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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章

留住信念 茱迪.皮考特 12100 2023-02-05
相信我.真诚的怀疑比不全的信条存有更多的信念。 丁尼生(Alfred, Lord Tennyson) 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七日 分派到研讨会报导时,艾伦.麦马纳以为这项任务能让他多六小时的睡眠。偶尔自诩高知识分子的医生将在波士顿港湾酒店齐聚一堂,人数不少,因此《波士顿环球报》必会为此派出一名记者。艾伦.麦马纳多数时候撰写的是讣闻,被派去的人居然还是他,显然总编辑领会到其中的关联:这类讨厌的会议多半会让人觉得无聊死了。 艾伦无精打采坐在讲堂后方,已经写下了研讨会的名称,估计这个名称便足以占去研讨会应得的两行铅字空间。他准备以帽遮脸,小睡片刻,接着却有名美女步上讲台,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他是干这行的没错,到底也还没死啊。这种研讨会上,大部分讲者脾气坏,又老又讨人厌,让他一下想起父亲,一下想起小时候在波士顿南区的神父,当他没有好好做辅祭工作时,神父总是用指关节发出敲击声。他坐正身体,那天头一次对身处的环境有了兴趣。

女人身材苗条,骨架细致,把笔记放到讲台时,造型简单的头发从耳后一泄而下。早安,我是玛莉.凯勒医生。艾伦观察她浏览笔记的样子,她闪烁目光,拿不定主意。她说:各位先生女士,由于我准备发表非正统的主题,所以将不朗读本来准备好的论文。我想和你们谈谈两起个案研究。第一个个案是我目前的病患,七岁大,由母亲带来接受治疗。这名研究对象想像出一个朋友,她称这位女性是她的上帝。第二个个案则发生超过三十年。凯勒医生说,在教会学校有个小孩,被迫长时间罚跪忏悔,有一天这个五岁大的孩子觉得后方有东西在动,是个温暖结实的东西,转身一看,却什么也没看见。 凯勒医生说:今天,我要在大家面前提出的问题是,如果妄想缺乏有形的要素,如果一般被相信为心理疾病的行为没有适切的诊断框架,我们还有什么可以当成诊断的依据?

艾伦感觉前排的医生轻轻挪动身子,猜到这女人招惹了什么问题,暗自想着,不会吧,这女人正要毁掉自己的职业前途。 如果排除身心疾病的可能,证实这种行为是否属于精神医师的领域?说幻觉可能其实是宗教异象是否属于精神医师的领域?她缓缓扫视全场怀疑的听众。我之所以询问大家,是因为我知道这两位研究对象就算不是都在说真话,起码有一个是在说真话。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跪在教堂并感觉到无法解释事情的小孩就是我:因为三十年后,与另一个做为研究对象的小孩在我自己的办公室,我再度出现那种感觉。 艾伦.麦马纳急忙从凯勒医生身上转移视线,自讲堂后面溜出去打电话给编辑。 在登机口,柯林看着洁西卡第一百次确认机票。合身的套装,加上笔电提包,她看起来跟别的商务旅客没两样,就像柯林本身一样。看见她,没有人会料到,在拉斯维加斯为期十天的业务专员大会之后,她计画在一间得来速教堂结婚,然后以赌博度过一周长的蜜月。

