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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章

留住信念 茱迪.皮考特 17603 2023-02-05
不与我相合的.就是敌我的。 <路加福音>第十一章第二十三节 一九九九年十月六日 伊安的祖母是名不折不扣的保守派南方上流名媛,把信仰当防弹背心穿在身上,把感谢上帝,我这女人信奉基督时时挂在嘴边。发现丈夫为了快乐甜甜圈连锁店的女侍抛弃她时,她讲了这句话。听说庄园卖了,将改为潘尼连锁百货分店,有辱她的身分,她也扯出这句口头禅来做做样子。而当上帝并没有为她显灵,她则偷偷取出藏在楼下马桶水槽的波本酒,学习祂的怠惰。 伊安在南方基督教浸礼会的沼气中长大,这股不良影响与北方佬的怀疑论相差甚远。在南方一带,聚落绕着教堂而兴,在某些地方,宗教甚而驾驭南方民众,个人的价值依据他经常出入哪间上帝之家而决定。老实说,伊安觉得与北方佬相处自在许多,对北方佬而言,宗教是事后反思,而非生活主食。北方有容许怀疑存在的空间或者说,伊安是如此以为,只是眼见米丽.艾普斯坦死而复活,他便不再这样想了。

透过内线,他查阅了米丽.艾普斯坦的病历,分别有三位医疗专业人士签名证明此女已然断气。然而就在几天前伊安亲眼目睹她矍铄强健的模样。 他的收视率再次攀高,若不设法火上添油,收视率的持久度只与七月天的冰块一样。而这个油呢,看样子是不会来自米丽.艾普斯坦的观点。他把头埋入手里思索下一步。他学会了一件事,人人皆有秘密,一概不希望世人发掘的事。这一点他尤其应当了然于胸。 艾伦.麦马纳把奶油海绵蛋糕的包装撕开,个人专线电话便立刻响起,他拿起话筒咆哮:是怎样? 。他已经告诉过老婆,别在他上班时打来,行行好,这里可是他能得到些许宁静的唯一处所。 你知道拉撒路的事情? 那声音低沉,经过伪装,绝非他老婆的。你究竟是谁?

那声音重复问:你知道拉撒路的事情?还有,谁能从中获益呢? 喂,老兄,我不知道什么他听见清楚的一声喀嚓,接着是嘟嘟嘟的拨号声。拉撒路,搞什么鬼。 一定是万圣节的恶作剧。万圣节即将到来,艾伦发表文章时会署名,所以人人皆知他写讣闻,若有人要恶作剧,想谈论死者复活的话题,电话自然会转给艾伦。他才把这件事抛到脑后,讣闻组的电话线开始接收传真。他叹口气,往传真机走去,大概是美联社注意到某位名人往生的消息。他眯起眼睛,端详《新迦南纪事报》标题底下那张解析度粗糙的妇人照片,管它那是什么鬼地方。 妇人死而复生 拉撒路。 艾伦坐回去,恨不得能想起《圣经》里到底是怎么说拉撒路(注:Lazarus,其因耶稣而复活。)的,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在《圣经》中读过那则故事。于是隔着走道,把身子朝一位同事靠去。小芭,有《圣经》吗?

她笑出声。当然有,就在立可白旁边。要做什么?你见到上帝啦? 闭嘴啦妳。艾伦的脸沉下。 《新迦南纪事报》,这份报纸要让他看到,他也不会拿起来瞧一眼,这里却有则报导,在那个鸟不拉屎的小地方,有位妇人死后复活。 那位精神科的女医师也是新迦南镇的人。 艾伦又一次迅速浏览报导,答案藏在第四行有了,艾普斯坦的外孙女与上帝沟通。 哟,那个小镇还能有几个孩子符合凯勒医生的描述呢?艾伦思索其中的意涵。一个小女孩看见上帝,跟上帝说话,突然能够行使奇迹。那样的新闻在新罕布夏州城镇自然是头版新闻。 还有,谁能从中获益? 来电者是这么说的。复活,米丽.艾普斯坦绝对获得最大的好处除非说,那根本不是复活。艾伦又一次浏览该篇报导,伊安.弗莱契那个家伙在那一带徘徊,铁定表示他也嗅出什么不太对劲的事情。那么谁能从一个造假的奇迹中获益呢?孩子是其中一个,不过那种年纪的孩童永远要靠经理人来拉生意。

在这个例子里,那人八成是她的母亲。 一九九九年十月七日 清晨五点刚过,玛丽亚听见前门打开的声响,闪电似地跳下床,狂奔下楼,自前厅的伞架抽出雨伞,拿起来像球棒一样挥舞,寻找入侵者的身影。来啊!她大声呼喊,心头怦怦乱跳。你要照片?你想做独家?混蛋东西,给我出来! 竟然毫无动静,无人活动。她骂着脏话,扔下雨伞,从侧窗瞥见信念。信念打光脚穿睡衣,在草地上推动洋娃娃推车。 玛丽亚往路边人数不多的追随者看去。来自亚利桑纳州的狂热信徒幸福地在石墙远侧休眠,白日守候信念现身的记者显然离开了。其实,唯一正在观察信念的是伊安.弗莱契,他露出憔悴又狰狞的面容站在露营拖车门口。 嗨,妈咪。信念挥挥手。想跟我一起玩吗?

