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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二章

留住信念 茱迪.皮考特 20003 2023-02-05
我已经很久缄默不言,闭口不语.但现在我要像待产的妇人一样呼喊,我要急速地喘气。 <以赛亚书>第四十二章第十四节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八日 洁西卡.怀特把浅绿色玻璃花瓶往右边移动两公分,淡紫色郁金香随着摇曳起来。在她身旁,柯林.怀特放松倚着渐层色的紫色靠垫。肯思想着:我掉进商品目录中走不出去。 洁西卡说:范德霍文小姐,我可以再帮妳倒些气泡矿泉水吗? 谢谢,不用了,还有,叫我肯思就好。她望着这对夫妻笑了笑。听说你们快有小孩了。是她的想像吗?还是柯林的确从太太身边挪开了微乎其微的距离呢? 洁西卡偷偷摸摸肚皮。五月生。 柯林补充说:我们希望他的大姊姊能在这里迎接他的到来。 她很清楚他想叫人明白什么。嗯,怀特先生,或许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忽然对女儿的监护权有了兴趣。

他平和地说:我一直希望争取到信念的监护权,只是一开始时想让自己振作起来。在离婚的巨变后硬把信念从家里带走,我不认为是聪明正确的做法。 所以你本来就在考虑什么对她是最好的? 柯林展现迷死人的笑容,肯思脑里冒出零星的念头:这人在沙漠连沙也卖得出去,能把马儿迷得脱下马蹄铁。一点也没错!他往前倾身,放开妻子的手,将双手紧扣在一块。听我说,现在情况很混乱,我不想看起来像圣人。那天我没料到玛丽亚会带信念回家,我知道这不能当借口,不过显然妳看得出来,这不只是什么短暂的风流韵事,我爱洁西卡,我娶了她。无论我与玛丽亚的感情出现什么问题,这些问题都跟信念无关。我是她的父亲,我永远是她的父亲,我希望给她她应当拥有的那种家庭生活。

肯思拿铅笔轻轻敲打,她现在那种家庭生活有何不好? 他似乎惊愕了片刻。哦,妳去过那里了!小女孩打开门,就有排山倒海的媒体跟随她,这对她是正常的吗?拜托,让她相信她跟上帝对话,这是正常的吗? 据我的了解,你的前妻曾经试图让信念远离媒体的紧迫盯人。 那是她告诉妳的吗?柯林咬着牙。她是打算抵抗司法制度,我告诉她我要打监护权官司的隔天,她就消失了。 听到此话,肯思坐正身子。她知道她会被法院传唤? 我当时说:妳会收到我律师的消息。然后,轰,她就跑去躲起来了。 肯思在簿子上抄笔记,身为一个几乎是受法律价值滋养长大的女人,回避体制的意图立刻引起她的怀疑。她说:可是玛丽亚还是回来了。 因为她的律师吓唬她,难道妳现在看不出来,我为什么希望信念离开她的势力范围吗?在审讯期间,如果场面让玛丽亚觉得难堪,她会收拾东西带信念再次跑掉。玛丽亚受不了争论,天生就受不了,甚至为此接受过好几年的治疗。

你赞成心理疗法吗? 他说:当然,有正当理由的时候。 而你的前妻说,她试图自杀后,你不认为那是一个选项。 柯林板紧了嘴。范德霍文小姐,原谅我这么说,不過妳好像不是非常客观。 肯思迎接他的凝视。锲而不舍是我的本分。 洁西卡忽然起身打断他们,清了清喉咙。现在来吃蛋糕不正是刚刚好吗? 他们双双看着洁西卡走进厨房,她一走到听不见的地方,柯林就开始说话,情绪显然激动了起来。妳以为送玛丽亚去碧安园我不难过吗?拜托,她当时是我老婆,我爱她,可是她她:唆,简直在一夜间变成我不认得的人,我不知道怎么跟她说话、怎么照顾她,所以做了我认为必须做的事情去帮她,现在就好像历史重演,我小女儿的表现不再像是我的小女儿了,我无法忍受看着这种事情再次发生。

肯思很早就学会一点,有时候杜口无言是最明智的做法,她往后坐,等着柯林.怀特说下去。 当信念刚出生,在夜里哭闹时,我常抱着她绕着屋子散步,这么一丁点大的小东西,什么都有。有时她停止哭泣看着我,好像已经认得我了。柯林低头看着大腿前侧。我爱她,不管发生什么,不管法庭怎么判决,那是妳无法带走的。肯思停止抄写笔记。柯林柔声问:范德霍文小姐,难道妳一生都没有犯过错误? 她别开眼光,发现餐桌后藏着一只大箱子,从标签看来,她认为是个塑胶画架,显然不是给未出世婴儿的玩具,而且分明是新买的。柯林顺着她的凝望看去,脸红了起来,说:我是个乐观的人。并露出了害羞的笑容。 肯思发现,出于对玛丽亚.怀特的同情,她本来预期见到一个恶人,没想到这男人师出有名,而且理由不是为了报复或怀恨,他只是发现了让自己害怕的东西,他想修补。

反过来说,柯林.怀特也可能是演技一流的演员。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九日 阮皮尼神父站在主教公署陈设漂亮的办公室,将两手剪握在背,盯著书架,漫不经心好奇起来,为什么曼彻斯特主教拥有十六本人称耶稣小花的圣女德蕾莎的传记本。门打开时,他一溜子转身,暗地抹去掌心汗水,然后对安德鲁主教点头。主教低低喊了声神父,坐到酒红色高背皮革椅。 主教。 请坐。安德鲁打了个手势。阮皮尼慢慢坐入较小的椅子,定眼看着塞入主教口袋的胸前十字架的摇晃链子。 阮皮尼过去调查过疑似宗教异象的案件,确认这些事件与信仰无矛盾之处。迄今的每一个案子,即使是可能成真的例子,他都建议采取观望策略,步步为营,不仓促做下判断,以免最后自己显得可笑。

