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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八章

留住信念 茱迪.皮考特 38432 2023-02-05
如果真有地狱,伊安弗莱契注定下地狱.除非他能在抵达那里之前设法证明地狱并不存在。 一九九九年八月十日《纽约时报》专栏版 一九九九年十月十九日 米丽说:我就直说了,我反对。 玛丽亚拉起信念外套拉链时,信念宣布:我不反对,我觉得当间谍好酷。 妳不是间谍,妳是偷偷摸摸。 玛丽亚把拉链的开口轻轻压下。准备好了? 她知道信念已经准备好了,上午六点,玛丽亚告诉她即将发生的事,那时她就准备好了。当然,玛丽亚以悬疑冒险的字汇表达,信念便觉得自己不是要被带去躲起来的小孩,而像是小小印第安那琼斯。到目前为止,逃亡行动符合信念的期待:各自带着比一个背包多一些的行囊偷钻到车内,开四十五分钟车到购物中心,混入人群,摆脱两名尾随而至的顽强记者。记者必然会监视她们的本田轿车,等候她们三人出现,不过当米丽到停车场开车回家时,玛丽亚与信念已经换装,在购物中心另一头出口与计程车会合,朝机场出发。

好了,她必须做的只有道别。 玛丽亚的目光朝飞琳百货洗手间的镜子扫去,迎上了母亲的凝望。米丽走上前,搂住玛丽亚的腰,柔声说:妳不必让他们赶走妳。 妈,我没有。玛丽亚咽下喉咙里的肿块。我是先发制人。想起丢下母亲,她觉得无法忍受,不光是因为最近才发生的心脏问题,还为了一个简单的事实:米丽是玛丽亚最亲的朋友,也是她的母亲。不过即使是米丽也同意,想留住信念,必须怎么做,就该要怎么做。既然讲明了,玛丽亚不能让自己再次被他人与超乎自己掌控的环境给压倒。 她没有告诉米丽柯林威胁要夺走监护权,也没提起她预备前往的目的地,这么一来,律师或记者、或伊安.弗莱契联络母亲时,她就不会被迫说谎。玛丽亚转身兜住母亲的颈子。我会打电话给妳,等方便的时候,等知道没事的时候。

信念钻进两人之间。外婆,换衣服!我们快来不及搭计程车了。 玛丽亚抚摩信念的头发。宝贝,外婆必须留在这里。 这里? 哦,不是这里,是我们的房子,才能当心事情。 信念没听懂这句话,依然坚持说:外婆得跟我们一块走。 玛丽亚还没告诉信念这部分的计画,理由正是如此,这是唯一会让她却步的事。米丽蹲下说:我最想做的就是跟妳们一起搭计程车旅行,可是我没有办法。 过了片刻她又说:因为得有人把我们的车子开回家。 不過妳晚一点会来? 米丽望了玛丽亚一眼。当然。她将信念多余的衣物放进背包,拉上拉链,然后将背带穿进孙女的手臂,又补一句说:要乖。然后亲吻信念的额头。她看着玛丽亚牵起信念的手,带她走出洗手间,在最后一刻信念转身抛出飞吻。之后,米丽坐在无人的厕所隔间,玛丽亚与信念逃走了,她想像可能出现的无数难题,若是她们没走,也有千百种状况可能出现。

马尔康.梅兹在光溜的办公桌面摊开能干的双手。怀特先生,让我弄清楚这件事。十周前你自愿让出女儿的监护权,而今想让她搬过去跟你、你的新婚妻子一起住。 柯林点头。他尽量别让自己被魏洛比、克拉格与梅兹联合律师事务所的办公室吓倒,不过六个月前他以电致发光紧急出口标示灯替整间事务所重新翻新时,这里并没有如此令人生畏。当然,那时他不过是处理公务,这次来访则大大关乎个人私事,冒的风险也更大。 没错。他缓缓打量梅兹,从这人花白的小平头一路看到他义大利平底船鞋。梅兹以凶横威迫的必胜决心闻名,可说是新罕布夏州的法界传奇人物。 律师的指尖轻轻对碰在一块。为什么改变心意? 柯林觉得怒火开始慢慢燃烧起来。因为我前妻疯了?因为我女儿不理我?因为我担心她的幸福?自己选。

这些理由梅兹都听过。其实,不到两个小时之后,他将出庭担任离婚辩护律师,当事人据说是黑手党的妻子,他巴不得现在能在美仑美奂的洗手间把一举一动练习到完美为止,因为届时必有摄影机在场。至于这类的监护权官司,哼,他睡觉也能打赢。 你的前妻做了什么危害你女儿的事情?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见到上帝的小女孩? 马尔康不再以指头咚咚敲打办公桌。那是你的孩子? 是,不是。柯林叹气。妈的,我居然搞不清楚了。车道尾有几百个人,全都相信信念变成什么先知,她的手流血,而且天啊。他看着律师。那不是我离开的那个小女孩。 马尔康不吭声,自办公桌抽屉取出黄色纸簿,媒体可能会大肆报导这起官司,消息将远远传出狭隘的新罕布夏州范围之外。他打开笔盖,决定卯足了劲来干。你自认更有能力促进这孩子的利益,你认为目前与母亲同住对女儿有负面影响。柯林点头。能否告诉我,为何在短短四个月前,你不相信上述这些事情?

喂,假如我要预付你两万元,外加每小时五百元的咨询费.那么我用不着样样事情都解释。我要我的女儿,我现在就要她,我听说你能帮我。句点。 马尔康承受客户的凝望片刻。你想要完整监护权? 对。 不计代价? 柯林不用问梅兹这是什么意思,要证明自己更能胜任亲职,他知道最稳当的方法就是让玛丽亚看起来更不适合。当此事落幕,玛丽亚不光会失去信念,还会自尊扫地。 他不安地挪了挪身子,这不是他想做的事情,不过的确别无选择,一如他决定强迫玛丽亚住进精神病院一样,结果正当,手段可以不计。在此当下,他只关心所爱之人的安危。 他忽然想起玛丽亚试图自杀那晚的悲痛情景,鲜血处处,她的嘴还滔滔呼唤着他的名字。他强迫自己回忆起昨天,当他在门口出现时,信念却躲了起来。我想要回我的女儿。柯林坚决地重复说,说服自己。该怎么做就去做。

上周二,伊安.弗莱契从曼彻斯特搭机离开,那座小机场努力装出比实际还多上好几分国际色彩的外观,而事实上呢,简单说吧,那里跟恶梦一样。他飞往堪萨斯市的班机延误,起飞前竟无贵宾候机室可用,表示他要在厕所隔间躲上将近一个钟头,以免遭人认出。这周他从波士顿搭机出发,于是要搭更久的接送礼车才能抵达机场,不过旅行的紧迫感大大降低了。 先生?你搭哪一家航空? 听见司机的声音,伊安往前倾身。美国。礼车弯弯曲曲开到路边定点,他拿起公事包,签了信用卡收据,把写字夹板还给司机,没有再说另一个字。他保持低头姿态,往右边闪去,走向电梯间,知道电梯将送他抵达隐僻的头等舱乘客休息室,他可以在隔离的房间等到班机开始呼喊乘客登机为止。

玛丽亚站在出发班机看板前方浏览目的地列表,好多地方,怎么挑呢?终点没有哪个好哪个差,不管她们最后落脚何处,总要从零开始, 妈?信念拉拉她的手臂问:我们可以去拉斯维加斯吗? 玛丽亚不禁失笑。你怎么知道拉斯维加斯? 爸爸去过,按下按钮,钱就会朝你飞出来,我在电视上看到的。 哎,其实不是那样,妳必须要非常非常幸运才会。不管怎样,我在这里根本没看见飞往拉斯维加斯的飞机列出来。 那么我们去哪里? 好问题。玛丽亚轻轻摸了摸钱包,细想里面带了多少钱,两万的现金。天啊,她觉得自己像是会移动的靶子。不过,她不至于笨到留下自己行迹的文件记录,而在短时间内能自附近银行提出的钱就这么多了。假如省吃俭用,她与信念应当起码在短期内不会被人发现,如果她们设法躲开媒体,也许对信念的关注会就这样逐渐淡去了。

没有护照,她只能留在美国。夏威夷,她一直想去夏威夷,不过机票铁定价值不赀,会吃掉预算。玛丽亚的眼睛顺着栏位再往下看,正午有班飞往洛杉矶的班机,十一点十五分有班飞往密苏里州堪萨斯市。 她带信念到购买候补机票的队伍排队,决定好了,目的地很简单,她们将搭最早离开机场的飞机。 登机时,玛丽亚发现自己很感谢上帝,因为有关信念的报导才在全国传开,表示她们所碰上的大多数人,包括空服员、主动帮她们把背包塞进上方行李舱的善心人士,这些人看见她们时,看见的是一名带着小孩的母亲,而非一对躲避媒体的逃亡者。 信念只搭过两次飞机,一次是小婴儿时,那时外公去世,一次是全家到华盛顿特区旅行。她在座位上蹦蹦跳跳,拉长脖子想把头等舱看得更清楚,她们正巧就坐在头等舱后方。里面有什么?为什么椅子颜色不一样?

