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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

留住信念 茱迪.皮考特 6933 2023-02-05
一个单纯的小孩 轻快呼吸 每只手脚都充满了生命 哪懂得何谓死亡? 威廉.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 一九九九年九月三十日 妈妈复活之后,我有好长一段时间无法停止颤抖。我坐在急诊室时,签署她死亡证明书的医生正在替她做了一连串的检查,然后谨慎宣布她身体健康。我把两手塞在大腿下,假装被宣判入院前死亡的女人此刻在医院走廊走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医生想留我妈住一晚观察,妈妈执意不肯。别想,我能跑,我能跳,毫不费力,我应该会一直这样健康。 妈,这提议也许不坏,妳先前心脏曾经停止跳动。 医师强调:妳曾经死掉过。在医学院里,有人说过太平间的尸体在运尸袋拉链拉起来时坐起身来,我一直希望自己也有那样的故事可以说。我和我妈交换眼色时,他清了清喉咙。总之,我们想照心电图、做电脑断层扫描以及其他几项测试,还要检查妳的心脏病用药。

我妈哼了一声。意思是要确定我不是植物人。 医生纠正她:是要确定妳不会复发,让我找个护士用轮椅推妳到门诊部。 非常感谢你,我可以走路。说着,我妈从检查台上一跃而下。 医生离开小隔间时还在摇头,我赶紧走过去,碰了碰他的衣袖,朝帘子外头比了比手势。她真的没事了?是不是她神经系统出现小毛病,一个小时之后会昏睡过去? 医生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承认道:我说不准,我看过手术室内断气的病人语无伦次说话然后苏醒,也看过昏迷数个月的人醒来开始说话,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怀特女士,我会告诉妳,经过临床诊断,妳的母亲死了,医务员在报告上是这样写的。咳,我自己的报告上也是这样说。这是暂时的复元吗?我不知道,我以前没见过像这样的事情。

我说:我明白了。其实我不明白。 她的心脏几乎没有显示创伤的迹象,我们固然会进一步研究,不过目前她的心脏跟青少年的一样强壮。他拍拍我的前臂。怀特女士,我无法解释,所以我根本不会试图去解释。 妳能不能别再扶我?我妈甩开我搀扶的手臂。我没事。 她大步走出急诊室,抢到我和信念的前方。检伤护士往身上画十字架,开救护车的医务员本来一面吃着酥皮甜点,一面与柜台护士说八卦,此时手上盛着咖啡的保丽龙杯掉到地板。 我妈说:不好意思。她拦下一位实习医生。电梯怎么走?这位女子指出方向,我妈掉头看我。怎么?妳要一直站在那里? 她踩着稳定的步伐通过走廊,碰巧经过伊安.弗莱契的身边,他无法相信,目不转睛盯着我们,那存疑的模样让我在几个小时内头一次笑出声来。

负责抽血的医护人员拿针戳我妈时,我和信念坐在门诊部的等候室。信念看来苍白而疲倦,眼底有拇指印大小的紫晕,她的小脸蛋昂起时,我才发现自己把疑问说出来了。她小声地说:我做了妳希望的事情。 我觉得吞咽困难。外婆身体好起来跟妳没有关系,明白吗? 信念嘀咕:妳求她,我听到妳說的话。 我求谁? 上帝,妳說:啊,上帝啊,上帝啊,啊,我的上帝啊。信念用鼻子摩娑衬衫的肩头。然后她听見妳的话,告诉我要怎么做才能让妳不要那么伤心。 我垂头怔怔看着女儿的球鞋,一只鞋松开了,鞋带散落在油毡地板上,跟别的孩子一样。可是我的孩子和上帝交谈,我的孩子显然刚才行使了奇迹。 我忍住放声大哭的冲动。整件事是拖延不断的恶梦,在我搞清楚之前,柯林会摇晃我,会叫我翻身继续睡觉。小孩子应该去上学、荡秋千、把膝盖磨破皮。这是电视影片的情节,不是平凡的寻常生活。

我心神恍惚,用拇指搓揉信念手心的硬茧。这是什么? 信念把手藏到膝盖下方。玩单杠的关系。 不是因为这件事我要怎么说呢?不是因为摸外婆的关系?不会妳不会痛吧? 信念摇头。感觉像从云霄飞车的斜坡往下冲。她迷惘地凝望着我。妈咪,妳不希望外婆没事吗? 我将她揽入怀里,恨不得能让她回到我的体内,保护她不用承受而今必然降临的事情。哎呀,信念,我当然希望外婆没事,也希望她以后没事。我只是有点害怕,因为妳可能是让她没事的人。我抚摸她的头发、她的肩膀。 信念低声说:我也有点害怕。 妇人死而复生 一九九九年十月一日:新罕布夏州新迦南镇。昨日在午后三点三十四分左右,米尔德丽.艾普斯坦逝世.午后四点四十五分时,她却坐起身询问自己在医院做什么。

