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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

留住信念 茱迪.皮考特 10316 2023-02-05
心有其所.可以在其间创造出地狱的天堂、天堂的地狱。 约翰.米尔顿《失乐园》 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日 在碧安园,有个女人相信圣母住在自己耳壳内,她告诉我们:更棒的是,祂会低声说出预言。她不时邀请护士医生与其他病患瞧一瞧,轮到我的时候,我靠得很近,在粉色耳膜上注意到瞬间消失的脉动。她质问我:见到祂了吗?我点点头,不敢说这让我们哪个人显得比较疯狂。 信念上课与请假的时数一样多,我则有两周时间完全没碰娃娃屋。我们在医院的时间多于在家。经过核磁共振、电脑断层扫描与一系列血液检查之后,我们现在知道信念没有脑瘤,没有甲状腺问题。凯勒医生也向同事询问过信念的行为,然后告诉我:几乎所有成人的精神妄想都与宗教、政府或恶魔有关,可是信念的状况完全正常,没有其他精神病患的行为。她打算让信念服用理思必妥,一种治疗精神病的药品。如果这位想像出来的友人离开,那就好了:如果这位朋友不走,嗯,我再见招拆招吧。

信念不可能跟上帝说话,我知道的。不过,在下一个呼吸我就会开始怀疑,有何不可呢?以前就发生过例外,而且故事再怎么诡异,好妈妈都会支持孩子的。不过,话说回来,要是我开始说信念看见上帝,说她没有疯,那么大家会认为我疯了,我又一次疯了。 为了让信念吃下理思必妥,我必须以研钵捣杵碾碎药丸,然后混入巧克力布丁,才不会让她察觉药的味道。凯勒医生说抗精神病药的药效发挥很快,不像百忧解或乐复得等抗忧郁药,必须等上八周才能知道药是否起了作用。在这段期间,我们只能观望。 信念现在睡着了,侧身蜷在小美人鱼棉被底,看起来跟别的孩子一般。她一定知道我在那里,因为她舒展身子,翻过身来张开眼睛。由于服用理思必妥,那双眼睛呆滞而冷淡,她的五官一向肖似柯林,不过我惊觉她此刻看起来像我。

我一时回想起在碧安园的那几个月。我看见房门在我的身后关起锁上,感觉手臂出现施打镇定剂的针孔,不明白为何柯林、急诊室精神科医生、甚至法官要替我发言,我自己就有好多好多话想要说。 信念心理有病?还是信念心理健康?说实话,我不知道这次哪一种结果比较糟糕。 信念机械似地重复说:Sleep,S、L、E、E、P。 非常棒。由于她读二年级,拼字成了我们的习惯。 K、E、E、P。 我把字汇表放在餐桌桌上。都拼对了,也许妳应该当老师。 她自信地说:我可以,守护神说,每个人都有东西可以教别人。 我顿时僵住。信念已经有两天没提起那个想像的朋友,我于是开始相信抗精神病药物值得信赖。哈?我想大概无法用传呼机找到凯勒医生,她大概不会只凭我的观察就停药。妳的朋友还在附近逗留吗?

信念眯起眼睛,于是我明白了,她有段时间不谈守护神,是有非常重要的理由,她知道谈她会让自己有麻烦。妳为什么想知道? 我想了想凯勒医生会说的答案:因为我想帮妳。接着想到我妈会给的答案:因为她如果对妳很重要,我希望能够认识她。没想到,出我的意料之外,我的嘴巴说出的完全是我自己的话,因为我爱妳。 这句话带给信念和我同样强烈的震撼。嗯好吧。 我摸摸她的手。信念,有件事我想告诉妳。她睁圆眼睛,透出期待。很久很久以前,妳还没出生之前,有件事让我非常烦恼,我没有把感觉告诉别人,反而开始做出不一样的行为,古怪的行为。我做了一件事情,吓到很多人,因为这样就被送去我其实不想去的地方。 妳是说,像监狱?