那是商人跟很有钱的人坐的地方,他们花比较多钱买那些位子。 我们为什么不花钱买? 因为玛丽亚气恼地朝女儿方向看了一眼。就是因为。她说话时,空服员解开蓝帘钮扣,不让人看见头等舱。 前往堪萨斯市第五四五六号班机,最后一次登机广播 伊安迈步走向登机门,递出登机证,航空公司地勤说:弗莱契先生,我喜欢你的节目。 他粗率点个头,快步上了飞机,将外套交给空服员,然后安稳坐到位子上。弗莱契先生,早安,起飞前需要我替你送饮料吗? 波本酒,不掺水。 头等舱另有三名乘客,非常讨厌,不过还不算惨剧,若其一被安排坐在他的旁边,感觉会更加痛苦。空服员端着酒回来。本周搭机旅行是例行活动,就跟探望麦可的行程一样。他放下杯子,闭上眼,逐渐进入梦乡,纸牌在梦里落下,红,黑,红,黑,接连不断。

信念宣布:我要尿尿。 玛丽亚叹气,饮料推车就在她们的后方,挡住通往机尾厕所的通道,信念绝对不可能憋到空服员送完饮料。她看看通往头等舱的蓝帘。来。 她快速带领信念走过短短一段窄道,希望在空服员逮到她们擅自闯入之前把她弄进小小的盥洗室。她说:这里。她几乎用拖得才把信念送进小隔间。别忘记锁门,这样灯才会亮。接着她靠着嗡嗡作响的机舱壁扫视头等舱。 然后,发现自己正目不转睛看着伊安.弗莱契。 惨了,机上无处可去。玛丽亚采取懦弱的解决之道,等信念从厕所出来后,催促她回到座位,并且从头到尾避开伊安.弗莱契的凝望。她悻悻闭上眼。这个时刻离开洛根机场的飞机绝对有多少?五十班?她居然盲目选中与弗莱契同班飞机,这可是能靠着泄漏她与信念的下落而获益最大的人。 接着,她忽然想到,这不是偶遇,伊安.弗莱契不知怎地设法跟踪她们到机场。她不知他为何没有速战速决,直接咚咚咚走来经济舱告诉她,他已经清楚她的底细了。也许他现在根本正在使用小型机上电话,安排制作人与摄影人员到堪萨斯市找她们。 她感觉泪水让咽喉紧了起来,鸿图尚未大展,居然就已经结束了。 玛丽亚.怀特如受惊兔子逃窜到飞机后方之后,伊安足足考虑了一分钟,寻思是否要打电话给詹姆斯.威尔顿,安排猎犬追捕狐狸,甚至已经掏出信用卡,阅读过机上电话的使用说明,接着却想到不能打的理由:他完全不希望招引媒体冲到麦可方圆一百五十公里内的范围。 玛丽亚不知道,不过她对伊安所占的优势,正如伊安对她所占的优势。 伊安喝光波本酒,向空服员示意再来一杯。最容易的脱困之道就是按照玛玛丽亚亚必然正在想的事情继续行动:他是从新迦南镇尾随她们到波士顿机场的,否则玛丽亚会怀疑他为何在飞往堪萨斯市的班机上。自己得知她所有秘密是一回事,让她知道自己的秘密,那可就完全不同了。现在必须改变整趟行程。 一个念头在伊安心里生根:倘若他能近距离观察信念表演非公开的灵疗呢?如果他亲自挑选她号称是奇迹的接受对象,于是她不得不失败呢?外婆与带着爱滋宝宝的妇人可能以某种方式参与了行动,然而麦可嗯.伊安最清楚麦可不会是她们骗局里的一员,也知道麦可不可能被治愈。 他只需一点一滴博取她们的同情,让她们同意尝试治疗麦可,帮伊安个人一个忙。当信念.怀特努力想完成恶作剧时,他就能近距离亲眼目睹诡计是怎么做出来的,甚至能让麦可保持匿名,因为玛丽亚.怀特不会乱讲话,讲了就泄漏出她的下落。 在母亲精心编导的江湖郎中戏码里,信念把手放在麦可身上。这个荒诞的衋面从伊安的脑海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他原本藏起的影像,那个影像藏得如此遥远,浮现时便令人感到痛苦。这个影像是麦可注视他的眼睛,麦可出于自我意志伸手摸他,麦可拥抱时拍拍他的后背。 哼,他更可能会看见玛丽亚.怀特结结巴巴想解释,说什么月亮没对准位置一类的胡扯,辩解神奇的女儿根本无法治疗自闭症男子的理由。 倘若伊安相信天命,便会以为是命运将怀特母女带到这一架特定的飞机上。不过他把这当成天赐良机,可能成为他毕生最重要的报导。他只要取悦信念与她的母亲,让她们芳心大悦,认为他这样愤世嫉俗的人或许根本不是敌人,可能确实将希望全摆在一个据称具有灵疗能力的小孩身上,当信念最终失败之时,他可能站在一旁装出悲痛欲绝的样子。 然而,那的确是装出来的吗? 下飞机时玛丽亚发现伊安.弗莱契正在等她,并没有感到吃惊,也不讶异他为了信念而对她视若无物。伊安蹲到信念的高度,慢吞吞地说:哈啰,妳们也都搭这班飞机出门啊? 信念睁大眼睛。弗莱契先生! 就是我。他站起来点个头。妳好。 玛丽亚握紧信念的手,一个警惕的动作。我们是来这里参加婚礼的,我表妹今晚结婚。嗓音太高,又口吃。弗莱契连问也没问,她就主动透露讯息,那一刻她感觉自己自打嘴巴。 哦?不敢相信,我居然听到有在周二晚间举行的婚礼。 玛丽亚略微抬高下巴。这是他们宗教习俗之一。 看来那种事比比皆是。他冲着信念微笑。既然我们巧遇了,妳看我们买冰淇淋好不好? 信念显然被这个主意打动,掉头朝玛丽亚看去,玛丽亚说:我们没空。 可是我们没有什么 信念!玛丽亚打断她说话,然后发出叹息。好吧,我们可以买冰淇淋。 伊安带她们到机场自助餐厅,给信念叫了蛋卷冰淇淋,替自己和玛丽亚买了可乐。信念,妳妈妈跟我想讲讲话,妳到那张桌子吃冰淇淋好不好? 信念跑开时,玛丽亚想叫她回来,伊安把手放到她的臂上拦阻她。她一时无法呼吸,动弹不得,直到他将手拿开为止。让她去吧,妳的视野很清楚,妳离那些想碰她的人有两千五百公里远。 玛丽亚傲然转过身来。我们可以离开你,你阻止不了我们。 妳想叫警察?我看可不。首先那样做会留下书面线索,我的直觉告诉我,妳并不想留下任何行踪线索。他露出悲哀的笑容。如果我说我到这里并不是为了妳和信念,妳会相信我吗?我看是不会。怀特女士,说真的,这件事让我很欣赏妳,而且想提供妳建议。 玛丽亚咕哝说:黄鼠狼给鸡拜年。 什么? 没什么。 哈,好吧,我本来要说的是,妳一定要非常小心,妳想过跟信念暂时要住在哪里吗? 玛丽亚不愿让他参与她们的计画,泯紧了嘴。 