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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一章

留住信念 茱迪.皮考特 12849 2023-02-05
你们把谁来跟神相比呢?你们用什么形象来与神并列呢? <以赛亚书>第四十章第十八节 我在信念的年纪得知自己会下地狱。 那年,乌苏拉.帕朵思基在学校坐我后面,以七岁年纪来说,她长得很高,她妈妈把她的长辫子盘在头顶,看起来像睡着的响尾蛇。她爸爸是圣公会的助理牧师。一天,她在操场上拿走每个女生的芭比,把芭比倒头插入雨水坑里。她双手叉腰走到我面前,说我的度假芭比必须受洗。 我问:什么是受洗? 她倒抽一口气,仿佛这是我早该知道的字眼。哎哟,就是为了上帝浸泡到水里。 我告诉她:上帝没有把我浸泡到水里。 她说:妳是小婴儿时,教堂里的人会把妳泡水。说完,她往后退一步吐露秘密:如果妳没有受洗,妳会被扔到火坑,然后下地狱。

我当时年纪不小了,明白我们家是不上教堂的,这表示我八成根本没有受洗,于是心里浮现一个画面:大地崩裂,火焰冲升到我喉咙高度。 我开始放声大喊,叫到操场纠察队把我扭去医护室后,都没有人能让我冷静下来,搞清楚我出了什么问题。我妈接到电话,十分钟后抵达,急急忙忙停在磨损的油毡地毯上,摸摸我的身体检查骨折。玛丽亚,怎么回事? 她打手势要护士走开,我的呼吸一抽一顿,我问:妈咪,我有没有受洗? 犹太人不受洗。 我又突然哭起来。我会下地狱啦! 我妈抱住我,唧唧哝哝说了什么,抱怨公立学校的祷告,抱怨路易斯.帕朵思基神父,然后设法告诉我犹太人是选民,我绝对一点都不必担心,不会有火坑的。 可是我知道我们家跟约书亚.席金司家不一样,他们家也是犹太人,可是非常认真做犹太人。约书亚读三年级,只要学校餐厅供应汉堡,他都不能喝牛奶。 (注:根据犹太饮食规定,肉类与奶类不能同时食用。)而且他上学时会戴小小的圆顶针织帽,用发夹塞进头发里。我家呢,唉,我们不上教堂,也不去犹太圣堂。我没受洗,可是也不相信我们是选民。

最后我愿意回家了,不过我们朝车子走去时,我小心跳过人行道的裂缝,认为地面裂缝随时都会劈开,出现乌苏拉所说的火坑。那一晚爸妈睡着很久后,我把浴缸装水,将度假芭比浸到里面,把我的头伸进去,重复电视节目《草原小屋》里萝拉.应加尔的睡前祷告。为了以防万一。 一九九九年十月三十日 上午琼恩打电话找我说:只想确认妳还活着。虽然她是在开玩笑,我们都没有笑出来。我今天下午想过去坐坐,讨论一下辩护对策。 这么一说,正好让我想起前晚伊安提告还击的那番话,自我防卫自然会让自己面对危险。琼恩,妳看过《今夜好莱坞! 》吗? 我宁可做比基尼蜜蜡脱毛,也不要耐着性子看完那个节目。 这不是头一次我怀疑是谁造就他们的高收视率。柯林上了节目,跟马尔康.梅兹一起上节目,昨天他们在法院外发言,柯林说信念很危险,然后就开始哭。

嗳,妳不必担心媒体会扭曲妳的官司的真相。谢天谢地,唯一审理的人是法官,而 我觉得应该让《今夜好莱坞! 》进来屋内拍摄信念。 妳什么?琼恩花了一分钟才从惊讶中恢复过来,我清楚听出她的声音变僵硬了。身为妳的法律顾问,我强力建议不要采取那个特殊的举动。 我知道这跟审讯无关,琼恩,可是法官必须把信念当成平凡的小女孩,会玩娃娃、会堆乐高积木什么什么的,其他以为她是圣徒的民众也要知道,我不想看起来好像有所隐瞒。 玛丽亚,妳绝对不该把媒体跟法院搅混在一起。 我也不该坐以待毙,让柯林带走我的女儿。当我们完全有能力为自己说话时,我不希望他对别人的脑袋灌输关于我跟信念的意见。我吞吞吐吐又说:以前我跟柯林有过这种情形,我不会让他再这样对我。

