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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七章

留住信念 茱迪.皮考特 21110 2023-02-05
群魔乱舞。 约翰.米尔顿,《失乐园》 一九九九年十月十五日 两日后,信念还在医院。就我来说,她没事了,只是手上有开放性伤口,不过她也说了,这些伤口已经不痛了。手部外科医生布伦贝格与一连串的专家讨论过信念的伤势,却不能给我们直接的答案,而且除非给出答案,否则他不让信念出院。 我尝试联络了柯林,不过语音信箱只说他出远门,没有告知详细地点。我每过几个小时就打打看,却依旧还是如此。 我妈认为,我该担心的是信念,不是柯林。她每天到这里陪我们,想知道我为什么如此急着要回家,在医院,起码没有记者或宗教狂热分子能接近信念。 我自然回家洗过澡、换了衣服,那里的人数其实没变,那票异教徒还在,露营拖车也在,只是完全不见伊安.弗莱契的踪影。这点我倒是不惊讶,惊讶的是,信念住院后,他的现场节目播过一次,他却没有提起信念受伤的事。

信念嘀咕:妈,我叫妳三次了啦! 我含笑看着她。对不起,宝贝,我没听见。 我妈喃喃抱怨:才不,妳是在想事情,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 我充耳不闻。信念.妳要什么? 一根冰棒,红色的。 好。我没有麻烦护士,准备自己到走廊底的冰箱拿取,打开房门时,发现伊安.弗莱契在门外与警察争辩。警方很贴心,安排警员站岗,避免媒体不经通报偷溜过医院的安全措施接近信念。 弗莱契强求:我跟你说,你去问她,她会让我进去。 问她什么? 他看着我笑了笑,指着一束玫瑰。我想探视病人。 我女儿现在不方便。 信念接得可是分秒不差,她的尖声从敞开的门传出。嘿,妈.谁来了?她赶紧移到床尾,发现是伊安.弗莱契,脸便红了,我应该谢谢你那天晚上抱我回家。

弗莱契挤进病房,对信念送上玫瑰。不必,像我这样的白衣骑士,永远在四处寻找有烦恼的少女。 信念咯咯笑起来,我妈接过玫瑰,惊呼:哇,这些花也太美了吧?信念,我们应该插在哪里呢? 我耸耸肩膀,向警察表示歉意,走回病房关上门。伊安说:我从来没见过不爱鲜花的女士。 信念回答:花会让我妈打喷嚏。 那么我一定得记住这一点。弗莱契转向我。唔,她情况怎样? 好多了。 他依旧盯着我的眼,说:嗯,她看起来气色很好。 我妈拿着插满玫瑰的水壶,在我们之间忙来忙去,打断我们的对话。妈把花放在床头柜时,伊安沉坐到床沿。有人通知妳什么时候妳们可以回家吗? 我回答:还没。 信念说:我现在就想回去,这里有不好闻的味道。

伊安同意说:闻起来像医院,好像有人一直在洗马桶。 你在医院待过吗? 伊安的脸庞陡然蒙上阴影。不是因为我自己。他抬眼看我。我可以跟妳講几句话吗? 他再度朝走廊打手势,我默默对我妈点个头,然后跟着他出去。我告诉自己,不愉快的事情此时终于来临了,现在他要告诉我,虽然他彬彬有礼,也送了黄玫瑰,我得预期摄影人员将记录信念出院的情景。你有话要说? 他站在离我一步远的地方,我们的肩膀靠着门柱的相反两侧。伊安清清喉咙。其实 怀特女士。布伦贝格医生的声音让我吓一跳。真高兴妳在这里,我想跟妳谈谈信念的事,妳愿意跟我一起到走廊底的休息室吗? 虽然这是我一直所等待的,我却开始打哆嗦起来。不知为何,我知道这是噩耗,医生邀人坐下来时总是要报告坏消息。假若信念没事,他早就直接走进病房了。他将告诉我,信念罹患癌症,只剩三周可活,从某个角度来说这是我的错误,假如我是更加能干的妈妈,老早就注意到她耳后有肿块,她膝盖的伤口一直好不了。

伊安轻声问:玛丽亚,我可以吗? 医生已经开始往朝走廊尽头走去,伊安往那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又转回来看我。他问了不计其数的问题,在我脆弱无比的时刻逮住我,同时却伸出手臂,稍微减缓了我双脚的摇晃。他不该参与这件秘密,但事情发生时他与信念在一起,目睹了可目睹的一切。明知不该这样做,但是我需要支持,便头脑昏沉地低声说:好吧。我们一块走过去。 伊安在我身旁乱弄某样东西,不过我没有查看,如果是录音机或笔记本,我才不想看见。将眼光持续瞄准正前方并不容易,布伦贝格医生跟伊安借笔时,我却燃起了兴趣。医生从口袋拿出一个塑胶包裹。看到这个酥皮甜点? 是一个酥塔,有层层叠叠的樱桃馅与乳酪。布伦贝格医生拿伊安的笔直接戳破保鲜膜与内馅,叉入酥皮甜点,笔从包着塑胶的另一侧穿出。这个例子清楚说明了穿透性创伤,也就是刺伤。他把此时湿淋淋黏兮兮的笔还给伊安,指着酥皮甜点中央的破洞。看了吧?酥塔破破烂烂的?乳酪跑进樱桃那一层?还有,樱桃滴出来了。穿透性创伤会撕裂扭曲手部组织,周边皮肤不是被撕裂,就是被挤进伤口。血块和相邻受伤区域的受损组织会填补伤口,大多数时候我们会发现血肿或碎骨。布伦贝格医生对我抬起眼。妳女儿的伤口看起来完全不像这样。

我提出建议:也许不是穿透性创伤。 哦,是穿透性创伤,干净俐落穿过去,关键就在于干净俐落,X光片我放在办公室,X光片显示,这些正圆形的小伤口中,组织和骨头出现正圆的小缺口可是没有实际的创伤。 这下我完全摸不着头绪。这是好事吗? 怀特女士,这事无法解释,妳也知道,这两天来我跟同事会诊,讨论信念的伤势。我们都同意一点,没有一种方法能让物体进入手掌,然后从另一侧出来,却又完全没有造成实质伤害,最起码也会撕扯到若干的组织。 不过她流血,还因为流血而昏倒。 布伦贝格医生说:这点我知道,不过她手部出血很缓慢,这不是破裂伤,她昏迷不是因为失血过度,妳女儿伤势像是刺伤看起来却又不像。 我不懂。

