,而是她的心智。她凝望信念,希望她张眼笑一笑,告诉他们事情不是大家所想得那样严重。她纳闷着:妳的上帝现在在哪里? 就在一小时前,玛丽亚自法院打电话来,当时米丽还能说一切就跟她离开时一样。怎么那么多事情那么迅速就出现问题了?米丽没有正面回答问题:我不是你应该问的人,她妈妈 不在这里,如果妳不签同意书,小女孩会没命。 他递出笔,仿佛拿出象征和平的印地安长筒烟管。米丽在眼前用力挥了挥手,接下笔,同意了。 伊安步入证人席,法庭书记官照例拿《圣经》走去,这时他一时表现出轻佻的举动,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和蔼地看着上方天花板。好吧,你们大家,准备天打雷劈吧。 梅兹大摇大摆走向证人。请报出你的姓名住址。 伊安.弗莱契,加州布伦坞。 弗莱契先生,你从事什么工作? 我诚恳地希望大家都知道,我是专业的无神论者,目前与人联合制作一个电视节目,兼任主持人,节目以我的观点为号召。此外是三本《纽约时报》排行榜非小说畅销书的作者。啊,想起来了,我还曾客串演出过电影。 你能否向法官解释你的电视节目类型,并且向也许不是很了解的人说明一下? 唔,有人形容我的节目是跟知名布道大师比利.葛拉罕唱反调,我在电视上讲道,但是是利用它以学理与科学调查来证明上帝不存在。 弗莱契先生,你相信上帝吗? 身为无神论者,要相信有点难吧。旁听席传出窃笑。 在过去两个月,你深入调查过哪些可疑的宗教奇迹? 伊安把腿交叉跨到另一条腿上。麻州一尊流血的塑像,缅因州的一株树,最近还调查了信念.怀特。 为什么你追踪那个特定案子? 伊安耸耸肩膀。据说她看见上帝、行使奇迹,还显示出圣伤。我计画证明她是骗人的。 梅兹使出致命招数。弗莱契先生,能否告诉我们你的发现? 伊安看着律师一会,在心里回顾昨天才与梅兹排练过的证词,一个悠缓而漫长的笑容改变了面容。梅兹先生,跟你老实说吧,没发现什么狗屁事情。 梅兹本准备如标枪掷出下一个问题,这下子脚步踉跄。你说什么? 伊安靠向麦克风。我说. .没发现什么狗屁事情。他对书记官点个头。那样说可以吗? 旁听席察觉原告律师与大名鼎鼎证人之间出现分裂,开始发出嘁嘁喳喳的低声。梅兹换种说法表示:你的意思是,你并没有查出很多所谓的奇迹。 琼恩大声说:抗议,诱导诘问。 抗议有效。 伊安回答:梅兹先生,其实我要说的是,我完全没有发现能支持信念.怀特是骗子之说法的事。 梅兹开始震动,怀疑法官或琼恩.史坦狄斯是否看得出他正在颤抖。他想起与弗莱契的头次会面,当时弗莱契特意说到有件关于信念.怀特的大事他保密不说。又回想起弗莱契的口供证词,这男人每个问题都以有权保持沉默为由而闭口不答.当时梅兹还觉有趣,因为琼恩.史坦狄斯为此十分恼火。不过,现在他懂了,伊安之所以依法保持沉默,是因为不想为了拒绝说出采录口供证词时的立誓证词而做出假供,这件事他始终明白。在律师事务所的范围内,他对梅兹承诺的一切都是谎言,对此梅兹一筹莫展。弗莱契现在就是想起身高唱美国国歌《星条旗》也没关系,只要无人能怀疑他的口供证词,这些证词就不会对他有害,只会对低估己方证人的梅兹产生负面影响。 梅兹本来对此是感到不安,不过只要弗莱契计画出庭提供少许次要的真相,梅兹愿意让他保密不说出关于信念.怀特的重要真相。不过现在断然拒绝合作实在无道理可言。想必你挖出了什么吧。 律师,你不会是要我现在说谎吧,不会吧? 梅兹感觉太阳穴的血管阵阵抽动,准备以他们排练过的不同问题试看看,看看弗莱契是否会回到跟他一个阵线。你曾经亲眼见过信念.怀特行使奇迹吗? 伊安迟疑了瞬间才说:不见得算是。 十月十三日晚间你在哪里? 车子停在怀特家旁。 那晚晚间十点左右发生什么事情? 我撞见信念,精确地说,天黑后她到树林去。 她母亲知道她在外面吗? 不知道。伊安承认。 发生什么事情? 她流血,她昏过去,我抱她到屋子,到她母亲那里。 让我把话说清楚,小孩在夜里跑来跑去,流了血,几乎失去意识,而她母亲没有察觉? 伊安皱眉,我把信念送到怀特女士那里,她立刻迅速行动,带信念到医院接受立即的医疗照护。 信念.怀特跑走,可能是因为亲生妈妈伤害她吗? 反对! 反对无效。罗斯波丹法官说。 伊安耸耸肩膀。我没见到她母亲那样做。 不过有可能吗? 梅兹先生,那晚我也没见到你伤害信念,可是猜测也有可能是你做的。 梅兹迟疑不决,搞不懂弗莱契所玩的把戏。他们在同一阵线,皆需要证明这孩子是冒牌货,只是求证的理由截然不同。你能另外举例说明怀特女士无法胜任亲职吗? 