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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二卷《新约圣经》

留住信念 茱迪.皮考特 19265 2023-02-05
第十章 感情开始衰弛冷淡.便不得不客套起来。坦诚质朴的信念,是用不着欺诈的。 威廉.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居里厄斯.凯撒》(Julius Caesar) 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七日 在法官办公室中央,玛丽亚站在琼恩旁,惶恐会做出不当举动。琼恩穿着橄榄绿套装,柯林与他的律师都穿亚曼尼,她则不安地意识到自己穿着贴腿裤与过大的运动衫。她站得直挺挺的,好像决定谁能拥有信念的监护权时,姿态可能会成为考虑因素。 柯林从律师的身后低呼:玛丽亚。律师却要他安静。 法官一直伏案勤勉写字,已经过了三点,琼恩与另一名律师却皆不打算提醒他聆讯应当开始了。玛丽亚发现原来法官戴着耳机,非常小型的耳机,新闻主播戴的那一种,如助听器弯弯曲曲挂在耳壳上。法官伸到桌底按下什么东西,然后把迷你耳塞从耳朵扯下,转向柯林的律师说:好,梅兹先生,你有什么要说的?玛丽亚觉得在地方新闻节目上可能看过这位律师。

那人抚平领带,猫似地打点外表之举动令玛丽亚想起了雪貂。庭上,此事攸关生死,玛丽亚.怀特正让我当事人的小孩承受危险。 玛丽亚感觉众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一阵红潮爬上脖子。 庭上,我的当事人直到最近才察觉孩子的生活变成马戏表演,孩子不停面对肢体危险的威胁。他目前能提供孩子所需的安全与保护,他认为最重要的是让孩子离开她母亲的家庭,因此我们才会坚持要求单造聆讯,并且有把握你将裁定我的当事人应当拥有完全监护权。不过,为求安全起见,我们希望立刻把孩子从那个家带走,以免再有其他无法弥补的伤害发生。 罗斯波丹法官噘嘴。六周前,你的当事人依法将监护权让给前妻,因此我相信他当时并不以为前妻对小孩的幸福会造成威胁。就我来看,唯一改变的事情,是前院出现若干的媒体活动,那对生命有什么威胁?

每日被送到媒体面前招摇会造成心理压力,此外,我当事人的女儿双手由于外力而受到严重创伤,为此还住了院。 琼恩气急败坏地说:创伤?庭上,根本没有医学证据证明信念的伤口是外力造成的,事实上好几位医生已经这样公开说明过。我相信你知道,悔兹先生为求省事,在此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个孩子似乎能行使奇迹、能跟上帝说话,至于媒体嗳,他们侵犯这一家人的事绝对与我的当事人无关,虽然有那些人在,她还是尽一切能力所及提供女儿正常生活。梅兹先生指控危害小孩的意图路人皆知,他只是要让缺乏论据的官司成为他乐爱参与的戏剧化场面。 玛丽亚的眼光无法离开琼恩.史坦狄斯,她从没听过琼恩把这样多的字汇串在一块,而且讲得动人有力。

罗斯波丹法官哼了一声。哦,史坦狄斯小姐,妳自己这一段也讲得相当造作、相当哗众取宠。 梅兹坐在椅沿往前倾身,如同准备跳跃的斗牛犬。庭上,史坦狄斯小姐企图模糊的议题,是有个孩子正陷于危难之中。我的当事人在三个月前离开时,年幼的女儿适应良好,现在则出现精神幻觉,肢体遭受严重伤害。我竭力请求你宁可顾求安全,让我的当事人在审讯前暂时拥有监护权。 琼恩完全不理梅兹。庭上,离婚对信念已经是很难受的事情了,上次她见到她的父亲,他衣衫不整与别的女人在狂欢作乐。 梅兹勃然大怒说:请问妳给我乱说什么! 不用请问我。庭上,信念怀特根本不该到她父亲的家,请让她与我的当事人同住。 罗斯波丹法官拿起耳机,开始勤奋地把耳机线紧紧卷成水手活结。我想一个下午这样够了。梅兹律师,我觉得这孩子并没有任何立即危险,我们五周后举办监护权审讯,我想时间够吧?

梅兹说:庭上,越早越好,这是为了信念好。 法官才懒得从日历抬起头来。我会委派精神病学专家欧里兹医生评估梅兹你的当事人,还有史坦狄斯妳的当事人,以及他们的女儿。这是法庭命令,也就是说你们大家要配合。当然,你们可以随意找自己的精神医师,不过还是要与欧里兹医生谈一谈。我另外指派肯思.范德霍文担任诉讼监护人,我希望你们提供她所需的任何资讯。如果你们对范德霍文小姐有任何异议,我希望现在听到。 琼恩对玛丽亚耳语:她很适合。 梅兹察觉当事人的眼光落在身上,耸耸肩膀,他对曼彻斯特的诉讼监护人还有所认识,新罕布夏州新迦南镇的则一无所知,说不定这个肯思.范德什么什么的跟琼恩.史坦狄斯是好姊妹咧。梅兹以洪亮清楚的声音宣布:庭上,我们可以接受。

琼恩也说:我们也是。 太好了,监护权审讯将在十二月三日周五开始。 梅兹钻研他的行事历:我时间不方便,我预计要去采录证人的口供证词(注:Despoition,证人在法庭外于宣誓后所说的证词,美国特有的法律程序。在证据揭示过程中,这类陈述常用来检验潜在证人。),有个小男孩要跟爸妈脱离关系。 罗斯波丹法官问:梅兹律师,那样说是要让我觉得你很行吗?因为我事实上并没有那样想。找别人去做。希望这个案子采取权宜之计审理的人可是你。 梅兹阖上记事本的皮封。我会到。 琼恩? 我没有时间上的冲突。 太好了。法官把耳机塞到该塞的地方。我等不及了。 琼恩开上车道,摸摸玛丽亚的手臂。记住我跟妳說的,这不是世界末日。