玛丽亚忍住本来准备提出的异议。妳的脚不冷吗? 不会,外头很舒服。信念朝洋娃娃推车弯身,温柔轻声说:对不对啊?然后把洋娃娃身上的毯子盖好。 只是,洋娃娃居然在动,棕色的小拳头对着晨雾扑打,一头卷发底下有很大一片环形创口。信念自推车抱起洋娃娃,让他贴着自己的脸颊。宝宝好乖哦。 就在那时,玛丽亚注意到了,一名瘦小女子躲在车道边缘的涔树后方,包着头巾,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小婴儿,却也没有准备从信念手中讨回孩子的打算。 信念把娃娃放回玩具推车,将娃娃推到她早就拖来前院草坪的洋娃娃高脚餐椅,然后假装用玩具水果喂他。娃娃笑了,踢着高脚餐椅的椅脚,宏亮的笑声惊醒一名摄影师,摄影师拿起相机对准信念,以令人惊恐的速度拍照。

玛丽亚猛然从恍神中恢复清醒,走下门廊大步朝女儿走去。宝贝,我想我们现在得进去了。 信念眯眼望向推挤着地平线的太阳。啊,才刚刚开始好玩。 玛丽亚抚摩她的头发。我知道,也许我们晚点再出来。她说这句话时,眼光在稀疏的人群中游移,然后停留在伊安.弗莱契漠然的脸庞不动。在这段期间,他没有移动,除了观察之外,没有更加狡诈的动作。玛丽亚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回信念身上。我觉得妳现在应该送他回去他妈妈那里了。 信念小心翼翼抱起娃娃,嘴唇往他额头创口压下去,然后朝涔树走去,将婴儿交给他那正在啜泣的母亲。妇人显然想跟信念说什么,只是喘不过气,说出不口。信念轻轻碰了碰她的手,摸摸她托着婴儿头颅的手指。再带他来玩,可以吗?

妇人点头,擦擦眼睛。信念悄悄把妇人的手放入母亲的手里,牵着完全陌生人的手,这种感觉令玛丽亚不知所措。她的肚子里怀了信念,察觉她推挤着来到了人世,然后给她一个家七年,却完全不知将会出现这样的事情。这怎么可能呢? 她准备带女儿走上门廊时,看见伊安.弗莱契无耻地沿着车道走来,拿回塑胶洋娃娃推车、小型喂食餐椅与一小篮的玩具蔬果。玛丽亚从他手中接过玩具,生硬地说了声:不好意思,失陪了。 他凝视着信念往后退开。但愿我能让妳们走开。 信念.怀特意外现身后,伊安回到露营拖车。而今目睹到她如每个七岁小孩一般玩耍,他便更加确信自己的推测,元凶无疑是她的母亲,母亲一出现,小孩就停下来:灵疗师服从她的指示。无论动机为何,玛丽亚.怀特是这场戏的主使。

他见识过江湖郎中,那些男男女女拥有让骗局无法被拆穿的天赋,干这门行当通常不是为钱就是为名,而这就是伊安觉得不甚合理之处,玛丽亚的眼光里有种特质会令他想起受害者,而非大骗子,仿佛她根本情愿这一切不曾发生。 该死,说到底就是她戏演得真好。美貌能成为巧妙的伪装,因为那具备令人分心的力量,即使流露出睡意,她的五官纯真无邪,朝女儿走去时那双隐没在院子里的迷人双腿。当然,那只是诱饵,如她的稚女所行使的奇迹,也是惑眼的幻象。如果信念.怀特能见到上帝显灵,能让死者复生,那伊安就不是伊安。 一九九九年十月八日 魏斯曼经师对玛丽亚说:这位是丹尼尔.索罗门经师。 、 穿手工扎染衬衫的男子伸手露齿一笑。我相信我跟英明的索罗门国王同名不是没有道理的。玛丽亚没有莞尔,反是将手往后伸去,信念正挨着她的臀部偷看陌生人。

索罗门经师说:我是波尔德市拜特啊姆哈达许圣会的精神领袖。 玛丽亚看看他的衬衫,瞧瞧他系成马尾的长发,心想:好啊,你要是犹太经师,我就是英格兰女王了。 索罗门经师解释:拜特啊姆哈达许的意思是新世代之家,我的圣会参与犹太复兴运动,我们运用犹太的哲学观点,也采用佛教、伊斯兰神秘教派苏菲派与美国原住民的传统。他看了魏斯曼经师一眼。我们想更进一步了解信念的情形。 玛丽亚说:听着,我实在不认为有什么话可以跟你说的。她本来根本不打算让经师进门,只是留他们在门廊似乎显得没有人情味。她打发信念到游戏间去,不让她在无意间听见谈话。魏斯曼经师,上次我见到你时,很清楚感觉到信念并没有让你觉得很特别,你认为这是我让她演的戏。

魏斯曼经师说:对对,我明白,我还是不信,却还是主动打电话给索罗门经师。是这样的,怀特女士,妳们离开教堂之后,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一对婚姻出现问题的夫妻重修旧好。 玛丽亚问:那有什么好奇怪的?柯林在她心里一闪而过,胸口感到熟悉的刺痛。 魏斯曼说:相信我,妳带女儿来的那天之前,他们吵得水火不容。他摊开手掌。我解释得不是非常清楚。我读到关于妳母亲的报章新闻之后,才猛然想到,有人可能会认为这对夫妻和解与信念之间或许有关连,于是回忆起索罗门经师两、三年前在犹太经师会议中提到的某件事。当时我们提出一个问题:当今的上帝会对先知说什么?我说一定是神旨,例如和平即将降临以色列,或者这正是战胜巴勒斯坦人的方法,诸如妳女儿与上帝交谈中不会听见的事情。