类似的地方,哪里现在并不重要。不过,我希望妳知道,难过是没关系的,我了解,妳不用表现出不一样让我明白妳不开心。 信念的下巴开始颤抖。我没有不开心,我没有表现出不一样。 嗯,妳不是一直都有这个守护神。 她眼里涌出的泪水流下来了。妳觉得她是我编出来的,对不对?就像凯勒医生和学校的小朋友和葛兰娜蒂老师一样,妳觉得我这样做,只是要引起别人的注意。她忽然急遽倒抽了一口气。现在我必须为了这个,去那个像监狱的地方了吗? 没有没有。我坚决地说,把她搂到身边。妳哪里都不会去,我并没有说她是妳编出来的,信念,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我曾经非常伤心,于是我的心让我相信某件不是真的事情,我要说的只有这个。 信念一面摇头,一面将脸庞埋入我的肩膀。她是真的,是真的。

我闭上眼,以拇指搓揉鼻梁减缓头痛。好吧,罗马不是一天造成的。我站起来,收拾空盘与下午吃剩的饼干,往厨房走到一半,信念拉拉我的衬衫下摆。她想跟妳說一件事。 什么? 她知道普莉斯拉的事,还有,她原谅妳。 我手上的盘子落到地板。 八岁时,我好想好想养宠物,于是开始抓小动物,青蛙啦,箱龟啦,有回还抓到一只红色松鼠。我偷偷把小动物带回家,直到乌龟爬上厨房流理台,情况才改变了。我妈不愿冒着受到沙门氏菌感染的危险,一天带了只小猫咪回家,我答应把其他动物留在屋外的话,猫咪就是我的了。 我把小猫咪取名为普莉斯拉,因为普莉斯拉是我那周最喜欢的图书馆故事书里的公主。我跟它一起睡觉,它睡在我的枕头上,尾巴像海狸皮帽卷在我的额头。我用吃谷片的碗装牛奶喂它,拿洋娃娃的衣服、软帽和棉袜打扮它。

有天我决定替它洗澡。我妈向我解释,猫不喜欢弄湿身体,它们会把自己舔干净,但是不愿意靠近水洗澡。话说回来,我妈也说过普莉斯拉不喜欢包在布里、不喜欢被放在玩具婴儿车里推着走,结果都说错了。于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在后院玩耍,将水桶装满水,然后呼唤猫咪过来。等到我妈走出视线以外,我才把普莉斯拉浸到水中。 它反抗我,又是抓又是扭,我还是设法让它留在水里,相信自己比谁都懂。我拿从爸妈房间浴室偷来的象牙肥皂洗猫毛,仔仔细细把我妈总是提醒我的问题之处通通洗去。我那么小心翼翼,小心到忘记让它起来呼吸。 我告诉我妈,普莉斯拉一定是自己掉进水桶,由于我哭得非常厉害,我妈信了我。不过,有好几年的时间,我可以感觉到骨头在松弛皮毛底下活动,偶尔睡觉时握起的掌心里有股轻微的压力。

我再也没养过别的猫,也从来没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情。 玛丽亚。我妈怔怔看着我。妳为什么现在要告诉我? 我朝我妈的客房看了一眼,信念在里面玩锡罐里的钮扣。妳知道吗? 我知道什么? 普莉斯拉的事?知道我把它淹死了? 我妈白了我一眼。哎呦,当然不知道,五分钟前才知道。 爸爸知道吗?我心里盘算着,爸爸去世时,信念才两岁大,她能记得那时候多少事情? 我妈把手放在我的臂上。玛丽亚,妳没事吧? 没事,妈,我没事。我想搞清楚,我女儿怎么会得知我这辈子没有跟任何人说过的秘密。我想搞清楚,是我旧病复发,还是信念疯了,还是说我顿时住口,正准备承认的事情让我觉得羞愧。 什么? 我看着我妈,然后朝走廊尽头望去,信念的声音在那里徘徊。这种事情我没办法直接说出来,不能像别的妈妈吹嘘自己的孩子算数有多厉害、仰式游得有多棒. ,讲出来会提出一个问题,设下底线,让我说话的对象大惊失色。我低声说:还是说,信念在说实话。

我妈面露怒容惊呼:哎呀,老天!妳的老毛病又发作了。 为什么?为什么承认信念或许在跟上帝说话这么困难? 去问摩西他妈。 就在那时,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妳不相信她!那是妳自己的孙女! 我妈凝望走廊,确定信念还忙着玩耍。妳的声音可不可以小一点?她用嘘声表达不满。我可没说我不相信信念,我只是暂且不做判断。 妳以前就相信我,就算是我想自杀的时候,就算柯林、法官和碧安园全体员工都说我必须关到精神病院,妳都还是站在我这边。 那是一回事,那是单独的事件,而且我是为了与柯林唱反调。她两手一摊、玛丽亚,现在还有人因为宗教的名义遭到杀害。 所以说,假如她看见的是林肯或埃及艳后,就会不一样喽?妈,上帝不是什么脏话。