伊安继续一派轻松地说:我相信是要待在汽车旅馆吧,不过早晚妳会发现,一个小姐带着小女孩在肮脏的汽车旅馆待一段时间很惹人注目,从另一方面来说,一直换汽车旅馆对小孩来说太辛苦。所以妳只能乖乖听从本地朋友的安排,我很乐意保证,妳在这里并没有多少朋友。或者妳可以租廉价公寓。怀特女士,问题是,任何干练的房东都想看介绍信,当妳来路不明的时候很难找到房东。此外,还没提到妳怎么租车的问题,妳绝对不希望驾照和信用卡留下永久记录。 玛丽亚受够了,准备要走掉。去他的伊安.弗莱契,去他的堪萨斯市。这天下午起码有上百班转机班机出发,她只要设法再次偷偷摆脱他就好。她朝信念转过身去,伊安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看穿她的心思,低声说:我会找到妳,妳是知道的。 尽管如此,她的眼睛飞快朝长廊、厕所和所有可能出口看去。你刚才说要给我建议。 没错,我认为妳进市区后应该去拜访熟人。 玛丽亚笑得差点噎到。等等,让我想想我大学姊妹会里住在堪萨斯市的每个人。 伊安轻声说:我是说我自己,我认为妳们应该住在我那里。 有好一会时间,玛丽亚只是怔怔看着他。你疯了吗? 他的眼睛蓝得如水潭一般,仿佛诱人坠落其中。他承认道:怀特女士,我很可能是疯了,如果不是的话,上周一定把妳小女儿两手的事情告诉制作人,妳下飞机时,我一定找一大堆摄影机等着妳,而不会是只有我在那里。在飞行途中,我会盘算向全世界揭穿妳真面目的方法,而不是心想这次也许能做出对的事情,协助妳们躲起来。他朝信念扫了一眼。这是最好的掩护,谁都想不到妳会隐姓埋名的地方,那就是跟我在一起的地方。 除非你自己告诉他们。玛丽亚的目光毫不畏缩,她不可能相信这个男人,如果不是他对信念有兴趣,把她当成辛辣刺激的报导,她根本不会认识他。不过,话说回来,她无法说他的陈述有错,在公众形象中,伊安.弗莱契虽然爱吵爱闹,一肚子坏,私下却往往表现出同情心。只是逃离媒体的关注,进入弗莱契的住所,这仿佛直接从炸锅跳入火坑自毁。 他尚未放开她的手腕,拇指还掠过了伤疤隆起的肌肤,我跟妳保证,我不会泄漏妳们的藏身之处,妳们也会保有隐私。然后他笑了一笑。玛丽亚,哪个比较可怕?是妳不知道的恶魔还是妳已经知道的恶魔? 她们接受了。玛丽亚朝信念走去,告诉她计画改变了,此时伊安松了口气,简直觉得飘飘然。她还在提防,不过没关系,就让她认为他有潜伏的计画好了,毕竟他的确是有的,只是并非如玛丽亚.怀特所想的那样。让信念愿意与麦可见面,让她母亲准许这件事情,这将需要伊安发挥悲剧演员的绝大多数技巧。 玛丽亚带女儿走回来时,容颜再次打动了伊安,吸引他的是其中的矛盾:迷人的绿眸浮肿疲倦,柔软的嘴巴括在烦恼所刻画的线条内。她迟疑地说:那,你在这里有家? 听见那句话,伊安险些笑出声。就算这是地球上最后一个地方,他也不会住在这州。给我一个小时时间,我会有一个家。 他带她们到亚飞士租车代理经销处,租好车,刷了异敦徒制作公司公帐信用卡后签名。玛丽亚留在后方一排公共电话附近,不愿冒险让稍后可能认出她或信念的人看见。伊安拿着钥匙回来,看看手表,皱起眉头,只剩不到一个钟头可以去找麦可。 他们开上州际公路,玛丽亚问:你知道要去哪里? 往西,我想到城市以外的地方可能比较适当。且离罗克森之家也比较近。 你开车的样子好像认识路。 伊安说谎:我常来这里出差,欧左基那一带有个小镇,那里的派瑞湖湖畔有小木屋出租,我从没住过那里,不过经过招牌很多次,我想我们可以住那里,先试看看再说。 我们可以游泳吗? 伊安从照后镜对信念露齿而笑。现在这么冷,我想妳妈妈不准妳游泳,不过我想钓钓鱼她是不会生气的。 一会过后,他们拐入另一条路,开上平原,从密苏里州进入堪萨斯州。玛丽亚朝窗外看去,凝眺一片片留有残株的农地,玉米才刚收割。信念的鼻子贴着玻璃。山在哪里? 玛丽亚低声说:在家那边。 玛丽亚看着组成派瑞营地的破烂茅舍,告诉自己,乞丐哪有挑嘴的份。她和信念大可找更豪华的住处,不过弗莱契说得没错,她们也会很容易被人找出行踪。她看着他绕过管理员室,敲敲门,然后站过去往窗里窥探。没人回答,他于是耸耸肩,朝车子走回来。看样子 我可以帮你们什么吗? 一名矮小老妇人打开管理员室的门,那模样很像鹈鹤。弗莱契说:嗨,大姊,我们需要妳的帮忙。他的声音充满魅力。我太太跟我想向妳租一间可爱的屋子。 太太? 妇人说:季节过了,我们不做生意了,对不起。 弗莱契凝视她一会。像妳这样的基督教教友,一定愿意为推广基督的工作破个例。 玛丽亚险些说不出话来,信念从后座悄声问:妈咪,他说话怎么怪怪的? 她往后拉长脖子。嘘,他在假装给人家看,好像演戏让我们观赏。 妇人说:基督告诉我,十月一号就通通收了,不做了。 大姊,那样实在可惜啊。伊安摇摇头。因为祂就是叫我到派瑞营地来聆听祂的声音。他往前走,伸出手。原谅我没有早一点自我介绍,我叫哈瑞.华特斯,从路维尔来的牧师,那是我美丽的太太玫贝儿,还有我的女儿法兰西丝。 妇人说:法兰西丝这名字很雅,我那个小姑独处的阿姨就叫这个名字。 我们也这样觉得。 妇人歪着头。你说你是牧师? 对,做音乐的,我是大肯德基州地区合唱团指挥,今年主召唤我以祂的名义做几首新曲。 我听过圣歌合唱团唱歌,完全相信我们应该要拿出喜悦的声音。 弗莱契说:阿门,大姊。 妇人两手一摊。好吧,我哪有资格阻碍主呢?我不保证会定时清扫房间,不过找几床床单来应该没问题。她走回管理员室,大概是去拿钥匙。 伊安.弗莱契朝玛丽亚与信念转身,做出几乎是看不出来的鞠躬动作。玛丽亚吓得噗哧一笑,这人好无耻!他走近车子,替她打开车门,眉开眼笑说:玫贝儿,老婆,看来我给我们弄到暂时的家了。 玫贝儿?妳就不能挑梅丽莎、或玛莉咏、或 我喜欢玫贝儿,听起来好像很蠢。 玛丽亚气冲冲看着他,然后转向后座。走吧,信念 是法兰西丝。伊安打断她。 随便。她帮忙信念把背包从车子拉下,此时老妇人从管理员室出来了。 你们住七号小屋,我九点睡觉,我才不管你是不是在对基督唱歌,到了九点一定要给我安静下来。