我听见她拿某样东西敲打话筒边缘,指头?铅笔?她最后说:不做访问,妳跟信念都不做。她开始设想一连串的条件。连续拍十五分钟,最多。只能在事前签署合约同意的房间拍摄。还有,除非我先过目,否则妳什么鬼东西都不能签名。 好。 妳知道这表示我得看那个垃圾节目了。 抱歉。 琼恩疲倦地说:是啊,我也觉得很惨。 莱西.罗里奎兹笃信调查就要从头开始调查起,在她来看,信念.怀特四周的骚动是从她外婆复活后开始出现的。她自手提包拿出小笔记本,对主治米丽.艾普斯坦的心脏科彼得.魏佛医师露出笑容。 以一个俊俏的男人而言,他很讨人厌,把双手摊放在办公桌上,狠狠盯着莱西看。罗里奎兹小姐,我明白妳只是在做妳的工作,因此妳一定明白我无法泄漏任何病人资讯。

她调高笑靥的瓦特数。我不会要求你泄漏,其实跟我合作的律师更有兴趣的是你对信念与玛丽亚.怀特的认识。 魏佛医师眨眨眼。我对她们一无所知,当然,除了关于那孩子的传闻,这我们都听说过。不过,从医学角度,我无法证明任何灵疗的说法是有依据的,对我,问题不是艾普斯坦太太如何死而复生,而纯粹是她居然复活了。 莱西说:我明白。然后假装把每一个字记在笔记本,而这男人其实根本没说出有价值的话。 我与怀特女士确实有所接触的时刻,只有在她母亲的床边,以及后续的检查。 当时你觉得她脆弱吗?情绪化? 就情况来说,她的反应就跟任何人一样。我必须说,大体上我感觉她很关心、也很保护母亲。他摇头晃脑地回想。对她的女儿也是。

可以给我举个例子吗? 魏佛医师说:嗯,艾普斯坦太太接受压力测试时,摄影师一度大概拍到了小女孩,结果 不好意思,你录下压力测试的过程? 不是我,是伊安.弗莱契,做电视的那家伙,艾普斯坦太太跟院方都签了同意书,我想是已经播出过了。不过当时怀特女士显然不希望女儿入镜,使出浑身解数阻止,甚至追着摄影师跑,又是尖叫,又是推他。好一幅凶猛母性本能显露的画面。他露出抱歉的笑容。妳看,我确实没有什么好说的,帮不上妳的案子。 莱西报以微笑,心想:可别这么肯定。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日 肯思.范德霍文出身自律师世家。 曾祖父创办范氏卫氏联合事务所,是波士顿首批成立的律师事务所之一,她的父亲、母亲、五个哥哥现在全是那里的合伙人。她是众多手足里的老幺,出生时父母打包票又是一个男孩子,后来干脆给她取了本来就已经选妥的名字。

成长过程中她使用肯尼斯一名,把学校老师搞得糊里糊涂之外,也尽一切可能把名字缩减成昵称,只是父母始终不顺从她的心愿。她追随其他家人踩出的深陷足迹,就读哈佛法学院,通过律师专业考,打了不多不少刚好五场的官司,然后认定自己厌倦做别人希望她做的人。她依法把名字改为肯思,然后换了招牌,成为诉讼监护人,也就是监护权诉讼期间法庭指定为孩童辩护的律师。 她曾替罗斯波丹法官做过事,认为他虽略微偏爱雪丽.琼斯所主演的百老汇歌舞剧,为人是公正的,因此昨天他为怀特一案打电话找她,她当下就接受了。 法官说:我应该提醒妳,这个案子很不一样。 此时肯思张大眼在怀特家附近走动,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本来没有把名字与新迦南镇的宗教复兴活动连在一块,多数她读到的报纸都把信念简称为那孩子,多少假装保护未成年人的隐私。