我妈说:还是可能跟脏话没两样。 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三日 那天下午,我收到电费及电话帐单,还有一封让我离了婚的邮件。 信封看起来很正式,戳了格拉夫顿郡法院的地址,里面有厚厚的一叠纸。我用拇指纵向撕开,结果被纸割伤。我的婚姻就那样在六周内结束了。我想起曾经听说其他地区的习俗,美国原住民会把男人的鞋子留在帐篷外,阿拉伯人会说我跟你离婚三次,这些传统忽然好像没有那么愚蠢了。我想像柯林和律师站在法官面前,出席我根本不知情的会议。我不知该不该将文件收入保险箱,妥善存放在结婚许可证与护照旁边,不过很难想像多年的岁月能放入这般狭小的空间。 忽然,我感觉心脏大到无法放在胸膛里。这么多年来,我做柯林希望我做的事情,表现得像是我曾经远观的女人,穿水洗羊毛外套和莉莉.普立兹牌的印花布料,邀请他同事的小孩来喝茶聚会,耶诞节时在壁炉台上挂花环。我变成他能引以为傲的躯壳,我过去是他的妻子,而今不再是了,我实在不知道要成为怎样的人。

我努力回想柯林穿大学足球队队服的模样,努力回想他在婚礼握住我的手。我努力了,却是办不到,画面不是太模糊,就是太遥远,无法完全如实呈现出记忆。也许这就是面对感情失败的方法,也许你剪接过去,于是告诉自己的故事变成了传说,于是事故从未发生过。不过,只要看着信念,我就知道我只是在自欺。 我把信件扔到餐桌,像古代骑士扔下金属手套接受挑战。关于结束,最让人心伤的,是知道重新开始的可怕任务就在前方。 我把脸埋进手里,喊着:上帝帮帮我。然后任由自己掉下眼泪。 妈咪。信念一边喊,一边冲进厨房。有一本书在讲我的事情!我正在切晚餐要吃的红萝卜,她绕着我又蹦又跳。我们可不可以去借那本书?可不可以? 我低头看了看,有段时间没见过她这样活泼了。一开始,理思必妥让她昏昏沉沉,动作缓慢,直到昨天左右,她的身体才似乎克服了这些副作用。我不知道,妳从哪里听说这本书的? 她回答:从守护神那里。于是我感受到体内那股熟悉的扭绞。信念把凳子拖到记事白板下,聚精会神涂写出II Swerbeh。这是写那本书的人,拜托啦? 我看看如游戏挑棒四散在砧板上的红萝卜,又看看在烤箱上被红椒粉染红的去皮鸡。到镇上图书馆开车只需十分钟。好吧,去拿借书证。 信念雀跃不已,令我感到一阵内疚,因为我正准备利用这个机会证明她的心在恶作剧,到时候没有II Swerbeh这个人,说不定她就会相信没有什么守护神了。 不用说,无论是电脑化的图书书目,或者满是灰尘弃置不用的老旧纸卡目录,都没有这位作者的记录。真的不知道耶,信念,看起来没什么希望喽。 学校图书馆员说,因为我们的镇很小,有时必须从其他学校图书馆借书,我们填写一张表就可以借了,所以我们可能得问问这里的馆员。 我自忖那就迁就她吧,便牵起信念的手,来到童书区馆员的面前。我们在找一本书,作者是某个叫II Swerbeh的人。 是童书吗? 信念点点头。内容跟我有关。 馆员露出微笑。嗯,我想妳们已经查过书目了,这个作者我不熟她停顿下来,敲敲下巴,妳几岁了? 再十个半月就满八岁。 馆员蹲到信念的高度。妳怎么发现这本书的? 信念飞快看我一眼。有人给我看这个名字,那个人写下来。 唔。图书馆员从办公桌拿起纸张。我以前教过小学一年级,那个年纪的小孩在启发过程中常常会颠倒字母。她把这位作者的名字颠倒拼写出来。成了,看起来比较像个名字。 信念眯起眼睛仔细看着这个字,把字读出来。什么是希伯来(HEBREWS)? 我想妳们正在找的书就在这里。馆员说着,并从参考书架抽出一本《圣经》,翻开到<希伯来书>的第十一章,然后眨眨眼睛。 是耶!信念欢呼,眼尖发现了她的名字的文字。是关于我的耶! 我盯着那一页,四十节的经文,全关于信仰所完成的事迹。 信念开始阅读,费力地认字。信就是对所盼望的事的 把握。 