玛丽亚虽是露出笑容,眼里却没有笑意。谢谢妳,谢谢妳做的一切。她把手叠在膝盖上。我很佩服。 小妞,妳什么都还没见识到呢。琼恩笑出声来。光为了挑战马尔康.梅兹,我就很可能无偿接下这个案子。好啦,进去陪女儿玩。 玛丽亚点头,下了吉普车,远方记者激烈呼喊的问题让她感到畏缩,见到一大票女人高举有着信念脸孔的巨型海报也令她恐惧,她觉得自己好脆弱,如棉花糖做的饰品,走上门廊台阶时却强做出镇定的神情,一打开门,母亲和信念就冲到玄关。米丽以犀利眼光端详玛丽亚的神情之后,转向外孙女。宝贝,我把老花眼镜放在沙发的扶手上,可以帮我拿来吗? 信念一走到听不见的地方,米丽就靠上前。怎样? 五周后必须出庭。 妈的大混蛋,我就知道妳

玛丽亚打断她:妈,现在别提。她沉沉坐到楼梯上搓揉脸庞。这跟柯林没关。 也跟妳没关,玛丽亚。不过,我打赌五周后就跟妳有关了。 那句话什么意思? 意思是,妳的致命伤不幸是容易命中的大目标,柯林与他那流里流气的律师一定会攻击那里。 玛丽亚说:到时琼恩已经想出办法来了。不过她知道自己这句话是要说服自己与米丽,什样的法庭会认为她是比较适当的家长呢? 也许柯林是对的,也许这是她的错,在信念的事情上,她做过差劲的决定。鲁莽的判断,自私的举动,在信念的想像中生根且让她变到这个地步的对话,这恐怕又是一个她无法胜任亲职的证据。别忘了,好几次柯林以充分理由质疑玛丽亚的判断。 米丽拉玛丽亚站起,嘀咕说:好了,妳不要这样,快上楼去,用蒸气把妳那个表情蒸掉。

什么 冲个热水澡,洗洗头,我以前见過妳这副德性,满脑子的问号,怀疑自己有没有老天给金龟子的判断能力,更不用说是不是称职的母亲。我发誓,我不知道柯林是怎么做的,不过这家伙有办法催眠妳,让妳对他唯命是从。米丽把玛丽亚往楼上推,此时信念拿着眼镜走进玄关。米丽对小女孩说:哇,太棒了,我们来看看找不找得到周日的连环漫画。 玛丽亚知道信念以目光尾随自己,因此每一步都保持着微笑,刻意将不断攻击自己的念头推到一旁,不去想琼恩在法庭上会说什么,法官会怎么理解玛丽亚仓皇逃去堪萨斯市,还有,而今他们已经回来了,伊安会有什么言行。她脱衣,转开莲蓬头,白色水气弥漫浴室。在淋浴间内,热呼呼的水沉沉打下来,玛丽亚却无法停止颤抖。犹如骤然死里逃生的意外生还者,她的心情时而惊恐,时而惊愕。五周后,如果女儿依法被带走呢?如果柯林再次为所欲为呢?玛丽亚滑落到地砖,紧紧交叉抱住双臂,任由自己崩溃。

玛丽亚帮信念洗好澡、哄她上床之后,走进客厅发现米丽自窗帘边缘往外偷看。听见玛丽亚从身后走来,米丽低声抱怨:好像举办胡士托音乐祭的雅士嘉牧场,看看田野那边,可以看见一堆小小的闪光他们以前拿什么蜡烛吗? 拿打火机。妳怎么知道胡士托音乐祭? 米丽转头露出笑颜。别小看妳妈。她握住玛丽亚的手捏了捏。觉得好一点吗? 听见简单温暖的关怀,玛丽亚几乎又要崩溃了,她让母亲把她带到沙发,将头靠在母亲的大腿。米丽把玛丽亚额头上的头发轻轻往后顺开,她感觉紧张舒缓了,几个问题落到一旁去了。我不会说觉得比较好,比较像是麻木了。 米丽继续抚摸女儿的头发。信念似乎还能接受。 我不晓得她明不明白现在的情况。 片刻的沉默之后。她不是唯一不明白的。

玛丽亚面红耳赤坐起身。妳說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妳何时要把剩下的事全告诉我? 我已经把法院发生的事都告诉妳了。 米丽把玛丽亚的一缕头发拨到耳后,嗳,妳这样子,就像那次门禁过了两个小时还跟比利.傅拉赫提在外面没回来一样。 那次是爆胎的关系,差不多二十年前我就跟妳說了。 我还是不相信妳。天啊,我记得躺在床上没睡,看着时钟纳闷玛丽亚到底看上他哪一点?那家伙:脸忧郁,脾气又阴晴不定。 他才十六岁,爸爸是酒鬼,爸妈正准备离婚,他需要有人听他说话。 米丽又继续说下去,仿佛玛丽亚没有表示意见:问题是,另一个晚上,我躺在床上,看着时钟纳闷,玛丽亚究竟为什么要跟伊安.弗莱契暂时住在一起呢?结果妳回家,又再度露出同样的表情。 玛丽亚冷笑看向他处。我没有露出任何表情。 妳有,就是那个表示我已经来不及要妳悬崖勒马的表情。她等着玛丽亚再次看她,她带着许多秘密悠悠转过来。米丽柔声说:那么告诉我,跌得有多重? 玛丽亚明白母亲与自己一样没什么先见之明,这时心便平静下来。每次信念的哭喊弥漫黑夜的瞬间,她会在夜半醒来,每次她看一眼女儿的脸庞,就能看穿谎言,这是为人母所附带的能力,无论喜欢与否,只要遇到小孩的事,妳就有第六感,并能发自内心感受他们的喜悦、挫败与旁人引发烦恼时的剧烈心痛。 跌得很快。玛丽亚发出叹息。而且眼睛张得大大的。 米丽展开双臂,玛丽亚挪到母亲怀里,紧搂住童年时的慰藉,一股强烈的宽心同时涌上心头。她告诉母亲伊安的事,她以为伊安在跟踪她,其实不然,他其实不是外表装的那个样子。她叙述他们常在信念睡着后坐在门廊,有时聊天,有时只是让夜色停歇在肩头。她没有把伊安弟弟的事情告诉米丽,没说信念可能对他造成了短暂的影响,也没跟米丽提起伊安的身体贴在自己身上的感受,从头到脚散发着体热,即使在睡觉的时间他也紧握着自己的手,仿佛无法承受让她离去。 