不过这个场面,哎,难以形容。三五成群的民众在三角帐棚底下露营,利用酒精炉加热午餐。点缀在人群中的是坐轮椅的病患,有因为多发性硬化症而晕眩的,有拖着点滴管线的,有的则瞪大了空洞的眼睛。黑衣修女如一群企鹅喀啦喀啦踩过落叶,或是祷告,或是为病患提供服务。此外,还有记者,与众不同的一群,带着矮墩墩的转播车和摄影机,别致的套装宛如不可能在冰寒的十一月大地开放的花朵。

她究竟该打从何处着手呢? 她开始在摩肩擦踵的人群中推挤,决定挤到前门去见见玛丽亚.怀特。两脚在睡袋与延长线里磕磕绊绊,五分钟后她终于放弃了。肯定哪里有个警察在吧,她在住家边缘见到显目的车辆。这不是头一次她靠执法人员来强调自己诉讼监护人的身分,只是理由从来不是群众管控。 肯思转身面向身旁的妇人,喘吁吁地笑了起来。哇,很壮观,妳一定来很久了才占到这样好的位置。妳在等信念吗? 妇人的薄唇往后拉长,说:不会英文,Sprechen Sie Deutsch(妳会说德语吗)? 肯思心想:太好了,有几百个人,我偏偏挑中听不懂我说话的一个。她闭眼片刻,回想法官的时程表,监护权审讯在五周后举行,在这段期间她必须访谈从八月后接触过信念的每个人,甚至更早以前。她必须弄清外婆复活的真相,她必须赢得信念的信赖,让她相信自己跟她是一国的。

基本上,她需要奇迹。 我把信念的鞋子收进柜子时,发现有人透过前门侧窗拍照,便猛然转开门说:不好意思,别这样好吗? 那男人举起莱卡相机,拍了我一张照片,说声谢啦就匆匆走了。 我站在敞开的门口喃喃自语:老天。我妈的车在车道上徐徐移动,最后停在半路,因为民众在那里乱打转,距离太近,她再开下去会有危险。她回家收了一只手提旅行袋,回来这里打算住一阵子。她回家只要开一小段路,不过住在这里比甩开尾随她回家的记者容易。她下车时,带着莱卡相机的男人正好也在她的面前。追星族反覆喊着信念的名字,不知道为何他们今天与屋子的距离比应当的距离短得许多。 我妈跌跌撞撞拎着行李爬上门廊台阶,然后扭身大喊:走开!对民众一下挥手,一下发出嘘声。她挺胸走过我的身边,把门关好栓上。这些人怎么回事?没其他更好的事可做了吗?

我从侧窗往外偷看。他们怎么一路来到门廊? 镇上发生意外,我来时经过现场,一辆运木材的拖挂卡车在高速公路的交流道弯成九十度,所以车道底没有警察。 我低声抱怨:太好了,他们没有破门而入,我想我应该觉得很感谢。 我妈冷笑道:现在说这个还太早。 门铃如预言响起,站在门槛的是脸皮厚得超乎我所能想像的佩特拉.萨加诺夫,她身后有位摄影师。我还没能当着她的面甩上门,她就设法把一只红色女鞋卡进来。她说:怀特女士,妳前夫声称信念与妳同住在这里会有危险,妳有什么回应吗?摄影师录下她的话。 想起伊安建议我邀请这名泼妇到家里来,想到我自己还居然勉强同意,我险些说不出话来。现在不是准她入内的时机,琼恩说得很清楚,必须按她开的条件来。我转身看我妈,灭他人威风这一事我总可以仰仗她,没想到她已经消失了。妳在私人土地上。 怀特女士。萨加诺夫重复喊着。不过,话还没说完,我妈回来了,而且提着那把挂在客厅壁炉上的独立战争时代古董步枪。 她漫不经心把枪口对准佩特拉.萨加诺夫,挥着枪说:玛丽亚,谁来了啊? 摄影师面无血色,萨加诺夫往后退开,这一幕我看得拍手称快。我妈酸溜溜地说:呦,是她啊,妳跟萨加诺夫小姐怎么说私人土地的事情? 我关起门再次上锁,悲叹了一声:哎哟,妈,妳那样做到底是要干嘛?