医生问:妳有没有读过报导,有人头部遭受创伤之后,忽然说得一口流利的日语或法语?他们的头撞上电话线杆,无端就会了以前根本不懂的语言。这种事情不是天天出现,不过的确会发生,从医学角度很难解释。他深呼吸。经过谨慎考虑之后,我个人与好几位医生都提出一个疑问:信念究竟是因为什么伤到了手,还是说她就这样开始流血。 弗莱契在我身边轻轻吹了一声口哨。你想证明真有圣伤存在。 在目前的时机,我不会确切提出那样的诊断,现在我是在说:这是圣伤吗? 布伦贝格医生吞吞吐吐,显然觉得难为情。怀特女士,妳也知道,据说圣伤与基督在十字架上受难时伤口相同,在医学上,病人手脚身侧如果无实际身体创伤而出血,原因不明,这种例子就叫圣伤。有时病人会连带感受到信仰的极乐境界,有时伤口消失又出现,有时候则久久好不了。根据报告,几乎都会引发疼痛。历史上有好几个医生的确公开做出这样诊断的例子。

你是在说我女儿不对。不管信仰的极乐境界是什么,信念才没有经历那样的情形,她不知道什么是耶稣于十字架上受难,又怎么会有十字架受难的伤口呢?我拱起肩膀。那些历史上的例子从什么时候开始有? 布伦贝格医生承认说:数百年前。 我说:现在是一九九九年,那种事情不再发生了,用X光.碳元素检验,就能用科学方式证明是假的。我转向伊安.弗莱契。对吧? 他却难得一个字也没说。 我郑重地说:我想看看她的手。布伦贝格医生同意,起身朝信念的病房走回去,我随他走入双向开门,爽朗地说:医生要检查妳的身体。 那么我可以回家了吗? 我们看看再说。我站到布伦贝格医生的身旁,他松开厚面绷带,绷带每天更换,不过自从信念在急诊室的那一幕之后,医护人员非常小心不让她瞥见伤口医生以镍子轻轻拉开纱布,又转开床畔的鹅颈灯,并用巧妙的身体角度挡住信念的视线。他撕下信念右手最后一截绷带。

那个洞,不过两、三公厘宽,却还在那里。周围的皮肤发紫瘀青,一道道干枯的血迹往外朝四方延伸。信念伸展手指,我看见伤口内侧的骨头发出针一般粗细的闪光,不过伤口并没有再次开始流血。 布伦贝格医生刺探伤口边缘,信念不时往后退缩,医生一度不慎挪到过偏的位置,信念看见了自己的手。她把手凑到脸前,凝视从另一侧穿透小孔射入的光线,我们全屏住呼吸。 接着她开始尖叫。 布伦贝格医生按铃找护士来,伊安.弗莱契和我妈使劲压住信念。我安抚她:信念,没事的,医生会让它好起来。 她尖声大呼:妈咪,我的手破掉了!一名护士跑进病房,手里的保丽龙托盘上有只针筒。布伦贝格医生坚定地抓住信念的手臂,将针戳入她瘦弱的二头肌,她挣扎片刻之后变得软弱无力。

布伦贝格医生喃喃说:很遗憾,我想我们应该让她继续留在这里,我建议找心理咨商师做治疗。 我说:你认为她疯了?我歇斯底里,声量变得大声起来。你看见了她的手,这不是她捏造的。 我没有说她疯了,只是心智是非常强而有力的器官,跟病毒一样,可以轻易使人生病。还有,说老实话,我不懂这类情况的规约,不知道心理能否造成身体出血。 我的眼睛泪汪汪。她才七岁,她为什么会想那样做呢? 我坐到躺在病床上的信念身旁,理了理她的头发,她的脸庞在睡眠中放松,嘴巴张启,唇里冒出泡泡。我听到医生在身后对我妈轻声细语,我听到门开门关两次。 小女孩会梦想成为公主,梦想养小马,梦想戴珠宝、穿舞会礼服,不会只为了和基督一样而莫名想流血。

伊安.弗莱契的声音静静落在我的太阳穴,他说:我访问过一名修女,七十六岁,圣衣会的,十一岁起就住在修道院。根据修道院院长的说法,这位玛莉.亚美里亚修女被上天赐赠了圣伤。我缓缓转头看着他的眼睛。人人都认为这是奇迹,我后来发现,玛莉.亚美里亚修女的制服折边内跑进一个用来拆缝线的缝纺钩,原来信仰的极乐境界与宗教的神经错乱只有一线之隔。 你竟然认为她会对自己做这种事情。我不必将这句话说出来,他知道我在想什么。她的手,我是说修女的手,看起来跟信念的完全不一样。 你要说什么? 他耸耸肩膀。我要说的是,是不一样的。就这样。 总体而言,艾伦.麦马纳认为这项交易很合算。年轻的亨利在《环球报》印刷部打工,辣味香肠披萨一张、啤酒半打,这小伙子便为了回馈他,登入电脑,非法侵入怀特一家的秘密资讯。 艾伦问:怎么这么久?他轻手轻脚移开一件汗水湿透的运动衣,以便坐在亨利房内的床沿。 亨利说:我的数据机速度上传是八K,下载是二十八K。稍安勿躁。 可是艾伦没有办法,得知越多消息,他便越加焦虑。这阵子,艾伦一直想起《启示录》里的经文,还有五年级时修女说得那些关于下地狱罪人的恐怖故事。他好几年没有亲自去告解或领圣餐,对于艾伦,宗教将永远留有创伤,那是在教会学校任教之修女老师的残忍所造成的。只是天主教教义根深蒂固,这女孩让他重新思索自己的选择,如果这些年来他一直错了呢?要赞美圣母天父多少次,才足以赎抵回避上帝的罪过呢? 电脑顿时开始接连不断跑出资讯。信用卡购物,这张是太太的卡。 艾伦探身过去,好几笔在超市和童装店的消费,两、三次是豆豆户外用品品牌的邮购。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哇,连帐单都每月付清。 没错,来查查她老公。 亨利的手指在键盘上飞移,找出一张美国运通商务信用卡,悠悠吹了声口哨。看来怀特先生出差时社交活动很多,听听这个,莉莉大舞厅。 艾伦哼一声。也就是说他背着老婆乱搞,这也没什么了不起。不忠也不见得必定会让人把女儿设计成冒牌救世主,做那种事情是要让自己看起来更棒,是要引来注意力的。不然,就是彻底疯了。 亨利大喊:嘿,宾果!法律搜索出现一个名字,出自新罕布夏州州政府档案司,法院必须将所有命令等等垃圾归档,曾经拿到法官面前的文件绝大多数都会被收藏起来。看样子怀特先生曾想办法把老婆关起来,不对,更正,看来他成功了。 让我瞧瞧。艾伦坐下来卷动萤幕画面。不会吧!他让她住精神病院。他浏览让那女人住进碧安园的原始命令,还有米丽.