米丽很不简单,既没露出讶异,也没询问她们是否在谈论同一个伊安.弗莱契,反而抱紧玛丽亚,让解释落在可能的地方。她谨慎地问:你们之间发生这种事的话,那成了什么情况? 玛丽亚透过薄纱帘看向刚才吸引母亲的零碎光线,苦笑着回答:他在外面,我在里面,就跟以前一样。 有时信念在半夜觉得听见床下有东西在爬,毒蛇,或水里出来的海怪,或也许是小小弯弯的老鼠脚。她想掀开棉被跑去妈妈的房间,可是那样得要碰到地板,那么不管是什么在发出噪音,都很有可能包住她的脚踝,在她都还没跑到走廊前,就已经用成排锐齿吃了她。 今晚信念醒过来,相信那东西会来找她,于是放声尖叫。 妈妈冲入房间。怎么了? 她哭着说:它们咬我,床底下的东西!不过,就当她说话的同时,世界已经回复正常,奇异的黑影变成灯具、梳妆台等等平常物品,她往下看了一眼还在紧握着被子的双手,OK绷遮掩了指关节底下的小孔。它们现在完全不痛了,也不流血,一点点刺刺的,好像有小狗拿湿鼻子往孔里钻。 妳没事吧? 信念点头。 那我想我要回去睡觉喽。 信念却不希望妈妈走开,她要她坐在这边,坐在床沿只想着信念。哎唷!她冲动地呼喊,一把捉住妈妈的左手。 妈妈快速转身。怎么?怎么了? 信念说谎:手痛,痛死了,好像针刺下去。 妈妈急切地问:这里吗? 根本一点也不痛,其实还觉得有那么一点愉快。对。信念哭哭啼啼说:痛啊! 妈妈爬上床把信念搂进怀里,闭眼说:尽量休息吧。 黑暗中,信念带着笑入眠。 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八日 母亲的食量显然超大。 屋内的食物清洁溜溜,这是玛丽亚唯一想得到的解释。出门一周,她本以为水果牛奶烂的烂、馊的馊,没想到面包已经没了,连花生酱罐子都是空的。她看着信念拿着一碗干的米香脆片要吃不吃的,问:哇,妈,妳办了聚会吗? 米丽觉得受冒犯,哼了一声。我看家耶,这是我得到的感激吗? 我只是以为妳会去补充粮食,让自己过得舒服。 米丽两眼往上一翻。哼,我快快乐乐出门时,外头那些秃鹰还会礼貌地挥挥手呢。 他们要是惹妳,妳会立刻还击。玛丽亚抓起钱包朝门口迈步。我很快就回来。 不过,躲避记者不如玛丽亚所料的简单,她缓慢开出车道,险些撞上一个以轮椅把女儿推到车前的男人。虽有警察在场,无数的手拍打车窗、保险杆和后车厢。她低喊:天啊。离开自家车道四百公尺后,她怀着感激加快车速。 她本来认为信念没有跟来,被跟踪的机会便会降低,没想到前往邻镇超市的途中却有三辆车尾随。她小心从照后镜留意他们的动向,刻意走小路,不开上主干道,希望在抵达目的地之前摆脱掉他们。离开新迦南镇外围时,两辆车不见了,第三辆则跟着她驶入停车场,只是转弯开上不同方向,害得玛丽亚很难为情,发现这恐怕是邻居或一般镇民,而非跟踪她的记者。 到了超市,她一直低头寻找香瓜、莴苣和英式松饼,不与其他购物客人有眼神接触。她绕过通道,立下决心保持低调直到走至结帐队伍,才往冷冻食品柜伸过去,却有只手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拖到叠得高高的冰淇淋甜筒展示架后方。 伊安。 他打扮随便,穿了牛仔裤与破旧的棉绒衬衫,棒球帽拉低遮住了脸,胡子没有刮。玛丽亚摸摸他的脸颊。这是你的乔装打扮? 伊安的手从她的手腕轻轻滑动到肩膀。我想知道在法庭发生的事。 玛丽亚内心的小火花灭去。啊。 还有,我想見妳。伊安的手指绕着她手臂内侧柔软的肌肤弯曲起来。我需要見妳。 她抬眼看他。五周后回去见法官。她从帽舌底勉强看见他的眼睛,那如北极一般的湛蓝,奇异非凡的热烈目光将她如蝴蝶似地钉住。 又一个购物客人转过弯来,推车上有对学走步年纪的双胞胎,像是码头浮标,各自紧抓着一边车侧。她不屑看了他们一眼,沿着通道继续往下走。伊安说:我们不能这样留在这里,我们其中一个必然会被人认出来。不过他没有准备要离开的样子,反而以手指轻抚她的下巴底,她像猫似地仰起头来。 忽然他往旁站开。我会尽力让信念一定留在妳的身边。 她平静地说:法官只有认为她的生活非常正常,才会让我拥有她,伊安,所以你能做的最大帮助就是离开。她允许自己再看他一眼,再摸他的手一下。对信念最好的事情,对我则是最坏的事情。接着她往购物车伸出手,继续顺着通道走下去,她的心轻快地跳舞,脸庞则宛如根本不曾见到他那样地平静。 电话响起时,玛丽亚几乎快睡着了。她昏沉无力接起来,以为电话线另一头是伊安,太晚才发现梦虽然尚未降临,他已经在梦中索讨一个角色去演了。 真高兴听見妳还接电话。 玛丽亚在床上坐起来说:麦克里迪神父,是不是有点太晚了? 他哈哈笑。到底是什么事情太晚了? 打电话(calling)。 片刻的沉默。向来有人引导我相信,神的感召(calling)永远不会太晚,有时候它们刚好从膝盖后方抓住妳,像足球后卫把妳撞倒。 她将双腿转到床沿,上层的被单边缘叠起褶撊。你又扭曲我的话了。 麦克里迪神父静静承认:不管有没有用,我都为妳祷告,我祈祷妳能够带着信念脱身。 你的咨询热线显然有点荒废。 说不定,所以我才会想跟妳講话。妳母亲今天很快乐地将我一个想看信念一眼的同事拒于门外。 玛丽亚不满地说:神父,我女儿不是天主教教会的实验样本,叫你的同事回家去。 这由不得我,那是他的职责,既然信念开始发表与具两千年历史的教诲不合的言论,他们就必须来鉴定这件事情。 