简言之,这就是他的手不停颤抖的原因,他让自己陷入孤立无援的处境,因为他的确相信信念,怀特或许见到了上帝显灵。 安德鲁主教摘下眼镜,擦干净后又匆匆戴回去。圣约翰神学院院长说,你是美国东北最受尊敬的神学家。 主教,不敢当。 我代表主教公署谢谢你来一趟。 阮皮尼说:这实在没什么。 主教慈蔼地点点头。神父,我只有几个问题。 主教,我已经毕恭毕敬交上报告了。 没错,其实还交了两份过来。原始的建议书以及你说那叫什么?呃,最新修正书。是这样的,我实在不明白,一个神学家,美国东北最受人尊敬的神学家,为什么会在短短几个小时内,针对信念.怀特事关重大的奇迹事件,提出两份完全矛盾的报告。由于阮皮尼无礼地默然不语,安德鲁不耐起来了,把手伸入口袋摸念珠,这东西放在手边挪搓刚好能排忧遣愁。我相信你这样条件的人被请去咨商过许多的宗教异象。

常常。 可是你以前从不会亲自背书。 阮皮尼神父的嘴紧绷起来。没错。修正过的报告表明这次我要背书。 主教决定装傻,搔了搔头。神父,我有一点困惑。唔,我当然不会放肆说我对神学的理解有你的一半多,可是在我看来,一个犹太小孩看见女性上帝,这似乎与传统天主教教义不合。 阮皮尼神父交叉抱起手臂。你是要请我解释我的调查结果吗? 不,不,而是为了我自己的启蒙,我想了解你的思考过程。 阮皮尼清了清喉咙,佐证的准则有很多。主教,信念.怀特不是天主教教徒的事实是非正统的观点,不过并不是假的。老太太一天祈祷十六个小时,然后承认耶稣在餐桌上对她们显灵,这样的故事我们抱持更多的怀疑。信念并没有要求看见异象,是异象主动出现,她对与上帝的对话也三缄其口,而且尽量隐藏起圣伤的症状。

主教说:圣伤,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的确,我个人对圣伤并不熟悉,不过医生一般都认为那些伤口不是自行加诸的。 她可能罹患歇斯底里症。 阮皮尼同意说:完全有可能。只是除了伤口以外,还有独立于见证者身体以外的证据,这个个案中出现灵疗事件。 你固然是专家,不过我得承认,她到处宣传说上帝是女人,知道这点让我有点烦心。 其实她并没有到处说,散播这些言论的是母神会,信念什么都没说。此外,如我在第二份报告中所言,她其实不是看见了以女性形象出现的上帝,她看见的是我们的主耶稣基督,主以传统外形装扮出现,只是她以为那是女性人物。 安德鲁主教扬起一边的眉毛。那样讲等于曲解,年轻人。 阮皮尼神父温和地说:主教,你自然不用告诉我该怎么做我的工作,你见见她,然后再跟我说。

他们默然四目相对,最后主教说:你坚决这样认为。 对。 你认为我该把这事拿到美国主教会议上讨论。 我不敢冒昧告诉你该怎么做。 安德鲁主教把两手食指轻碰在一块。神父,你明白这不是《X档案》连续剧,不管大众要什么,不是拿出惊奇事件就能让信徒回归教会,就算我附和你的建议书好了,也要注意你提出建议时的仓促。我最不希望的,是在灵异寻宝游戏中露出类似疯子的模样,你能想像那将对教区造成什么影响?对天主教带来的整体影响?神父,这些评估方法行之有年,不是没有理由的。因此,如果信念,怀特是骗子,你我就不用活了,会被埋到地底下,幸运的是,我们不会知道后续的反弹。安德鲁主教歪着头。这孩子到底去过天主教教堂没?

主教,就我所知是没有。 她按照犹太信仰被扶养长大的吗? 不是,因为她母亲并没有遵守犹太规矩,觉得带孩子去圣堂显得很虚伪。不过,我跟一位经师确认过,如果母亲是犹太人,那么孩子不管怎样也是。 主教说:那就是绊脚石了,我们不能管到非天主教教徒的小孩身上去。 阮皮尼有条下颚肌肉在抽搐。那么为什么你找我过来呢? 他看着安德鲁主教走回办公桌,于是领悟到他为了避免错误,不准备把话说死。他不会采用阮皮尼对信念.怀特的背书,除非局势逆转,他才需要这份背书。他将保留两份相互矛盾的报告,以便准备好面对任何一种偶发事件,而阮皮尼神父对此只要表示意见,就会显得自己优柔寡断。一阵热潮从白领往上涌至阮皮尼神父的脸庞,他要求说:你不要理会第一份报告,我正式呈交的是第二份,只有第二份要请你斟酌。 安德鲁主教把手里的文件三两下收入办公桌抽屉,目光始终未曾离开这个比他年轻男人的脸庞。他说:哪一份是那一份啊?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日 伊安进入马尔康.梅兹的办公室时,这位律师并没有从座位站起来,反而在椅子上往后靠说:啊,实在是荣幸,我是你的超级仰慕者。 伊安目不斜视望着他。我的价码是九万块,客户在我节目期间播放广告付这样的数字,我想你的官司跟广告差不了多少,反正就是在前后插嘴打断我想说的话。 梅兹不简单,眨眼也没眨就说:我想那不成问题。其实并不知道当事人拿不拿得出这笔钱,可是不准备协商都还没真正开始之前就把事情搞砸了。只要你记得这不是电视节目,有个小女孩有生命危险。 把你的胡说八道留到法庭吧,我知道你要什么。伊安说。 什么? 信念.怀特是骗子的证据,她母亲是傀儡师的暗示。 梅兹笑了。而你呢,自然这些资讯都有。 要是我没有,你会找我来吗? 梅兹想了想。我不知道,光靠你的观众缘,大概就可以让法官相信明天的太阳不会升起。 伊安一听大笑起来。说不定你确实是我的仰慕者。 为何不干脆告诉我你有什么? 隐藏式摄影机拍到一段还不错的影片,片中玛丽亚.怀特在小孩对群众哈腰之前指导他。一份证词,有个女人上全国性电视节目说小孩的爱滋被信念治好了,她在证词中坦承玛丽亚.怀特付她三千元编故事。几个专家签名同意一份书面的科学解释,说明米丽.艾普斯坦的遗体怎么起死回生,因为电流及身体组织什么什么的关系。 那手的事情呢? 疑似圣伤的伤口?那是视觉幻影。 视觉幻影? 