她偎向他,喜悦地问:你兴奋吗?我可是很兴奋。 我嘛,嗯,得去洗手间一趟。柯林对她一笑,然后走开,假装朝男厕而去。在拉斯维加斯结婚,他不知道自己对此做何感想。雇个公证人主婚,找个扮成猫王的人对他们大唱情歌,拿的是五元就有一束的廉价捧花,这与他同玛丽亚的婚礼有天壤之别。 这是洁西卡的主意,反正他们总是要前往拉斯维加斯参加会议。此外她摸摸肚子笑着。想想看我们可以告诉他的故事。 而今,他倒是很想知道,如果他是在拉斯维加斯的月光教堂与玛丽亚结婚,而非在维州的圣汤玛斯教堂成婚,如果那不是一场庄严的婚礼,而是更浮华、更有排场,他们的婚姻是否可能继续维持。假如当时他愿意跳犹太人在婚礼上跳的舞那叫什么?霍拉舞!假如他愿意照习俗踩碎玻璃杯,假如他没有认定自己的作法是对的,也许他们的分歧不会那样明显。其实柯林为了前妻的遭遇而自责,过去他百般要求她屈服于自己的所愿,以致于她当真崩溃了。

柯林并没有走进男厕,反而在狭窄的公共电话隔间坐下,拨打到从前的家。她接起电话时,柯林喊了声玛丽亚。 片刻的停顿。柯林。纵然他尽量不去想,却听出一丝喜悦缠绕着她的声音,这令他感到不安,这样的语调总令他不安。哪个心智正常的人会想当别人的救星呢? 柯林把额头贴着电话亭的金属墙板,设法想出该说的话,没料到却问说:信念的背好点没? 好多了,她现在可以穿上衣了。 太好了。 在其后的沉默中,柯林猛然想起,昔日交谈的空白会使玛丽亚焦虑,她总会急急忙忙说出句子,唧唧呱呱讲着无意义的事,不愿忍受通话时的传讯耽搁。然而她现在闭上嘴,好像跟他一样努力要忍住秘密。 最后她问:你没事吧? 没事,准备去拉斯维加斯开会。

她轻柔而冷漠地嗯了一声,柯林明白这一声所传达的意思:你的日子过得如何?我想你是打电话来找信念的吧。 可可以吗? 柯林,你是她爸爸,当然可以。 一阵窸窸窣窣的静电噪音,柯林还没能再跟玛丽亚说别的话,信念已经在线上了。嗨,爸爸。 嘿,杯子蛋糕。他把金属蛇般的电话线绕在手臂。我想跟妳說,我要出远门一、两周。 你永远都在出远门。 柯林顿时发现她说得对,由于出差的次数,他之于信念的记忆几乎总是与道别或重逢有关,信念对他的记忆想必也是如此吧。可是我总是会想妳啊。 我也想你。信念用力吸鼻子,然后把电话还给玛丽亚。 她说:对不起,她最近有点难以捉模。 嗯,可以理解。 确实。 她不过是个孩子。

我知道,我相信她很感谢你打电话来。 柯林惊讶她们听起来都好生疏。从前玛丽亚的话会像海滩浪潮一波波拍击他,絮絮聊着干洗收据、家长会与超市特价品,他从来不会细听,从来不会放在心上,等到话停了,才惊见自己脖子以下都埋在这场婚姻的沙里。他们的交谈本来就如掉零钱一样漫不经心,转眼之间,居然连亲切无比的闲谈也能拧干你,他对此感到非常不解。 那就这些事情?玛丽亚迟疑了霎时才又问:还是你是想跟我说话? 好多事情可以说,婚礼、玛丽亚的生活好不好。距离那么遥远了,他却仿佛还在朝四下凝望一道深邃高墙。柯林说:就这些。 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九日 伊安付钱给三个人,只要他们阅读欧美重要城市的报纸。每天上午八点,他预期助理会各带两起可疑的神秘事件到办公室报到。他的反复兴下乡之旅迈入第二周。一个上午,他们坐在露营拖车的狭小住处。好。伊安转向年纪最小的员工大卫。你挖出什么?