她转身,留他们在小屋前。 伊安跨过门槛后,完全变成另一个人。拜托,上个夏天是有人死在这里吗? 玛丽亚站在门口,无法说他的评论有错。以朴质形容这间小屋算是过度恭维它了,地板铺着褴褛的流苏地毯,上有数处污渍。主要空间有两道门,一道通往橱柜大小的浴室,一道通往唯一的卧房。屋内有茶几、磨损的格纹沙发与千疮百孔的餐桌,餐桌摆了形形色色不成套又满是灰尘的特百惠牌塑胶保鲜盒。 信念拉长了脸。好恶,我不想住这里。 玛丽亚立刻逼自己挤出笑容。这就是冒险啊,就好像在外面露营,只是我们有床。她朝卧房看去。嗯,我们有一个人有床。 伊安哼一声。妳跟信念可以睡床,我冒着感染上面滋生的传染病睡沙发就好。他沉坐到沙发,低下头,肩膀无声颤抖。玛丽亚一时吓呆了,以为他可能在哭。他擦擦眼睛说:天啊,我的制作人要是现在能见到我,比起这里,露营拖车可真像是宫殿一样。 听见他提起制作人,玛丽亚才明白心里隐约的担忧是什么,她虽然害怕被人认出,不过她和信念还称不上是大众熟悉的面孔,伊安.弗莱契却是家喻户晓的名字、是名人。可是,他走去租车柜台却不会引来大批的仰慕者,他可以装成哈瑞.华特斯牧师,却没有人认出他。她轻声问:怎么会?她怎么会不知道你是谁? 伊安笑咪咪。老婆,这里是所谓的圣经带,民众的信仰坚贞,我们唱圣歌,还有矮小的老妇人想取悦上帝,却没有广大的民众抱持无神论。我在这里有天生的假面具,因为在这里多数虔诚民众必看的电视节目表中,我的排名很后面。 玛丽亚扬起眉毛。你不可能看着那位老妇人就知道她从来没看过你的节目。 我用赌的。 伊安的自信让她为之气结,她将手臂在胸前交叉。因为她年纪大?因为她不能看穿你的花言巧语? 不是的,怀特女士。弗莱契往前倾身,转开破旧的电视,一片静电干扰的画面出现。因为她没装第四台。 伊安抵达罗克森之家时,迟到了一小时又十七分钟。他把玛丽亚与信念留在小屋,借口说要去市场找吃的,如今则飞奔到他通常会找到麦可的休闲中心。他盯着门内,看见麦可还坐在通常的角落扔纸牌。 麦可还在等他,一阵宽心涌上心头,当他领悟麦可其实是没有其他地方可去时,心痛又让这股宽慰的奔流退去。 嗨。伊安推门进去,拉来一张椅子。汗珠滚落太阳穴,不过他现在还不要脱下外套,他知道惯例,首先麦可必须表示知道他来了。 一张红色纸牌落下,然后一张黑色的,伊安把太阳穴往衣领上擦。 麦可轻声说:三点半。 我知道,小弟,我晚了一小时二十分钟。 现在是四点五十一分,二十秒,二十二秒,二十四秒 麦可,我知道现在几点。伊安觉得很烦,两肩一耸,脱下了外套。 三点半,周二的三点半,伊安来的时间。麦可在座位上开始轻轻摇晃。 嘘,麦可,我现在觉得很过意不去,我不会让这种事再发生。他确认这是警告信号,于是举高双手慢慢移动靠过去。 麦可大喊:三点半!周二的三点半,不是周一,不是周三、周四、周五、周六、周日!周二周二周二!结束了,如发作时一样快。麦可把椅子拉离伊安的身边,拉到房间的角落,拱起肩膀挨近那副牌。 你迟到了。 伊安转头,发现一位天天到罗克森之家的精神医师正站在几步路远处歪嘴而笑。已经有人告诉我了。 麦可在那方面很厉害,对吧?医生呵呵笑。你的班机晚了吗? 不是,来的途中有事耽搁。 嗯,在他的世界没有犯错的空间,别以为他是针对你。 医生转身要走时,伊安呼唤他。如果我明天再来的话,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或者两、三天之后? 你的意思是,不是周二的三点半?精神医师端详角落里的麦可。我想会让他再度爆发。 伊安点点头,撇开视线,他也是这样想的。那么他有整整七天的时间可以想办法把信念.怀特弄来这里。 他叹口气,把椅子拉到麦可身后,看见他的头顶已经灰白发丝满布,看了让他意气消沉。过这么久了,在这里是怎样的人生? 比原本险些要过的人生更好。他脑海里的声音赦免了他的罪。罗克森之家是提供医疗护理的机构,与安养中心相去不远,比起收容所则好上许多。有一天,也许麦可能够独立生活,在那之前,这里是金钱能换得的最好地方。 伊安疲惫地看了眼手表,默默坐在那里,坐到这个小时结束,因为就算麦可不直接对他说话,也会清清楚楚伊安待了多久。他观察麦可如节拍器摇晃,纳闷像自己这样对《圣经》深恶痛绝的人,怎么会成了弟弟的守护者。 伊安返回小屋时,太阳已西沉。他还为着麦可发脾气一事心烦,恍恍惚惚沿着碎石小路前进,自行走进去之后,冷不防整个人停下来。小屋狭窄的开放空间被蜡烛点亮,斑驳的餐桌铺上桌布,干净的银餐具与有缺口的盘子一套一套摆好了。玛丽亚移了几张家具,挡住木头地板的水印与墙壁令人生疑的条纹。这里仍然不是他所习惯的房间,不过看起来简直是温馨惬意的。 玛丽亚与信念愣在沙发上,好像两头被车前灯照到的鹿。半晌后玛丽亚站起来,两手往大腿抹了抹。我想如果我们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说着说着,她的声音逐渐消失。 伊安的眼光落到信念身上,还有散乱在她前方茶几的破烂游戏骰子。小女孩抬起膝盖挡住脸,把骰子扣在手掌里嗅啦嘎啦摇。他想坐到她身旁,搓抹着褪下鞋子,把穿袜的脚搁到摇骰筒旁。 在车里? 过了片刻,伊安才发现玛丽亚正在跟自己说话,什么东西在车上?他哀嚎一声,想起自己离开的借口食品杂货。他朝着门退去,说:我,啊,还没有空去买,现在去。趁玛丽亚还没能问他这段期间去了哪里,趁自己失控坦白告诉她之前,他以近乎逃亡的姿态消失到外面。 他开车离开小屋时,雨开始落下。他从照后镜见到玛丽亚站在门口,黄烛光衬出她的身影。她打哪里找出蜡烛的?桌上游戏?还有其他东西?伊安的手在方向盘上颤抖,脑子则努力回想前往最近的摇摆小猪连锁超市之路。磨损的小地毯,破烂的游戏组,等候他的女人,这些画面在他的心里打转,他强迫自己在脑海中列出要买的东西:牛奶、果汁、鸡蛋、谷片、汽水、通心粉,一项接一项,挤开了一个令人心烦的念头:纵然过着奢华的日子,他的生活一点也不美好。 