得了吧,你一定在马戏团看过人吞火,或者魔术师从拳头传递物件。 她们怎么能够骗过一群医生? 唔,那一点我还在研究,我的看法是她们没有骗医生,当医疗人员快速检查时,信念确实用什么东西戳伤自己。 梅兹露出狐疑的神色。为什么?有什么意义? 伊安在椅子上往后靠。梅兹先生,我很惊讶你居然必须问这问题,当然是为了引起关注。 梅兹眯细眼睛。你不介意的话,我倒想问问怎么最近你的节目都没有播出这些内容? 因为我要利用更为轰动的事来拆穿这个案子,你也不用问,这个内幕是不能讲条件的。伊安将手指拱成尖塔状。依我看,你的法庭就跟我播送预告片的宣传效果一样好,把剧情引入最后的大结局。照我刚才提的价码,欢迎你使用我提到的那些资讯、署名的证词,以及我现场采访的响亮名声、我的台风。不过你能使用的就这些。 梅兹缓缓点头,我了解。 还有一件事你必须了解,我很忙,关于我刚才给你的任何讯息,我乐于跟你过一遍我的口供不过我们要在这里做,而且现在就做。 绝对不能,我还没准备好,我得 你必须做的只是处理面对其他证人的一半工作量,演戏我已经会了,你只要按照你要的顺序记下你要的事实。 一时间屋内无声,两个不同凡响的男人,在这样紧密的空间显得格外受限。作证前一天再排练一次。梅兹讨价还价。 伊安嬉皮笑脸地说:先生,那就说定了。 玛丽亚打开一条门缝,发现门口站的是肯思.范德霍文。信念可以出来玩吗? 明知不该,玛丽亚还是噗哧一笑。外头有点冷,或许妳们两个可以留在屋内。诉讼监护人预定的来访让玛丽亚宽了心,她整天都在责骂信念碍手碍脚,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为她们受困于屋里。 信念蹬着直排轮溜冰鞋冲入房间,玛丽亚看着地砖上留下的黑色轮痕,竭力忍着不破口大骂女儿,骂了,就是那天第二十次骂人了,她尤其不想在诉讼监护人面前骂她,改让信念注意到她,然后扬起眉毛,再往下看一眼溜冰鞋,露出明显的气恼神情。 信念喊了声糟糕,一屁股扑通坐下,扯开溜冰鞋的魔鬼粘扣带。肯思,妳是来找我的吗? 对啊,没问题吧? 太棒了。 玛丽亚面露笑容。如果妳们需要我,我在做晚餐。 肯思望着她走进厨房,接着感觉五根小指头伸过来绕住她的手。来去看看我的房间,非常漂亮。信念说。 哦?肯思让她带着自己上楼。什么颜色? 黄色。信念推开门,阳光般的墙壁出现,还有一张白色公主床。她跳上床开始跳跃,一弧的头发在身后飞扬,跳着跳着,从屁股先落下,然后下床扮演女主人角色。这些是我的乐高积木,还有去年圣诞老公公送来的彩色笔组,拍这张照片时我只有两岁。 肯思尽责地端详照片,照片里的幼儿体形娇小,有张番茄似的脸蛋。妳常常待在房间吗? 看情形,妈妈不准我在楼上这里摆电视,所以不能看录影带什么的。有时想在餐桌上画画,就带彩色笔下楼,有时就在地上涂颜色。她把手臂举到头上。我以前学过芭蕾。 肯思看着她单脚站立,举起手臂,悠悠转了一圈。现在不学了?为什么? 发生了事情。信念挖着小地毯的线圈,耸了耸肩膀。妈妈生病了。 然后呢? 然后上帝来了。 肯思感觉自己僵住了。我懂了,那是好事吗? 信念啪一声往后倒,张开手臂,把地毯边缘卷起来包住自己。妳看,我像虫茧耶。 跟我讲讲上帝的事情。肯思怂恿她。 信念朝她滚过去,如她刚才形容的蝶蛹一样包在毯里,身体部位只有脸是看得见的。她让我觉得很舒服,全身暖暖的,好像坐在刚从干衣机拿出来的衣服堆,不过她让我觉得很痛的时候,我不喜欢。 肯思往前倾身。她伤害妳? 她说她一定得那样做,我知道她不想,因为后来她跟我说对不起。 肯思凝望小女孩,注视她的手,以及手上无庸置疑的记号。担任诉讼监护人的她见识过许多事情,多数让人觉得不是很愉快。她问:上帝是在房间暗暗的时候来跟妳說话的吗?信念点点头。妳能摸到她吗?或者看见她的脸? 有时候。有的时候我就是知道是她。 因为她伤害妳? 不是因为她闻起来像橘子。 肯思一听惊讶地笑起来。真的啊? 嗯嗯。信念拿起娃娃屋里的小人偶。想玩吗? 肯思注视农舍的复制品说:这好漂亮。她用食指轻抚橡木栏杆精致的曲线。也是圣诞老公公送的吗? 不是,是妈妈做的,这是妈妈的工作。 根据多年经验,肯思知道,信念的伤口最可能的解释,若不是自残,就是遭亲近之人的伤害,这人会让信念相信,她让信念受苦是出自对信念的爱。肯思凝视细致完美的娃娃屋反覆思索,纵然目睹这种事发生如此多次,她还是难以相信,在其他情况下看似正常的父母,可能对小孩做出骇人听闻的事来。肯思问:小乖乖,是妈妈对妳做的吗? 做什么? 肯思发出叹息,永远不可能有机会让受虐儿承认谁虐待她,首先,她活在恐惧中,打破沉默可能会导致惩罚:再者,这其中存有一种扭曲的满足原则,小孩发现就某种程度而言这些事件可作为关心的指标。 不过,有时候孩子没有比出手指来,那是因为没有东西好指,的的确确有少数获选的人走进门里,就多了黑眼圈,或者从桌上摔下得了脑震荡或者,甚至是自然出血。玛丽亚绝对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伤害女儿,信念在母亲身边并没有表现出嫌恶的态度。也许媒体曝光对年幼的女孩不是世上最好的事情,也许信念可以经得住更多的社会化过程不过单单这些事情并不构成虐待。 房门忽然打开,玛丽亚抱着一叠被单站在那里,惊见信念和肯思,便尴尬地说:对不起,我以为妳们在游戏间。 没什么,我只是在欣赏妳的娃娃屋,我从来没见过像那样的东西。 玛丽亚点头,红了脸,把被单放在梳妆台后朝房门走去。我让妳们两人独处。 真的,没关系 不用。玛丽亚打断她。可以的。于是,她离开了,留下了柑橘香水的幽香。 在上一个个案,肯思处理了一个九岁女孩的问题。