双头鸡,七十五岁的妇人生产。 伊安嘲笑他:滚一边去,目前创记录的是佛州的那位妇人。 这个故事也没有特别打动伊安。妳有更精采的? 爱荷华的麦田一夜之间塌扁形成特殊图纹。 我不想趟那浑水,相信上帝存在与相信外星人存在是完全不同的诡计。汪妲? 蒙大拿有口井的底部出现诡异光源。 听起来像是放射性废料,还有别的吗? 唔,有的。波士顿有场精神病学研讨会出现骚动。 伊安笑得露出牙齿。这句话里有矛盾。 我知道,好像有个医生提出见解,说假如妄想无法被证明是假的,那么很可能就是真的。 我喜欢这种精神医师,究竟是怎样的妄想? 这位精神医师有个病人,是个女孩,医生认为这个女孩可能与上帝见面。

伊安的身体开始活跃起来。真是如此?这孩子是谁? 我不知道,在这种研讨会上,精神医生不会公布姓名,他们只是研究对象。汪妲往牛仔裤的口袋里掏,说:我倒是弄到这位精神医师的大名。她把纸条交给伊安。 伊安读出来上面的字:玛莉.玛格丽特.凯勒女士。嘿,她不能证明某个幻觉是假的?她大概让五十个跟她一样的人研究过这个孩子,她需要的是像我这样的人。 敲门声响起时,魏斯曼经师的目光从书本抬起来,他叹了一声,发现十点了,罗西曼夫妻的咨商时间又到了。他有那么一瞬间打算假装不在,罗西曼夫妻会相互侮辱,那尖酸的攻势之凌厉,让他害怕也会卷入交相非难的战火中,在那种时刻,没有比枯坐在那里让他觉得更讨厌的事。他领略身为经师在协助圣堂信徒方面的角色,但是这种情况呢?这是婚姻咨商治疗吗?经师摇头,这更像是打靶练习吧。

魏斯曼经师叹口气,装出笑脸,然后将办公室门打开。他一时张口结舌,竟见到伊芙与赫伯在走廊亲吻。 他们仓皇分开,难为情地道歉。两夫妻坐下之前,还把两张扶手椅拉近,魏斯曼经师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情景。这绝对不是上周那个男人,那个男人把太太形容成母牛,说她诡计多端,汲汲营营想从他身上挤出血汗钱。这绝对不是上周那个女人,那个女人说,下次丈夫回家身上都是胭脂粉味的话,她半夜会把他的睪丸切下。他哦了一声,扬起一边眉毛表示疑问。 伊芙紧紧扣住丈夫的手指,羞答答地说:我知道,这不是很棒吗? 何止很棒。赫伯热情洋溢。经师,不是我们不爱你,不过我和小伊不再需要你的帮忙了。 魏斯曼经师笑了笑。我喜欢这种拒绝,怎么会变成这样?

伊芙坦言:没事,只是我开始觉得不一样了。 赫伯说:我也是。 如果魏斯曼经师没有记错的话,上次见面时,他必须把这对夫妻像拳击手分开,免得他们彼此人身攻击。罗西曼夫妻又聊了几分钟,深深祝福魏斯曼经师之后,便离开了办公室。魏斯曼经师摇头,凝望着他们的背影。上帝确实介入了。其实,他本来敢打包票,罗西曼夫妻的婚姻已经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这绝对跟他所说的话完全无关,如果是的话,他会清楚记得突破性的情况发展,他会写在便利贴上,在日历本上给自己写下备忘录。不过上周的行事历上没有任何记录,完全没有。 只有他们碰面的时间。这条记载底下,在上午十一点的位置,则是年幼的信念.怀特的名字。 信念在半夜醒来,手握成了拳头,并且令她痛得哇哇叫。去年冬天最冷的那天,贝琪.考克兰问她敢不敢握住旗杆,她的皮肤几乎冻得黏在金属上,现在她的手就像那次一样。她翻身把手塞到枕头底,那里的床单还凉凉的。 不过也没用。她又稍微辗转了片刻,不知该不该起床尿尿,既然都醒来了。还是应该就待在这里等手不再痛。