不过,索罗门经师认为,神的讯息与找出罪恶无关,反而是关于人如何对待人,离婚、虐童、酗酒、社会不幸,那才是祂想改变的。 玛丽亚怔怔看着他,索罗门经师清了清喉咙。怀特女士,我能和信念说说话吗? 玛丽亚估量这人,勉强同意了。只要你不烦扰她,一下子可以。 众人走进游戏间,索罗门跪下平视信念。我叫丹尼尔,我可以告诉妳一个故事吗? 信念爬到玛丽亚的臀部旁,羞怯地点点头。来我的圣堂的人相信,在什么都没有之前,有上帝存在。上帝非常唔鼓鼓满满的,所以要创造宇宙,就要缩小一点点,让出空间给宇宙。 信念说:宇宙不是上帝创造的,是发生大爆炸,我在学校学过了。 索罗门经师一笑。对,我也学过,我还是比较愿意相信,制造那次爆炸的也许是上帝,上帝从很远很远的地方看着爆炸发生。妳认为那样的事情可能发生吗? 可能吧。 好,就像我刚刚说的,上帝存在,为了世界,祂缩起来.让出空间给宇宙,在容器内装满了能量和光线后放在新空间。不过,在创造宇宙的期间,这些容器没办法控制住所有的能量,于是破掉了。结果呢,来自上帝的火花通通散落到宇宙四处,容器破裂的碎片也掉下去,变成世界上的坏东西,这种坏东西我们叫做克利波特。我跟我朋友认为,我们的工作是清除所有的克利波特,将它丢掉,另外还要收集所有散落的零碎光线,把它还给上帝。所以,妳如果餐前祷告,在安息日吃按照犹太规定处理的鸡肉,鸡肉里的神圣火花也许就会被释放。如果妳替别人进行成年礼,帮他们一个小忙,就有更多的火花就会被释放。 玛丽亚告诉索罗门经师:我们并没有遵循犹太戒律,我们不是传统的犹太人。 经师拉拉自己的T恤,咧嘴做出挖苦的笑容。怀特女士,我也不是。不过,犹太神秘主义其实可以解释为什么一个小女孩没上过教堂、没祈祷过,却可能比别人更接近上帝。没有人能够独自唤出那么多的火花,寻找火花的能力也许其实埋藏在内心非常深处,因此妳就停止相信上帝的存在。直到别人出现,她拥有大量的光,于是妳不得不看见自己的光,当妳们在一起,光甚至会变得更明亮。他摸摸信念的头顶。上帝对信念说话,也许是为了她将会接触的所有人。 你相信?玛丽亚低声问,简直不敢将这句话说出口。你根本没跟她说过话,就相信她说的是实话? 我的思想比魏斯曼经师开放一些,他规劝的那对夫妻好吧,一切可能碰巧跟妳女儿的来访一起发生,不过话说回来,也可能不是巧合,信念也许有答案。假如上帝在一九九九年准备显灵,我认为祂不想做哗众取宠的事迹,也不是要来讲道。我认为祂绝对会如同妳女儿暗示的那样低调。 信念拉拉经师的衣袖。是她才对,上帝是女孩子。 索罗门郑重地重复:女孩子。 玛丽亚交叉抱起双臂。对,根据信念的说法,上帝是女人,犹太神秘主义能够解释那点吗? 其实犹太神秘主义的前提在于上帝是男性、也是女性。女性方面是圣体,也就是上帝的显现,当所有容器碎裂时,破裂的就是圣体。假如信念看见的是一名女子,这是说得通的。上帝显现,刚好让她能够治疗人民,让人民在四周聚集。她看见的可能是她本身的倒影。 玛丽亚看着信念漠不关心地搔搔膝盖,接着提出一直强忍在心的问题:索罗门经师,波尔德离这里很远,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想带信念跟我去科罗拉多州,更进一步了解她所看见的异象。 绝不可能,我女儿不是什么奇观异人。 经师朝开往屋子前方的窗户瞄了一眼。不是吗? 我可没请他们来。玛丽亚的手在身体两侧握成拳头,眼睛望着信念。我可没要求要这种事情发生。 怀特女士,要求什么发生?上帝吗?经师摇头。上帝不会在她不被希望的地方现身,在上帝的显现存在之前,妳必须打开心胸接受她,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一开始妳很难接受这件事。他的眼睛犹如保存着往事的琥珀。他轻声问:玛丽亚,妳遇到了什么事?让妳坚决反抗,不愿成为犹太人? 她想起年幼时有次跟朋友上教堂,发现原来耶稣应该爱众生,就算是犯错的人也爱,她感到很讶异。至于犹太教的上帝,你必须要让自己值得祂的关爱。玛丽亚不是头一回觉得得纳闷,为什么一个以无偏见自豪的宗教要让人经历重重考验难关呢? 她顿然觉得招架不住家里两位经师的思想。我不是犹太人,我什么都不是。她看着信念。我们什么都不是,我想你们该走了。 索罗门经师伸出手。妳愿意稍微想一想我所说的话吗? 玛丽亚耸耸肩膀。我不知道,索罗门经师,我看着我的女儿时,并没有看见上帝的显现。看着她,我并不会认为她充满神圣的光,我只看见一个由于周遭发生的事情而越来越不开心的人。 索罗门经师挺直身体。很有趣,两千年前,许多犹太人也是这样形容耶稣。 一九九九年十月十日 穿上祭衣之前,乔瑟夫.麦克里迪神父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把破烂的牛仔靴换成教士穿的软底黑鞋。他预计将有一屋子的人。在新迦南镇,周日一早的弥撒往往挤满民众,多数天主教镇民宁可在周末少睡几个小时,反正这天其余的时间他们可以在自家花园休息,或到邻近城镇的高尔夫球场轻松轻松。