艾普斯坦为了让女儿被放出来而再三唆使举办的审讯。 亨利懒洋洋躺到床上,剔出牙缝里的辣味香肠。老哥,这世上疯子可不少。 不过艾伦没听见他的话,精神病院,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七岁的孩子不会随随便便就开始跟上帝说话,是有人怂恿他们,他判断曾经行为脱轨的某人极可能再度脱轨了。 艾伦自椅子上站起来,从纸袋拿出滚岩牌啤酒,扔了一罐给亨利。亨利说:赞,我们庆祝什么? 艾伦慢慢展露笑容。无神论。 关于信念的小道消息莫名在医院传开了。护士进来假装查看信念,最后却是坐在她身旁跟她说话,还有一位拿圣犹达纪念章给信念,要她握在缠了绷带的手里片刻。 信念似乎不知如何是好,醒着时,礼貌回答学校问题、她最爱的迪士尼电影,睡着时,陌生人摸她的头发脸颊,犹如这样轻微的接触能保佑他们。 我妈终日焦虑不安,告诉每个愿意聆听的人:这没意义,圣伤圣伤,犹太人等候救世主出现,等了五千七百年了,我们才不会现在开始相信基督。一次信念睡着时,她把我拉到一旁。妳不会为了这个心烦吗?信念遇到的事情? 我激切地压低嗓音说:什么,当然会,妳以为我希望她经历这种事情吗? 我是说天主教教徒,拜托,天主教!这些人成群结队在这里进进出出,好像信念是什么圣人。 她不会因为手流血而成为天主教教徒。 我妈意味深长地点头。最好是不会。 只有一桩好事发生:那天下午,我妈到自助餐馆替信念买果冻时,麦克里迪神父走进门。 他呼唤正在替信念梳发的护士:夏洛蒂。护士以为我没注意时,会把发丝收入口袋。妳好吗?孩子好不好? 护士说:神父,我们很好,你听说发生的事了? 医院有名义工在教会办事处工作。神父等到护士离开,才坐到她空下的椅子。嗨,我是麦克里迪神父。 信念问:你脖子上为什么围着那个白白的东西? 我解释说:那是特别的上衣,表示他在教堂工作。 信念皱眉说:我还以为他是谁的父亲。 神父咧嘴一笑。那确实是最容易让人搞不清楚的地方。他轻轻抬起信念缠了绷带的手。我听說妳跟上帝说话,我自己也想跟上帝说话。 她也让你的手变得很痛吗? 我凝望信念。在此之前,我都不知道她这个上帝告诉她什么事情会发生,我没想到要问。 神父回答:没有,信念,上帝并没有让我的手变痛。 我在他声音里听到的是遗憾吗? 在那一刻,我妈以托盘端着柠檬果冻走进来。信念,今天没有红色的,不过啊。她以眼神扫了神父一下,酸溜溜地说:已经开始啦。 麦克里迪神父与她打招呼:妳一定是艾普斯坦太太,很高兴认识妳。 我妈噘起嘴。真希望这句话我也说得出口。 妈。 哟,真的啊,妳知道的,我现在是能活一天算一天,对于想改变我孙女信仰的男人,我才不要拍他的马屁。 相信我,我没有想改变妳孙女信仰的意图 当然没有,手已经流血了,你觉得事情已经成了一半。圣伤,哼,我的老天! 我翻起白眼,拉起神父的手肘。妈,也许妳可以照顾信念,帮忙她吃果冻。 我妈大喇喇地说:太好了,在这段期间,妳可以把他弄走。 和麦克里迪神父一来到走廊,我就道歉:非常不好意思,我母亲实在不太能接受这件事。 那妳呢? 我还在慢慢习惯信念跟上帝说话的概念,再进一步唉,我根本想都不敢想。 麦克里迪神父笑了笑。圣伤,如果那是圣伤的话,那是礼物。 是礼物才怪,让人持续痛苦,让人变成怪胎秀的主角。我明白圣伤(stigmata)以污名(stigma)为字源是有理由的。 不知道有多少人会說妳女儿得到保佑。 她不相信她得到保佑。我很尴尬,嗓音居然在颤抖。知道吗?一开始时她戴了深色手套,因为觉得丢脸,不敢让我看见她在流血。 麦克里迪神父似乎对此感到兴趣。就我对于出现圣伤者的些许认识,他们不会对世人展示伤口,他们会藏起来。 经过半晌的沉默,我停止走动。我们已经信步来到小儿科病房的尾端,来到我曾与伊安.弗莱契并立的育婴房。我要告解。 我好像常常引发人家忏悔。 我有次偷偷溜去听人家告解。 关于告解的告解?麦克里迪神父笑出声。 我当时十岁,想看看那是什么情景,却以为会有什么信号器响起,某种显示我不是天主教教徒的感应器。 不对,会使用高级科技的是新教教徒。他笑咪咪靠在墙上。其实我一直欣赏犹太人不告解这一点,说实在,妳可以向妳的母亲转达我的欣赏。 也许。 妳看,天主教的罪人告解,说了几句祷告,然后惭愧就抹干净了。我觉得犹太人永远像骆驼背着罪恶。妳认为哪一种威吓力量比较有效?麦克里迪神父敛起脸色转过身去。怀特女士,我不晓得上帝是否对信念说话,不过我愿意相信这件事情,我不在乎其他神职人员的说法,我从不相信灵来自宗教,灵来自我们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吸引旁人朝我们而来。妳女儿有许多灵。 好,所以这不是末日审判,镇公所的草地前面不会裂开出现火湖,没有列出名字的生命册。所以她是一个可能带有圣伤的犹太小孩,所以她碰巧看见了一名女性上帝。我的上级可能会反对,不过我得告诉妳,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令人震惊的。也许这是上帝所谓的中奖券,让许多不同人格的民众得以同时崇敬祂,全心崇敬祂。 我说:不过,她从来没有答应要这样,她不是任何人的救世主,也不是任何人的殉道者,她只是一个恐惧的小女孩。 麦克里迪神父紧紧瞅着我看了好久好久。玛丽亚,她也是上帝的子民。 我交叉胳膊掩藏颤抖。你就是这点错了。 麦克里迪神父锁上从牧师寓所通往他私人房间的房门,缓步走入厨房,坐在刮痕累累的桌子前,观察一束如聚光灯的细光,阳光在微尘之间摇曳。转念一想,他起身从冰箱拿出一瓶山姆亚当斯啤酒。他不会纵酒,只是可能在午后两三点的此时想喝喝晚餐的啤酒。 很糟糕,麦克里迪神父确实真心喜欢玛丽亚.怀特。 却也是确实且真心热爱自己的教会。 他喃喃自语:我这样做不是针对她们,我是为了每个人。