妈妈一直漏掉精采的部分。睡前没有故事书可读,信念已经觉得很难过了(虽然妈妈说有《读者文摘》,那才不算),现在妈妈居然没办法靠记忆正确说出小红帽的故事。信念提示:食物篮,给外婆的,想起来了吗? 对对。妈妈一直注意着门,信念猜她饿了。伊安.弗莱契应该带晚餐回来,没想到他心神不定,于是信念只吃了一把从妈妈皮包拿出来的爽口糖。如果闭上眼睛不听妈妈的声音,她可以听见肚子咕噜咕噜叫,好像新迦南镇水库旁的瀑布。 于是小红帽走到门口敲门,大野狼 信念抱怨:妳都还没先讲大野狼的事情,它必须吃掉外婆。 信念,拜托妳,如果妳这么清楚这个故事,干脆自己说给自己听好了! 信念换上睡衣时,说了什么希望上帝能一路找到她在堪萨斯州的话,妈妈猛然跳到她面前,说她绝对怎样也不可以在伊安.弗莱契面前讲起上帝,现在妈妈甚至不想帮她盖被。信念翻身侧躺,现在要是哭了,她不想有谁看见。她嗫嚅道:好吧。 她感觉妈妈把手放在她的手臂。对不起,我不该对妳大声说话。 随便。 没有,是我的不好,我很饿,又很累,不过这不是妳的错。妈妈用手掌底揉眼睛,发出叹息。信念,我现在没有心情说睡前故事,可以吗? 她低声说:好吧。 妈妈笑了,亲吻她的头发。谢谢。 妈妈站起来时,信念抓住她的衣袖。我不喜欢这里。声音哽在喉咙,她觉得很不好意思,可是不知道怎么阻止。等到她可以尽量不发出哽咽时,眼泪已经掉下来。有怪怪的气味,没有迪士尼频道,没有东西吃。 我知道,小宝贝,不过弗莱契先生会解决这些事。 他怎么会来这里?我们怎么会跟他待在一块呢? 妈妈突然看起来相当不悦,信念恨不得没问过这个愚蠢问题。妈妈说:我们走一步算一步,如果没办法跟弗莱契先生一起生活,我们就搭飞机到其他地方,也许去拉斯维加斯。 那回答让信念得到慰藉。她感觉到妈妈在身后蜷起身体,这个动作令她想到她们家院子里的吊床,她第一次躺上去时以为绳网会解开,没想到网子居然可以一直支撑着她。信念打着哈欠回答:也许我们手气会很好。 妈妈抱住她,搂得紧紧的。也许。 首先,他闻到烟。两道高耸的火柱攀升至他眼界最高处,烧得他眼前看见了黑斑。不过他知道必须穿过火海。他的父母,天啊,他们正在燃烧。不顾沿着手脚窜散的痛楚,无视背脊肌肤剥了层皮,他一头扑入高温。眼睛由于热气与煤灰肿起,不过他见到了五根手指与一只手的轮廓,他朝那只手伸过去,手掌悄悄贴上手掌,他握到了手腕。使劲一拉,他们开始无拘地翻滚,他跌落至安全之处,没想到发现自己紧抓着弟弟。他的弟弟,不让人碰,无法忍受他人的接触,瞪眼看着伊安在他肩头上的双手,放声大叫,大叫,大叫 弗莱契先生。他猛然退开,浑身是汗,棉被落在地上成了一团。玛丽亚.怀特跪在丑陋的沙发旁轻碰他的手臂。你做恶梦了。 不是恶梦。伊安坚决地说,不过嗓音还是嘶哑的。这不是恶梦,是恶梦的话,就表示他睡着一阵子,而他睡着的机会比零大一点。他甩开她,在离她最远的沙发一端缩成一团,用T恤衣缘擦拭汗水涔涔的脸庞。 他怎么那么笨,居然打算在堪萨斯市过夜,并且假装完全不会有事。这个城市对他而言没有别的,只有腐烂的记忆,就算他能成功设法让信念与麦可相处,也将无可避免连带受到影响。 玛丽亚自水龙头接了杯水给他,他抖着手接下,喝了好大一口。他的目光追随她到流理台,他把不易腐烂的食品杂货摆在那里。昨夜回来时,通往小卧室的门已经上锁,一叠床单毯子留在沙发。他跟自己说,与其乒乒乓乓打开各处柜子吵醒怀特母女,不如早上再来处理,接着拿出便条纸本,潦草写下来周节目相关的备忘录。那是发现玛丽亚.怀特在身旁前他所记得的最后一件事。 她迟疑地说:你说了什么跟火有关的事。 我相信我说了很多事。 我不知道,我刚出来而已。 没吵醒妳女儿吧? 玛丽亚摇头。信念睡得很熟。 那么吵醒妳了,我跟妳道歉。 哦,你其实没有吵醒我。她的唇上悄悄泛起一丝笑。那张床垫上辈子是刑具。 伊安笑出声来。大概是用来解决不肯屈就这张沙发的囚犯。 他的眼对上她的眸,玛丽亚柔声说:我最好去看看信念。 对,去吧。还有,对不起。 她拿起纠结在地上的床单,冷不防朝半空丢开,床单如滚滚浪潮落在伊安身上,仿佛一句悄悄话稳稳落入他的大腿。接着她抓着毛毯缎面滚边,迅速而平稳地一拉,毛毯掀开而后落下盖住了他。一个出于本能的简单动作,一个任何母亲熟知的例行程序,却使伊安在她走开之前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害怕会打破咒语。 她说:晚安,伊安。伊安对她点头,说不出话来。伊安观察她赤裸脚跟踩地的流畅小弧线,注意她入内后把卧室门关上,然后再次拿起笔与便条本,并且露出了笑容。他发现玛丽亚.怀特头一次喊了他的名。 新罕布夏州新迦南镇 米丽快疯了,有这么麻烦吗?玛丽亚起码可以从公共电话打电话报平安吧?她做好了协商后的分内工作:把车开回家,在她们不在时看家:不过知道好日子不会太久。人人都见到她独自下车,信念和玛丽亚不出现,他们早晚要开始问问题。 米丽下床拉开窗帘,看见燃烧酒精膏的小营火,还有电视记者的摄影助理的活动灯。这是她的想像?还是他们数量几乎加倍了? 米丽知道《今夜好莱坞! 》的人还在,多数电视记者录制日常报导时需要三或四名人手在场,佩特拉.萨加诺夫不同,看样子需要八或十名人力,她有灯光师、化妆师、扛着只有天知道是什么机器的男人。米丽个人并不喜欢佩特拉.萨加诺夫,如果非要上新闻不可,她宁可见到亲切的彼得.詹尼斯,他实地采访时都会穿着丛林背心。 信念和玛丽亚走了也好,从车道尾的表面情况看来,不久就需要第二名警员来维持秩序。几个人就可以让玛丽亚心神不宁,这样的情况她会做何反应?米丽叹了一声,回到床上把灯关了,然后又啪一声打开,拿起床边的电话话筒,确认电话线是畅通的,以防有什么万一。 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日,堪萨斯州派瑞湖 玛丽亚很吃惊,伊安早餐后居然立刻就要走了。