信就是对所盼望的事的把握。她重复念着。是还没有看见的事的明证。她继续朗读的同时,我闭上眼试图找出合理的解释。信念也许曾经读过这篇经文,也许注意到她的名字夹在其他陌生文字之间。可是,我们家根本没有《圣经》。 我向来嫉妒拥有深刻宗教信仰的人,羡慕能以祈祷面对悲剧、领会事态将会无恙的人。虽然感觉不科学,但是把责任痛苦放到别人更强壮的肩膀上,那该有多好。 要是一个月前你问我,信不信上帝的存在,我会说我信。要是你问我,愿不愿意我的孩子在同样的信仰中长大,我会说我愿意。我只是不愿教她。 我还没有教她。 我低声说:告诉妳的上帝,告诉她,我相信。 就我所知,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信念只问过我一次关于上帝的事情。她当时五岁,刚刚在学校学会美国的<效忠誓词>。她背给我听:在上帝之下。接着立刻问我:什么是上帝?我一时心慌意乱,想设法解释,却不想牵扯出宗教争论与基督。 这个啊。我一面说,一面思索她能理解的字眼。上帝有一点像是所有天使里最大的那一个,高高在天上,住在一个叫天堂的地方。这个男人的工作是照顾我们,确定我们都过得很好。 信念仔细想了半晌。像是大保母。 我松了一口气。完全没错。 可是妳說是男生信念指出她的观点。我的保母都是女生。 凯勒医生说信念看见上帝是精神妄想,听她这么说,我已经觉得够难受的了,如果要考虑另一种解释那是更加痛苦。一个无眠的夜晚,我告诉自己,这样的事不会发生在小女孩身上,想到了最后,我明白自己没有权利下那样的判断。也许这是七岁孩子的发展阶段,就像在床底下寻找怪兽或迷恋韩森一样。隔天上午,我把信念托给我妈带,开车到达特茅斯学院贝克图书馆,在那里询问一位馆员关于孩童对上帝认知的几个问题,然后穿过幽暗的书架迷宫,最后找到她所推荐的书。我本来以为会是知名小儿科医师史帕克的著作,或是什么教养孩童的论文,没想到她指点我去找的是巴特勒所写的《诸圣传》。 为了好玩,我砰一声翻开这本古书,打算在寻找史帕克医师的作品之前找点乐子,没想到竟不知不觉花了一整天时间阅读。法国卢德的少女伯尔纳德.苏比胡在一八五八年与圣母交谈数次:十四世纪的茱利安.法康尼见到基督,基督替她戴上花冠:在法提马有另一个孩子看见幻觉。所有的孩子里,有的跟信念一样年幼,有的跟信念一样不信宗教却被选中, 我拿出提包内的便条本.开始匆匆写笔记,抄下十三、十四、甚至十九世纪的所有显灵故事,抄下看见圣母披着青色斗篷的故事。有人看见的幻影穿着白袍凉鞋,蓄深色长发,那些故事称这个幻影是上帝,所有的故事都提到一名男子。 只有信念的例外。 回到我妈家,我低声问:怎样?她情况怎样? 我妈放声说:很乖,她没有在睡觉。 我是说,她有没有就那个啊,看见东西。 唔,对对,上帝。 我从她身边挤过去,走进厨房,从香蕉串摘下一根开始剥皮。对,就是那个。 我妈耸耸肩膀。这是过渡阶段,妳等着瞧吧。 我咬了一口水果,果肉哽在咽喉。我问:妈,如果不是呢?我觉得吞咽困难。要是这种情形不会消失呢? 我妈露出温和的笑容。凯勒医生会找出其他有效的药。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要说如果是真的呢? 我妈停止擦拭流理台。玛丽亚,妳在说什么? 这种事以前发生过,有别的小孩子看到看到了东西。天主教神父或教宗等等人证实真有其事。 信念不是天主教教徒。 嗳,我知道,我知道我们从来不信教,可是我不知道这种事能不能自己决定。我深呼吸。我不确定这件事是否应该由妳、我或精神科医生来判断。 我妈问:那应该由谁来?然后翻起白眼。哎呀,玛丽亚,妳不要带她去找神父。 为什么不?他们对显灵的事情有经验。 他们会要求证据,什么塑像掉眼泪啦,什么半身不遂的人站起来走路啦。 不对,有时他们的确凭借小孩子所说的话。 