她可能把录影带送去法官那里,告诉法官信念发疯的妈妈在她面前挥枪。 不是信念发疯的妈妈,是她发疯的外婆。而且,她要拿去给法官看,我打赌法官会问她为什么违反警方强制执行的约束法令。她拍拍我的肩膀。我只是想吓吓那个大城市来的小女生。 我做出愁眉苦脸。那是一、两百年没发射过的黑火药步枪。 没错,不过她不晓得。 门铃又响起,我妈看着我。别应门。 不过,那里的人无论是谁,都执意不走,门铃响了又响。信念冲进玄关大喊:妈!妳跟我说过不能那样按门铃,有人一直那样 嗳唷!我请我妈打电话去警局要求派警员到车道尾,然后叫信念回房间去玩,那里没有人可以看见她。然后我冷不防把门打开,由于力气过大,门砰一声撞上墙。 那女人穿着保守的套装,拿着便条纸簿与迷你卡带录音机。我不知她是哪家报社杂志,不过她那种人我见多了,已经会认了。你们这些人完全不懂得尊重他人,如果妳没邀请我,我就跑去妳家,这时妳要是妳洗澡洗到一半,妳会有什么感觉?还是说正在帮小孩过生日?还是一天啊,我干嘛还跟妳說话。我把门用力关上。 门铃又响起。 我数到十,做了三次深呼吸,然后拉开一条门缝,吓唬她说:六十秒内会有警察到这里,妳闯入他人土地,警察会把妳拉去关起来。 她平心静气地说:我想不会的。她换手拿录音机和便条纸簿,然后把手伸出来。我叫肯思.范德霍文,是法院指派的诉讼监护人。 我闭上眼,希望张开时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肯思.范德霍文不会依旧站在家门外气我刚才痛骂她、羞辱她。怀特女士,我想跟妳聊一聊。 我幽幽地笑了笑,建议说:何不喊我玛丽亚就好?然后以最优雅的姿态带她进屋。 信念在那边。说着,我指点诉讼监护人朝客厅走去,女儿在那里看电视,那是她完成我替她出的数学习题的奖赏。我妈坐在她身边的沙发上,没事好做,正在抚平她的头发。我爽朗地说:信念,这位是范德霍文阿姨,她要在这里跟我们坐一会。我妈的眼光迎上我的眼睛。范德霍文小姐,这是我的母亲,米丽.艾普斯坦。 很高兴认识妳,请叫我肯思。 我附带一句:这位是信念。 肯思.范德霍文在信念身边蹲下,目不转睛看着电视,这个动作提高我对她的敬意。我很爱看《亚瑟小子》,最喜欢的角色是他妹妹朵文。 信念谨慎地将贴了OK绷的手慢慢收到大腿底。我也喜欢朵文。 妳有没有看过她去海边的那一集? 信念突然兴致勃勃地说:看过,她以为海里有鲨鱼! 两人咯吱一笑,然后肯思又站起身。信念,很高兴认识妳,也许等一下妳跟我可以聊聊天。 信念说:大概可以吧。 我带肯思到厨房,她婉拒了来一杯咖啡的提议。信念不常看电视,一天两小时而已,看迪士尼频道或是公共电视。 玛丽亚,有件事我想说清楚,我不是敌人,我来这里只是要确保信念最后会到最适合她的地方。 我知道,我通常不会像刚才开门那样,本来应该有警察阻止人群靠过来的,结果 我绝对了解妳是为了提防。她望着我片刻,然后拿起录音机。介意吗?我必须写报告,这可以帮忙我回想跟人讲过的话。 录吧。我坐进椅子,跟她隔着餐桌。 妳认为法官应该知道什么? 我沉默一会,想到多年前有好多话想说,却没人愿意听我把话说完。他会听吗? 这句话似乎令肯思略感惊讶。玛丽亚,我愿意相信他会听,我认识罗斯波丹法官有段时间,他一向非常公正。 我枢着手上硬皮,谨慎地说:刚好我过去在司法体制内的遭遇不是很幸运,这件事我很难对妳开口,因为妳是司法体制里的人,而且说了大概听起来像是在酸葡萄。