伊安眉头一皱,看似凝神专注起来,然后脸色明朗起来,含笑看着梅兹。没有,其实我只见到相反的证据,在我试图证明信念不可相信期间,怀特女士始终看起来很尽责。 伊安的眼光朝旁听席飘去,最后落在玛丽亚身上,看到没?接着伊安的注意力转回梅兹,注意到律师眼里精明的闪光。 你说你花了两个月时间调查信念与她的母亲? 大抵没错。 能够稍微告诉我们这些调查吗? 伊安把双手搭成尖塔状。目前没有想到特殊的事情。 梅兹说:真是有趣,因为大约一个月前,你们两人都在某一班飞往堪萨斯市班机的乘客名单中。他缴上一张纸当作证据,上头显目印有航空公司标志。 伊安设法不使身体泄漏他的反应。梅兹的私家侦探挖出文件留下的踪迹,这是非常可能发生的,不过得知确有此行与了解此行原因是不一样的,现在真正的问题在于梅兹发现多少。 也许你可告诉我们,关于信念和玛丽亚.怀特这趟旅行,你得知了什么? 梅兹注视伊安,希望他能摊牌,承认他为了调查而跟踪她们到堪萨斯市,然后承认了他的发现。 伊安装出惊讶貌说:嘿!我不晓得她们在飞机上,我搭头等舱根本没到飞机后面去。他率直地看着梅兹露齿而笑。说来真巧啊。 如果你搭那班飞机,并非特地为了调查信念.怀特,你自己又承认正在调查她声称是奇迹的事情,那么,弗莱契先生,你为何在那班飞机上? 伊安控制住脸部,戴上没有表情的面具。访友。 此时梅兹几乎贴了上去,他的话如雨打在伊安身上。什么朋友? 琼恩说:庭上,抗议。我不了解原因,不过梅兹先生正在刁难自己的证人。 法官说:没错,梅兹先生,弗莱契先生已经回答你的问题了。 梅兹不确定能否相信自己会忍下勒死这个王八蛋的冲动,无法再看弗莱契一眼,便咬牙切齿地说:没有其他问题了。然后坐到柯林.怀特的身边。 柯林低语问:那在搞什么鬼? 梅兹观察琼恩激烈地对她的当事人窃窃私语。是个圈套。他说。 那在搞什么鬼?琼恩低声问。 玛丽亚不语,只管把裙子的布料反覆打折再松开。伊安走上证人席时,她曾有片刻无法呼吸,尽管过去几周伊安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她还是疑心他是否一直在说谎,是否会愚弄她。 律师低声说:妳早知道,我的老天。 玛丽亚轻声说:他想帮我,他认为妳事先不该知道。 琼恩瞪了她一眼。那么现在告诉我,他愿意做到什么地步? 伊安看着琼恩时,一股电流通过两人之间,那是共同目标所打造的结合力。她问:你说你花了一段时间调查玛丽亚? 是。 你察觉到玛丽亚是个好母亲。 是。 能跟我谈谈那一点吗? 伊安在证人席上往前倾身。律师,我从没见过这么保护小孩的女人,怀特女士尽一切所能,不让媒体、住家附近的狂热宗教信徒、甚至是我接近信念。如梅兹先生刚才指出的,她明显是逃去堪萨斯市,好将女儿带离整起事件。信念的双手开始流血那次,当我陪她送女儿去医院时,她没有离开过小女孩身边一秒钟。我必须坦承,我到新迦南镇时,本来期望见到什么老妖婆一类的,什么把自己的孩子伪装成能行使宗教奇迹的人,想要借此引起注意。不过事实根本不是这样,怀特女士是个好女人、好妈妈。 抗议!梅兹大声说。 理由?法官问。 呃他是我的证人! 抗议无效。罗斯波丹对伊安点头。弗莱契先生,请继续说。 我只想再补充一点。我在乔治亚州长大,当时有人告诉我万万别让熊妈妈和小熊分开,因为熊妈妈为了靠近宝宝会撕裂任何东西,包括挡在中间的人。当然,我那时并没有把该相信的话听进去,果不其然,大概八岁时,我夹在一只熊妈妈跟她的小熊中间,后来在树上待了三个钟头,熊妈妈才失去处罚我的兴致。不过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动物的眼神,那种眼神里就是有种东西,让我明白自己是傻瓜才会妨碍她。三十年后,我见到玛丽亚,怀特满脸流露出同样的坚信力量。 琼恩设法忍住笑意,主要是因为伊安.弗莱契是个演员,知道怎么把台词说得跟真的一样。弗莱契先生,谢谢你。然后她露齿一笑。也谢谢你了,梅兹先生。没有其他问题了。 一点三十五分,在十二个小时以来,信念头一次睁开眼睛。护士背着她,过了一会才从监视器发现小女孩清醒了。信念开始大口呼吸时,护士说:小乖乖,不要挣扎,有管子插入妳的喉咙。她以广播传唤布伦贝格医生和值班的小儿外科医师。妳呼吸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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