据目击者言,五十六岁的艾普斯坦前往新迦南镇探望女儿时,揪住胸口不支倒地,紧急救护人员在现场施行心肺复苏术逾二十分钟,却无法使她苏醒。在康州溪谷医学中心,彼得.魏佛医生宣布她在抵达医院前就已断气身亡。魏佛昨晚告诉记者:我从没见过这种事,众多目击者与专业紧急医疗人员的叙述都证实这项,检验结果却证明艾普斯坦太太的心脏没有任何创伤的迹象,更看不出来曾经停止跳动超过一个钟头。 据消息指出.艾普斯坦与伊安.弗莱契起口角后,心脏忽然停止跳动。伊安.弗莱契以否定上帝存在而闻名,在电视上畅谈无神论,原本正准备报导艾普斯坦的外孙女的故事,这名儿童宣称与上帝沟通,引起了争论。记者尚未联络到艾普斯坦太太和弗莱契先生,无法取得二者的回应。

伊安坐在椅子上往后伸懒腰,说:喂,这不能算数,我说新鲜海产,可不是指煽鲔鱼。 不吃这间,就只能吃甜甜圈国王。詹姆斯眉开眼笑。看是要麻花甜甜圈,还是要海底鸡。 伊安发抖。你知道我此刻愿意为一块美味的安格斯牛肉掏出多少钱吗? 你大概能从马路对面的乳牛场偷到一整只的母牛,那里的牛多到不行,我赌没人在清点数目。詹姆斯拿起餐巾轻轻拍嘴。起码你人在一间餐厅里。 那样好像是说搭露营拖车旅行与参加狩猎旅行很像。 不对,是下乡布道,是恢复人民信仰。至少几周前你是这么跟我说的。制作人往前倾身。伊安,别这样,你已经开始逐步爬上去了,NBC晚间新闻播放你那段外婆阵亡的影片,深夜时段还每个小时重播。詹姆斯拿起咖啡杯。这回我有好的预感,这孩子能吊人胃口,民众不会以为全是她编的,这反而会让你揭穿真相时的场面更具看头。

伊安淡淡一笑。最最起码也值得为此忍受在三等舱过夜。 你要这样想,如果这则报导让你东山再起,那么,只要是活着的一天,你就绝对不必再看一眼休旅车。詹姆斯拿走帐单,呵呵笑了几声笑,掏出了信用卡。我小时候其实很喜欢露营,你从来没露营过吗? 伊安没有回应,詹姆斯的童年八成和他自己的往事有些不同。啊,没错,你从没有当过小孩子。 没有。伊安露出笑容。我从执行制作的额头蹦出,一出生就成人了。 伊安,说真的,我们相识有多久?七年吗?对于你进入广播界之前的事情,我只知道你在波士顿那所二流学校拿到了博士。 伊安说:波士顿那所二流学校慧眼识英雄,把你留给耶鲁大学一类的学校。他觉得如坐针毡,假装打起哈欠来,詹姆斯,我累死了,最好回我那破屋去了。

詹姆斯竖起一边的眉毛。你?想睡觉?怎么可能。 伊安一时紧张起来,詹姆斯怎么会知道他失眠的事?怎么会知道他记得上回勉强休息两、三个小时是好些年前的事?詹姆斯撞见他夜里离开露营拖车,走进森林、旷野、草原、任何碰巧受困之处? 詹姆斯推论说:你只是觉得被逼到墙角,招架不住,所以想改变话题。伊安放下心中大石,隐私安然无恙。我是认真的,伊安。我以朋友的身分问,你的父母是怎样的人?你怎样长大的? 伊安心想:一夜之间长大的。不过他没有这么说,反而推桌而起回答说:我现在好想来个麻花甜甜圈。他咧嘴一笑,悄悄将假面具戴回原位。想陪我一起吃吗? 一九九九年十月三日 幸好,警方已经把伊安.弗莱契、奇怪教派信徒、五十个左右跑来看好戏的人通通赶出我家的范围。不幸的是,赶得不够远。道路是公共用地,与屋子距离没多远,我们从窗户就可以看见他们。换言之,他们同样看得见我们。