可是感觉是相同的,柯林说的话对我说的话不利,柯林心思灵活,反应比我更快。七年前,他让认识的每个人相信什么对我是最好的,现在他则说他知道什么对信念最好。 而妳认为自己知道怎样才是最好的? 我更正她:不,是信念知道。 肯思在簿子上写笔记。所以妳会让信念自己做决定? 我当下发现说错话了。唔,不是这样说的,她才七岁,不管她怎么说,也不能吃M&M's巧克力当早餐,外头下雪时也不能穿芭蕾薄纱短裙去上学。她还不到了解所有事情的年纪,不过这样的年纪已经有直觉反应了。我垂头望着大腿前侧。我担心的是,柯林很肯定他比信念还了解信念,所以会在无人能阻止他之前就说服信念他是对的。 肯思爽朗地说:所以我才到这里来。 啊我不是要告诉妳怎么做妳的工作 玛丽亚,放轻松,妳所说的每一句话不会拿来对妳不利。 我低眉点头,却也不怎么相信她。 妳呢?妳希望发生什么事? 经过这么些年,总算有人问起了,经过这么些年,答案还是同一个,我想要第二次机会。不过,这次我要的是与信念的第二次机会。 我无端想起带信念去找魏斯曼经师那天他所说过的话:妳可以不肯定、不否定上帝,妳可以不实践犹太习俗不過妳还是犹太人。正如身为父母,妳可以没有把握,可以自私不过还是人家的父母。 我盯着肯思.范德霍文,我可以让自己成为年度最佳母亲,我可以告诉她我知道她想听见的话。或者,我可以告诉她实情。 七年前,发现我老公跟别的女人上床后,我曾经想自杀。当时,我满脑子只想着自己做妻子做得不够好,我做女人不够美,我实在是不够。柯林告诉法官,只有把我送进碧安园,我才不会再企图自杀。 不过他不知道把我送走时我怀孕了,他带走我四个月的人生、我的家、我的自信,可是我还有信念。我深呼吸。我不再有自杀倾向,我不是柯林的老婆,我绝对不是那个被他迷昏头、让他把我关在精神病院的女人。我的身分是信念的母亲,那是我七年来的身分。不过要是孩子被带走了,我就无法当母亲了,对吗? 我说的话肯思一个字也没有写下,我不知道这样是好是坏。她阖上笔记簿,表情什么都没有透露。玛丽亚,谢谢妳。我想知道现在适不适合跟信念说话。 诉讼监护人走入客厅时,我妈过来和我一同待在厨房。我尽量不从出入口观察她们,肯思坐到信念旁边的沙发,不知道说了什么,信念呵呵笑起来,我也还是没往那里看去。嗯? 嗯。我耸耸肩膀。我哪知道? 唔,比方說妳跟那女人说了什么,妳一定让她对妳的看法产生了什么印象。 我当然让她产生了印象,可是我不会跟我妈说的。就算我不告知诉讼监护人碧安园的事,在审讯中还是会被人提出来,不过到时这女人也许找到欣赏我的地方,找到能弥补我被送去住院的某事。真相不见得总会使人获得自由,有人情愿相信包装精美、更为动听的谎言。肯思.范德霍文或许会同情我,不过那样并不会使她让我抚养信念。 妈,我会失去她。说着,我把脸埋到手里,然后感觉到妈妈抚摸我的背,接着我到了她的怀中,那个永远适合我的去处。我倾听她的心跳在我的脸颊底下奇妙地跳动,忽然感受到她的力量,韧性仿佛是可以赠与他人的东西。我妈说:谁说的?然后亲吻我的头顶。 做为诉讼监护人,肯思只有一条坚定的规则:不抱任何期待,如此一来便不会失望了。难得有孩子会在头一次见面就表现出热情,她遇过许多个案,监护对象过了好几天才肯咕哝打招呼。在见识并试探肯思的善意之前,相信肯思是朋友的孩子少之又少。 不过,话说回来,一个能相信上帝会来拜访她的小孩,应当能相信肯思是坦率的。 肯思做人很实际,知道旁人认为信念是神秘圣徒的机会微乎其微。信念这样大小的孩子非常喜欢恐龙鲸鱼,因为这些动物很庞大、很有力量,而七岁大的孩子不大,也没力量。