我妈嘿嘿假笑了几声。妳什么时候变成这么厉害的非犹太思想专家? 跟宗教无关。 无关?那跟什么有关? 因为眼底泛出泪水,我哑着声音说:我女儿。妈,她有地方跟人不一样,别人会开始窃窃私语强调这件事情。这跟胎记不同,我可以让她穿套头衣服遮住,假装没有胎记。 跟神父谈有什么用? 我不知道,我一直在期待什么?我完全不清楚,某种驱邪仪式吗?洗刷冤屈吗?忽然我清楚想起多年前在红灯时站在街角的一幕,当时我确信每个人都能看见藏在我袖底的伤疤,每个人都知道我与他们之间存有无法转圜的微妙差别。我不要女儿这样。我说:我只是希望信念能够恢复正常。 我妈正眼看着我。好,该怎么做,妳就去做吧,只是也许最好别从教堂开始。她翻找塞得满满的老旧名片收纳盒,抽出一张名片,名片泛黄,边角也出现折痕,不是常常使用,就是被遗忘许久。镇上犹太经师(注:Rabbi,犹太教中被任命处理法规檀仪等问题的师长。)的名字,不管妳想不想承认,妳的女儿是犹太人。 马文.魏斯曼经师。我不晓得妳去过犹太圣堂。 我没去。她耸耸肩膀。刚好不知道怎么传到我手上。 我把名片收进袋里。好,我先打电话找他,他也不见得会相信我。我今天看了一大堆书,找不到一个曾经目睹宗教显灵的犹太人。 我妈拿拇指指甲摩搓流理台的边缘。所以那告诉妳什么? 我路过新迦南镇的犹太圣堂多次,却从未入内过。里面光线昏暗,散发霉味,墙壁两侧有间距固定的细长彩绘拼组玻璃,希伯来学校的告示板华丽装饰着学生名字。信念颤抖着身子往我靠过来。我不喜欢这里,觉得怕怕的。 我私下同意她的看法,却握紧她的手。不会可怕,看,窗户好漂亮。 信念注视玻璃镶板,接着又望着我。还是怕怕的。 通道尽头传来了脚步声,越走越近,一男一女大步走来,到了入口处还在争执。女人高声说:你就说不出好话来吗?还是说,你是特地要让我看起来像白痴? 男人怒喝:我看起来像是要惹妳不高兴的样子吗?有吗?他们对我与信念视若无睹,从衣帽间的衣架扯下外套。信念的目光无法从这对男女身上移开。我低声说:别看,盯着人家看是不礼貌的。 她仍然看着他们,睁大的眼睛流露出悲痛,那副奇怪的模样像是失了神。我怀疑她是否想起我和柯林,我们在关上房门的卧室里尽量压低音量的争执是否终究传出去了。那对男女走出门外,愤怒显然将他们连在一起,仿佛他们紧紧牵着独子的手。 冷不防,魏斯曼经师出现了,穿着渐层色的格纹衬衫和牛仔裤,年纪不比我大。怀特女士,信念,对不起,我迟到了,刚才跟人有约。那对发飙的夫妻。他们到这里也是寻求某种咨询服务吗?别人婚姻濒临崩溃时,会那样做吗? 由于我不发一语,他露出困惑的笑容。有什么不对劲吗? 没事。我摇摇头,实实在在被逮个正着。只是一直以为经师留着灰色长胡须。 他拍拍刮得平滑的脸颊。啊,妳看太多《屋顶上的提琴手》了,我们看到什么就会相信什么。他往信念手里塞了一颗水果糖,还眨眨眼睛。我们何不都去内殿呢? 内殿,请吧。 圣堂的主殿有高梁,天花板有凹槽,靠背长椅如齿整齐排列,讲坛覆着蓝丝绒方巾。经师从衬衫口袋拿出小小一包蜡笔,连同几张纸交给信念。我要让妳妈妈看一样东西,没问题吧? 信念点头.已经取出了各色蜡笔。经师带领我到主殿后方,从那里可以清楚看见信念,也可以不受干扰。那么說妳女儿与上帝说话。 讲得如此直率,听得我脸都红了。对,我想是的。 那么妳想见我的理由是? 那样难道还不够明白吗?是这样的,我本来是犹太教徒,我的意思是,我是在犹太习俗中长大的。 后来改信了别的宗教。 没有,只是没有再继续遵守教条,然后嫁给一个圣公会信徒。 经师说:妳还是犹太人,妳可以不肯定、不否定上帝,妳可以不实践犹太习俗,不過妳还是犹太人,这跟身为家庭中的一员一样,得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才会被踢出去。 