他抓起车钥匙说:得去讨生活。然后迈步走出门,好像多陪她们一秒钟都痛苦到难以忍受。他没提起恶梦,玛丽亚判断那肯定是他匆忙离去的原因,他这样的人无法承受尴尬。 信念抱怨:为什么他可以去别的地方?我们就必须留在这个又丑又没事情可以做的地方? 也许我们可以去散散步,找电话打给外婆。 这引起了信念的兴趣。那么她会来这里吗? 也许过几天看看,我们现在需要她帮我们看家。 信念往碗里又倒了谷片。好多人在看我们的家了,她不必也看家啊。 伊安驾车离去时,玛丽亚站在窗前。就算他把车开走,也阻止不了她们走去镇上招计程车,返回机场跳上新班机。他主动提供保护时,玛丽亚已经假设他的好心其实有极其自私的一面,还有比住在附近更适合观察信念的方法吗?不过她认为伊安只能见到她让他见到的一面,于是当时默许了,只是本以为他会像胶水黏着她和信念。 没想到他看样子简直像信赖她们。 她看着信念把谷片碗凑到嘴边,喝光剩余的牛奶:她本准备提醒她举止要端庄,却又顿住了口,而今她们东藏西躲,已有种种规矩要遵守,就当作没看见那种小事吧,无妨的。 她想过信念与伊安.弗莱契同住所面对的危险,却没想过自己,忘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讨厌电视人物远比讨厌一般男人容易。看到伊安的鞋子塞在沙发边缘底下,发现他的文件散了整张茶几,甚至是走进浴室闻到淡淡的味道,那是香柏混了他肌肤上残留不去的香皂味,啊,这一切让他变得真实,让他从拼命要揭发信念真相的平面文化代表形象,变成有感情、有疑惑、甚至有梦魇的一个人。 假如伊安.弗莱契对她们的信赖足以让她们单独留下,难道玛丽亚就无法充分信赖他,相信他为她们租下小屋并非自私之举,而是善意表现? 她转向信念。换衣服吧,我们离开这里。 到K市集买衣服几乎让伊安的心都碎了。一个有亚曼尼套装、布鲁诺.马格利名牌皮鞋的男人,不该纡尊降贵购买特价区的牛仔裤和网球鞋,不过他知道那里眼力迟钝的店员认出他的机会,远低于更时髦的精品店售货员。他站在结帐柜台检查篮内要购买的物品,前面有个带着三个吵着买糖的孩子的母亲。 售货员问:要的东西都找到了吗? 安静下来,太好了,那个做母亲的屈服了,以推车将孩子往外送,孩子的手指伸进M&M's巧克力的包装袋内。一时冲动,伊安从架上也拿下一包扔到结帐柜台,准备买给信念。应该吧。 听见他的声音,那女人抬起头,稍微眯起眼睛,想把这温吞的南方腔与脸庞连在一起。一时间,伊安以为可能被人逮到了。不过她继续扫描货品,一定是认为他有张名星脸,再怎么说,赫赫有名的伊安.弗莱契在K市集做什么? 女人说:啊,我喜欢这套。她拿起一套上衣配贴腿裤套装,前襟有筛网印花的卡通翠弟金丝雀。已经买了一套给我女儿。 这是伊安替信念挑的,昨晚他察觉她们背包里不可能有太多东西,跟他一样亟需衣物应付意外的逗留。可惜他被小孩子的尺码搞昏了头,7与7X的差别到底在哪里? 替玛丽亚挑衣服则比较容易,只需想像她到达他胸口哪个高度,臀部多宽,腰多细,随便就能将她的体型与众多约会过的女人之一相配。其实她的身材婀娜,伊安却不自觉往手推车扔宽松的牛仔裤、棉绒衬衫与尺码过大的毛衣,种种让她包起来无法吸引伊安注目的衣物。 售货员说:总共是一百二十三块三十九毛。 伊安打开皮夹,抽出一叠二十元钞票。他提着袋子走到租来的车子,上车,然后取出手机拨给制作人。 我是威尔顿。 伊安开玩笑:哈,太好了,我们其中有一个人是。 伊安?天啊,我快要疯了,你要不要告诉我你到底在哪里? 抱歉,詹姆斯,我知道我说过昨晚会回去,不过家里有急事。 我还以为你半个家人也没有。 总之,我有一段时间走不开。伊安用手指敲打方向盘,知道詹姆斯什么都无法做,少了伊安,节目就是做不出来。 过了片刻詹姆斯问:一段时间是多久? 我实在还不知道,不过周五的节目绝对来不及了,你得重播旧节目。 他几乎看见詹姆斯气得冒泡的样子。啊,那真是太好了,伊安,因为我们已经打了现场节目的预告了。此外,这里约莫有九十位记者,包括少数几位全国电视联播网的记者,他们巴不得能抢到新闻。也许我该去请其中一人来顶替你。 伊安哈哈笑。务必找丹恩.瑞瑟试看看,他有次在《周末夜现场》模仿我,模仿得可真像。 妈的,我很高兴你今天心情这么好,因为等你的节目冲进马桶后,你再也挤不出笑容来了。 喂,詹姆斯,你大发脾气之前也先轻松轻松嘛,信念.怀特根本不在那里,对不对? 片刻的沉默。你怎么知道? 我有消息来源,而且我只会做我告诉你我要做的事情四处追踪报导。 詹姆斯吸了一口气。你是说你跟她在一起? 我是说,我不在你一公尺之内,不表示我的消息就不灵通。他看一眼手表,糟糕,玛丽亚与信念现在可能已经走过半个密苏里州了,不过他必须要冒这个险。很久以前他就学会一件事,捉蝴蝶的最好方法就是完全不要追它,反而维持纹风不动的姿势,让它偶然飞到你的肩头上。得挂了,詹姆斯,我再连络你。 趁制作人有机会反对前,伊安关了手机电源,再次塞进外套口袋,然后朝派瑞营地往回开。他放慢行驶速度,以便寻找或许决心自行离去的一女一童。 玛丽亚流汗了。外面虽说相当凉爽,信念走了八百公尺后就不肯再走了,于是她得背着女儿一路走去加油站。接着她打电话回家,跟母亲说话,在此期间信念哭着讨糖果吃。 她母亲问:妳跟谁在一起? 知道啦,我知道啦,不过我们要离开了。这时玛丽亚眼尖,看见当地计程车行的号码刻在公共电话亭的墙壁上。我们找到地方安顿下来后再打电话给妳。 她跟车行派车员讲话时,感觉一丝内疚越拉越紧绷。到目前为止,伊安.弗莱契都很热心,不管理由为何,他铁石心肠的电视形象可能只是作戏。 不过她不准备留下来找出答案。 玛丽亚挂上电话时,信念正坐在地上挑死虫子。计程车十分钟内到。妳在做什么?妳会弄得脏兮兮的。 我要吃糖果,我饿了。 玛丽亚从口袋挖出五毛。行了,拿去,看妳这些钱能买什么随便妳。她抹掉额头的汗水,看着信念选了M&M's花生巧克力,然后把钱交给收银台后面工作的男子。