女孩被母亲抛弃了,因而与祖父母同住,这对夫妇每周日上教堂,也确保女孩上学有干净衣物可穿,每早有热呼呼的早餐可吃。大约一周会有这么一次,小女孩半夜醒来发现祖父正在强暴自己,祖父告诉她,要是她跟任何人透露一个字,她就要到街上流浪了。 肯思开上高速公路驶离怀特家时,这件事一直在脑海里打转。纵然没有证据证实新案子与上一件案子有任何相似点,却有肯思挥之不去的共鸣存在着。 此案子另有隐情,看玛丽亚.怀特的样子就知道,这就是她为何绝对不会与肯思在同一房间共处超过五分钟。肯思叹口气,拉下遮阳板,挡去了西沉的日光。也许是对于住过精神病院感到难堪,也许只是因为柯林.怀特所告诉她的话,玛丽亚为了避免遭到起诉刻意躲了起来。可是话说回来,她为什么回来呢?难道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原因? 从两次与信念的相处,肯思感觉孩子比较喜欢与母亲同住,只是不知那是因为孩子不喜欢洁西卡.怀特,或者因为玛丽亚威胁要她留下。 反过来说,玛丽亚.怀特离开新迦南镇时,说不定不晓得柯林打算改变监护权,也许逃离是为了孩子的最佳利益。肯思跟医护人员谈过了,没有暗示显示信念的身心问题可能是玛丽亚.怀特所导致,也许信念只是一个想像力特别丰富的小女孩。 一辆车猛然超车开到肯思的前方,逼得她急忙切换到路肩,拉起刹车,轮子转着转着停下来。她揉了揉眼睛。专心,专心,实在是好险。 她小心缓缓开回车阵,怀疑玛丽亚做过最糟的事,是否为单纯盲目相信女儿说的是真话。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四日 做周日上午时段节目起初是詹姆斯的点子,原因很简单,在礼拜基督最普遍的日子播送无神论者的观点,势必能掀起一番争论。伊安至少准备好七个脚本,只是似乎没有一个是适合的了。他灵机应变,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也只能说这么多了,再说下去,他的话就会被用来对付信念、对付玛丽亚。在另一方面,中立言论也只能说这么多了,再多说就要引起执行制作的疑心了。 此时热呼呼的光打在他的脸上,他故意把一本《圣经》往后方草地扔去,一号摄影机阔嘴似的镜头在他的面前旋转。与他多数的棚内录影不同,这次是拍外景,而且有观众在。观众人数不多,因为玛丽亚家附近聚集的人潮以虔诚信徒为大宗,而非无神论者。不过,那正好就是他选了一段《圣经》文字做为讽刺主题的原因。 带着你的儿子,就是你所爱的独生子以撒把他献为燔祭。伊安扫了一圈聆听的民众。对,你们没听错,亚伯拉罕理当杀了孩子,好证明上帝说跳!的时候他会问多高? 。接着,发生什么事?亚伯拉罕居然做了,他拿刀架着以撒的喉咙,神则在最后一刻现身,表示祂基本上只是在开开玩笑。伊安哼了一声。这就是你们所崇敬的那种上帝?把底下的人看成人质的上帝?你们去问问那边随便一个可敬的牧师神父,他们会告诉你,这是一个信神的故事,讲得是把自己交到主的手中,由祂让事情出现最好的结果。可是,这并非是信神的故事,甚至也不是亚伯拉罕的故事,这是关于以撒的故事。 我想知道的,《圣经》没有特地告诉我的,是以撒的父亲把他放到荒郊野外的祭坛时,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当父亲拿刀抹他的脖子时,他做何感受,是否哭了,是否吓得尿湿裤子。在这则故事里,迷失的是个孩子。好,亚伯拉罕照着他被告知的方法行事,身为虔诚基督教徒的你们应该为此尊敬他。可是我要告诉你们一件事情,身为人,我一点也不尊重这个男人,我藐视以此等手段利用孩子的上帝。而我大有可能会立誓做个阻扰暴君的人,就算是号称上帝的人也一样,我是不会让他把触手伸到孩子身上的。摄影机靠近拍摄他的特写时,他抬起额头。我只希望怀特女士,也就是信念的母亲,能留意这一点。 有人喊卡! ,伊安转身从助理手中夺下毛巾擦去脸上的妆容与汗水,再从另一名助理那里接过自己的笔记,昂首阔步走回露营拖车,无视于刚才聆听的群众的细声细语。 他们听懂的听懂了,没听懂的没听懂。 可从两个角度解读他所散播的讯息,这一点伊安清楚得很。民众要不相信他最后一句话企图指控玛丽亚像亚伯拉罕一样,就因为上帝与媒体希望她出卖孩子,她便出卖了孩子。要不会听见伊安赞扬玛丽亚与亚伯拉罕不同,根本是带着孩子飞离同样的贪婪势力。 支持者怎么理解,他其实不怎么关心,唯一在乎的是玛丽亚的反应,还有詹姆斯的反应。他希望玛丽亚听出一种意涵,詹姆斯听出另一种。 门开了,执行制作进来后又关上。詹姆斯坐到桌上,把两脚搁高,轻轻松松说:录得不错,只是我以为你可能会多讲讲孩子的事情。 以撒? 信念.怀特。詹姆斯耸耸肩。我们在这里也有几周了,我想观众期待更多。 更多什么? 更多我不知道,更多精神,更多勇气,证据多于戏剧效果。 伊安感觉下巴有条肌肉抽搐。詹姆斯,有屁快放啦。 制作人举高双手。拜托,行行好,不要对我的话反应这么激烈嘛。 你知道那个说我是喜怒无常混蛋的传说吧?我现在就想靠这大捞一笔。 伊安,我要告诉你的只有一件事。你在路上打电话给我,暗示你有怀特一案的内幕,然后你回来了,做了两集现场节目,几乎都没有提到那件事。伊安,现在信念.怀特是摇钱树,她妈妈是金山银矿。讲什么以撒与亚伯拉罕?是啦,他们不错,不过你可以把他们保留到跟电视联播网续约之后嘛。他凝视伊安的脸庞。最好有事正在发展,会像冲天炮一飞冲天的事,让你可以紧紧捉着它的尾巴。 伊安依然无动于衷,詹姆斯的脸拉长下来。