接着他喝完整瓶啤酒。 从事神职几十年中,他曾两次为宗教异象提出意见。首次在越南,一名士兵说圣母在丛林中对他显灵,第二次更加令人不安,贫民区一位十六岁女孩声称圣灵使她怀孕,那次麦克里迪神父请求权威当局裁决,众人屏息以待,最后女孩生下再寻常不过的孩子,且DNA与唱诗班新任指挥相符。 他从来没遇过圣伤。 他叹了口气,从架上电话底抽出破烂的本子,开始寻找曼彻斯特主教公署的电话。 一九九九年十月十七日,出自《波士顿环球报》 异象圣徒之母心智失衡 新罕普布州新迦南镇新闻:如果你看见了,他们就会来了。 这恐怕是新迦南镇该名据称目睹上帝显灵之七岁大女孩的口号。虔诚与好奇人士成群涌入这个位于新州的小镇,为的是一睹能行使奇迹的小孩。 然而,此般神圣情景的根据或许比这票观众所能想像更流于世俗。据报,数年前,女孩的母亲曾因精神疾病入院。不愿具名的私立精神病院碧安园前精神医师证实,在一九九一年,玛丽亚.怀特是此间位于佛蒙特州柏林顿机构的病人,入住时间达四个月。记者问起她的疾病类型,该名精神医师拒绝表示意见。 根据哈佛大学心理系系主任乔西亚.贺伯特博士说法,最常见的成人精神病患的妄想中有若干与宗教有关,贺伯特表示:如果怀特女士的疾病涉及看见上帝的错觉.并不必然会导致女儿经历类似事件,不过在正常的亲子关系中,父母亲的认同非常重要,寻求认同的行为有千千万万种,这个个案或许与异象先知无关,而是一个拼命相?获得母亲关注的小女孩。记者询问贺伯特博士对于此女据说行使了奇迹的看法,他表示不以为然,认为这样的现象超过逻辑与科学的范畴。 至于小女孩所见异象所掀起的轩然大波,贺伯特强烈提出警告。我认为,把小孩予断言属实的事情当真之前,一定要检查左右这孩子性格的影响,在这个例子中,她所受的可能不是超自然的影响,而是畸形的影响。 在毫无预期之际,丹尼尔.索罗门经师偷偷通过我的防御线。 我们刚刚返家。那天下午,布伦贝格医生准许信念出院,我才帮信念盖好被子,洗好晚餐的盘碟,便有人敲打前门。索罗门经师居然有办法神不知鬼不觉溜过外面每个人的身边,我震惊不已,等到回神时,已经退后让他进门了。 他眼色惊慌,衣衫不整,长马尾散乱,鲜艳宽松的非洲套衫缠在腰间。他不安地摸弄颈前琥珀串珠,说:对不起,我了解现在的时间一定很不恰当 我比比他的服装,低声说:没这回事,对一个好不容易躲过枪林弹雨的人,我起码会让他进来。 他看看泥泞的上衣与牛仔裤,似乎惊见衣物竟然是这样的状况。他嘲讽说:他们可不是白白称我们是选民的。然后抬眼往楼梯上方看去, 我立刻绷紧了脸。她睡了。 其实我是来找妳的,妳订阅《波士顿环球报》吗? 我傻傻地问:报纸?我觉得很奇怪,他怎么有胆子公开谈论信念的事情,我简直快生气了,抢下他递给我的报纸。在第四版,一行标题映入我的眼帘:异象圣徒之母心智失衡。 当你的过去有秘密存在,日后每一分钟都要用来筑墙,让人更难发现怪兽。你说服自己,这道墙厚而稳固,有天醒来时,恐怖之事没有立刻跃上心头,于是你准许自己自由假装事情已经完全过去了,于是像这样的事情发生时,你更加痛苦,领悟到那道水泥墙其实如玻璃般透明,而且比玻璃加倍脆弱。 我跌坐到楼梯。为什么拿这个来给我? 我知道妳早晚会看到,我心想,亲自送来等于是我们犹太人所谓的懿行,我想从朋友处得知坏消息比较不会那么难受吧。 朋友?我听见自己承认:我是住过精神病院,试图自杀之后,我丈夫就把我送进去,可是我不是像这个贺伯特混蛋所说的是这样的精神病患。而且我从来没有见过上帝的幻影,绝不可能把这种事告诉信念。 怀特女士,我从来没认为妳这样做。 我苛刻地问:什么让你这么肯定? 索罗门经师耸耸肩膀。有个理论是这样说的,每个世代里会有三十六个正直不阿的人,在希伯来文中被称为lamed vavniks,lamed是三十,vav是六,他们通常性情文静温和,有时甚至未受教育,跟妳的小女儿并没有不同。他们不会出风头,多数人不知道他们。不过,怀特女士,这样的人是存在的。 你认为这是事实,且认为信念是其中一个。 我知道世界已经存在很久的时间了,还有,没错,我愿意相信信念是其中一个。走廊的钟在我们上方响起。妳不愿意吗? 直到隔日晚上,西奥多.欧索纳希蒙席(注:Monsignor,天主教教会神职人员的荣衔。)才有机会回覆麦克里迪神父的来电。他在小小的主教管区中忙着解决行政管理方面的梦魇,又要处理教会学校与天主教医院的财务灾难,又要研究竞争激烈的保险津贴,还花了尤其漫长难耐的时间执行一起棘手的审问,此案涉及曼彻斯特某神父与一群小学男童于一九八七年夏天静修时发生的事情。他坐到最爱的棕色裂纹皮革高背椅,拿起写有麦克里迪神父留言的纸片,然后拨出电话。 神父接起另一头电话线时,蒙席愉悦地喊:乔瑟夫!我是欧索纳希蒙席,有段时间没联络了对吧?其实,是很长一段时间。蒙席可以想起一张脸,却无法肯定这是新迦南镇的麦克里迪神父,还是新伦敦市的麦克道格神父。你要谈青年宣教活动(mission)吗? 麦克里迪神父回答:不是,是某个孩童看见的异象。 嗳,恐怕贝蒂年纪有点大了,不适合做秘书工作,听力的确快不行了,不过我舍不得让她走。那,是异象?看见幻影?青年宣教活动,例如替仁人家园计画盖房子,那是不错的事,甚至或者能补救性侵案件让教区得到的负面媒体评价,这个这反而只会让情况看起来更糟吧。怎样的异象? 我们这里有个小孩子,七岁大的女孩,她好像看见了上帝。麦克里迪吞吞吐吐,接着又说:严格来说,她信的是犹太教。 蒙席心里一块石头就落了地,说:那么这就不是我们的问题了。 她有可能也出现圣伤。 欧索纳希蒙席想了想,整体来说这周已经很艰苦了。你知道我要为你怎么做吗?我会打电话给安德鲁主教,这件事着实超出我的专业知识。 可是 蒙席豪气地说:没有可是,我很荣幸替你这么做。麦克里迪神父还来不及告诉他,在信念,怀特眼中上帝是女性,他就把电话挂了。