他心想:大概就是今天了。他把双手撑在刮痕累累的桌面,扬起目光,望向刻着耶稣十字架受难场景的壁缘浮雕,回想起多年前的一刻。当时他正在全美四处漂泊,忽然领悟到,他可以把哈雷机车骑进太平洋,却还是哪里都到不了。 而今即使带领弥撒几十年了,每次弥撒前,他依然祈祷出现自己做出正确决定的征兆,上帝与他同在的征兆。他再次怀抱希望注视土子架受难图浮离片刻,只是一如过去的二十八年,没有任何事发生。 麦克里迪神父闭眼片刻,在走入教堂面对信徒之前,设法召唤圣灵。 教堂里有八个人。 他无疑很是震惊,站上去开始主持弥撒,思绪则快速打转,却想不出一个能让信徒人数在一周内自八十减至八的理由。他仓促做完了感恩礼和布道,辅祭吓坏了,因为他通常在仪式开始不到十分钟就觉得坐立难安。最后一声阿门后,神父赶紧脱下祭衣,准备站到教堂后门向寥寥几位忠实信徒道别。等到他走到后门时,却有一半的人已经去了停车场。 玛乔丽。他呼喊一位丈夫在去年逝世的老妇人。妳今天早上这么急,是要去哪里? 她露出酒窝说:嗯,神父,到怀特家。 啊,神父反而更糊涂了。妳要去华盛顿特区? (注:怀特家(the Whites' house)与位于华盛顿特区的白宫(The White House)音似。) 不是不是,小女孩信念.怀特那里,看见上帝的那个小女孩。我个人觉得不能去看了她就不来望弥撒。 这个小女孩怎么了? 你这周没读《纪事报》?大家都在说她让上帝跟她说话,还创造了几件奇迹呢,听说让一个女人起死回生哦。 乔瑟夫想了想,说:这样啊,我倒是很想跟去看看。 玛丽亚在车床上转动樱桃木柱,以雕刻工具碰触色泽浓艳的木块时,看着那长而薄的刨花如飘带飞扬,这将成为目前这组娃娃屋内安妮公主餐桌的第四只桌脚。她的眼光飘移到工作台,雕刻出精细纹路的三只桌脚就放在迷你岛形椭圆桌面旁。 今天不是做家具日,甚至根本不该工作,至少照她自愿接受的行事历今天是不用工作的。不过,这阵子没一样事是按照行程表来走的,昨天的时间就花在接母亲出院上,母亲已经让心脏专家测试检验一周了。玛丽亚本希望母亲到农舍小住,不过米丽拒绝接受,跟玛丽亚说:妳开车五分钟就可以到我那里,能出什么乱子?玛丽亚最后让步,知道只要说信念需要人陪,就可以哄骗母亲在农舍好歹住个几天。她协助母亲回家安顿,没想到两人骤然都停在灵柩桌前时,面临了尴尬的瞬间。她把桌子拖出去,拖入车库,眼不见为净。母亲半句怨言也无。 玛丽亚想利用今天来弥补浪费的时间,从胸前口袋掏出尺,检查车床上的椅脚,短了两公厘,得重做了。她叹口气,丢了那截木头,接着听见门铃声。 好意外的声音,近来没人敢冒险走过警方在车道底的封锁。也许是邮差送包裹来,或者是油罐车。 她打开前门,瞪大眼睛看着一位神父,拉紧了嘴。警察怎么会让你过来? 乔瑟夫神父泰然地承认:工作所附带的福利。神关上一道门,必将开另一扇窗,再不济,也会在妳家车道尾安排善心的天主教警员。 玛丽亚不耐地说:神父,谢谢你到这里来,我事实上也明白你为什么想来,不过 妳明白呀?因为我不确定自己明不明白。他呵呵笑了几声。今天上午圣伊莉莎白教堂没人,显然妳的女儿是个强劲的竞争对手。 玛丽亚说:不是有意的,我们并没有准备好要接受又一次的宗教攻击,周五有几个犹太经师来这里,谈论犹太神秘主义 妳知道人家怎么说神秘主义(mysticism)?起头是雾(mist),结尾是宗教分裂(schism)。 玛丽亚的嘴不由得笑开了。我们其实不信天主教。 我听说了,圣公会与犹太教,对吧? 玛丽亚靠着门柱。对,所以你为什么竟然会有兴趣呢? 乔瑟夫耸耸肩。是这样的,我在越南担任军队随团牧师时,遇过达赖喇嘛。我们一帮人事前花了好多时间讨论应该提供他什么吃喝,应该怎么称呼他,有人建议宗座,不过我们也是那样称呼教宗。我跟妳說,我们为了那件事吵得不可开交。结果,怀特女士,妳知道怎么吗?达赖喇嘛身边有一种活力,我从没感受过类似的精力。嘿,他不是天主教教徒,不过我不否定他可能会带给旁人深刻的精神启示。 玛丽亚的脸颊浮现一圈酒窝。神父,小心,那可能会被当成逐出教会的理由。 他露出微笑。教宗有许多事要忙,没空理会我的罪过。 他有种非常入世的特质,玛丽亚暗想,若是在另一种情况下,她会请这位陌生人坐下一块喝壶咖啡,神父 我叫乔瑟夫,乔瑟夫.麦克里迪。他咧嘴而笑。也准备好一展身手了。 玛丽亚大笑。我喜欢你这个人。 怀特女士,我也喜欢妳。 不过我想你现在该走了。她握了握神父的手,察觉他没有一次要求与信念说话。如果我需要你,我会打电话到教堂,不过没有人确实证明有任何奇迹发生过。 没错,只是口耳相传,不过话说回来,圣徒马太、马可、路加与约翰也只是把他们看见的说出来。 玛丽亚交叉手臂抱胸。你当真相信上帝会透过一个小孩子发言吗?而且严格来说还是个犹太小孩? 怀特女士,就我所得知的,祂以前曾经这么做过。 一九九九年十月十一日 制作人朝监视器对准的镜头偏过头,说:把那片面板往右移半公分。电工与灯光指导所架设的光打得泰瑞莎.