这段话让玛丽亚想起那句古老箴言:如果林里一棵树倒了,没有人在那里听见,那么树倒是否发出声响呢?如果你不要宗教,是否具备将宗教送走的权利呢? 麦克里迪神父说:我知道妳不想听见这句话,不过如果妳允许信念跟阮皮尼神父说说话,我会认为妳帮了我个人一个忙。 在她家边缘,而今有人以信仰基督的名义聚集,她没要求他们来,她确实希望他们离开。 如果她能想办法要他们走,那法官会替她加分。 要让他们走,最简单的方法是让他们直接从他们的教会口中,听说信念不是他们希望她是的那个人。 不过这就表示要剥削信念,即使这样做会带来更大的好处,玛丽亚也没有把握她希望那样做。信念和我没欠你任何人情,我们不信天主教。 麦克里迪神父说:严格来说,耶稣也不信天主教。 玛丽亚往后陷入枕头,感觉枕头掠过脸颊两侧,心想着林中倒下的树木,它们悄然无声,无人察觉,最后某日有人来了,惊觉整片树林已经没了。 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九日 阮皮尼神父知道许多让塑像流泪的方法,没有一个与耶稣有关。可以拿氯化钙涂大理石脸,空气中的水分便会凝结成假泪滴。可以将小颗猪油球塞进眼里,猪油球的温度提升到室温时就会融化。甚至能靠手来耍花招,趁观众分心之际,拿海绵轻拍雕像制造潮湿。他见过冒牌魔术师把血藏在袖内,手腕忽然轻轻一动,圣伤便自然破裂。他看过诵经念珠从银色变成金色,那是可用科学原理解释的冶金反应。 他的直觉看法?年幼的信念.怀特完全在鬼扯。 起先他相信要怀疑这孩子很简单,两、三个谨慎的提问,一段含泪的表白,他便可在晚餐前返回神学院。没想到他对信念.怀特的了解越深,就越难简单处理她的状况。 昨天他访谈了前院草坪上的多位记者,看看能否发现这个做母亲的已经偷偷签下出书合约,还是打听过了电视台高层的消息。在历史上,真正的先知不会获益,不管是金钱、身分或安乐。要是他找到一丁点自我膨胀的暗示,那天下午他已经在麻州收费高速公路上了。 好,所以她装出看见宗教异象的样子,不是为了发财成名,话说回来,除了信念.怀特宣称看见的宗教异象以外,也没有其他证据,比方说在卢德就有能治病的泉水,另外也曾出现非出自人类手艺的圣母画像,这幅画还送给了圣胡安.狄亚哥,四百年后还挂在墨西哥市的圣坛。他把这番想法通通告诉麦克里迪神父,麦克里迪神父实在令人讨厌极了,在办公室伏案写布道讲词,几乎没有抬起头来就说:你忘记了,她有灵疗能力。 那天上午麦克里迪神父陪他去医学中心,身为教区神父的麦克里迪去探望在病房养病的信徒,阮皮尼则用了几个小时阅读与米丽.艾普斯坦有关的报告,却没有得到确信的结论。从医学角度来说,这位妇人已经死了,如今她无疑活蹦乱跳,而根据传闻是信念碰了她才让她复活的。把手放上去?这点听起来略微可疑。 要证明信念.怀特从头到尾都在说谎只有一招,那就是直接跟她面谈,那也正是他今日的计画。阮皮尼神父决定三管齐下:首先,要缩小女子显灵异象的范围,也许那是圣母,可是绝非上帝:第二,要证明宗教异象不是真实的;最后,要检查传闻中的圣伤,然后列出它们并非真实的理由。 麦克里迪神父要求阮皮尼神父,当他向玛丽亚.怀特介绍阮皮尼神父时,请阮皮尼神父保持沉默,出于职场礼貌,阮皮尼神父同意了。那位女人说:你们在这里等等,我带信念过来见你们。 麦克里迪神父说了声不好意思,到洗手间去了,哎呀,他早餐吃的香肠分量足以让一匹马倒下,自然让他感到肠胃不适。此时阮皮尼闲闲无事到处看看。以农舍来说,屋况相当不错,外露的天花板又直又平滑,地板擦得亮晶晶的,钢色的牛奶漆与植绒壁纸显示有人细心照料,看似《乡居》杂志里专题报导的住家,只是存有真人居住于此的惹眼证据:芭比娃娃卡在水果钵内的香蕉中,儿童连指手套像便帽伏贴套在栏杆圆头上。他没看见天主教的圣枝主日(注:指四旬期最后的一个主日,纪念耶稣凯旋进入耶路撒冷,群众高举棕榈树枝以示欢迎。)十字架塞在镜子后面,餐桌也没有犹太教的安息日蜡烛,没有任何宗教迹象。 他听见楼梯传来脚步声,挺直身子,准备以目光震慑这名持异端者。 信念.怀特冲到他面前一公尺处忽然打住,露出少了颗门牙的笑容说:嗨,你是卵葩葩神父吗? 玛丽亚.怀特满脸通红。信念! 是阮皮尼。他纠正她。阮皮尼神父。 教区神父在门口现身哈哈大笑。也许妳应该直接喊他神父就好。 好吧。信念牵起阮皮尼的手,拉他朝楼梯走去。阮皮尼同时注意到两件事情:粗糙的OK绷摩擦他的手心:当他们四目相对时,他感觉到离奇的磁力,令他想起小时候头一回见到大雪在自家爱荷华农场绵延的景象,雪如钻石般明亮纯洁,使他无法转移视线。她说:走,我想你想玩游戏。 麦克里迪交叉双臂抱胸、我留在楼下陪妳妈妈喝咖啡。 从玛丽亚脸上的表情看来.阮皮尼知道她本来相信自己面谈时会在场。嗯,很好,她不在,挖出真相会更简单。 信念带他到卧室坐到地板的中央,那里有玛德莲卡通娃娃,与一堆更换的服装。阮皮尼取出笔记本草草写下好几个想法,如果他记得没错,玛德莲在教会学校住校,这个号称对宗教无知的人,知道的恐怕比民众所以为的还要多。 信念问:你要她穿溜冰服,还是礼装? 自从不只盘查骗子与异教徒、撰写冗长调查论文之后,他已经良久没跟小孩子玩了,所以一时惊讶得不知所措。曾经陪小孩玩对他可能很简单,而今他是完全不同的男人。我其实希望跟妳另一个朋友一块玩。 信念绷紧了嘴。我不想谈她。 为什么不想? 