她还不想去找妈妈,有次半夜起来,感觉脚像西瓜那么大,而且刺刺的、痛痛的,妈妈却只说是脚麻了,所以有针刺感,要她回床上去。可是地板上没有什么针、什么刺,信念看看脚,脚底也没有插着针或刺。 她又翻身,结果看见守护神坐在床边。信念呜呜咽咽地说:我的手好痛。并举高双手让守护神检视。 守护神往前倾身,看了一看。只会痛一下子。 这句话让信念觉得好一些,就像有时发烧不舒服,妈妈会给她小颗的药丸,她知道药丸会让头痛消失。信念看着守护神先举起她的左手,然后是右手,接着不偏不倚亲吻两边的掌心。她的唇好温暖,信念起初吓了一跳,把手抽回来。她低头一看,看见了,守护神的吻印在她的皮肤上,一个红色的圈圈。信念以为是口红,想用拇指揉掉,结果揉不掉。 守护神小心将信念的手指往内折起,手变成了拳头。信念咯咯笑,把吻握紧,她喜欢这个主意。守护神说:知道我多爱妳了吧?于是信念含笑回到梦乡。 一九九九年九月三十日 如果可以说,破除诡计的第六感带领伊安直接找到信念.怀特,那不知该有多好。不过,事实并非如此。他跟其他计画高手一样,知道保持消息灵通的最佳之道就是多管闲事,因此凯勒医生断然拒绝见他之后,他开始进行B计画。 找出当地医院的仓库、弄出一套干净的护理服,用了半个小时:向伊安概述相关资讯,花掉十五分钟。然后,他看着她打扮得跟里面的人一样走进医院玻璃拉门。 十五分钟后,她容光焕发回来。我直接走去找核磁共振造影单位的轮班护士,告诉她凯勒医生还没拿回一个七岁病人的报告,她信了,说唔,信念.怀特?然后查看电脑,说报告一周前就送出去了。她重复一次:信念.怀特,就这么简单。 不过伊安已经开始行动了,指头顺着电话本长长几行姓氏为怀特的名字往下移动,又从口袋掏出手机,打给名单上第一个名字。喂,我想找信念.怀特的妈妈?唔,抱歉抱歉。 他又做了两次相同动作,没有结果,接下来这通电话转接到答录机:这里是柯林、玛丽亚与信念的家,请留话。 伊安圈起地址,抬头看他的员工。找到了! 在新迦南镇四处走动并不容易,除了两头连接更为坚固耐用的四号道路的主街之外,没有太多显著的地标,学校、警局、理发院、办公建筑、甜甜圈国王,这些是让你知道正通过新迦南镇的哨兵。玉米田间有狭窄小道穿梭,熊山上有蜿蜒小路开通,除非是识途老马,否则你不会发现自己错过了新迦南镇镇民真正所住的农舍与老旧石屋。 受难修道会的成员乱哄哄,进进出出甜甜圈国王。他们从圣多那越野跋涉而来,又累又烦躁,寻找新任救世主的初衷目标让他们来到了新迦南镇,不过他们似乎更有动力想找到最近的厕所。领队海伍德弟兄过了主街的马路,巡视属于一间登记有案的乳牛牧场的延艮土地,心想这就是新迦南镇,按照《圣经》所言,迦南是流奶与蜜之地。然而,老实说,他不知是否引领信徒来到了正确的地方,救世主也可能在新英格兰、新约克(注:New York,即纽约。英格兰、约克、伯伦瑞克都是英国的旧地名,美国早期移民常在旧地名上冠新(New)做为移民地区的名字。此处强调新一字,因此没有New York一词在译文中没有采用通用的纽约音译名。)、新伯伦瑞克。他自口袋取出一组刻有古老神符字母的石头,往脚边的泥土压出图纹,正在摩擦其中一粒石子时,一阵夹杂砂砾泥土的气流吹来,险些让他给闷死。 露营拖车飞也似地转过街角,逼得海伍德弟兄跌跌撞撞往后退开。他站稳了脚步,挡开射入眼睛的光线,想看清车牌号码。他并没有打算报警,几年前他便认同了不管闲事的处世态度,只是积习难改,没料到他的目光从蓝色车牌被吸引到休旅车后门上油漆出来的鲜艳火球。 