男子对玛丽亚一笑,玛丽亚也报以微笑。 男子说:妳不是本地人。 玛丽亚觉得她快吐了。你为什么那样说? 他呵呵笑。镇上每个人我几乎都认识,我不认识妳。妳叫了计程车吧? 他一定偷听了她的谈话内容,玛丽亚觉得脑子在打转。欸我的,啊,我先生去办事,本来我打电话后,他就会到这里接我们,不过我看我女儿发烧了,想送她回汽车旅馆所以我们要直接搭计程车。 他来找妳们时,我会很乐意告诉他妳们去哪里了。 玛丽亚说:那太好了。同时徐徐朝门口移动,只想停止这段对话。宝贝,我们干脆到外面等吧? 虽然她并没有邀请男子一同,男子却说:好点子,我不介意自己也吸点新鲜空气。 玛丽亚认命了,走出加油站的玻璃门,站在打气筒旁,挡开射入眼里的阳光望向马路尽头,寻找远远看似计程车的东西。没想到一辆车自另一方向加速驶入加油站,停在离她们一、两公尺的地方。 伊安从副驾驶座下车,兴奋不已,因为他眼尖发现了玛丽亚与信念。哈啰。他看着玛丽亚露出笑容。在找人顺路送妳回家? 加油站的服务员说:老兄,希望你买了玫瑰,你的麻烦可大喽。 伊安摸不着头绪,继续端出笑脸来,却只想起信念说过的一件事:她母亲见到玫瑰会打喷嚏。玛丽亚还没能阻止信念,信念就上了汽车后座,看到了脚踏板上成堆的袋子。这是什么? 礼物,给妳跟妈妈的。 信念拉出翠弟金丝雀的贴腿裤套装、一包长条发夹、领口满满一圈爱心图案的毛衣,然后拉出一件显然是玛丽亚的尺寸的衬衫。 这就是今天上午他去的地方?去给他们大家买衣服? 服务员说:看来妳不需要计程车了,我会打电话给派车员。 那太好了。玛丽亚勉强挤出话。 伊安对那男人挥手,然后上车。玛丽亚也钻入前座。他平静地说:我猜妳们想在镇上走一走,我开过去时刚好看見妳们。 信念从后座尖声尖气地说:太好了,因为我走不动了。 玛丽亚想找出他话中的指责之意,打算让他成为她自然而然假设他是的那种男人。他转头看她:如果妳还想走一走,我可以送信念回去。 她说:不用了。这句话是对他也是对自己说。这样就好了。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新罕布夏州新迦南镇 有人说,是送年轻洛克神父到火车站的计程车司机的错,有人说,显然有记者偷窥过。几个月后,没有人清楚记得,消息是怎么从这位来访神父的档案资料中,传至聚在玛丽亚.怀特住家外那帮人的耳里。总之,忽然间,他们都知道信念.怀特见到的上帝碰巧是女性。 从洛杉矶到纽约,各家报纸都刊载了美联社记者三个段落长的报导。名脱口秀主持人杰.雷诺演了一段不敬的独脚戏,描述女耶稣为了荆冠所引发的时尚话题而忧心忡忡。新的一群虔诚信徒来到怀特家周边,虽说信念不在令人气馁,她们的热忱却只被浇熄了些许。她们出身自天主教大学与教会女子团体,在教会学校教书,人数约莫有上百人,有的曾经竭力争取成为女性圣职人员却没成功。她们以《圣经》及知名女性主义者娜欧蜜.沃尔夫的文字为武器,拉开仓促写上母神会的横幅,朗声齐诵<主导文>,在必要之处改变代名词。她们高举印着修饰成圣像卡一般的相片的海报,也有海报写着:女孩,加油! 她们团结一心,哑声叫喊,如同女子曲棍球队一般,不过在外野营的多数信众不以为她们将造成危险。 然而,信众并不晓得,另有百位母神会会员分散在东岸各城市发送小册子,里头印有她们修改过的<主导文>、怀特.信念的名字与地址。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新罕布夏州曼彻斯特 以圣方济之名,这是啥玩意?安德鲁主教一面问,一面逃避响尾蛇似地闪开粉红小册子。天母,在天之母?谁写出这种垃圾? 狄索托神父回答:主教,是一个新的天主教团体,她们推崇新州一个据说看见宗教异象的圣徒。 为什么好像听过这件事? 一周前,您跟欧索纳希蒙席谈过她的事。洛克神父,就是那位圣约翰神学院教牧心理学家,还把报告传真给您。 安德鲁主教还没读那篇报告。这天早上,他参加教宗庇护十二世教会学校的校友回娘家游行,乘搭福特古董车走在阵容浩大的打击乐队前方,乐团让他头痛到现在还没有好。狄索托神父交给他一张纸。确定没有精神病患行为他为求自己好,思想也太开明的吧。安德鲁嘀咕几声,然后拿起电话拨到波士顿神学院。 女上帝?得了吧! 为什么派教牧心理专家去?这分明是神学家要处理的个案啊。 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二日,堪萨斯州派瑞湖 那天下午,伊安和信念拿纸牌玩伤心小栈游戏,玛丽亚在沙发上睡去了。她才与他们正在说话,一转眼就忽然打起呼来了。伊安留意她的脖子悠悠歪到一侧,听着她喉咙发出的轻鼾。天啊,他好嫉妒能像那样逐渐睡去在大白天里 信念洗牌,设法把牌洗得飞起来,然后手忙脚乱拣牌,尖声说:嘿,弗莱契先生。 嘘!伊安朝沙发点头。妳妈妈睡着了。他知道让信念与玛丽亚一块留在紧凑的小住处,玛丽亚无法小睡片刻,便悄声问:想去外面吗? 信念扮鬼脸。不想再去草地上玩,早上玩过了。 我想到了,我答应过要让妳钓鱼。伊安记得在管理员室旁的库房见过老旧卷轴鱼竿在积灰尘。我们可以钓钓看。 信念看看伊安,然后看看玛丽亚。我觉得她不会希望我去。 伊安暗想:当然不希望。信念可能不经意泄了底。那就快去快回,妳妈妈不知道,就不会不开心了。他站起来伸展手脚。嗯,反正我是要去钓钓鱼啦。 等等!我只需要穿鞋子。 他耸耸肩,假装不在乎有没有人陪。不过,除了她流血逃亡那晚,这可是他头一回与信念.怀特独处,伊安有一箩筐关于她的事情想知道,根本不知从何问起。 外头清新凉爽,太阳沉沉挂在天边。他两手插在口袋,一面散步,一面轻吹口哨,假装没有注意到信念走到气喘吁吁才跟得上他。伊安取来了钓竿与小型园艺铲,然后朝湖泊迈步走去。 他在湖畔一片香蒲旁蹲下,把小铲子交给信念。 妳想挖吗?还是我来? 你的意思是要挖虫虫? 不是,要找埋藏的宝藏,妳以为我们要用什么做饵?