因为说着,她把玛德莲的腿塞进紧身裤。 阮皮尼一惊,心里暗暗喊了声哎呀。喋喋不休谈论所见景象的宗教异象见证者通常是在说谎,真正看见异象的人,其实往往必须受迫才会讨论他们的宗教异象。他怂恿她:我打赌她非常漂亮。 信念从睫毛底下偷偷往上看。你知道她? 我在一个地方工作,那里有很多人研究学习上帝的事情,所以我才会好想好想跟妳說话,这样我们可以比较我们知道的事情。妳的朋友有名字吗? 信念发出轻蔑的鼻音。蠢耶,就叫上帝啊。 妳的朋友是这样跟妳說的,她说:我是上帝。 不是啦。信念把娃娃的脚塞到鞋里。她说:我是妳的上帝。 他也把这句话抄下。每次妳需要她的时候,她都会过来吗? 会吧。 她现在能过来吗? 信念转头看了看。她不想。 阮皮尼明知不该,还是朝同一个点看去。她穿蓝色连身衣吗?他绞尽脑汁想用七岁孩子熟悉的字汇来形容圣母的斗篷。有帽帽的连身衣? 像雨衣? 一点也没错! 不是,她每次都穿同样的,是咖啡色裙子和上衣,不过是整件连在一起,像电视上古代人穿的衣服。头发是咖啡色的,长度到这里。信念摸摸肩头。还有,她穿可以在沙滩上穿的那种鞋子,踩进水里也没关系,踩在什么上面妈妈都不会大发脾气。有魔鬼粘的鞋子。 阮皮尼神父皱眉。她穿运动凉鞋? 对,只是她的没有魔鬼粘,而且颜色像是呕吐物。 我敢说,妳这个朋友第一次出现在妳面前以前,妳有好长一段时间希望她会出现。 信念却不回答,到橱柜乱翻,回来时拿着魔幻灯箱。阮皮尼神父觉得一阵感伤,想起担任神父之前许久曾送给儿子这组玩具。已经这么多年了吗?信念好奇地看着他。我让你插黄色彩钉。 阮皮尼甩甩头,集中思绪。所以妳请求见到她? 每天晚上。 所谓的宗教异象见证者,阮皮尼神父可是见多了,多到足以做出比较。虔诚而狂热的信徒长年祈祷见到耶稣,接着耶稣忽然出现,这种人永远只是疯了,他甚至可以痛心地说,去年冬天被派去美德福评估的亲切老修女也是。法提马的孩子则不同,圣母刚好在他们牧羊时出其不意出现,圣女伯尔纳德也是,圣母在她于垃圾场附近捡拾木头时显灵。 神圣的异象来自天国,不过是无端出现,而据信念的说词,她一直要求显灵,或许有人会说这是虔诚的举动。 信念继续说:我好想好想要一个朋友,所以每天晚上跟一颗星星许愿,然后她就来了。 他先是迟疑,然后才写到笔记本上。渴望朋友与祈求奇迹景象不尽相同,可是过去曾有先例,看见宗教异象的小孩算是在主的运动场上玩耍,圣赫曼︱乔瑟夫就曾与圣母、年幼的耶稣嬉闹玩耍,圣茱利安.法康尼则看到未成年的基督替她编花环。 他的目光落到信念的手上,她抓起小钉桩塞进魔幻灯箱的栅栏洞里。我听說妳弄伤自己。 她一溜烟把拳头藏到身后。我不想再讲话了。 为什么?因为我问起妳的手? 她低声说:你会笑我。 阮皮尼神父温和地说:其实我看过别人跟妳有同样的伤口。 这句话抓住信念的注意力。真的? 如果妳让我看看,我可以告诉你,你们的伤口是一样的,还是不一样的。 她拿出一只手放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将指头如玫瑰花瓣展开,再用另一只手撕开OK绷。掌心有个小孔,在手掌另一侧破洞边缘的肉并没有撕裂。亚夕西的圣方济身体出现隆起,仿佛指甲在肌肤底下延伸,信念的伤口并没有这样。阮皮尼问:会痛吗? 现在不痛了。 他悠悠地问:手在流血时,你是不是会偶尔想起耶稣? 信念皱眉。我不认识叫做耶稣的人。 神父解释说:那是上帝的名字。 那不是她的名字。 七岁的人偶尔会非常拘泥于字义,信念这么说,是因为上帝明确告诉她祂不是耶稣?或者只是因为祂完全没提起祂的名字?或是因为这个异象根本不是神圣的,而是邪恶的? 阮皮尼想继续询问她上帝名字,打算效法嘎吱小矮人的故事,一直猜下去,猜到猜中为止。不是圣母,不是耶稣,那会是魔鬼巴卜西吗?是耶和华吗?是阿拉吗?结果竟居然听见自己说:妳可不可以告诉我,上帝跟妳說话时,妳有什么感觉? 信念低头看着大腿前侧不语。阮皮尼神父凝眼看她,想起初次见到儿子,当时安娜摇晃着小娃娃,小娃娃的手指如蜘蛛贴在她的胸脯。在学习灵修过程中,他学会感觉不是重要的,望弥撒与领圣餐才是个人最接近上帝的时刻,此刻他却不是这样想。充实的心灵,满溢的神威,在五十三年的人生中,他只经历过两次如此感受,一次是看见产后的妻子,再来是六年后车祸带走家人之际,圣灵如中西部提早抵达的风雪降临在他身上,让他麻木,不再感到痛苦,并且留下了宽容取代了家人。 阮皮尼神父过了片刻才发现,信念拿起一个红色魔幻灯箱钉桩往右手的洞塞,塞到一半,钉桩卡住了,伤口却没有再次裂开。信念伸展手部肌肉,最后钉桩掉下来。接着她把嚏幻灯箱插电,花朵图案散发的绚烂光辉让阮皮尼神父心头一惊。她说话时,我这里会有感觉。说着,信念握起拳头举到他的心口前。 阮皮尼神父老早就明白了,他活在无神论者认为不可能的世间,可是对他来说,天主教教义明确地说,天主教神学理论是逻辑的安全港。世情无道理可言,酒醉驾驶挑了自家休旅车辗去,却没有撞上当晚其他经过的三百辆车子,这可能有其他理由吗?宗教,连同它的神、它的秩序、它的救赎,其实就是阮皮尼所受的神恩。 他让冷水流入浴室脸盆,然后往脸上泼水,擦脸时凝望药柜的镜子,迟疑了一会。他要怎么报告信念.怀特的事?她具备有福之人的谦逊,并且只得到似乎不愿获得的恶名。但,她可是在胡乱散播异端啊。 他开始默记赞同与反对的论据。阮皮尼从未遇过证明属实的个案,可是信念说不定的确出现了圣伤。 