信念静不下来,在那里哭啼耍性子,可是我不许她到外面玩,我才走出去瞬间的功夫,他们就吵吵闹闹对我提出要求,对她又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呢?不想受到记者的猛烈攻击,我什至等到过了半夜才偷偷把垃圾拿出去让人来收。我溜过秋千,悄悄沿着橡木树林边缘走动。 妳呆呆地在想什么? 我吓一跳,火柴发光尖头的后方是伊安.弗莱契。他点燃雪茄,衔在嘴里吸了一口。 我能叫人来抓你,你闯入私人土地。我说。 我知道,不过我想妳不会这样做。 你错了。我立刻朝屋子走去准备报警。 他轻声说:别这样,我注意到妳在屋里走动,准备出来这里,我只是想问问妳妈妈的情况。他朝路边聚集的车辆指去。在没人听见的情况下问妳。 问她什么?

她的身体没事吧? 我点点头,目光并没有从他的身上移开。不好,多亏了你。 是我的幻想?还是伊安.弗莱契当真脸红了?我很抱歉,当时不应该他迟疑了一会,然后摇头。 不应该怎样? 他的眼睛明亮,熠熠发光,吸引了我。我实在不应该,就这样。 出自伊安.弗莱契的道歉?我该把这句话录下来。不过,一转眼他已经走掉了,唯一的确来过的迹象是我脚边的红色雪茄余烬。 一九九九年十月四日 隔天我上医院,因为魏佛医生打算再次检查我妈的心脏。我吓了一跳,发现我妈跟伊安.弗莱契居然在门诊部的休息区等候。她说:玛丽亚,这位是弗莱契。那语气仿佛我们大伙要聚在一块喝茶。 我握紧住信念的手,紧到她痛得尖叫一声。我们见过了,不好意思,我们走开一下。我把我妈拉到一旁,信念也一块拖过去。想告诉我他为什么在这里吗? 玛丽亚,冷静,我保证妳自己快要心脏病发了。我邀请弗莱契先生我妈停下来,望着他一笑,点点头。这样他可以完成他的报导,滚出我们的生活。他想拍什么就让他拍嘛.我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我捏捏鼻梁。妳怎么会认为他不会把妳贴上什么礓尸还是吸血鬼的标签,怎么也赖着不走呢? 因为我知道嘛。 哈,太好了。好,我通通懂了。我握紧女儿的手。信念也不希望他在这里。 宝贝女儿,她是受到妳的磁场影响。 我没磁场,没有磁场这种东西。 也没有上帝这种东西,对吧?我妈笑得一脸无辜。 我说:好吧,这是妳要搞的马戏,妳要伊安.弗莱契在场,那是妳的事。不过他不能跟我、跟信念说话,妳跟他把话说清楚,不然我不会走进检查室一步。 跟着摄影团队与执行制作窝在检查室的角落,伊安.弗莱契保证调查只限于我妈妈,我质疑他时,他还沾沾自喜拿出我妈签过名的同意书,还有医院同意拍摄的文件。他指挥旁人搬动轮床、调整灯光,我把信念拉到摄影机拍摄范围以外,这时他就沉下脸来。而我呢,我站到在场监督拍摄过程的医院管理人员身旁,与他双双担任监察员的角色。弗莱契打手势叫摄影师靠近医生,自医生的肩膀上方拍摄病历特写,我打断他们。那是机密文件。 怀特女士,与整个拍摄过程一样,妳母亲在合约上签过名了,合约上说,我们可以拿手提式摄影机拍到满意为止。 我才不管你们满意不满意。 伊安.弗莱契看看我,缓缓露出笑容来,说:很遗憾。 我走开了。前一晚热切挂念的那个男人出了什么事情?我不知道。这是他电视上的形象?与他私下的性格相反? 我交叉抱起手臂旁观,伊安.弗莱契的摄影师从远到近拍摄我妈的心电图与心脏压力测试报告。末了,魏佛医生说:艾普斯坦太太,妳有十八岁的体力,说不定会活得比我久。他转身面向伊安,无疑为了这十五分钟的名气而喜上眉梢。弗莱契先生,我相信科学,不过除心脏移植以外,没有科学可以解释这件事,艾普斯坦太太一个月前才做过健康检查,今天常规的血压检查与压力测试结果却出现惊人的改变,当然,更不用说科学无法解释那个复苏的现象。 喜悦之情在我心里慢慢扩散开来,有几分是因为确认了妈妈的健康,有几分是因为打败伊安.弗莱契的快感。我得意洋洋瞄了他一眼,刚好撞见他对摄影师耳语,摄影师转过身来,录影机不再对准我妈,反而是瞄准她的后方,对准了信念。 