席凡诺眯起眼,出于本能以手遮住小拉斐尔的眼睛。拉斐尔把她的手挥开,于是她为了他的强壮与动作协调能力而狂喜,这种心情已经不知是今天的第几回了。她将他抱近,以嘴唇轻触他平滑无损的额头肌肤。 席凡诺女士,我们准备好了。这如蜜圆润的嗓音是佩特拉.萨加诺夫,她是《今夜好莱坞! 》的当红记者。 制作人在背景抬起眼。妳可以让婴儿再上来靠近一点吗?好,那样非常好。他用手比出没问题的手势。 佩特拉.萨加诺夫等候化妆师最后一次润饰她的脸庞。记得我等一下要问妳什么吗? 泰瑞莎点头,紧张地看着第二架对准她与婴儿的摄影机,强迫自己记住这是她自己的点子,不是他们提出来的。她本来要让《环球报》报导她在圣犹达教堂进行九日敬礼,不过又想出一个能感动更多人的方法。她表哥路易斯在洛杉矶的华纳兄弟影业制片厂工作,《今夜好莱坞! 》的摄影棚就在那里,路易斯与负责佩特拉.萨加诺夫服装的女孩子约会,于是泰瑞莎让路易斯去问问看。二十四小时内,拉斐尔带着健康证明从麻州综合医院出院,而佩特拉.萨加诺夫则在泰瑞莎位于波士顿南区的小公寓预录日后要播放的节目片段。 摄影师喊:三,二,一来。他指向佩特拉。 妳的小婴儿并非一直看起来这样健康,对吗? 泰瑞莎感觉自己胀红了脸,佩特拉已经交代她别脸红,她一定要记住。泰瑞莎说:对,就在几天前,拉斐尔是麻州综合医院小儿科的爱滋病患,他出生时由于输血感染到病毒,上周他脸色苍白,病恹恹的,对抗着脓疮、肺炎和食道炎,CD4淋巴细胞数量是十五。她把婴儿搂得更紧。医生说他活不了一个月。 席凡诺女士,发生了什么事? 我听说一件事.其实是听了一个人说,在新罕布夏州有个小女孩,人家说她跟上帝说话,我的邻居常常去参观圣坛一类的地方,问我想不想跟她一起去,我想去了也没什么大碍。泰瑞莎抚平拉斐尔的头发,我们到那里时,拉斐尔正在发烧,快天亮时,我抱着他走来走去,这时候这个小女孩她叫信念,信念走出来了,推着洋娃娃推车过来,问能不能跟我的儿子玩。她推他走动,跟他一起笑,假装喂他吃东西,这么过了一个小时左右。泰瑞莎往上看,眼眶含泪。她摸他,亲吻他这里,这里本来有个破皮的创口。然后我们就回到波士顿。 隔天我们去看医师,医师都认不出他来,一夜之间他的烂疮痊愈了,感染病好了,丁细胞的数量是两万两千。她看着佩特拉,满脸是笑。他们告诉我,这在医学上来说根本是不可能,然后宣布拉斐尔不再是爱滋病病患了。 席凡诺女士,妳的意思是,你儿子的爱滋病好了? 泰瑞莎说:我想是的,上帝接触了这个小女孩,这个叫信念的孩子,这是奇迹,我不知道要怎么说才能让她明白我有多么想要感谢她。她用脸颊爱抚拉斐尔的头。 制作人向摄影师打手势,摄影师停止拍摄。佩特拉轻拍银匣,拍出一根香烟,背对着泰瑞莎和制作人讨论起来。佩特拉说了什么,制作人笑说:对,妳比松鼠收集的松果还多。 泰瑞莎不小心听见了。这不是玩笑,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佩特拉笑嘻嘻。那我就是圣母。 真的,她让她自己的外婆复活。泰瑞莎气呼呼站起来,抓起偌大的皮革提包,翻找前往新迦南镇的路线图,她和邻居小心把路线标绘在一张折了好几折的新罕布夏州地图上。她把地图扔给赫赫有名的新闻主播,说:自己去问问她。她猛然转身,抱着拉斐尔逃入浴室,把自己关在里面,等听见佩特拉.萨加诺夫和随行人员走了才出来。 一九九九年十月十二日 在飞机上,伊安调整耳机频道,准备收看机上新闻。他满足叹了口气,将注意力转移到商务舱上方的中央萤幕。 他没看到CNN的画面,却看见了佩特拉.萨加诺夫,那个擅长打造无聊娱乐节目的天才。他骂了声:喂,拜托。点亮灯号唤来空服员问:妳没有其他的片子? 她摇头。先生,抱歉,我们拿到什么带子就播什么。 伊安沉下脸,一把扯下耳机塞进前方座位袋,然后朝公事包弯身,心想至少可以快速浏览最新的观众缘指数,看看他在美国哪里最受欢迎。再次坐正时,他留意到佩特拉.萨加诺夫正在访问的女人。 她看起来隐约面熟。 他快速翻动手里一叠纸婴儿。伊安朝小萤幕看去,注意妇人怀里踢脚扭身的孩子,然后把丢弃的耳机拿来。烂疮痊愈了,感染病好了伊安仔细聆听,顿时想起先前在哪里见过这位女人,就在新迦南镇农舍前方的草地,他见过她的儿子被信念.怀特以洋娃娃推车推来推去。 一束肌肉从伊安的下巴蹦出,她让死者复活,现在还治愈了爱滋病? 上帝接触了这个小女孩他听见女人说。 伊安低声骂道:妈的。他应该跳上最早的回程班机,他应该发动攻势,他应该再下一倍的工夫,他应该彻底拆穿信念.怀特连续以神奇方法治疗罹患不治之症者的荒唐。 他也知道,他不能这样做,他将继续按照计画前去探视麦可,然后才返回新迦南镇。 他强迫自己让注意力回到手里的文件,却想像出一双手在翻动纸牌:红,黑,红,黑。在萤幕上,两天前如破布无力的爱滋宝宝正在母亲的怀里咯咯发笑,活泼又富生气。 疑问在他心里出现片刻,然后粉碎了,不过伊安依然听见问题在耳内鸣响,如唱诗班已然停止演唱的长音符一般,充满了喜悦,产生了共鸣。