乔瑟夫沉沉叹了口气,把话筒放回电话托架,判断遗漏这一点也许根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坏事。 一九九九年十月十七日 对于拉斯维加斯,柯林.怀特喜欢的地方是,它永不打烊。身为业务代理,他会前往华府、西雅图、圣保罗与圣地牙哥等地,这些城市到了午夜通通关店休市,拉斯维加斯却如动脉悸动,将你卷引到歧途中。 对于拉斯维加斯,柯林.怀特所不喜欢的地方是,他在夜晚不得好眠。他不知道是因为城市就在旅馆窗外燃烧,赌场霓虹灯招牌亮得足以制造出人工白昼,还是因为他无法习惯新婚妻子整夜在床上改变姿势,还是或许他想起了信念,想起自己弃她而去,想起自己这么做会成了何种的父亲。 柯林离开蜷成一团沉睡的洁西卡,走入相邻的套房起居间,让眼睛适应黑暗。赠送的水果篮保持平衡搁在沙发扶手,里面有颗吃掉一半的苹果。柯林发出叹息,沉沉坐到椅垫,拿起果核,一面啃咬,一面把遥控器对准电视。 一则宣传新罕布夏州假期的广告,柯林目不转睛观赏淡彩的秋色、老人石的侧面像、深邃的滑雪道。乡愁让他感到一阵心痛,他放下苹果,往前倾身,让手肘稳在膝盖上。 若非绝对会引起洁西卡不悦,他会缩短蜜月。要解决前一段人生的问题,然后坚定不移展开新的人生,他还有好多事情得做。他想为一项简单事实向玛丽亚道歉:他们并非注定要一起生活。他想感受信念沉落在怀中的重量,当他哄她入睡靠过去拉被子时,会闻到甜甜的发香。他希望说出家庭一词时,肚子不会像水手结那样盘扭弯曲。 电视播出华盛顿山旅馆的鸟瞰景色。 柯林顿然拿起电话话筒,按下他以前的电话号码,就快要按完全部数字之前,想起新罕布夏州现在是凌晨四点半,便放下了电话。信念此刻必定在睡觉。 《今夜好莱坞! 》熟悉的主题曲洋溢着小房间,早料到半夜会播那种垃圾节目。他在沙发躺下闭起眼,听见佩特拉.萨加诺夫的嗓音时,眼睛张开一条缝。他也许累了,不过还没麻木。 她富有磁性的嗓音如毯裹住柯林,此时萤幕打出一行浅蓝色的大标题:年纪最小的圣人?萨加诺夫说:如你所见,我们实地走访上周开始发展的一则故事。就在我身后的这片草地上,爱滋宝宝拉斐尔.席凡诺与一名小女孩玩耍,然后他的病痛就神奇地治愈了。柯林斜着眼,想弄清楚佩特拉.萨加诺夫是哪里让他觉得这么熟悉某件他想不起来的事情。 《今夜好莱坞! 》发现,这位七岁大的奇迹创造者,本人由于离奇难解的病痛住进了医院。画面改为彩绘玻璃的资料图档。数百年来,信奉基督的圣人藉由圣伤表现达到信仰的极乐境界,所谓圣伤,是从医学角度而言不可能出现的伤口,这些伤会出现在双手、身侧与脚掌,反映出基督在十字架上所受的伤。萨加诺夫的旁白令柯林快睡着了。上帝从某种方式接触一位新罕布夏州的小孩,圣伤只是逐渐累积的证据清单中最新一项。 佩特拉.萨加诺夫又回到画面,她站在石墙前面。披着毯子、套着睡袋的人沿墙排列,也有人拿着鲜花、念珠与相机。吉姆,你可以看出来,相信小女孩所言的民众人数随时都在增加,现在这里有超过两百位的民众,他们听说小女孩看见异象,行使了奇迹,想设法接触她。 画面回到《今夜好莱坞! 》主持人。关于小女孩的健康情况,有最新消息吗? 吉姆,我们知道她从医院返家,这位年幼的灵疗师现在能否治疗自己呢?这还有待观察。你收看的是《今夜好莱坞! 》,我是佩特拉.萨加诺夫,为你实地追踪报导。 柯林坐起身,顿悟为何这一切看来如此之熟悉:佩特拉.萨加诺夫正站在他自家车道的东缘。 一九九九年十月十八日 知道吗?伊安打断大卫,害得大卫张大了嘴。我完全不在乎,我只知道告诉我《波士顿环球报》上刊载什么是你的工作,而这个重要的趣闻你竟然能够看漏掉。他的嗓音随每一个字提高音量,大声到年轻的大卫不得不退到露营拖车的车门。伊安自这位媒体助理手中抢下昨天的报纸,不必绷着脸朝大卫的方向看去,这位年轻人就逃离了休旅车。 伊安沉坐到难坐的长榻,再次浏览这篇短文,寻找忽略之处。照理说,这篇报导应该让他乐得飞上天,它间接调侃信念的可信度,让伊安不必成为狗仔队。艾伦.麦马纳的表现超乎他的预期,不光取得让玛丽亚被关起来的法院强制令记录,还从某精神医师口中证实她的确是病患。如果这是其他的个案,伊安早就拨手机邀请麦马纳到临时记者会上发言,还会巧妙暗示这位记者可从其他什么途径毁谤怀特一家。 伊安却只能纳闷,一开始究竟为何要匿名打电话到麦马纳的办公室。 伊安闭上眼,以头撞击露营拖车内壁,打算想起自己是从何时开始推动这件事的,啊,没错,就是米丽.艾普斯坦死而复活的时候。好吧,伊安差不多是原谅了自己,这种新闻很难不去追嘛,若要老实说,这种事他做过几百次了。他认为怀疑种子播下越多,赢得的拥护者便会越多,此事的问题不在于他提供这位记者一丝线索,而是他让对方去追查玛丽亚.怀特。 坏就坏在他喜欢她,明知不该,明知这将有碍他的判断,却依然还是喜欢她。他能抵抗外表的吸引力,这份喜爱却超越了外表。有几回他发现自己希望她没有涉及这起事件,这么一来最后受伤的人就不会是她。那种不曾体验的感觉令他怕得要命。 敲门声打断他的思绪,伊安猛然开门,以为会看见忏悔的大卫来恳求工作,没想到却是这辈子没见过的人。这名中年男子腹部微凸,金发逐渐稀疏,身穿棒球夹克,靠近拉链缝线处还有污渍。嘿!我注意到了,你已经是我的仰慕者了。 伊安看一眼还紧抓着那篇《环球报》报导的拳头。 男子伸出手说:我是艾伦.麦马纳,很荣幸见到你,我来这里继续做系列报导,看到露营拖车,于是怎么说呢?我想我们都在追同一则故事吧,英雄所见略同。 伊安对此人的手视而不见。而你非属英雄行列。 可是你 他紧握住麦马纳的手指,在路人眼中,这动作看似握手,实质却能造成剧痛。伊安切齿痛骂:我独立工作,如果你胆敢暗示我跟你刊印的胡扯有任何的牵连,我会掀出你不为人知的秘密,多到让你老板连ABC都不让你写,更不用说讣闻了。