听见我说的没? 伊安慢慢转头,眼神与詹姆斯的目光对上。轰。他说。 信念指着说:那是参宿四,属于猎户座的红巨星。肯思从破足球毯上的位置对着夜空眨眼,把身上的冬天外套拉得更紧。信念又说:那是金牛座,它这么靠近,是因为猎户座想要射它。 妳知道好多星星的事情。 我停止上学前学校教过,爸爸以前有时也会指出星座给我看。 这是头一回信念在无人鼓励之下提起柯林。妳喜欢跟爸爸一起看星星吗? 喜欢。信念喃喃说。 肯思把膝盖收拢起来,尝试另一种路子。我爸爸以前会跟我玩曲棍球,其实应该说是冰上曲棍球。 信念一惊,咯咯笑出来。妳会打冰上曲棍球? 欸,我知道妳怎么想。我很讨厌曲棍球,不过我有五个哥哥,我看我爸爸根本没有注意到我是女生。听见信念咯咯笑,她很高兴自己说出来了,只是依旧回想起在家里显得多余的那种刺心感。 妳是守门员吗? 肯思莞尔一笑。大部分时间我是球棍打的那块扁圆盘。 信念翻过身侧躺,以单手手肘撑起身子。妳爸爸还住在附近吗? 他住在波士顿,我很少见到他。她只迟疑了一会又说:我想他。 我也想念爸爸。这句话跟夜一样悄然,卷入了周遭树木的摇曳里。我不希望想念他,不过那样也没办法让我不会去想他。 妳为什么不希望呢? 她低声说:因为他做了很可恶的事,让妈妈哭的事。 什么事? 信念没说话,过了半晌肯思才发现她在默默流泪。信念? 小女孩别过身去,把脸埋在自己的肩头,哭着说:我不知道!我跟他说话,然后浴室就出现另一个小姐,爸爸就走了。他走了,我想是因为我说错了话。 小乖乖,妳没有说错话,那是妈妈爸爸之间的问题。 不是,他根本不想跟我住在一起。 肯思解释:妳爸爸其实想跟妳住在一起啊,妈妈也是,他们都非常非常爱妳,所以法官跟我必须帮忙决定妳应该去哪一个家。她不由自主想起主日学里说的索罗门王传说。有两名妇女皆自称是某个小婴孩的母亲,索罗门王建议拿剑把婴孩剖成两半,于是找出宁可放弃讨回孩子也不愿见它受伤的母亲。这是教科书上的智慧,问题解决了,没有一滴血流下。不过那只是故事,在真实世界,往往两个家长都完全适合为人父母,或者完全不适合。在真实世界,有酌量减刑,在真实世界,清理父母遗留的混乱的往往是小孩。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五日 马尔康.梅兹走进会议室,被告知在那里等待的莱西.罗里奎兹将半个臀部搁在桌沿。他问:带了我的份来吗? 莱西的动作停下来,夹有火鸡肉和卷心菜沙拉的黑麦面包在嘴前停留。没,其实这个是你出钱的。 马尔康咕哝了一声。黑棕两色,穿在律师身上很好看,猜一样东西? 我不晓得,是什么? 杜宾犬。他笑咪咪拿走她手中的三明治,将一头塞到嘴里。好吃,我绝对不会想到要加卷心菜沙拉。马尔康用她的餐巾擦嘴,然后把三明治还回去。好啦,妳弄到什么? 她轻轻敲打一捆纸。你对堪萨斯市知道什么? 那里样样事物都是最新流行的。见鬼了,我不就是不知道才出钱请妳的吗? 莱西笑得咧开了嘴。答案差很远,马尔康。我在航空公司的门路传来消息,猜猜看玛丽亚.怀特上周躲到哪里去啊? 梅兹接过她提供的名单,浏览上面的名字,然后说:没什么大不了,全世界都知道她带女儿离开。 莱西站起来,迅速翻到首页的头等舱乘客名单。全世界都知道伊安.弗莱契在同一架飞机上吗? 弗莱契?梅兹细细回想先前跟这人的会面,这个毁道家断言将用某件大事,某件梅兹不知情的事,来揭发信念是冒牌货的真相。他们已经仔细研究过证词,而弗莱契始终没提起这一小口的点心,这趟旅行分明与他的大计画有关。 梅兹露出微笑,默默在心里把这张王牌归档。弗莱契可能以为他的秘密是安全的,却没有想到法律这一层,一旦弗莱契站到证人席,梅兹可以问他任何问题,一旦弗莱契发过誓言,他别无选择,只能说出实话。 肯思来探望信念时,玛丽亚会刻意努力不去妨碍她。如果肯思在厨房,玛丽亚便到客厅找事做。要是她们上楼了,玛丽亚就去地下室。在诉讼监护人身边,她太紧张了,相信自己定会说出事后懊悔的话。 肯思答应今天要帮信念绑蜈蚣辫,告诉玛丽亚说:我们今天玩美容院家家酒,欢迎妳加入我们。 哦,不用了。 别这样,真的,我希望妳一起来玩,我的评估有一部分是要观察妳和信念互动。 玛丽亚忽然低下头,扮家家酒只要一点时间,如果她拒绝了,看起来一定更不当。好。她说,然后张嘴一笑。只要不给我烫头发就行。 肯思跟她上楼到信念的房间,才一敲门,门便转开。信念大喊:我准备好了!我洗了头发,抹了润丝,都弄好了。肯思坐到床上开始轻抚信念的头发,头发如银一般滑过她的双手。妳想要辫子往内编,还是往外编? 信念朝妈妈丢了一个眼光,两人都耸耸肩。玛丽亚承认:我们大概只在绑马尾的阶段,梳什么她都会很开心。 肯思把信念头顶的头发分成三绺。我在信念这么大时,整头的头发大概只有零点三公分长。 她爸爸希望她是男生。信念对玛丽亚耳语。 肯思点头。没错,等我长大了,第一件事当然就是把头发留超过屁屁。 信念咯咯笑,低声说:妈,肯思说屁屁耶。却又故意让肯思听见这句悄悄话。 糟糕。肯思编著那几绺头发,同时抓起信念脑侧的头发一起绑进去。玛丽亚专心看着,好像事后会被人叫出来背诵步骤。 肯思轻松地说:我在波士顿长大。信念,妳去过波士顿吗? 没有。信念跪坐在脚跟上蠕动。可是我去过堪萨斯市哦。 堪萨斯市,这几个字像拳头打来,打得玛丽亚不由得呼吸短促起来。玛丽亚并没有欺骗肯思,却也没有自动提供带信念离开的企图的资讯。她相信自己不想告诉肯思的事情全写在脸上了,她跟伊安的牵连、伊安的弟弟、信念对麦可的影响。她连忙把话扯开来说:宝贝,妳小时候去过波士顿,只是不记得了。 信念说:我记得堪萨斯市。 宝贝不必讲那件事,肯思会觉得无聊。 