我母亲说信念也是犹太人,严格来说是,所以我才来这里。 信念跟上帝说话。我歪起头,只是微乎其微的动作,不过我歪了头。经师说:怀特女士,这没什么了不起。 没什么了不起? 许多犹太人都会跟上帝说话,犹太教义认为我们与祂之间有直接的关系,问题不在于信念是否跟上帝说话而是上帝是否在对她说话。 我说信念像背诵童谣一样,把《圣经》中<创世记>的某章背出来。我告诉他溺死小猫的事,那是没人知道的故事。我说完后,魏斯曼经师问:上帝给妳女儿任何讯息吗?任何要肃清世间邪恶的暗示? 没有,这位女子并没说。 经师顿了顿。女子? 信念是这样告诉我的。 魏斯曼经师说:我想跟她聊聊。 经师与信念坐在内殿,我离开他们半小时之后,经师到圣堂入口同我会合。仿佛我们本来话就讲到一半,他说:中世纪有个伟大的犹太哲学家叫麦摩尼地斯,他解释过上帝的脸,那不是真实的脸,因为脸会让上帝变得与人一样。而是一种存在,上帝知情的意识。正如上帝以自身形象创造我们,我们也用自身形象创造祂,所以这在我们自己的脑里是合理的。根据犹太解经书,上帝三番两次化为形体显灵,一次是过红海,上帝以年轻战士与英雄的形象出现。在西奈山,上帝以年长法官形象出现。为什么上帝是在西奈山看起来像法官,而非在红海呢?因为在红海民众需要一名英雄,老人家并不适合。他朝我转过来。不用说,这些内容妳很熟悉。 没有,我从没听说过。 真的?魏斯曼经师端详我。我问信念可不可以画出她看见的上帝。他给我一张纸,有一面用蜡笔画过。我本以为自己会不为所动,毕竟已经见过信念画出这个想像出来的朋友。没想到,这张图画不一样。一名女人穿白衣坐在椅子上,怀里轻轻抱着十个娃娃,娃娃有黑皮肤、白皮肤、红皮肤、黄皮肤。饶是粗糙的美术作品,这位母亲的脸看来与我的脸有几分像。 最后我问:你是说她认为上帝看起来像我? 魏斯曼经师耸耸肩膀。我什么都没有说,不过别人可能会这么说。 光溜的义大利套装,加上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与俐落举止,儿童精神分裂症专家葛瑞帝.狄佛瑞医生不像会花上将近三小时的时间,坐在玩秃头芭比的信念身旁地板上。可是,我一直坐在观察窗旁看他那样做。过了一段时间,他与凯勒医生从邻接的门走进精神医师办公室。凯勒医生说:怀特女士,狄佛瑞医生想跟妳說话。 他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妳要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好消息。 我们要让信念停止服用理思必妥,妳的女儿没有精神疾病。我研究儿童精神病超过二十年,出版过相关书籍和论文,也擅长在审问中作证嗯,妳懂我的意思。信念是心智完全正常也合理满意生活的七岁小女孩,只有一点不好。 什么是坏消息? 狄佛瑞医生用拇指食指揉揉眼睛。信念的确听见了声音,并跟某人说话。其中有太多学问在里面,如果把这件事说成是她想像力虚构的,从年龄与环境来说都不合理。不过不是身体疾病,看起来也不是心理疾病。他扫了凯勒医生一眼。妳允许的话,我想请凯勒医生在下周的精神病学研讨会提出这个例子,看看我们的同行是否可能有答案。 透过观察玻璃窗,我注意到信念把冲天娃娃朝半空发射,玩具撞上萤光灯,她咯咯笑了起来,打算再玩一次。我不知道我不希望她成为什么引人注目的焦点。 怀特女士,她不用到场,而且个案的名字不会公开。 如果你这样做,能找出问题来吗? 狄佛瑞医生和凯勒医生交换了眼神,然后说:我们希望如此,不过也许这不是我们可以治疗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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