他当着记者的面把门用力甩上,然后感到一阵莫大的满足。 七岁时,康士坦丁.克里斯多佛.安德鲁把一小段一小段带刺铁丝缝入衣服内衬,他认为,要能离开出生与可能老死的街坊,唯有为上帝实践苦行,直到祂注意到自己为止。母亲自西西里搭船过来后,不曾费心学习英语,始终认为他将成为神职人员,而他出生时肚皮上明显的十字形草莓色胎记就是征兆。成长过程中,康士坦丁常常听说自己即将被任命圣职.也就渐渐认同了这是事实。 他热爱天主教,在一穷二白的少数民族移民社区,那是一周一次的多彩、镀金与壮丽。奉献得到了充分的回报,他在天主教管理阶层往上爬,十五年前爬到主教位置,五年前想退休,教宗却不许。他长期与天主教民间教徒来往,由于他的信仰使命不单限于找出募款活动的重要门路,当欧索纳希蒙席来电告知据称有带圣伤者出现的报导,他一时间激动万分。 他问:我们现在说的是什么?他语气很恼怒,因为接了这通电话,就无法及时赶上在义大利中心举办的传统早餐会,与曼彻斯特数一数二富裕的天主教商人碰面。手?脚?身侧? 蒙席说:就我所知,只有手,这孩子好像是犹太人。 那就这样吧,让犹太经师去处理她的事。 这样是可以,不过已经有媒体注意这件事,根据麦克里迪神父所言,约有三百名遵循天主教教规的信徒到现场参观。他清清喉咙。还有据称是复活的小事件。 安德鲁主教说:你是说媒体注意了?身为天主教统治阶层的一员,他注意到一个现象,当信仰由于完善的公关得到鼓吹,教会获得捐款的次数会更加频繁。假如他在十二月前达到募款目标,或许能到斯科次达打一下子的高尔夫球。他恨不得自己是波士顿那样大城市的主教,而非统管新罕普夏州南部又小又穷的辖区,这个心愿不是第一次有的。今年我派了三个候选人到圣约翰神学院,他们应该可以去探个究竟,省得我们还要派个神学院神父过去。 太好了,主教。我会通知麦克里迪神父。 主教挂了电话,然后打给波士顿圣约翰神学院院长,先聊了片刻波士顿塞尔提克篮球队的比赛,然后才讲起正事,发挥平日保留给应酬场合那种刻意营造的魅力。不到十分钟,院长就吐出一个名字,安德鲁抄在纸条上转交给助理。当他离开办公室时,考虑的是要吃松饼还是法国吐司,把出现圣伤小女孩的事情彻底自心里抹去了。 今天不会是开心的日子,信念知道,因为妈妈做了香蕉煎饼当早餐。她喜欢一般的煎饼,不过香蕉放入煎锅时闻起来像脚丫子,她努力要吞下去时,反而会忍不住一直想起有汗渍的袜子,这就足以让她在吃早餐时想吐。她绝对跟妈妈讲过千千万万次她不喜欢香蕉煎饼,不过如同她说的多数事情,妈妈没有记住,所以信念怀疑自己说话时,其实只是在发出噪音,或者音量只有在她脑里转成大声, 她钻到桌前的位置说:妈妈,我想吃别的。 妈妈没说话,侧身走来,把香蕉煎饼拿走。信念大吃一惊,每当妈妈没有拿出谷片盒子,反而不辞辛苦匆匆做了早餐,不管盘上装了什么,那意味她为了信念的这一顿无疑投入大量的时间与心力。信念看着妈妈把煎饼扔进厨余机,心不在焉地扳起开关。 我该吃什么? 妈妈看着她眨眨眼睛,回过神说:咦,我不知道,麦片? 不等信念认可,她便撕开一包倒进碗内,然后以即时热水水龙头注水。妈妈把碗放下时,信念臆见碗发出清脆声音,然后用力一闻,闻到了香蕉。 她喃喃说:我相信爸爸不会让我吃像这样一整碗恶心的东西。 妈妈嗖地转过身来。妳說什么? 信念昂起下巴。我相信,如果我跟爸爸住,他不会让我吃这个。 妈妈的眼睛下垂发红,声音轻柔得让信念光是听就觉得心痛。她当下觉得肚子好像挨了一踢,看着妈妈,困难地吞下口水,仿佛香蕉麦片卡在喉咙。妳想跟爸爸住? 信念咬唇,她爱爸爸,这是千真万确,不过妈妈不一样,跟她在一起比较轻松,跟她的牵绊比较深,在妈妈人生的边陲生活多年之后,信念不愿放弃珍贵的片刻。 信念小心地说:我想留在这里。 这句话是值得的,看妈妈冲过两人之间的空间把信念揽入怀中的样子就知道了。更好的是,妈妈的手肘戳进香蕉麦片,妈妈骂了声讨厌,然后脸红了。我最好帮妳弄别的。 嗯。 她看着妈妈洗净袖子,打湿海绵,妈妈开始擦桌子时说:我不太会做这种事。 一团团的麦片自桌边洒落,落到信念的大腿与地板。她抬头看妈妈的头发如帘子遮住半张脸,看妈妈脸颊上小小的酒窝。信念还在学走路时,总会摸着妈妈脸颊上的那一点,妈妈大笑时那个地方会凹下去。她喜欢那样,喜欢自己恰好落入妈妈的笑容里。 信念说:妳做得很棒。然后害羞地从椅子站起来,亲亲妈妈弯弯的脖子。 在他老旧雪弗兰车上,麦克里迪神父偷瞄副驾驶座上的教士,暗想就算拥有教牧心理学研究所学位也不会让一个人变成专家。洛克神父刚自圣约翰神学院毕业,还初出茅庐,年纪极轻,麦克里迪神父到越南时,他恐怕都还没出生呢。困于波士顿,困于神学院,只会让他成为学术象牙塔里的怪人,要意外碰上教区信徒求助,不会知道怎么提出建议的。 不过,这种话麦克里迪神父当然不会说出口,转进玛丽亚.怀特家的车道时,他和蔼可亲地问:教牧心理学,怎么会想学那个? 洛克神父交叉起双腿,刷毛袜与勃肯牌凉鞋从黑长裤底偷偷露出。哦,我想是给人民的礼物吧,要不是当初体会到另一种使命感,我大概会当精神科医师。 以及,想告诉大家这件事情的强烈需要。嗯,我不知道院长跟你说了多少信念.怀特的事情。 洛克说:不多,只是要我来这里检查她的心理状况。 俗世的精神医师已经替她做过正式的检查。 洛克从位置上转身。这孩子的确看见宗教异象的机会根本上是零,这点你确实了解吧? 麦克里迪神父笑了一笑。你难道从来没见过装一半的杯子吗? 如果我们在讨论的是心智问题,一半根本比不上完整。 麦克里迪神父将车子停在怀特家对面的田野,介于一辆露营车与一群坐在折叠运动场椅上的老妇人之间。神学院来的教士看看四周,惊讶得合不拢嘴。哇!她已经有不少信徒。 他们与车道尾的警察聊了几句,谢天谢地,对方又是教区信徒,麦克里迪神父表示他们与怀特女士约好见面,警察便轻易放他们通行。 