海伍德弟兄把符文石头塞回束腰宽袍,快速从第二个口袋取出折叠式望远镜。 他读到以下文字:伊安.弗莱契,追寻真理。 哈,只有生活在磐石底下的人才不知伊安.弗莱契的名号。在圣多那市区外缘,他的脸出现在广告看牌上,节目甚至也同时在西天播送。海伍德自认与电视毁道者有几分相仿,乐于以宗教名义反抗现存体制、面对大众的揶揄。但对于最终结果,海伍德弟兄与伊安.弗莱契的期待可说是大相径庭。 不过,他知道弗莱契靠什么过活,也听说了这场反福音的跨州巡回之旅。是什么让伊安.弗莱契来到新罕布夏州新迦南镇?他只能想出一个理由,这也意味着他的修道会终究不是出门远足寻欢。确定无人注意之后,海伍德弟兄举起望远镜,暗自记下通往远处一幢白色农舍的路径。露营拖车最后就是停在那个地方。 到了周四,玛丽亚因为早上观看《上帝的女儿》录影带,所以耽搁了买菜的时间。她把车子开到小学前准备接信念放学时,后车厢装满了食物与日常用品。钟声响起,玛丽亚站到老地方,也就是一年级教室边的大枫树旁,信念却没有出现。等到最后一个孩子拖拖拉拉从学校走出来,她才步入教师室。 在秘书的办公桌旁,信念缩在蓬松的紫色沙发里。她在哭,贴腿裤的膝盖破了,头发从辫子散出来,黏在湿湿的脸颊上。她拉下衣袖藏起拳头,把鼻子往衣服上抹。妈咪,我可不可以不要再来上学了? 玛丽亚觉得心头一紧,说:妳喜欢学校啊。她扑通跪下,除了要安抚信念,同样也想挡住学校秘书好奇的注视。发生什么事? 他们笑我,说我发疯了。 发疯。玛丽亚满腔凛然的怒气,随即抱住女儿。他们为什么那么说? 信念弓起肩膀。因为听说我跟跟她说话。 玛丽亚闭上眼,默默恳求这事赶紧解决,跟谁恳求呢?她拉信念站起来,握住她藏在袖内的手,拖着她走出中心办公室。这样吧?也许妳可以留在家不上学,明天而已,我们可以一起做事,妳跟我,做一整天。 信念昂首望着妈妈的脸。真的? 玛丽亚点头,我以前有时候跟外婆会放特别假。她母亲称之为心理健康日,想到这点,她收紧了下巴。 她们开车穿过新迦南镇曲折的道路,信念开始把学校的一天一点一滴转述给玛丽亚听。来到通往自家车道的转弯处,玛丽亚摇下车窗拿邮件,注意到沿路停放的车辆还不少,是到马路对面原野的单车客或赏鸟迷的车吧,他们的车子一路停放到这里来。她继续开车,然后发现了围着屋子的群众。 有厢型车,有轿车,天啊,还有好大一辆彩绘露营拖车。 信念低声说:哇,发生什么事? 玛丽亚忐忑地说:我不知道。她熄火下车,走入近二十名的人群中。相机登时开始闪烁,问题如标枪朝她用力掷来。妳的女儿在车上吗?上帝跟她在一起吗?妳也看见上帝吗? 当信念的车门砰一声打开,问题止住了。玛丽亚看着女儿下车,惶惶站在通往屋子的石板小路。沿着小路排列了十来位身穿束带宽袍的男女,信念看着他们时,他们低头欠身。后方有位男人,与他们稍微站开一些距离,正抽着细管雪茄,玛丽亚觉得那张脸很面熟,然后惊觉自己在电视上看过他。伊安.弗莱契本人正靠着她的沙果树。 玛丽亚突然懂了,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民众以某种方式开始得知了信念的事情。她拉下了脸,揽着女儿的肩膀,带她走上门廊,拉她一块进屋,然后把门锁上。 他们为什么在这里?信念从侧窗偷偷往外看,在别人还没发现她之前,就被妈妈硬生生地拉开了。 玛丽亚揉着太阳穴。回房间做功课去。 没有功课。 玛丽亚气冲冲地说:那就找什么功课来做!她走进厨房拿起电话,泪水已经模糊了嗓音。她必须打电话报警,首通却拨了另一组号码,她母亲在电话铃响的第二声接起,玛丽亚喊出第一声的呜咽。