扮演上帝有同样的心理基础。 信念坐在她旁边,像被牵往屠宰场的羔羊,低着头,两手小心藏在大腿的阴影中。不用说,这孩子曾被拉出来给人观察、审问或研究。信念,妳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吗? 咦,妳不知道吗? 肯思灿烂一笑。其实我知道,有人跟我解释过。 信念认命地面向她。我猜妳想问我一些问题。 是这样的我相信妳宁可问我一些问题。 信念瞪大了眼。真的?肯思点头。唔,我会不会继续住在这里? 妳想吗? 是妳說我可以问问题的。 妳說得对,对不起,我不知道答案,信念。这要看很多事情,包括妳希望发生什么事情。 我不想伤害妈妈。信念低声说,声音低柔得肯思必须靠过去听。我不想伤害爸爸。她撇过身去。我想 肯思深呼吸等着,信念却没有说话,反而把手握成拳头塞到腋下。肯思凝望她骨架细小的手腕,怀疑这个小女孩的手是不是在痛,该不该喊玛丽亚,还是根本应该改天再来。 是可疑的也好,是真实的也罢,肯思对圣伤压根不懂,却完全能体会一件事情,那就是身为一个与环境扞格不入的小女孩的感受。 肯思若无其事地说:嗯,我不想再聊天了。 信念倏地站起来,那是说我可以走喽? 我想可以吧,除非妳想去外面。 外面?信念的嗓音由于喜悦而哑了。 外面好漂亮啊,天气凉凉的,那个温度刚好让妳深呼吸时会觉得喉咙痒痒的。她歪起头来。我去跟妳妈妈说我们要去哪里,妳看好不好? 信念凝视肯思好几秒,判断这是否为无情的玩笑,然后从房间狂奔而去。我得穿球鞋,等我! 肯思笑盈盈穿上外套。 信念害怕伤害到父母,这个恐惧可能代表许多事,不过肯思知道最起码这暗示小女孩感到沉重的责任,为何不呢?她的家庭破碎,院子被以为她是救世主的人群围攻。身为小孩子的辩护人,她要在这个案件中减轻这分负担,让信念拥有过着单纯七岁大人生的自由。 随自然直觉行事并非坏事,媒体肯定会远远跟随他们,肯思将有机会观察信念对媒体攻势的反应。她把头探进厨房,向玛丽亚禀报了打算,在玛丽亚出声反对前走到玄关。信念回来了,她问信念:准备好了吗?然后转开门锁走到门廊上。 信念迟疑地跨过门槛,两手插在刷毛外套口袋,试探地踢了踢一堆叶子,然后展开手臂转圈,脸庞朝天空扬起。 没多久,记者就偷偷来到石墙边,幸好,当地警察已经抵达,再次控制住记者的活动。不过,即使相隔迢远,远距镜头也能让他们拍下信念的照片,他们还把手拱起来放到嘴边呼唤她。信念朝农舍旁的秋千走去,走到一半听见第一个问题,然后问题如垒球以高弧线击来,冷不防打中她:世界快要毁灭了吗?上帝是不是希望我们怎样?上帝为什么会选妳? 土拨鼠挖的洞绊住了她,要不是肯思在那里扶她一把,她就跌倒了。信念迅速垂头低语问:我们可以回去里面吗? 肯思柔声说:妳不必回答他们。 可是我还是会听见。 不用理他们。她牵起信念的手带她到秋千架,鼓励她:去玩,我不会让他们对妳做任何事情。 媒体开始集体反应,拍照的拍照,摄影的摄影,呼喊问题的呼喊问题。闭上眼睛。肯思大声说话压过那些人的声音。把头往后仰。 为了解释,肯思率先坐在信念旁边的秋千上这样做。她看着信念观察自己,最后终于见到小女孩开始犹疑地前后摇晃,一朵微笑让脸庞亮了起来。 媒体继续喊叫,远处一个饱满的女低音颤悠悠唱起《奇异恩典》,信念照样荡着秋千。忽然间她在前后不停摇荡的当下张开眼睛,大呼:肯思!看看我可以怎么做!在心脏紧张到停止的一瞬间,她放开秋千的扣环链锁,跃入半空。 问题一同戛然而止。