哦,我只是在编辫子,继续说,妳什么时候去堪萨斯市? 上周。信念说。 肯思抬起头。玛丽亚轻柔地补充说:我带她离开这里,离开这些事情。 肯思问:当时是什么让妳决定要离开的?为什么不在更早的时候走呢? 玛丽亚别过身去。事情持续太久了,时候到了。 跟妳前夫说要提出监护权变更声请一事无关? 玛丽亚连忙思索可以告诉诉讼监护人什么,又不至于让自己显得在规避法律,虽然那的确也是实情。她看了信念一眼,急着在女儿脱口说出她们跟伊安同住之前转移话题。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希望让事情更简单。玛丽亚回答。 为什么去堪萨斯市? 那是最快离开机场的班机。 信念在床上蹦蹦跳跳。耶,猜猜看谁在头等舱 信念。这句话说得严厉,吓得小女孩停下来。玛丽亚抿紧了嘴,清楚知道肯思正直视着自己,也察觉了信念的迷惑。我回来了,那才是重点,我听说法院传票送来了,我们就回来了。 肯思没有眨眼,玛丽亚感觉衬衫领底冒出汗珠,并且从诉讼监护人的眼里清楚读出她的感想,仿佛那段感想就写在眼睛上:这女人在说谎。不过,再跟肯思继续说什么,那就是承认她躲避柯林要打官司的威胁,就是公开她与伊安的关系,就是妨碍了伊安的隐私。她凝望肯思,不愿在这一回认输。 她没想到肯思居然让步了,没有抽出笔记簿,没有问其他问题,也完全没有斥责玛丽亚,反而坐在信念的床上略微朝着玛丽亚的反方向别过身去,又弯身编发,哼唱着柔柔的曲调,像拿纱线穿过织布机,在指间卷绕信念漂亮的头发。肯思把零星的散发盘绕在一起,玛丽亚只能看着。 伊安,哇,天啊,真高兴你打电话来。 他笑着握紧了话筒。亲爱的,好热情的欢迎 我想她知道了,诉讼监护人知道了,她今天问问题,信念说漏嘴,说到堪萨斯市 玛丽亚,冷静下来,深呼吸就是这样。好,发生什么事?玛丽亚详述跟肯思.范德霍文的对话,伊安听着听着皱起眉头。这个嘛,我想没有什么确凿的事情,她只知道飞机上有人引起信念的注意,有可能是新好男孩的团员之一,或是威廉王子。 可是她知道我们哪天离开,知道柯林是什么时候提出声请。 伊安把声音放轻柔。不管怎样,她都会发现的,妳最有力的辩护是妳带着信念回来了。想到跟梅兹的会面,他犹豫了起来。玛丽亚,我告诉過妳别担心,我说过我会想出办法,妳不信我? 她一时没回答,那刻令人觉得可怕。接着伊安感觉到了,在她的声音透过电话连线传达之前,澎湃的暖意先来到了。伊安,我相信你。他想回应,却找不到话说。 玛丽亚又说:抱歉,把你扯进这件事里。 伊安闭上眼说:亲爱的,我一点都不想到别的地方去。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六日 肯思与米丽.艾普斯坦会面那天,新迦南镇镇上小餐馆的本日特餐是炸鱼配马铃薯条、米丽看着菜单啧啧作声说:很糟糕,根本不晓得是用芥花油还是什么炸的。 这句话似乎是再好不过的引言,肯思于是往前倾身,将手肘靠在雅座刮痕累累的桌面上。我想妳这阵子非常小心饮食吧。 米丽往上瞄了一眼。为什么应该小心?我要是再翘辫子,会直接去找信念来,不会找护理人员了。看着比她年轻的女子愕然的模样,米丽噗哧一笑。开开玩笑而已,我当然很小心,不过在心脏病发前就很小心了,吃得很健康,也定期吃药。让我问妳一件事:妳看过我的医院病历吗? 看了。 妳相信我死而复活吗? 肯思的脸都红了。我不晓得这里是不是要用死而复活来说,究竟 那要用什么字来说?奇迹? 我认为是比较类似神经系统极度不规律的反应。 米丽压低嗓音问:啊哈,范德霍文小姐,妳相信上帝存在吗? 现在不是这个问题,而且我认为应该提出问题的人是我,艾普斯坦太太。 老妇人一派轻松继续问:这问题也让我有点焦心,我不是会赞美耶稣的那种人,就算信基督教,大概也不是那种人。 阿姨,这次监护权审讯要解决的争论,是哪里是最适合信念的家,恕我直言,我们没有什么讨论上帝的空间。 喏,我不同意妳的看法。米丽用拇指指甲剔牙,然后摇摇头。更虔诚的女人会说,永远都有空间留给上帝,不过这样就把话题扯远了。对我来说,如果妳要尽妳的本分,就一定要问问自己信不信,因为妳如果不信,那么信念一定在说谎话,如此一来就影响到妳决定她属于哪里。 艾普斯坦太太,妳不是诉讼监护人。 米丽直视肯思。我不是,而妳不是她的外婆。 肯思还没能回应,服务生便来了,问道:米丽,妳好吗?语气中有着走在路上认得行人的那种小镇熟络, 爱琳,他们是用芥菜油炸鱼跟薯条吗? 服务生呵呵笑起来。妳以为这里是高级四季大饭店吗?据我的了解,油来自某位保罗太太的冷冻柜。 米丽越过桌面轻拍肯思的手。喝汤,等一下才不会不舒服。 不过肯思只点了可乐,米丽沉吟说:我们这里需要的是熟食铺,妳不知道我多久没吃到好吃的烟熏牛肉了吧? 肯思的嘴唇抽动。一辈子? 米丽呵呵大笑,回答说:答对了。然后用食指抚摸怡口代糖小包装袋的袋缘。信念差不多三岁时,我常跟她一起举办茶会,她来我家,我们把我奶奶所有的桌巾餐巾通通拿出来,还穿上我四0年代买的那些老旧浴袍,袖口领口有那种粉红色羽毛.那叫做什么? 鹳毛。 没错,鹳毛,鹳(marabou)是某种驯鹿吗? 美洲驯鹿(caribou)才是。肯思莞尔一笑。艾普斯坦太太,我了解妳很关心外孙女,妳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我只是要做出对她最好的决定。 哦,如果妳认为信念在说谎话,那么说谎一定是会传染的病,因为她的妈妈相信她,屋外约有五百个人露营,他们也相信她,更不用说一票目睹我心脏停止跳动的医生。 肯思沉默半晌。