她说:拜托,过来这里。然后挂了电话。 她坐在厨房流理台旁,手掌摊在冰凉的美耐板上。她数到十,想起留在后车厢的牛奶、桃子与青花菜已经开始腐烂了。 伊安.弗莱契的工作能力强,无情奋发又专心,因此目光锁定在小女孩身上,也就是他下一个对象。他看着信念.怀特下车,注意力却游移到这小女孩身旁的女人。她脸上的恐惧表情,她无意的优雅态度,她出于本能快速搂住女儿的手臂通通吸引了伊安的眼睛。她瘦小,骨干纤细,头发是旧金子的颜色,从脸庞往后梳开。她脸庞苍白,未施脂粉,很可能是伊安在南美攀登瀑布之后见过最天然秀美的事物。她不是典型的美女,也是有缺点的,只是那反而无端令她显得更有趣。伊安摇头理清思绪,他跟模特儿及电影明星痛饮狂欢,不该被一个有着天使脸孔的女人所动摇。 天使?这个念头不忠又荒唐,他想都是该死的露营拖车所害的。没躺在豪华旅馆的床垫,反在泡棉吊床上过夜,这使他的失眠问题恶化,严重到他无法清楚思考的地步,到了有一对X染色体都成了美女的地步。 伊安观察走在母亲臂膀底下的信念.怀特,接着却犯下错误,抬头一看,迎上玛丽亚.怀特的凝视。冷淡、愤怒、绿色的凝视。伊安心想:让战役开打吧。在她紧关上门之前,伊安不愿亦不能撇开视线。 举出一样事物,除了上帝存在以外,我们可以盲目信仰的事物。伊安提出挑战,叫喊的声音仿佛在呼吁聚集聆听的小群民众准备动员上战场。此时,伊安现身的消息已经引来了若干旁观者,以及好几位媒体工作者。没有!一样也没有。就是太阳每日升起也不是盲目的信仰,我知道太阳将会出现,不过我可以用科学方式证明此事。 在这类的媒体时间,他们会在露营拖车旁仓促架起木头平台,现在他就靠在平台扶栏上。我能证明上帝存在吗?不能。 他以眼角余光观察人群,他们交头接耳,也许甚至都来了,才开始猜想一开始怎么会来探看这位神奇的信念.怀特。你们晓得什么是信仰?什么是宗教?他直视穿着鲜红衣裳的受难修道会成员,他们聚在一块,脸上挂着怒容。这是迷信崇拜,谁给我们宗教?我们四、五岁时,最能接受古怪观念时,父母给我们洗脑,人家告诉我们,我们必须相信上帝,于是我们就相信了。 伊安朝怀特家的农舍方向举起一只手。现在,一个小女孩,我必须说一下,正好是适合相信神话、妖精和复活节小兔子的年龄,这个小女孩的话就能够说服你们吗?他以精心设计过的眼神直视群众。我要再问问大家:我们还有什么事情是盲目相信的? 在全然的静默中,伊安咧嘴而笑。好,让我帮你们解答吧,你们最后会以无法动摇的绝对信仰所相信的事情是圣诞老公公。他眉毛一挑。不管感觉好像多么不可能,不管有多少证据直指相反的看法,当你是小孩子时,你想要相信,你就会相信。这个比较虽然听起来很无礼,不过跟相信上帝存在没有太多的差别,两位都是按照你的调皮或乖巧来奖赏你,两位进行工作时都是隐身的,而且深深仰赖神话人物的协助,一个是小精灵,另一个是天使。 伊安注视一个修道会成员、一名当地记者、然后是一个搂着婴儿的母亲。那么,你们现在怎么都不相信耶诞老公公了?嗯,因为你们长大了,你们领悟到整件事情根本是不可能的。圣诞老公公从事实变成一则动听的故事,一则你将传给孩子的故事。同样的道理,你的父母在小时候告诉你上帝的事情。他停顿了半晌,让场面更加寂静。你们难道无法领会上帝也是神话吗? 米丽.艾普斯坦激动地关上车门。依她所见,玛丽亚那幢古老而美丽的农舍聚集着疯子,起码有二十个人在长车道上闲晃,有人甚至大胆地践踏前院门廊边缘的草地。有几个穿着诡异的红色睡袍,有几个是好奇的本地人,还有两辆载着记者的厢型车,车侧闪着一行电视台字母代号。