他们全屏气凝神,包括肯思在内。无数相机捕抓到小女孩展开手臂、身体如箭飞翔的画面。 接着,砰一声,咯咯笑,膝盖磨破了,信念就如每个人一样跌了下来。 我在客厅观察她们,透过水平百叶窗板的间隙偷窥。我发觉它在我体内像肿瘤长大,自从回家发现柯林身旁有别人,我应该在的位置有别人,我就再也没有过这样的感受。 我嫉妒肯思.范德霍文,嫉妒到呼吸困难。 我妈走到我的身后。有人会拿鸡毛撢子清洁百叶窗。 我立刻往后退。妳看见她在做什么吗?看见了吗? 看见了,而且这让妳快疯了。我妈一笑。妳恨不得是自己想到这么做,那么,为什么不是妳呢? 我还没想出借口,她就离开了。为什么我没有带信念到外面去玩?理由当然很明显,满山遍野的记者像金梭鱼一样,等着要抢下最小口的鱼饵啊。可是,话说回来,那又怎样呢?不管信念是否现身替这股狂潮加油添醋,他们都已经设法以电视播送信念的故事了,她就是远在堪萨斯市,人家还不是照样放送。小女孩表现出小女孩样子的影片,怎么可能成为阴险的祸害呢? 几分钟过后,信念站在拉门前,脸颊冻得红通通的,贴腿裤膝盖部位都是泥。她骄傲地跟我展示手肘上的新擦痕。 肯思.范德霍文说:我把她送回来了,我得走了。 我提起全身的力量才有办法看着她的眼睛。谢谢妳,这是信念所需要的。 小意思,法庭 我打断她:妳我都明白,妳今天做的事跟法官的命令完全无关。 我在肯思的眼中看见一瞬光芒,我知道我让她吃惊。她的表情和蔼起来。不客气。 信念扯着我的毛衣。看到我了吗?看到我荡得多高吗? 看到了,我觉得妳好厉害。 她转身面对肯思。可不可以再待一下子? 范德霍文阿姨必须去其他地方。我用力拉了信念的马尾一下。还有,我敢打赌,我可以荡得跟妳一样高。 信念愕然的表情简直让人觉得很俏皮。可是 妳要跟我争?还是要接受挑战? 我几乎来不及看清楚肯思.范德霍文脸上洋溢的笑容,就已经被拉着穿过庭院,随女儿的脚步去了。 信念到外面玩耍后,掀起一阵喧囔,吸引了伊安站到露营拖车外,看着她坐在秋千上踢高脚跟,并且忍着不笑出来。跟她在一块的女人不管是谁,她帮了信念一个大忙。 我很惊讶你没有站到第一线去。 听见说话声,伊安转头,一个女人站在他的身旁。他淡淡地问:请问妳是哪位? 莱西.罗里奎兹。她伸出一只手。恰好是另一个远观的信徒。 伊安推断:妳是某个团队的人,哪个团队? 你为什么会认为我属于某个团队? 就说是直觉好了,罗罗里奎兹小姐,是吗?不过,如妳指出的,多数忠实的盲目信徒忙着呼唤对上帝的赞美,不会在后面这里闲聊。唔,不要告诉我妳在哪里工作一定是《八卦追追追》,不然就是《今夜好莱坞! 》。他们是有几个具雄心壮志的走狗。 莱西慢吞吞地说:哟,弗莱契先生,你这番谄媚的话要给我冲昏头了。 听见此话,伊安放声笑了起来。罗里奎兹小姐,我喜欢妳。绝对是《今夜好莱坞! 》,坚持到底,有天妳会把萨加诺夫从她的宝座踢下来的。 莱西静静地说:我不在娱乐圈,我靠资讯吃饭。 她看着伊安眯缝着眼睛,迅速考虑可能的选项:联邦调查局、中央情报局、黑手党。接着他挑起眉。梅兹派妳来的,他应该知道我不想跟人分享。 莱西靠近一步。我不是请你在什么电视新闻杂志里跑跑龙套,我在讲的是天网恢恢 勇于伸张正义的露意丝.莲恩(注:Lois Lane,虚构人物,为《超人》系列漫画(与相关影剧作品)中超人所暗恋的对象,是一名积极的报社记者。),谢了,不用。假如我想揭发信念.怀特的真相,到时事情会按照我自己的方法、我自己的计画进行。 除了在法庭之外,你在哪里公开发表意见能得到更多的信赖吗? 