信念拿了铲子,意兴阑珊翻开黏稠的湿地青草。伊安观察还在她手上的OK绷,两张手掌内侧与外侧各贴一张。当然,他研究过宣称带有圣伤者的个案史,干他这一行必须知己知彼。他记得读过的文章说这些伤口应该非常疼痛,虽然他并不确信这点,却还是从信念手中夺下铲子,生硬地说:让我来吧。 他挖起一块厚厚的草地,像头皮一样剥开之后,好几条在土里翻动的紫虫子露出来。信念皱眉。恶心。 如果妳是大嘴鲈鱼就不会这样觉得了。他把几条放进小塑胶袋,指挥信念往船坞走去。妳继续往那里走,鱼竿带着。 他见她坐到那里,光脚脚丫在水里荡啊荡。妳妈妈发现妳那样会臭骂一顿的。 信念掉头看一眼。她会发现的话定是你说的。我跟你到外面来,那么她会对你发脾气,就不会骂我了。 那么我们是共犯喽。伊安伸手拉她站起来。那么妳知道怎么抛钓饵?爸爸有没有带妳去钓鱼过? 没有,你爸爸呢? 他的手顿时在信念的手里停住不动,信念昂首斜眼看他,半张脸藏在阴影里。他说:没有,我不记得他带我去钓鱼过。他的手臂从后方圈住信念,双手拢在她的手上。她的皮肤温温的,异常地柔软,他感觉到她的肩胛骨撞击他的胸膛。像这样。他把竿子往后倾斜,让钓线腾空飞起。 现在呢? 现在我们等待。 他坐到信念身旁,信念把拇指指甲扎入船坞条板沟槽,朝西沉的太阳仰起脸蛋、闭上眼。伊安发现自己被她喉咙凹处的轻微脉动所迷惑,他们之间沉默下来,他几乎不愿打破这片寂静,好奇心却战胜了,他轻声说:来跟从我,我要使你们作得人的渔夫。然后观察她的反应。 她朝他转过头来。啥? 一句格言,历史悠久的格言。 很蠢耶,像钓鱼怎么钓得到人。 妳改天应该跟上帝问问这一点。伊安建议她,然后往后靠,用前臂遮住眼睛,遮到刚好还能偷偷往外看,还能观察她。 信念皱眉,快要说出什么,却又闭嘴,再次抠弄船坞木头。伊安发现自己下死劲往前坐起,等着听见她的表白。不过,无论信念可能要说什么,那段话都因为鱼竿猛然抽动、因为她喜悦的尖呼而没了。他示范让她知道怎么卷线拉起渔获,是一条漂亮的鱼,扎扎实实有一公斤半重。然后他从钩子取下鲈鱼,把鱼嘴撑圆打开让信念抓住。 她低低哇了一声。鱼尾贴在她的肚子上。伊安含笑暗想:她这样子真可爱。晚霞照在她的头发与脸颊上一道道的泥污上,他看着她,的确没有看见一则报导,而只见到一名小女孩。 鱼开始扭动尾巴,挣扎要脱身。信念大呼:看看怎么啊!她扔下炉鱼这是伊安看见的最后一幕。接着她便失去平衡,从船坞跌落严寒的湖水里。 伊安.弗莱契带着信念消失无踪。梦到这最可怕的恶梦,玛丽亚醒了过来,从沙发猝然坐起,大呼女儿。小屋内悄然无声,于是她知道他们不在。一副牌散落在地毯,看样子伊安在事情进行到一半时带走她,看样子他强行带走她。 她必须报警,只是信念如果就这样安全归来,那不啻是自投罗网的牺牲。玛丽亚一颗心怦怦乱跳,跑到外面,慌乱到甚至没有注意到车子还停在小屋前方。她朝管理员室方向跑去,最近的电话在那里,同时咒骂自己居然把信念放在伊安.弗莱契能力可及的范围内、她绕过屋角,湖泊衬托出两只身影,一大一小。玛丽亚大大松了口气,猛然停下脚步弯起膝盖,拱起手掌放在嘴边,准备大声呼喊他们。不过,就在她的眼前,信念落入湖中。 啊,惨了!湖水吞没信念时,伊安只来得及想到这点,接着,玛丽亚的尖叫发出回响。湖里很冷,他不知这孩子识不识水性,最糟糕的是不能直接跳进去抓她,因为很可能会跳到她的身上,把她压到更深处。他隐约察觉玛丽亚一边呼喊,一边连滚带爬下了斜坡,却也极其专心查看幽暗的湖水,最后水面下方浮现一道浅银。他跳进去,跳到他发现信念头发之处左边的一公尺处,在含沙的水底世界张开眼睛,手指往一团柔滑的乱发卷去。 他看得见她,她瞪大眼睛,惊恐不已,困在船坞底下,两手推着船坞底面。他抓着马尾拖拉她,一个用力,信念解脱了。他将信念拉上去。信念爬上木板,一下噎着,一下喷吐唾液,然后脸颊贴着木条吐水。 伊安也使劲爬上船坞,此时玛丽亚来到他们这里,把信念揽入怀里安抚拥抱。到了此时,伊安才让自己呼吸,细思原本可能发生的事情。他发现自己浑身湿透打着哆嗦,湿答答的衣服想必有二十公斤重,而且冰得要命。他朝信念的方向看一眼,确认她没事,便起身朝小屋开始缓步走去,准备更换衣服。 你敢给我走! 玛丽亚阻止他,气到声音都在发抖。伊安转身清了清喉咙要说话,挤出一句:她不会有事,才掉下去短短几秒而已。 玛丽亚却不准备就此罢休。你好大胆,居然没有我的允许,就带她到外面这里来? 哦,我 你是不是在等我睡着,所以就可以拿拿棒棒糖偷偷骗她出来,然后问她所有的问题?你录到宝贵的带子了吗?还是跳进去时忘了从口袋拿出来? 伊安感觉嘴唇自牙齿拉开,不由自主咆哮起来。请妳注意,我唯一问妳女儿的问题是,她爸爸有没有教过她怎么抛钓线。妈的,我们的对话我一个字也没有录。她是不小心掉到湖里困在船坞底,我只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跟着她跳下去。 一开始如果她没有站在船坞上,就绝对不可能困在底下!说不定是你推她的。 伊安的眼睛闪烁盛怒的光芒,救了孩子一命,这就是他所得到的回报?他往后站开,大力呼吸,然后冷笑道:说不定她本来会在水里走路呢。 玛丽亚喂信念喝热汤,替她洗澡,让她上床睡觉,替她盖好被子。过了许久,伊安依然没有返回小屋。她发现自己居然在踱步,茫然望着电视上的静电干扰画面,她想道歉。既然两人都有时间冷静下来,他必定明白她是因为害怕才说出这种话来,不过她想亲口告诉他。毕竟,如果信念独自漫步到船坞,也是有可能轻易落水并且溺死。 玛丽亚等女儿熟睡后,才走过去坐在床沿轻抚信念圆弧的脸颊,那里跟成熟的桃子一样暖暖的。其他做母亲的通常是怎么留心的?她们怎么有信心闭起眼睛,知道那一刻不会出事呢?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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