米丽故意推撞他们,最后走到了门廊,发现警察局长在那里。她说:汤玛斯,这是哪门子的马戏团? 警察局长耸耸肩膀。艾普斯坦太太,我自己也才刚到。根据那边记者的说法,我想有群人說妳孙女是耶稣一类的人,然后另一个家伙说信念不是耶稣,而且还说耶稣不存在。 我们不能叫他们离开玛丽亚的草地吗? 我正准备要那样做。他也承认:当然,我最远只能让他们退到马路上,那里是公共用地。 米丽环顾这群人。我们能跟信念说话吗?一名记者大喊:带她出来! 对啊! 也让她妈妈出来! 七嘴八舌.越说越大声,米丽觉得很害怕,只能在那边听他们说。然后她交叉手臂抱胸,往外瞪着群众。这里是私人土地,你们不是这里的人。你们谈论的是一个小孩子,一个小孩子,你们当真相信一个七岁小孩子所说的话吗? 群众前方传来某人刻意放慢速度的拍手声。伊安.弗莱契有条不紊徐徐地说:这位女士,恭喜恭喜,在这样场面壮大的混乱中,能讲出理性的言论,真是想不到啊。 他走入米丽的视线,并继续往前行,最后米丽发现对方竟是电视节目上的伊安.弗莱契,发现他实际上相貌堂堂,声音甜蜜动人。她明白自己犯下可怕的判断错误,居然曾经觉得他很迷人。米丽朝群众扔出怀疑的面包屑,只是为了让他们有其他东西吃,不要来烦扰她的孙女,可是这个男人这个男人散播怀疑,为的是让所有人来吃他手掌上的东西。 米丽厉声说:我建议你离开,你不会对我孙女有兴趣的。 伊安.弗莱契忽然一笑。那是实情吗?所以說妳不相信自己的孙女喽?我想妳知道,说自己和上帝说话的小孩子只是一个说她和上帝说话的小孩子。没有耍花样,没有玩名堂,连奇迹也不是,只有一群阿谀奉承的狂热信徒,他们的名声已经臭了,现在的确不足以掀起热潮吧? 他的话语如蜜,流过了米丽,让她在门廊上生了根。太太,妳是我的知音。 米丽觑起眼睛,张开嘴,接着紧揪住胸口,倒到伊安脚边的地上。 玛丽亚快速打开前门,跪到母亲身旁,一面呼喊妈! ,一面摇晃米丽松垂的肩膀。打电话叫救护车! 相机零零落落闪了几下,玛丽亚当作没看见,弯腰伏在米丽身上,把耳朵贴近她的嘴巴,却感觉不到气息,头发没有微微被吹动,让她知道母亲没事。是她的心脏,是她的心脏,她知道的。她握紧母亲的手,以为只要稍微放开一些,她就会失去母亲。 一段时间后,救护车沿着车道轰轰开来,溅起了砂砾,在厢型车、新闻转播车与露营拖车的杂乱车阵中,设法开到最近的地点,医务员冲上门廊台阶,一位轻轻把玛丽亚拉开别挡路,另一位开始做心肺复苏术。 啊,上帝啊。玛丽亚以细微的声音低喊。啊,上帝啊,上帝啊,啊,我的上帝啊。 啊,守护神,守护神,啊,我的守护神。自从偷偷溜出屋子以后,信念就被挤到隐匿的位置,她在那里仰起头来,她的呼唤与母亲的呼唤如此相仿,因而她头一次明白自己一直以来在说什么。 伊安看着玛丽亚泪眼汪汪和医务员争论,医务员拒绝让信念一起搭乘救护车。警察局长插手,承诺等到支援警员抵达,并且把每个人从她的土地上赶走之后,会立刻将她女儿送去医院,伊安两手插在口袋,看着救护车呼啸驶出车道。 干得漂亮。 听到这声音,伊安吓了一跳,并发现执行制作递出一串车钥匙。拿去,今天晚上你一定会上电视联播新闻。 因为把一名老妇人闹到她心脏停止。伊安说:哟,求之不得。 那么你还在等什么? 伊安抓住钥匙说:没错。立刻按照制作人詹姆斯的预期,游目四顾寻找他的宝马车,也没多此一举叫摄影师,因为知道摄影师绝对不准踏入医院。他大喊:别拿我的露营拖车去参加飞车比赛。然后就驰骋而去。 在急诊室候诊区,他观看小孩子的卡通频道,电视收讯不清。