他们沿车道往前走,洛克问:有吗?我们约了时间? 严格来说没有。麦克里迪神父来到前门敲了敲,发现有张精灵似的小脸从侧窗往外偷看他们。钥匙转动锁头时,杆锁簧落下的声响传出,接着大门转开。信念伸出双手让神父仔细瞧瞧,说:好多了,看,我只需要用OK绷。 麦克里迪神父吹了声口哨。而且还是摩登原始人卡通图案的OK绷,好酷。 信念朝第二位教士看一眼,然后把双手收到背后,忽然想起一件事。我不应该跟你说话的。 那么也许我们可以跟妳妈妈说话。 她在楼上洗澡。 洛克往前走。这位麦克里迪神父告诉我,妳住院时,他喜欢跟妳說话,所以我也好期待好期待可以跟妳說说话。 麦克里迪神父察觉信念动摇了,也许教牧心理学到底还是有两把刷子。信念,妳妈妈认识我,一定不会介意的。 你们或许最好等到她下来。 洛克转向麦克里迪神父。啊,那我就不知道现在怎么处理我带来的那些游戏了。 信念用衣袖擦门把,把门把擦得光可鉴人。她说:游戏? 我在楼上,才拿起毛巾擦干头发,便听见男性声音。信念!我赶紧穿上衣服,冲下楼时肚子纠成一团, 我发现她跟麦克里迪神父、另一位陌生的教士坐在地上,以绿色蜡笔圈选显然是心理评估问卷的答案。我咬牙切齿,提醒自己记得打电话给警察局局长,让他派一个信奉新教的巡警来。信念,妳不该开门。 麦克里迪神父平静地回答:是我的错,我跟她說妳不会介意。他露出迟疑之情,然后朝第二位教士方向点个头。这位是波士顿圣约翰神学院的洛克神父,他大老远来这里见信念。 我大失所望,脸颊发烫。你怎么可以这样!你应该站在我们这边。麦克里迪神父开口要道歉,我却不让他说。不用了,别以为你能说什么让人满意的话,因为你没办法。 玛丽亚,我别无选择,在天主教教会我们要遵循既定程序,而且 我们又不是天主教教徒! 洛克神父霍地站起来。妳们不是,可是妳的女儿吸引了大批天主教民众的注意,教会当局想确认他们没有被误导。 我想像出十字架受难的画面,还有在木桩上受火刑焚烧的情景。麦克里迪神父说:玛丽亚,我们不会拍照,不会在夜间新闻播放信念牌早餐谷物广告,只是希望跟她说说话,一下子就好。 信念站起来,将手塞进我的手里。没关系,妈,真的没关系。 我看看女儿的脸,然后看看神父的脸,坚决地说:三十分钟。然后把手臂抱在胸前,坐到她的身旁,准备留在现场看着。 洛克神父大可收拾起诊断测验与墨迹投射测验,搭最快一班国铁回家,不用电脑分析,他就知道信念.怀特并非脱离现实的小孩,也没有精神病患的行为。 他朝麦克里迪神父瞄去,同时在茶几上的装饰钵里挑来挑去,拣出一粒黄色M&M's巧克力扔进嘴里。那位母亲有超过二十分钟的时间几乎一条肌肉也没动过。洛克大惑不解,小女孩没有精神疾病,从宗教角度来看似乎也没有特别问题。他曾被派到普利茅斯检查一位妇人,对方哇啦哇啦胡扯上帝告诉她的事情,信念和她不同,更确切地说,信念.怀特多半时间根本不说话。 他思索接下来的行动,同时自口袋拿出念珠心不在焉地抚弄。信念低呼:哇,好漂亮。 他注视磨光的珠子。想看一看吗? 信念点头,像戴项链一样把念珠从头套上。是这样用的吗? 不对,这是用来向上帝祷告的。信念露出茫然的表情,洛克又补充说: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信念的笑声打断了他。 你说错了。 哪里错了? 信念两眼一翻。上帝是妈妈。 妳說什么? 女士,上帝是一名女士。 洛克满脸通红,女性的上帝?绝不可能,他迅速朝怀特女士转头,怀特女士挑起眉毛耸耸肩。麦克里迪神父则变成纯真无邪的化身,说:哎呀,我忘了提起那一点啦? 刚过晚间十点,门铃响起,我不希望信念被人吵醒,便匆忙下楼,门一拉开,发现眼前看着的人是柯林。 他的样子很糟,头发一侧是扁的,好像他睡在那一侧,防水风衣皱巴巴的,眼睛由于睡眠不足而充满血丝,嘴巴紧抿成细细长长一条,传达出非难的意味。 他掉头朝停在马路对面玉米田的厢型车和轿车看一眼,一轮满月照亮了那里。困倦的信念跌跌撞撞下楼,奔过来,急遽停在我的身旁,两手环抱我的腰。 柯林见到她,蹲下来伸出一只手。信念犹豫不决,然后冲到我的身后。柯林严厉地说:拜托,妳对我女儿做了什么? 玛丽亚回答:你居然讲得出那种话来,实在太好笑了。 柯林得用上全身的自制力,才不致于推开她去摸女儿。抵达之前,他全然不知会发现什么,那些没用的电视娱乐新闻扭曲事实,就像《国家询问报》可能把明星伊莉莎白.泰勒的头颅接到海瑟.洛克莱的身体上。柯林以为,也许他会发现信念的手掌被火炉烫伤,也许她从脚踏车摔下需要缝针。小女孩双手流血,这么蹩脚的摄影镜头,有许多方式可以解释。 柯林订了最早一班离开拉斯维加斯的经济舱位子,大力反对洁西卡跟过来,就这样搭机,驾驶租来的车子,奔波了一整天,抵达以前的家的车道时,没料到会发现这里被警方封锁,还排列着祭坛、帐篷与成群结队的好奇人士。 他厉声说:我要进去。信念便放开母亲,飞也似地冲上楼。 我想不可以,这是我家,现在是我家。 柯林需要片刻时间镇定下来,玛丽亚竟然会跟他说不?他往前挤,没想到她一只坚定的手挡下他。 柯林,我是说真的,必要的话,我会报警。 他黯然大喊:去啊!妈的,他们就在车道尾! 他又疲倦又暴躁,不知如何才好。一开始准备离婚时,没经过三思,他就把信念的监护权给了玛丽亚,从没想过准备将信念带入混乱的新生活之际,她会阻碍自己。她以前会讲道理,不讲道理时就容易受到别人的影响。 以前。他心平气和地说:嘿,妳可以告诉我,信念的手是怎么一回事? 玛丽亚低头看着自己的光脚。要说并不简单。 想办法简单说。 她迟疑了,接着把门再推开一些,让他能够走进来。 再度帮信念盖好被子后,我把一切解释给柯林听:想像出来的朋友、精神病药、经常结队而来的神父与经师、我妈的复活。他只管瞪着我,一会之后哈哈笑了起来。我一时间还被妳唬住了。 