记得那次广播报导火星人登陆地球的事件吗? (注:一九三八年十月三十日,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播出以科幻小说家威尔斯(HG Wells)的作品改编之广播剧,将故事中火星人登陆地点改在美国,由知名新闻主持人朗诵,有若干民众信以为真。) 还用说,就跟别人一样,我老公和我吓死了。 艾普斯坦太太,我就是这个意思,民众听到他们想听到的.相信他们想相信的。 米丽缓缓放下水杯,下意识摩搓心口。范德霍文小姐,妳想相信什么呢? 肯思没有迟疑。我的建议不管为何,对信念都会是好的。那妳呢?艾普斯坦太太,妳想相信什么? 时光可以逆转,梦魇可以停止,柯林从来没进入过我女儿的生命中。我想相信上帝存在,因为我非常肯定世上有恶魔。米丽明确地说。 杭司坦。梅兹从会议桌一端的宝座呼喊。你跟李去确认,我要她到堪萨斯市的机票影本 一个律师问:老板?我们讲的是密苏里州堪萨斯市,还是堪萨斯州的堪萨斯市? 梅兹问:李,过去一个小时你给我死到哪里去了?杭司坦,你同事有记忆障碍,把他在神游幻想《海滩游侠》时我们所讨论的事情告诉他。 杭司坦建议:租车中心呢?假如交通由弗莱契提供,那么应该会使用他的名字,或者他的制作公司名称,否则的话,玛丽亚.怀特就要使用信用卡。 梅兹说:非常好,去查一查。我也要当地旅馆入住记录的影本。 坐在梅兹右侧的两名律师俯身靠近铬膜玻璃会议桌,把指示抄到笔记簿上。李,我要知道过去十年将监护权改判给父亲的所有案例。还有,我要知道原因。艾克兰,赶快开始去找我们的精神病专家名单,我们要找一个愿意说发过疯的人永远是疯子的人。他朝上瞄一眼,将一直摆在面前的苹果藏到掌心里。把律师灌浆放在海底,猜一句话? 年轻的律师们面面相觑,最后李举起手。好的开始? (注:讽刺律师是祸害。) 厉害!你赢了,奖赏是今天下午去采录评估柯林.怀特的法庭指定精神医师的证词。 那你要做什么? 梅兹嘿嘿笑。我要去给他跪下,跟他妈的阿拉真主祈祷。年轻的律师散开去处理他的交代,梅兹则草草写下好几条笔记,然后按下对讲机按键。珍妮,我不想有人打扰我。 他们之间本来有个笑话,他习惯说:我不想有人打扰我,除非是上帝来电。好笑之处,当然是事务所多数人相信那是不可能的事,不过自从接下怀特的案子,梅兹已经不再讲那句口头禅了。 他不喜欢柯林.怀特,只是也没有特别喜爱过哪个他帮忙辩护的当事人。不过,怀特提出这样的挑战让梅兹欣赏起他来。而今梅兹有了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来展现法律的最高境界,此事与正义关系不多,牵扯比较深的是诱惑。 再过两、三周,他将步入法庭,让柯林.怀特这样无能者的人生出现起色,他会重新完美打造当事人,让法官媒体或什至起诉人相信他的所言。 梅兹兀自呵呵笑了起来,人家还说外科医生有上帝情结(注:God complex,形容一个人固执相信自己能完成凡人所不能之事,或者自己的意见超乎他人。)呢! 他不是虔诚的人,确切地说,他记得最后一次稍微接触到规规矩矩的礼拜仪式是自己的犹太成年礼。梅兹记得母亲身上的红洋装、披垂在自己骨架上的四方套装,还有自己吟诵《摩西五经》时出人意外的嗓音。他怕极了,险些尿裤子,在其后的宴会上,姨妈伯母带着一团香水主动俯身靠上来亲吻、接受祝福,他差一点没昏过去。不过父亲陪他走到洗手间,与他并肩站在小便池前,也没看着他的眼睛,便说:你现在是男人了。此时,一切都值得了。 这是梅兹首度利用言语改造一个人,那次改造的是自己。 他耸了耸肩膀,把注意力带回眼前的卷宗上。柯林.怀特,玛丽亚.怀特,信念.怀特,写在法律文件上的是这几个名字,没有地方出现上帝,根据马尔康.梅兹对法律的诠释,事实合该正是如此。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八日 肯思这辈子还没进入犹太圣堂过,她知道自己正呆头傻脑看着装饰华丽的约柜、陌生的犹太祈祷书和讲坛。她说:看起来就跟教堂一样呢。然后尴尬地捂住嘴巴。 魏斯曼经师咧嘴一笑。我们大概是在一年前停止绕着火堆跳裸体舞。 对不起。肯思正视他的眼睛。我对犹太教的礼俗不熟。 看来妳还是可以成为专家。他指着一排靠背长椅。唔,妳想知道信念.怀特是否确实与上帝交谈。范德霍文小姐,我和上帝交谈,可是妳在我办公室外面看不见《今夜好莱坞! 》的人。 所以你是在说 我是在说,拥有无限智慧的上帝并没有穿着异性服装现身同我下棋。他摘下眼镜,用衬衫擦干净。假使一个完全没受过法学训练的小女生,忽然宣称她可以、她将会担任法官主持法庭,妳不觉得有些可疑吗? 那是同样的事情吗? 妳說呢?好,她跟上帝说话,那又怎样呢。我没有发现上帝告诉她以色列人会击败巴勒斯坦解放组织,我没有发现上帝告诉她要遵守犹太饮食规矩,我没有发现,上帝居然感动了她,让她来参加周五晚间仪式。而且,我很难相信,上帝如果当真决定要以人形对犹太人显灵,居然会选择一个不遵守犹太生活礼教习俗的人。 就我的了解,宗教幻影不会只对笃信的教徒显灵。 啊,妳已经跟神父谈过了!去读一读《圣经》,有幸与上帝说话的人不是极端虔诚,就是此人的立场对教派最有利。举个例来说吧,摩西并不是接受犹太教育长大的,与上帝说话之后,他皈依了宗教。在目前这个例子上,我倒没有见到那样的状况。他开口而笑。上帝也许会跟平民百姓做朋友,即使此人不上教会圣堂,反而只祈祷赌赢超级杯足球赛的打赌。我们可以怀抱这样的梦想,这个梦想令人欣慰,却也同样不切实际。上帝宽大慈悲,不过记忆力也很强,而且犹太人五千年来采取特定生活规范是有理由的。 