她坐在角落替处方簿着色。我低呼:不行。接着迅速采取行动。她不是你采访的对象!我一面大喊,一面移到摄影师与女儿中间,挡住摄影师的视野,摄影师踉踉跄跄往后退。把带子给我!立刻把带子给我! 我把手朝摄影机伸去,那人却把机器高高举到头上,开始呼救:哎呀,弗莱契先生,叫她别碰我! 伊安.弗莱契往前站,把手心翻开举高,安抚我说:怀特女士,冷静一下嘛。 我猛然开始骂他:不用你来告诉我怎么做。我从眼角瞥见摄影师还在录影。叫他把那讨厌的东西关掉! 伊安略微点头,摄影师把摄影机放低。紧张的情绪一点一滴离开身体,我变得虚软无力,打着哆嗦离开了信念,抬眼发现我妈、伊安.弗莱契、医院行政人员与医生都目瞪口呆看着我。 我勉强说:不行。然后清了清喉咙。我说了,不行。 弗莱契离开之后,有位护士带信念去拿贴纸,留下我与妈妈独处,她正在穿衣服。她说:是我不好,本来以为找弗莱契过来,我们可以更快摆脱他。 我咕哝说:天不从人愿。 我们静静等候信念回来,思绪绕着自己的内疚打转。玛丽亚,妳知道人家说快要死掉是什么感觉吗? 我看着她。什么感觉? 说是会看见明亮的光线一类的,还会见到隧道。她枢着拇指指甲边缘的硬皮,忽然无法正视我。不是那样。 我吞下口水,嘴里干得像沙漠。不是? 我没有看见光,没有看见天使,我看见我妈妈。她转头看我,眼睛闪闪发亮。啊,玛丽亚,妳知道已经有多久了吗?我已经有二十七年没见过她,能够仔细瞧瞧已经忘记的一切,好像收到一份礼物。她指甲咬掉的样子,染色后长出的发根颜色甚至她脸上的皱纹。她对我笑,告诉我,我还不能去。 我妈突然与我十指紧紧交缠,我们年纪越大,接触越少。儿童时期,我会爬到她的大腿上,到了青少年,她想拉直我的衣领或整理我的头发时,我会闪开她的手,长大后,我什至觉得道别时迅速抱一下太感伤,充满过多我们还不想诉说的情绪。她低声说:我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上帝应该是父亲,父亲永远希望你符合某个标准,母亲才是无条件爱你的人,妳不觉得吗? 信念回来,衬衫上贴了四张贴纸。我们决定,我把车子从遥远的停车场开到暂时停车格时,她与我妈在医院大厅等候。 我走到停车场边缘时听见脚步声,伊安.弗莱契说:我总是在跟妳說对不起。他走到我的身旁。 我回答他:那是因为你总是在做应该被人骂的事情,我要那卷带子。 妳知道我不能把带子给妳,不过我向妳保证,不会使用任何拍到信念的画面。 我哼了一声说:你的保证啊,你一开始不就跟我保证过不会拍她。 听我说,我不该没有妳的许可就拍她,这句话我已经说了。 我开始往前走。 嘿,嘿!我要离开时,他抓住我的手臂。可不可以等一下就好?他立刻放开我,好像被烫伤一样,然后把手塞入牛仔裤口袋。我想跟妳說一件事,我不相信妳說妳女儿的那件事,被说成是复活的那件事也不信,我还是要继续证明妳是错的。不过我尊重妳在里面所做的事。他清了清喉咙。妳是一个好母亲。 我非常震惊。我知道自己近来盲目凭直觉保护信念,忙得没有时间怀疑自己做得对不对。这个男人,这个讨厌透顶的男人,不请自来,闯入我们的生活,这个男人完全不认识我,居然把我想成我一直希望成为的那种角色:凶猛而忠实的母狮,天生的母亲。 我哭笑不得。当然,我比多数人清楚,环境会使人做出从没做过的事情,我想到的有,寻常妇人为救小娃儿脱困可以移动两吨重的车子,母亲能站到孩子前挡下迎面而来的子弹,那动作跟呼吸一样容易。也许我现在也是她们的一员了。不过,如果可以让信念恢复正常,我非常乐于回到会事后批评自己的那个我。 弗莱契先生?我等着预料听到一声谢谢的他直视我,然后使出浑身的力气赏了他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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