不过她还见到他人不曾见到的东西。严格而说,上帝不是男人,然而这也不表示祂是女人。 他往后坐到马桶盖上,怔怔看着浴缸内成堆的裸体芭比娃娃。不管怎么看,信念.怀特都绝对是普通的世俗女孩,不以祈祷为中心过活,大概分不清<圣母颂>与<效忠誓词>。受到证实的宗教异象见证者,例如法提马小孩与圣女伯尔纳德,也并非是见证宗教异象的可能人选,这一点让信念占上优势。 不过,起码那些人信仰基督。 阮皮尼叹了口气。麦克里迪神父是对的,关于信念,的确有许多令人信服之处,只是她的宗教异象终究无法使人相信,她的所言简直毫无道理。 阮皮尼神父打开浴室门,沿走廊开始往回走,心意已决。然而,每走一步,他就想起十六世纪由于激进信仰而受贬遭谤的圣徒,承受迫害多年之后,这些圣徒的尸体被人解剖,心脏壁膜露出奇异的镂伤,看似刻了耶稣名字的字母。 多年来,马尔康.梅兹的事务所雇请一群出色的私家侦探,莱西.罗里奎兹正是其一,梅兹看着她那辆破烂的本田车,指着用双面胶黏在仪表板上的小型圣母像。有画龙点睛的效果。 欸欸。莱西耸耸肩膀。我不晓得会不会有人注意到车子。 根据风声,妳大概得停到一公里半以外的地方,晚点会跟我联络吧? 今天下午到那里之后会连络,接下来一天连络两次。 梅兹靠着生锈的车盖。妳要扒出那个做妈妈的丑事,这事有多紧急,我就不用告诉妳了吧。 莱西点了根烟递给梅兹,梅兹摇头。莱西吐着烟说:能有多困难?这女人可是住过疯人院。 可惜的是,拥有孩子,官司就先赢了一半。这孩子现在还是跟妈妈同住。我想知道她是不是让孩子太晚睡,有没有拿含有二号红色食用色素的东西喂她,还是拿无线电话讲话时过于靠近浴缸里的小孩。我想知道,她到底跟那些一直上她家的神父牧师说什么。 没问题。 就是不要做出法庭不接受的事,不要打扮成水管工助手进去检查管路,结果反而拿到没有拘票就扣押的证物。 莱西懊恼地说:那种事我只做过一次,你要老是提起吗? 或许。梅兹拍拍她的肩膀。去工作吧。他看着本田车沿马路迂回而去,然后朝律师事务所的所在建筑走去,闪烁的目光朝刻在屋外石匾上自己的名字看去,铬膜玻璃门收到感应开启,仿佛始终等候着他。 玛丽亚到地下工作室避难,果断拿起一块薄枫木,决心要把它变成迷你餐桌,没想到心烦不已,无法做好。气馁之下,坐到完成一半的娃娃屋旁,把头撑靠在手上。 她看到迷你浴室配件和卧室地板,以多结松木做的橱柜还打开着。不费吹灰之力,她便能窥探这幢屋内最私密处。 她心想:这种感觉好像在当上帝。 她思索了一会,想像所有年轻女孩子轻松玩着扮演天神的游戏,彻底考验她们娃娃屋的家庭。玛丽亚往上看天花板,好奇上帝是否正在对她与信念做同样的事情。 忽然她想起来,为何小时候她的娃娃屋里从不摆人偶,家里养的狗常以头撞娃娃屋,玛丽亚还没有机会抓住,迷你的婴儿就从楼梯滚落,或者迷你的妈妈人偶会趴在床上。玛丽亚认为自己睡觉时,小娃娃会整晚哭得死去活来。她觉得内疚,无法同时玩所有的娃娃,无法照顾他们所有的需求。跟神一样,具有协助安抚的力量,却知道无法同时拯救每一个人:这哪有什么好的。 于是长大之后,她盖的娃娃屋没有人偶,里面的家具栓牢黏死,她设计出不用听天由命的住家。不过玛丽亚了解自己并没有彻底逃开。 操控,责任,警惕,这跟身为人母其实差别并不大。 出自天主教教会曼彻斯特主教公署 新罕普夏州曼彻斯特,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九日有关新州新迦南镇居民信念.怀特自称听睹天启一事,曼彻斯特主教特此发布公告,回应神父修士与平民信徒对信念.怀特之活动所提出的相关疑问。 主教公署低调且有礼调查过此案,裁定信念.怀特所目睹之异象并非属实。我们有责强调一项重要的教义错误:信徒不该以错误措辞谈论基督,基督非女性或任何母亲角色,也不该如此指称。 信念.怀特的消息,主要由母神会透过小册子与讲道传播,母神会所传播的教旨并非天主教教义.不该加以理会。 当晚,母神会首次获知安德鲁主教公开谴责信念.怀特,于是开始发送苹果。她们分出三百余颗由当地果园生产的红龙苹果,邀请民众咬破男性宗教的迷思,呼吁:伊甸园只是开端,失去神的恩宠并非夏娃之罪。 玛莉.安.奈特成了她们的领袖,在人群中穿梭握手,知道这场运动并不如民众所想的那样激进新潮。二十年前,她在波士顿学院上过玛莉.达利(注:Mary Daly,美国知名女性主义神学的先驱与重要学者。)的课,达利表示天主教教会根源于性别歧视,进而离开教会。不过玛莉.安过于热爱天主教教义,脱离不了它,她祈祷:有一天,教会将有我的一席之地。 接着她听说了信念.怀特。 她站在翻倒的苹果条板箱上,同伙聚在四周挥动吃了一半的果核。她把刷毛外套拉紧,遮住一件印有挑衅文字我的女神生下你的男神的T恤,高声大呼:小姐女士们,我们这里有一封来自安德鲁主教的牧函。她从口袋拿出媒油打火机。而这是我们必须表示的回应。她两手一挥,从公文一角点着了火,让火一路燎烧到她的指尖。 热切的女性聚众发出欢呼时,玛莉.安露出笑容。就让曼彻斯特主教公署以为一群女人只是把衬裙挂出来好了,就让僵化老朽的主教写警告写到脸色发青好了。有些事情主教还没考虑到,母神会还有信念.怀特,另有两位代表正在前往罗马教廷的途中,预备发动正式的抗议。 玛丽亚刷牙时乱转电视深夜频道,转着转着,看见佩特拉.萨加诺夫的脸,画面背景是她自己的家。 