肯思从笔记本抬起头来。可是我见过信念,我不认为她刻意愚弄民众。 我也不认为。别露出这么惊讶的表情,我也见过她,她是个讨喜的孩子,这让我相信有人唆使她这样做。 肯思回想起玛丽亚在信念的卧房以眼神让女儿沉默的那一刻。她的妈妈。 对,我也是那样推论。他放松往后靠着长椅。我知道怀特女士不是什么虔诚的犹太教徒,不过有些事情是会跟着人的,如果压抑的童年创伤会再次出现萦绕心头,宗教信仰为什么不会呢?也许它在幼年时就深深烙印在怀特女士的心中,甚至是她学说话之前。然后她以某种方式把宗教传递给女儿。 肯思用铅笔头刮下巴。为什么? 魏斯曼经师耸肩。问问伊安.弗莱契那家伙,上帝也许是他一个获利不少的无声同伙。范德霍文小姐,问题不是为什么,而是为什么不呢?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九日 麦克里迪神父说:妳确实提出了很好的观点。在教堂的院子里,他走在肯思的身旁,牛仔靴鞋尖踢得叶子卷起小小的龙卷风。不过我也能提出一个很好的论点,为什么一个孩子选择成为带有圣伤的人,或者如妳所暗示的,为什么她妈妈要这样做呢? 为了引起关切? 唔,那是有的。不过比起比方说看见猫王好了,看见上帝根本不算什么有吸引力的事。如果想坚持于天主教教义的话,那么我得说,圣母显灵的异象永远比看见耶稣还能引发更多、更激动的人群。他转身面向肯思,风吹乱了他的发。天主教教会会严格审查出现圣伤的人,就我所知,如果一个人跟猫王交流,那他只需对佩特拉.萨加诺夫一类的人负责。 一个犹太小女孩看见耶稣显灵的异象,你似乎不觉得这件事古怪? 范德霍文小姐,宗教不是竞争。他谨慎地看着肯思。这个个案到底有什么让妳心烦? 肯思交叉抱起双臂,忽然觉得冷。我肯定信念没有说谎,这表示我不得不相信或许有人怂恿她那样做 玛丽亚。 对。肯思发出叹息。或者她的确看见了上帝。 而妳没办法接受那一点。 她点点头。我不轻易相信人性是善良的。 麦克里迪神父说:我也是。偶尔我们遇到一尊会哭的塑像,或者忽然重见光明的盲人,甚至在这个年代也会遇到,不过这些事情通常不会发生,除非你是魔术大师大卫.考伯菲。我会率先告诉妳虔敬信仰能改变一个人,不过行使奇迹?不可能。灵疗?嗯哈。事实上,信念唯一的虔诚在她的名字里,她成长过程中并不相信上帝,而今根本也不关心上帝是谁,她只在乎一项事实:上帝是朋友。 麦克里迪神父朝教堂土地的边缘凝望。太阳已经穿破了云层,映照出蓝色与金色的光芒,宛如一张以法物为主题的摄影素材。他还记得,在这样美丽的时分,母亲会把车子停到路旁叹气,她总是说:乔瑟夫,看看那里,那是耶稣的天空。 范德霍文小姐,妳见过尼泊尔的夕阳吗?他沉吟地说,眼睛依然凝望着远方。 肯思顺着他的凝视看向令人目眩神迷的天空调色盘。没有。 麦克里迪神父承认说:我也没有,可是那不表示那里没有夕阳。 罗马教廷 在一二三一年,教宗国瑞九世成立信理部的前身。信理部间或执行职掌,把可疑分子在拷问台上紧紧撑开,以燃烧的木炭烙印他们,鞭笞他们,在火刑柱上烧死他们。异端审判已经良久以前的事了,如今此部门专责进一步矫正天主教教义,而非谴责异端邪说。只不过希奥罗枢机主教偶尔穿过走廊时会闻到灰烬,偶尔在夜里会听见人民尖叫而苏醒。 枢机主教部长喜欢把自己想成一个单纯的人、一个圣洁的人,而且更要是一个公正的人。既然信理部的角色犹如上诉法庭,他自认在此职上胜任愉快,担起职责,就像穿上主教肩衣那样胸有成竹,而职责也如肩衣一般沉沉压在肩头上。 他头一次偶然注意到时,人正在办公室一口口啜饮上午会喝的那杯热巧克力,同时仔细阅读累积成山的文件。母神会。他慢慢读出来,试验这几个字在舌上的感觉,它们留下一抹苦苦的余味。他浏览案情摘要:一群为数颇众的天主教女子团体想恳求教廷谴责曼彻斯特主教,主张某位名叫信念,怀特的非天主教教徒之言论并非异端邪说。 枢机主教部长粗声呼唤秘书,秘书是位彬彬有礼的绅士,名叫雷吉,模样有几分小猎犬的味道。主教大人? 你对母神会知道什么事? 雷吉说:唔,她们昨天在圣马可广场示威抗议。 这些激进的天主教女子变得越来越具势力,枢机主教的心头涌上一阵短暂的怀旧之情,缅怀起第二届梵蒂冈大公会议(注:始于教宗若望二十三世,终于教宗保禄六世,以教会现代化革新为主题。)之前的世道。安德鲁主教认为什么是邪说? 就我收集来的资料,那个看见宗教异象的犹太人说上帝是女性。 我知道了。枢机主教部长缓缓吐出一口气,想起了伽利略.圣女贞德及其他被怀疑为异端的受害者。这次的请愿之后,如果母神会依然受到抨击,他怀疑这样的举动能有什么好处。他大可阻止这些女人印刷异端邪说、散播虚妄教理,因为她们是天主教信徒。 信念.怀特却不一样,她还会在那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莱西.罗里奎兹踢掉鞋子,把录影带推入放影机内。从做私家侦探以来,这已经不是她头一次思索雇主怎么可以这样粗心,再多几块钱的津贴,再优渥一些的福利配套措施哎呀,甚至也许是偶尔亲口打声招呼,任一都可能有效阻止伊安.弗莱契的摄影师以一万元贱价,出卖米丽.艾普斯坦做心脏压力测试的录影带拷贝。 她按下遥控器的快转键,对老妇人的心律或在跑步机上气喘吁吁的情景毫无兴趣。接着,她往前坐,怔住不动,以指尖遮掩住慢慢展开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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