玛丽亚.怀特不见踪影。十分钟之后,信念在一名年轻警员的陪同下来到,在离他两、三排的地方坐下,又不时坐在椅子上转头盯着伊安。 这令人非常局促不安。伊安没什么良心可言,所以工作难得会害得他的心情陷入沉思,毕竟他惹毛的人通常是讨厌的南方浸礼会信徒,他自己也曾是其中一员,他认为这些人每日忙着吞服耶稣药剂,偶尔也需要让伪善哽在喉头。有次他在中央公园演讲,讲到一半,有个妇人昏厥被人带走,不过那到底不是同一回事。信念.怀特的外婆伊安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哎,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有部分原因是他的言语行径。 他告诉自己:这是一则值得报导的故事,她不是你认识的人,这是你要追踪的故事。 警员的传呼机响起,他检查之后,转头面向信念,要她留在原地,往公共电话走去的途中,还在检伤护士的办公桌前停下,轻声说了几句话,显然是要求护士留意孩子一下子。 信念又掉头盯着伊安时,伊安闭上眼睛,然后听见她细弱的声音。先生? 忽然间,她已经坐到了伊安的身旁,片刻后伊安说:嗨。 我外婆死了吗? 伊安承认:我不晓得。她没有回应,出于好奇,伊安往下看了她一眼。信念靠着椅子扶手缩成一团,露出忧伤的神色。他没看见上帝所接触的人,他看见的是一个吓坏的小女孩。 他觉得一颗心七上八下,想安抚她的心情,便说:哦,我敢說妳喜欢辣妹合唱团,我见过辣妹合唱团。他对她吐露秘密。 信念茫然看着他。外婆是因为你才昏倒的吗? 伊安感到肚子收紧了。信念,我想是因为我的关系,很对不起。 她撇开头。我不喜欢你。 很多人跟妳一样不喜欢我。他等着信念走开,或者警员来招领她,不过这些事情还没能发生,玛丽亚.怀特便红着眼走出急诊室往四处张望。她的眼睛找到了信念,小女孩从椅子上跳起,扑入母亲的怀抱。玛丽亚冷冷瞪着伊安。警察他伊安结结巴巴讲不出话,手则指着走道尽头。 她生硬地说:离我的女儿远一点。她搂着信念,消失在急诊室双向弹簧门后。 伊安望着她们走远,然后走向检伤护士。我想怀特女士的母亲没有撑过去吧。 护士的目光并没有向上看,还停在文件上。你猜中了。 悲剧,乍然来袭,夹带如飓风的猛力与狂暴。玛丽亚紧握着信念的手,站在母亲的遗体旁,急诊室的小隔间现在没有医护人员在场了,一个善心的护士已经移除米丽身上的针管,让家属能私下跟她道别。让信念进来是玛丽亚的决定,她不想这样做,却又知道只有这样,当她说外婆走了,信念才会相信她。 玛丽亚以浊哑的声音说:妳知不知道外婆死了是什么意思? 信念还没回答,玛丽亚就哭起来,坐到米丽遗体旁的椅子上,把脸埋在手里。一开始,她没有留意轮床另一侧传来的尖锐声,等到抬头一看,信念已经设法把另一张折椅拖过去,正站在椅子上,脸颊贴着米丽的胸口,手臂则笨拙抱着外婆的身体。过了一会,玛丽亚感觉颈背的细毛竖立起来,于是把掌心贴在那里。不过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信念,她一直凝望着,最后信念以手肘撑起身子,把双手放在米丽双颊,然后朝米丽的嘴直接亲下去。米丽僵硬的手臂慢慢抬起来,紧紧抱着孙女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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