《今夜好莱坞! 》发掘出信念.怀特一案的新发展,孩子的父亲柯林.怀特采取意外行动,再次现身新迦南镇,准备夺回女儿的完全监护权。 米丽脸上敷着乳霜,一袭棉绒睡袍,三脚两步跑进房间。妳正在看吗? 画面切换成法院的镜头,柯林与律师出现,同时对着数支麦克风说话,并拱肩抵挡刺骨的吹风。柯林对摄影机说:这是惨剧,没有小女孩应该那样长大他的嗓子哑了,听似说不下去了。 米丽说:哎哟,搞什么鬼,他是请了律师,还是找了表演指导? 佩特拉.萨加诺夫的脸庞再次出现。怀特先生的律师马尔康.梅兹宣称,把信念交由玛丽亚,怀特监护,让信念身心具处于危险状态下。当然,尚未落幕的监护权官司现已成了公案,随情况发展,我们后续将有更多报导。我是佩特拉.萨加诺夫,您收看的是《今夜好莱坞! 》。 米丽快步走向电视将它关掉。胡说八道,有脑子的人不会相信柯林说的任何一句话。 不过玛丽亚摇摇头,往水槽吐出牙膏。不对,他们会看见他为了女儿哭,他们会记住这件事。 妳唯一应该担心的是法官,法官不会看那种垃圾电视节目。玛丽亚漱口,充耳不闻,倒是怀疑琼恩看到了吗?伊安看到了吗?凯勒医生看到了吗?她的母亲错了,即使不努力,一个人也能接触到许多人:信念就是证据。她让水继续流动,直到听见米丽走出房间,才把水关上。 他知道何时可以打电话给玛丽亚,因为他改变了露营拖车的位置,让车子面向她的卧房。灯熄后,伊安闭上眼,想像她穿着什么上床,两腿是否剪着冰凉的被单,然后拿起手机拨号,凝视两扇小窗。开灯。他说。 伊安? 拜托。他听见她移动,接着房间出现金黄光辉,他见不到她,却假装看得见,想像她坐起身握紧电话想念他。我一直在等妳。 他知道玛丽亚沉沉躺入被窝.因为纺织品发出轻叹。等多久了? 太久了。伊安回答。这句话比随口的调情还深情许多。在超市看着她离开自己,他得拿出全部的自制力才没有跟上去。他想像她的发丝如金枝在枕上延展,脖颈的弯弧是设计成能平整嵌入他的一片拼图。他把手机握得更紧,低声说:那,怀特女士,妳要为我说睡前故事吗? 他以为会在她的嗓音里听出笑声,没想到她的声音由于泪水而哑了。啊,伊安,我已经没有幸福结局的故事可以说了。 不要那样说,从这里到监护权的那场仗,妳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他站起来,希望她能走向窗户。宝贝,我不在妳身边时别哭。 对不起,我啊,天啊,你一定不知道怎么看我了!伊安,实在是这整件事情,唉,恶梦一个接一个来。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玛丽亚,我不会拿信念来做报导,我什至可以撤离这里,让人从表面上看来以为我对其他事情产生兴趣,起码在审讯前我可以这样做。 那改变不了什么,还是有一大堆人会留下,把信念变成某种殉教者。你看了今晚的《今夜好莱坞! 》吗? 没看,怎么? 柯林上了节目,情绪崩溃,还说信念不能过这样的生活。 玛丽亚,他是要媒体替他办事,他请的律师实在高明,让当事人对公众露脸博取同情。他迟疑了半晌。其实这不是非常差的点子,妳应当直接求助《今夜好莱坞! 》,请他们听听故事的另一面。给佩特拉那个小妞做独家。 玛丽亚完全安静下来。伊安,我不能那样做。 哟,妳当然可以,我会教妳从头到尾要怎么做,就像律师指导妳前夫一样。 不是那样的。她的声音放轻,忽然变得遥远起来。我不能让记者问我各式各样的问题,因为我曾经发生过一些事,这些事我不想传开来。其实这些事情也还没告诉过你。 很久以前他就学会了,有时保持沉默才是上策。伊安坐在露营拖车的长榻边缘,等着玛丽亚告诉他几周前他就已知的事。七年前我自杀过,柯林把我送去疗养院。 我知道。伊安想起《波士顿环球报》,觉得肚子绞了起来。 你你知道? 嗯,当然。他尽量装出轻快的语调说,我被妳无穷的魅力迷得神昏颠倒前,可是在追踪报导妳和妳的女儿哦。 可是可是你什么都没有说。 没有在公开场合说过,没有,私下也没有,因为那对我来说并没有任何差别。玛丽亚,妳是我所认识神志最正常的人,至于完全失去生活目标,哎,这段日子我正尽力让妳不要那样想。 于是,伊安听见了,她陡然全身绽放出喜悦。谢谢,非常谢谢你。 我力求客人满意。 玛丽亚说:如果我记得没错,客人很满意。两人双双笑出声。 接着两人之间出现自在的沉默,远处袅鸣狗吠不时打破寂静。不過妳应该去做。片刻后伊安又说:找佩特拉.萨加诺夫过去,这是让许多人知道妳的小女儿只是一个小女孩的最好方法,告诉佩特拉,她可以拍幕后花絮,在她觉得适合之处加旁白,可是不能做访问。他冲着电话微笑。玛丽亚,妳要还击。 她说:也许我会吧。 太好了。他看见模糊的人影出现在卧室窗前。是妳吗? 嗯,你在哪? 他看着她转身,在黑暗中细寻见不着的脸庞。伊安让露营拖车的灯光闪烁摇曳这里,看到没?她举起手贴着玻璃,伊安想起那双手贴在自己平坦的胸膛,又冰凉又好奇。我希望现在是跟妳在一块。 我知道。 如果我现在跟妳在一起,妳知道我会做什么吗? 什么?玛丽亚屏息问。 伊安咧嘴一笑。睡觉。 哎呀,不是我心里想的。 也许我也想那样,不过我有天啊,好多年不曾像跟妳在一起时那样休息一晚了。 玛丽亚羞怯地说:我觉得我喜欢跟你一块醒来。 伊安同意说:一块醒来也是很美好。好啦,离开窗户,我不想外面这里的人都把眼光摆在妳身上。他一直等到听见棉被发出沙沙声,玛丽亚拉起被单盖好。