柯林,我没有开玩笑。 好,妳当真认为信念能与上帝热线联络。他又笑起来。小亚,她一向想像力丰富,这点妳也知道,记得那次她让幼稚园全班同学相信,他们下课到外面休息时,会去迪士尼乐园玩? 我无法专心,暗自酝酿着怒气,恨死柯林自以为可以回来这里发号施令,他明明在几个月前就放弃了那个权利。不过我还有其他的感受,与柯林共处一室依然有种回家的感觉,我的身体仿佛知道它的权利,我都还没说服自己的心可以那样做,身体已然朝他偎去。我的心底深处刮起了龙卷风,飞速转动,卷起他永远回来了的假设,从中心将我的理智吸去。我注视柯林嘴巴的动作变化,细听他以昵称呼唤我,怀疑自己能否禁得起靠他如此之近却又知道他不再要我了。 不管发生什么事,局面已经失控了,妳以为她不能去上学是正常的吗?一大堆人睡在杜鹃花下,以为我们的女儿他在我鼻子底下捻手指。喂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我怔怔望着他的长手指,虽然已经裁定离婚了,柯林还带着婚戒。 然后,我发现那不是我给他的那一只。 柯林啊了一声,脸红起来。那个啊。他用另一只手掌遮住戒指。我,嗯,结婚了,跟洁西卡。 我摇头时,把对柯林的憧憬重新组合。他不是偶像,不是温柔的记忆,只不过是某个我永远无法了解的人。我缓缓重复:你跟洁西卡结婚了。 对。 你跟洁西卡结婚了。 小亚,我们的婚姻始终行不通,我很遗憾,真的真的为此感到遗憾。 我又是满腔的怒气。我们始终没办法让我们的婚姻幸福吗?柯林,只有我愿意努力,你怎么可能知道? 对,妳愿意努力,不过,小亚我不愿意。 他摸摸我的手,我却把手抽开,塞到两膝之间。柯林,你愿意再次努力,只是对象不是我。 对,不是妳。他尴尬地别过头去。那个现在不重要。 不重要?拜托,还有什么更重要的? 信念。这次跟妳无关,妳永远都扭曲情况,让事情变成是妳的问题、妳的担忧。 我大喊:以前跟我有关,你怎么能说碧安园跟我无关? 因为我们不是在谈论碧安园!拜托,我们正在讨论的是我们的女儿!他理了理头发。已经八年了,天啊,我做了我认为必须做的事,难道妳永远都不会原谅我那件事吗? 我轻声说:看样子是不会了。 片刻后柯林说:我知道,对不起。 我也对不起。 他伸出手臂,我移到他的怀里。持平而论,我很惊讶,我们怎么能如此熟知某人的身体,即便是分离之后,还能像是童年造访过而多年后重返的大地,眼光朝陌生望去,立足点却极有把握。他对着我的发丝细声说:我绝对没有要伤害妳的意思。 我也打算对他说同样的话,说出来却完全走样。我从来没有要爱你的意思。 柯林心头一惊,往后退开,脸上露出苦笑。只是闹着玩的哦?他摸摸我的脸颊。小亚,妳知道我是对的,信念不该承受这些。 此时我忽然想到他来的原因,不是来与我和解的,而是要带走我的女儿。 我顿时想起一件事,多年前我偶尔会半夜唤醒他,问他无聊的问题:好家伙牌爆米花零嘴里,你最喜欢什么?花生还是爆米花?如果你要成为一周里的某一天,你想成为周几?等等,犹如我预备参加《新婚默契大考验》节目。柯林总是拉起枕头蒙住头,询问我为什么必须知道。我现在明白了,我像松鼠把答案收藏起来,给自己少许的荣誉,我不知道柯林跟别的女人上床,却知道他喜欢煎蛋里的蛋黄是破的,壁纸糨糊的味道会让他头晕,如果有机会学新语言,他会选择日语。 而今,洁西卡将得知这些事情,洁西卡将拥有我的丈夫、我的女儿。 柯林说了,信念不该承受这些。 而我认为我也不该。 想到这里,我的心头一揪,万一我无法留下信念呢? 我蓦然觉得自己强壮到足以移山,足以单手扫荡所有窃取我隐私的人,我可以带信念到别的地方,没有人有机会经过时摸她、扯下她的毛衣毛球或翻查她丢弃的垃圾。 我坚强得足以承认,我这个母亲的角色或许整体而言做得还不错。还有,我感觉自己有力量承认,这是有生以来头一次我希望柯林快快走掉算了。 我说:如果信念毫不怀疑地告诉我,天空是橘色的,那么我会接受这个观念。如果她这样说,而且是有理由的,那么我会仔细聆听。 柯林动也不动。妳相信她跟上帝说话.她让死人复活等等谎话?疯了吧。 没有,我也没有发疯。我站起来。你决定把信念的监护权给我,感恩节时你能来探望她。不过,在那之前我不想听见你的消息,柯林。 我走向前门,把门打开扶着,柯林却过了半晌才从被人打发走的震惊中回神。他快步朝门口走来,柔声说:你不会听到我的消息,你会收到我律师的消息。 虽然刚刚寻获了勇气,柯林走后,我颤抖了好几个小时。我打开楼下每一盏灯,在房间之间来去,想找出舒服的地方,最后在餐桌前坐下,小心把玩多年前制作的农舍模型的活动窗板。主卧室浴室的壁纸已经换过了,信念现在不睡在摇篮里,而是睡床,当然,现在这里是两人的住所,而非三人的住家。 柯林的所为、柯林的恐吓,都让我非常愤怒,这股怒气驱使我爬上楼梯,穿过走廊,来到信念的房间门口如鬼魂徘徊。他是认真的?他会竭力争取,把信念带走? 他会赢,这点我知道,我没有机会。如果不是柯林来带走信念,那将会是别人,天主教教会的另一个高阶教士那个电视八卦新闻的记者,她那条在全美播报的新闻让柯林跑来或者千千万万也看到报导而想要从她身上捞到一点好处的其他人。 我蹑手蹑脚走进房间,在窄床上躺到信念身旁,往下凝视她脖子的斜面、她耳朵的螺旋。怎么会快到失去某样事物,才明白事物有多么珍贵? 信念挪动身子,翻过来看着我眨眼,睡眼惺忪地说:我闻到橘子。 是我的洗发精。我把她身上的被子拉平。继续睡吧。 爸爸还在吗? 走了。 明天会再来吗? 我凝望信念,然后做出决定。我不想这样做,可是根本别无选择。我说:他不能再来了,因为妳跟我要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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