伊安纠正她:妳要说的是,梅兹没办法扒出粪来,所以想要我手中她是冒牌货的证据。 莱西轻声说:你有证据。 没有的话,我还会在这里吗? 过了好一会,伊安方才伸进口袋抽出卡片,在上面潦草写下电话号码。告诉梅兹,我或许愿意聊一聊。 莱西.罗里奎兹一走,詹姆斯.威尔顿立刻走到伊安旁边悠悠地说:我们没录这一段,是有理由的,对吧? 他与所有其他人一样,目光都落在前门,那边站着信念、信念的妈妈与伊安不认识的女人。伊安感觉自己开始冒汗,无论他个人做何感受,制作人自然预期他会继续调查信念。而且,说实话,他并不希望牺牲节目与名声,他转向詹姆斯笑了一笑。当然是有理由的,我正在等这个。 陌生女子上了车,玛丽亚和信念则步下前廊台阶。东尼!准备好没?伊安的呼喊惊吓了摄影师,伊安知道,摄影师绝对没有胆子对他说,先前根本没有人召唤他。摄影师扛起摄影机,随伊安穿过人群,伊安给他拍摄指示,他点点头。伊安又往后查看一次,确定詹姆斯正在看着,然后在群众出声的惊讶中跨越警戒线,大步朝玛丽亚和信念迈进。 他察觉值班警察在身后水泄不通的人潮中推挤,想抓住他。他听见其他记者的低语,赞叹他上刀山下火海的跑新闻招牌作风,还有几位打算随他而来。不过,他持续注视着杵在秋千架旁的玛丽亚,玛丽亚看着他靠近。 她受到惊吓,目光快速从他的脸庞转移到他身后的人群。你在做什么? 伊安抓住她的手臂,他知道这样会看起来好像他不让她跑开,不过此刻在碰触得到她的近距离,能闻到她皮肤上的香皂,他只有美妙的感受。他柔声说:大家都在看,做出妳希望我走开的样子。 警察不过是个小伙子,停在他们后方没多远处,喘气问:怀特女士,他闯入私人土地,妳要我逮捕他吗? 她说:不用了。她的嗓子先是颤抖,然后才强硬起来传出去。我只要求弗莱契先生离开我的土地,因为我和我的女儿不希望被人打扰。 警察揪住伊安另一只臂膀。你听见她说的话了。 伊安热切望着她的眼睛说:还没结束。这句给摄影机的话对玛丽亚传达了不同的意涵。绝对还没。他隐藏的拇指抚摸玛丽亚柔软的上臂内侧,留下玛丽亚在那里颤抖,后来好几家广播与电视的记者把这说成是义愤填膺的反应。 电话把我从沉睡中唤醒,我低呼伊安的名字。 他不悦地说:唔,当然是我,还有多少男人会在半夜打电话给妳? 我含笑说:几百个,几千个。 真的?我得让妳忘记竞争者。 我半开玩笑低声问:什么竞争者?伊安在我身边时,我根本不会想起其他事,不会想起就在屋外的媒体,不会想起柯林与监护权战争,甚至不会想到信念。我爱柯林时,是因为他系住我,而伊安却是唔,他对我做的,正是肯思.范德霍文对信念所做的,他带我离开。 我的血流开始加快,我觉得心烦起来。我年纪太大了,经不起这样的感觉。 妳有什么感觉? 我闭上眼。好像要从皮肤里蹦出来。 一时我只能听见电话线传来他的呼吸,他开口说话时嗓音更尖锐,他紧张起来。玛丽亚,关于今天下午。 嗯,怎么? 我的制作人,他以为会有事情发生,他希望感觉我还在追踪这则故事。 我问:你还在追吗?我霎时觉得冷起来。 伊安回答:我站在妳这边。我也知道,如果跳过警戒线就能碰到妳。 我翻身侧躺想见到露营拖车的光线,结果从床沿滚下,轻轻喊了一声,话筒也掉下去了。一会后我解释:对不起,刚才以为跟你断线了。 永远不会。伊安说。我放下所有的戒心,相信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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