如果这次我是错的呢? 一九九九年十月十三日 信念发挥七岁小孩的强烈专注力,把母亲通常带去图书馆的帆布提包装入逃走所需的物品,包括泰迪熊、替换的内裤与自食物储藏间偷拿的一盒丽滋饼干。还有,神力女超人超级好友会员卡与一只会发亮的戒指,戒指是在公园沙地里找到的,她一直相信戒指有一点魔法。等听见妈妈转开主卧室浴室的莲蓬头,她才偷偷离开卧室。 她穿了墨绿色双面刷毛外套、赭色贴腿裤与紫色套头衣。还有,遮掩双手的红色羊毛手套, 信念踮脚走下楼。她并不是要离家出走,其实不算是,因为她一搞清楚哪里有电话,就会立刻打电话给妈妈。她会背电话号码,万一有人在听,她会学卡通里的G型神探偶尔变声的方式伪装声音,叫妈妈到她们看泰山电影的戏院来,不会有人猜得到吧?然后,她们要离开这里,就她们两人,也许外婆也一起来,离开坐在前院的每一个笨蛋。 她溜出拉门,如萤火虫一般悄然。 咦,她现在究竟要上哪里去呢? 伊安的长期失眠难得带来了好处。他盯着露营拖车的窗外,见到鲜亮的闪光消失在怀特家周边的树林.小心打开休旅车门,下车往树林边缘走去,接着突然跑了起来,努力集中感官,注意听取如雪落地的小脚脚步声。 在那里,他又看见一开始吸引他靠近的闪光,认定那是某件东西反射的光芒,是一个三角形。月光自她的外套还是毛衣反射,那是豆豆户外用品品牌的安全设计徽章。他轻声轻气喊:嘿!信念于是僵住不动,转身打量他,然后又跑开。伊安迅速一跃擒抱住她,同时翻滚而下,信念于是撞进他的怀里,冲击力减缓了,伊安也吓了一跳。他抱紧正在踢他小腿骨的小女孩,摇晃她说:不要踢了!妳踢得我很痛。 信念大喊:你也让我很痛耶! 伊安放松紧握的手。我放开妳的话,妳会逃跑吗?信念正色地摇头,于是他松开了手臂。信念立刻勉力爬起来,朝森林奔去。 妈的!伊安跟上去,一把抓住她刷毛套头衫的袖子,把像愤怒的鱼挣扎的信念拉到身边。妳說谎话。 信念说:我才没有。她正在失去斗志。我从来不说谎的。 伊安发现他们讲的是两码子的事,妳现在到外面玩,不是有点太晚了吗? 我要逃走,我已经不喜欢这里了。 伊安觉得胸口一紧,又提醒自己,为了正当的目的,没有手段是过分的。妳这样离开,我想妳妈妈觉得没关系吧? 信念垂下头。我会跟她说的,我保证。她看看树林四下。你知道哪里有电话吗? 我口袋有,要干嘛? 她看着伊安,那眼神仿佛伊安非常之愚蠢。我到的时候要打电话给我妈。 伊安轻碰外套,摸到手机细长的机身,起码他有谈判的筹码可用。不管妳要去哪里,到了之后想打电话给妈妈的话,那么必须把我的电话带在身边,而我没有电话,哪里都不去。他停下来,确定信念听懂他的逻辑。而且妳大概不应该独自在黑夜里乱走吧。 信念低头。我不该跟陌生人去任何地方的。 伊安笑起来。我在附近待了这么久,还叫做陌生人吗? 信念想了一想。我妈妈说你很讨厌。 喏,看吧,她没说我是陌生人。他拿出手机,又把手机扑通放回口袋。就这么说定喽? 信念低声含糊地说:好吧。她开始走路,伊安走在她身旁,盘算所欠缺的每样东西,其中最重要的是录音录影人员,不过没留记录的访谈绝对好过什么都没有,如果他能搞清楚这则故事里的骗人把戏,便能在隔天公开揭露其中的秘密。 他们才走了一会,信念就气喘吁吁地坐到腐朽中的原木上,他吃了一惊,本还以为小孩子的活力不光那样而已。他试图藉由透过树木射下的月光端详她的脸庞,没想到她面色苍白如鬼。妳没事吧? 她以细微的声音说:嗯,只是很累。 已经过了上床时间,妳究竟怎么没让妈妈发现? 她在洗澡。 伊安很是佩服。我五岁的时候离家出走一次,躲到烤肉架帆布罩底下,躲了三个小时才有人找到我。 那才不算离家出走。 她的声音是那样的疲乏,一句话讲得是那样的聪慧而刺耳,伊安因此再度感到一阵内疚。妳难道不喜欢好多好多人觉得妳很重要吗? 信念看他的眼神仿佛他疯了。你会喜欢吗? 唔,其实他会那就是增加收视率的唯一重点。不过,无可否认,那并非人人追求的目标,在旁人的阴谋中勉为其难担任走卒的孩童绝对不会愿意。他怀疑能否让信念.怀特成为盟友。嘿,能不能帮我一个忙?伊安从口袋掏出一副纸牌,偶尔单人纸牌游戏会让他熬过漫漫长夜。我正在练习这个戏法,但是不确定是不是做对了。他先洗牌,然后要信念挑一张。信念从整叠里抽出一张,她手套的指部滑动了。好,记住拿到什么牌了吗?确定?放回中间。 信念咯咯笑着,照他的话去做。伊安默默感谢鲍瑞格叔叔教会他唯一他曾有兴致学习的魔术。他洗牌,让纸牌一下跳出左手手心,一下飞出右手手心,手法令人赞叹,然后叫信念敲敲最上面的纸牌,接着宣布:这是方块七,妳的牌。 信念拿起牌,倒抽一口气。你是怎么办到的! 他说:如果妳告诉我妳的秘密,我会告诉妳我魔法里的秘密。 信念拉下了脸。我什么魔法都不知道。 我不这么认为。伊安扑通坐到信念身旁,两手握紧夹到膝间。首先,妳怎么医好妳外婆的? 他感觉身旁的信念生气了。我才不要学你那愚蠢的纸牌诡计。 听我说,我认识别的人,他们认为自己能治病,有的人只是会催眠,能让病人觉得比较舒服,其实病人的身体并没有好起来。