晚安喽。 伊安? 嗯? 关于你之前说的你现在不会离开吧? 他说:妳喜欢我留多久,我就留多久。然后看着她卧室一小方块的光线暗下来。 玛丽亚把话筒放回去,顿时发现母亲站在微敞的门口,不晓得米丽听到多少、米丽在那边站了多久。 母亲问:这么晚了,是谁打来? 没人,打错了。米丽的凝望所造成的压迫如另一条被子抛到玛丽亚身上,玛丽亚翻身侧躺,朝着窗,朝着伊安。 基于麦克里迪神父不解的理由,该日下午阮皮尼神父把建议书送给安德鲁主教之后,并没有赶忙返回波士顿,反而在神父宿舍客房待了好几个钟头,他不是在打包,而是占着电话线,以手提电脑发送传真。睡前麦克里迪神父下楼想喝杯牛奶,发现来访的神父居然带着瓶酒坐在餐桌前,吓了一大跳。 奇扬第葡萄酒?阮皮尼神父扬起一边的嘴角说,又用爱尔兰方言口音开玩笑:哟,乔瑟夫,你把上好的麦芽威士忌藏哪里了? 麦克里迪神父眉开眼笑。我觉得偶尔打破文化隔阂很管用。 要来点吗?阮皮尼把酒斟至杯沿,然后将玻璃杯交给另一位神父,接着举起自己的酒杯一骨碌喝下。 好吧,不是牛奶,不过照样有助睡眠。麦克里迪神父倾斜玻璃杯,喝光了每一滴。 阮皮尼笑了一声问:现在想比赛吐痰了? 不,谢了,我已经觉得不舒服了。不过有人教过我,让别人喝酒赢过自己是不礼貌的。 另一位神父淡淡一笑。我会做个令人满意的客人,保证乖乖醉倒在椅子上不乱来。 麦克里迪拿手指敲桌面你想,你会当客人多久? 假如你需要 他安抚着说:没这回事,你想待多久都行。 阮皮尼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你是打算以客气方法问我怎么还在这里。 我的确想过那个念头。 嗯。作客的神父揉揉脸庞。我也一直在问自己那个问题,你知道我整个下午在做什么吗? 制造高额电话帐单? 对,不过主教公署那边会出钱。其实我在读一位精神科医师的著作,他讨论幼童心中的上帝形象。有个理论说,上帝最早的根源与婴儿抬头看母亲有关,孩子知道可以闭上眼睛想像她的样子,因为张开眼睛时母亲还是会在。 麦克里迪神父缓缓点头,不确定这段话要接到哪里去。 然后小孩子长到六岁、七岁,从电视知道上帝,看见天使的图片,他不知道上帝到底是什么,不过从背景脉络得知上帝很庞大,很有力量,而且无所不知。小孩只认识两个符合这些条件的人,妈妈和爸爸,便利用他们作素材。如果常常被人搂抱,也许就想出一个慈爱的上帝象征,如果接受了严格管教,这个上帝就可能比较严厉。阮皮尼神父又拿起酒瓶往玻璃杯倒。反过来说,孩子可能把她希望得自父母的东西都归诸于上帝,像是无条件的爱、保护等等。 他把一小圈凝结的水珠揉进桌面。所以我们现在来想想信念.怀特的情形。她自己承认,母亲对她并非始终尽心尽力,对于一个永远希望母亲关注的孩子,会发生什么事呢?结果,奇迹中的奇迹,她的生活中又只有一个母亲?她最有可能把上帝想成什么样子呢? 慈爱的母亲。麦克里迪神父低吟一句,然后拿起酒瓶直接以口就瓶,再用手背抹嘴。我想你已经写好给主教的建议书。 是写好了。阮皮尼的脸上陡然露出苦楚。只是有一件事。他往后靠着椅子,目光在宿舍厨房老旧的墙上流连。假如我恰好能解释她为什么看见女性,哎,那么情况就反过来了,你懂吧?我的意思是,我刚才告诉你的废话是心理学,不是神学,阅读归阅读,可是我内心不相信它。 麦克里迪慢吞吞地说:也许重点不在于她看见什么,而是她怎么去解释。 那跟我刚才说的有什么不同呢? 不同。你有没有看过那种图画,从一个方向看去会变成瓶子,用另一种方法去看,像是两人在接吻? 阮皮尼神父把酒拿走。我想你该停止喝酒了。 我非常清醒,你知道人家说那是什么视觉错觉!嗯,错的可能是信念的参考准则,而不是她看见的宗教异象。阮皮尼神父露出茫然神色,麦克里迪又继续说:比方说,你是个对宗教一无所知的小女孩,什么宗教都不懂,你活在九0年代,住在相当保守的小镇,那里多数人看起来都一样。然后某天有个人从稀薄的空气中出现,此人大概很高,留着棕色长发,跟妈妈一样穿连身衣和凉鞋,你会认为自己看见什么? 阮皮尼神父喃喃说:女人。不过那人是穿着传统服装的基督,可能还很年轻,没有蓄胡子。 我们没有道理认为,新迦南镇的小女孩知道,两千年前在耶稣的故乡男人穿什么。麦克里迪满脸堆上笑来,笑到他想脸可能会撕裂开来。阮皮尼神父冷不防紧抱住他,用力将他拉得站起身来。 你知道这表示什么吗?知道吗? 麦克里迪神父哄笑道:表示你要用我的电话再打一通长途电话。去去,去打给安德鲁主教,我出钱。 他随阮皮尼到客房,阮皮尼在零乱的书桌翻找曼彻斯特的电话号码。阮皮尼低声说:主教会议必然会说,基督不管怎样穿着,很快就会让人知道他是主不过起码这件事情会拿到会议上讨论,啊,找到了,把电话给我好吗? 麦克里迪神父并没有在听,他一手拿着无线电话,一手拿着阮皮尼神父的每日一圣徒桌历。他撕下一张,明天的日历出现了,他默默无语将日历拿给来访神父。 薰瑙的圣女伊莉莎白。死于一一四六年。圣女伊莉莎白见一名年轻女子坐在阳光下.便请天使告知此景的意义,天使说:年轻女予是我们主耶稣的神圣人性。 阮皮尼神父拨了电话,片刻后对话筒说:我知道,叫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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