还有一些人的皮肤碰巧能传导某种电,他们可以用电让别人确实觉得比较舒服。 电? 电荷,就像妳有时摸到电视会触电,滋滋滋,知道我的意思吧。 信念站起来把手伸出去,要求他:摸我。 伊安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她脸上,手则缓缓朝她伸去。妳得把手套脱下。 信念立刻把手藏到身后。不行。 伊安耸耸肩,我早跟妳說了。 信念恳求:我真的不能脱下来。 伊安离七岁已经很远很远了,绞尽脑汁回想在操场上什么方法是管用的。大骗子。 我才不是!信念激动地坚持。问我别的事情! 好吧。伊安在这场比赛中比得并不光明磊落,拜托,他可是比七岁大的孩子聪明许多,只是话说回来,他向来也不是以循规蹈矩的运动家精神出名。他已经让信念不偏不倚走入他希望她所在的处境:信念热切仰起脸庞,巴不得有机会证明自己,因此将要不小心犯错泄底。 她又请求:问我。 伊安思索他想知道的每一件事:谁参与其中?谁会获益?他们怎么能设法骗过医疗人员?当他张开嘴,说出的话连自己都吓一跳。上帝长什么样子? 信念张口回答:上帝她开始说话,接着竟然昏倒了。 伊安迅速做出反射性动作,在小女孩的头撞上原木或树根前出手接住她,轻轻摇晃着她。信念,醒来!他小心让她躺到地上,检查她的脉搏,拨开她脸上的树叶,接着往防水风衣上一抹手,才发现手上沾到了血。 伊安心惊肉跳,先是检查自己的胸口身侧,皆安然无恙,又彻底检查信念的身躯,没有伤口露出。他的目光落在她红色手套上,衬着生苔的泥土与散落的叶片,那手套的颜色显得鲜艳。 他温和地将一只手套从她的手掌脱下,低低喊了声:不会吧。接着抱起信念,以最快的速度朝玛丽亚.怀特奔去。 门铃在响,她以毛巾包住湿发,在腰间绑紧浴袍,飞奔下楼。拜托,已经晚间十点半了,她有个睡着的孩子,谁有这个胆子现在来打扰她们? 她朝门把握去时,大门另一侧的人开始更用力敲打。玛丽亚收紧下巴,转开门,没想到居然看见了伊安.弗莱契。不过,一见到信念软绵绵在他怀里,她那汹汹的气势便消去了。 啊玛丽亚的声音在颤抖,她往后退开让伊安进屋。 她进树林去。伊安看着玛丽亚揉揉信念的太阳穴,然后是脸颊。她在流血,我们得送她去医院。 玛丽亚掩住嘴,忍住啜泣,把信念的袖子往上推成一拢一泷的,以为会在她的手腕上找到割伤。弗莱契却扯下她的手套说:喂!妳在拖什么? 没什么玛丽亚跑上楼,穿上扔入洗衣篮的衣物,接着从前门旁简朴的挂勾架匆匆取下车钥匙与提包。 前院另一侧起了好奇的骚动,多数记者早从百无聊赖的监视清醒过来,注意到抱着小女孩往屋子走去的人不是别人,竟是伊安.弗莱契。摄影机开始呼呼转动,闪光灯泡如炮竹啪啪作响,在众声之上,是众人对不省人事的信念一缕缕反覆的呼救。 玛丽亚替伊安打开后车门,伊安完全没有出言沟通,便抱着信念上车,将信念托在大腿上。玛丽亚坐进驾驶座,把颤动的手放在方向盘,设法倒退驶离车道,同时别撞上坚持在车子经过时摸摸车子的旁观者。 玛丽亚在照后镜上与伊安的目光相对。怎么发生的? 我不晓得。伊安将信念额头上的头发拨开,这个动作玛丽亚看在眼里。我想我找到她时,她已经受伤了。 玛丽亚踩下刹车,开过漫长的小丘弯道。信念被人误导,所以意图自杀吗?她没向伊安.弗莱契提出心中想问的话:你为什么会和她在一起?为什么我的女儿没有来找我求助? 她把车驶入康州溪谷医学中心,抵达后把车停在路边,抢在伊安前面走进中心,朝负责检伤的护士走去。 玛丽亚准备竭力争取,让护士断定信念是优先处理的病人,没想到护士看了一眼昏迷的孩子与伊安外套上的血,当下要来了轮床,唤来了医生。 信念被迅速带开,玛丽亚几乎跟不上他们。 她没有打算要求伊安跟上来,见到他来了,却也不觉得惊愕。信念指头上残余的手套被剪下来,这时玛丽亚几乎没有察觉身体正在摇晃,也没有注意到伊安出手扶稳她。 生命征象? 血压一百、六十,脉搏微弱。 打点滴、抽血。我要验血型,做血型交叉试验、血液常规检查、毒物筛检和电解质检验医生大略看了看信念静止不动的身躯。她叫什么名字? 玛丽亚努力发出声音,却说不出话。伊安主动回答:信念。 医生把脸移至离信念脸庞十来公分之处,说:好,信念,小宝贝,为了我醒过来吧。他抬眼望向一位护士,吩咐:拿止血绷带来。然后看着玛丽亚。她吞了什么药吗?喝下水槽底的什么东西? 玛丽亚心头一震,低声说:没有,没有那种事。 伊安清清喉咙。我找到她时,她已经在流血,她戴手套,所以一开始我没有察觉。然后她就昏过去。他看了一眼手表。大约是三十分钟前。 一位住院医师循着信念的脚摸了摸。没有克尼格氏征象或布鲁金斯基氏征象等脑膜炎病征。 一位护士说:我认为这些看起来不像是刺伤。主治医生站到护士旁的方便位置,开始按压信念的上臂。出血没有减缓,我要手部外科的咨询数据。他看着伊安。你是父亲? 伊安摇头。朋友。 玛丽亚觉得,他们好像巨大的秃鹰,朝信念的娇小身躯俯冲,攫取任何残余无损的部位。护士抬起信念的右手,用力按压她上臂动脉,玛丽亚在一瞬间看见如针刺的光线穿过伤口,边缘平整的伤口仿佛是直接穿过掌心的小隧道。 忽然,信念的脚往外踢,踢中一位住院医师的下巴。不要要要要!她大声呼喊,手臂使劲想挣脱按住她的诸位护士。不要!会痛! 玛丽亚往前走一步,却察觉伊安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如同医生以嗓音安抚信念,伊安以低柔的声音说:他们知道怎么做。 医生问:信念,妳怎么把手弄伤的? 我没有,我没有伤它哎唷!手自己开始流血的,OK绷黏不住不要弄啦!妈咪,叫他们不要弄啦! 玛丽亚耸肩甩开伊安,朝轮床扑去,手才落到女儿的腿上,就被硬生生拉开了。医生大喝:把她带出去!在信念的尖叫声中,这句话几乎听不见,不过她被拖得离信念越远,哭诉声便越激烈,玛丽亚在伊安的怀里过了好一会,才察觉到哭的人是自己。 三更半夜的医院有种与世隔绝的宁静,仿佛在呻吟、叹息与柔和的滴滴电子信号声底下,那些尚在走廊漫游或床畔陪坐的人因目的而团结。在电梯遇见一名妇人,你当下领略她的悲伤:站在咖啡贩卖机前某男子的身旁,你看出他正逐渐从当爸爸的狂喜中恢复正常。你不知不觉问起陌生人的故事,你感觉与平日在街上擦身而过的人拉起了联系。 在儿童病房,玛丽亚与伊安像哨兵站在信念的床尾,她现在安稳睡着了,缠了绷带的手逐渐隐没在白色床单。伊安低声道:棉花棒。 你说什么? 她的手臂像棉花棒,一头胖胖的。 玛丽亚莞尔一笑,经历过去短短的几个小时,实在不太可能笑得出来,因此她笑的时候感觉脸庞都皱起来了。信念翻身,又一次舒服躺在床上。伊安指指房门,挑起眉毛表示询问之意。玛丽亚随他到外头,沿通廊往下走,走过了护理站啪嗒啪嗒的轻响与电梯入口。我还没谢谢你把她带回来。她交叉手臂抱胸,忽然觉得很冷。谢谢你没在发生事情时赶快拿出相机给信念拍照。 伊安迎上她的注视。妳怎么知道我没有呢? 她的嘴,她的喉咙,都是干的。她回想伊安在车子后座抱信念的样子,说:我就是知道。 他们停在新生儿育婴房前,甫出世的宝宝裹在色彩柔和的襁褓里,并排在那里,像货架上的杂货。一个婴儿的手从毯内挥出来,展开花瓣似的手指。玛丽亚忍不住注意到,他的手掌又新又粉嫩,完整无缺。 妳相信吗? 伊安目不转睛看着初生儿,话却是对她说的。这不是她应该回答的问题,这不是要与伊安.弗莱契讨论的话题,尽管他今晚侠义的表现,明日依然还是敌人。不过,过去几个小时,某种联系出现了,让玛丽亚想起蜘蛛将细袅袅的蛛丝吐向惊人的距离之外,让她怀疑自己是否确实该给伊安一个答案。 我相信。我不知道信念看见什么.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看见,不过我的确相信她说的是真话。 他摇头,轻轻地摇头,几乎让人无法察觉。我的意思是,妳相信上帝吗? 我不知道,我希望可以说嗯,我信,我希望有那么容易就好。 妳却有所怀疑。 玛丽亚抬头看他。你也是。 对,不过差别在于如果能选择,妳会愿意相信,我则不愿意。他一只手掌贴在面前的玻璃,眼睛凝望婴孩。乃是照着祂的形象造男造女。我们可以在显微镜底下看见卵子受精,可以拿迷你摄影机观察细胞分裂或心脏的形成过程,可以目睹生命的诞生。所以上帝在这件事的那里呢? 玛丽亚想起穿嬉皮风T恤的索罗门经师,他设法替信念在《圣经》与大爆炸理论之间找出一条解释。也许就在生命会诞生的事实之上。 伊安转头。可是我们现在讲的是科学证据。 玛丽亚细细思索导致她被安置在碧安园的情况。有时你看见事情就在眼前发生,还是会仓促做出错误的结论。 他们四目相对片刻,玛丽亚先眨了眼睛。你大概想回家睡觉了吧。 他揉揉颈背,淡淡一笑,同意说:那还用说嘛。却没有要离开的样子。 在不知不觉中,玛丽亚照着别的女人可能的做法开始描述伊安的特色:乌发柔顺,那样得笔直,在额头上显得尖尖刺刺的,手指在玻璃摊展的面积,浅蓝眼眸后方的光芒。 你是什么?她脱口而出, 伊安笑出声。妳是说在化身为混蛋之前吗? 不是。玛丽亚的脸红了。我是说你不信神之前,出生时,可能是圣公会或卫理公会或天主教的教徒。 浸礼会,南方浸礼会。 玛丽亚还没细想该不该说,便道:你有南方口音。 胃口可不像南方人。伊安将一侧肩膀抵着育婴室的玻璃墙,交叉抱起胳膊。我不喜欢基督的概念。 或许应该试看看犹太教或伊斯兰教。 不是救世主的问题,而是居然会有为人父母者,包括上帝在内,会刻意让孩子受苦的概念。他凝视安适躺成一行的小娃娃。我无法崇拜让那种事情发生的人。 玛丽亚惊讶得说不出话,那样的见解怎么能不同意呢?她还在思索回应时,伊安望着她一笑,让她所有的思绪散了。他轻声说:我告诉妳一件我相信的事情,我相信信念会平安无事。他靠上前,轻轻吻了玛丽亚的脸颊,然后朝走廊尽头开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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