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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

留住信念 茱迪.皮考特 18932 2023-02-05
的确,许多人相信上帝,而过去也有许多人相信地球是平的。 伊安.弗莱契(Ian Fletcher),一九九八年六月十四日《纽约时报》 一九九九年八月十七日 伊安.弗莱契正立于地狱的中央。他在背景布幕四处踱步,碰碰制造火焰的瓦斯管,摸摸嶙峋的岩石。他以拇指刮了几下,觉得硫磺并不像人家说得那样好。这颜色黄过头了,看起来像什么新世纪德鲁伊教士的巨石圆阵。 布景设计师看了一眼联合制片。弗莱契先生,我以为地狱的恐怖是跟气味有关。 气味?伊安的脸沉下来。什么意思? 先生,那是硫磺,烧了就会发出恶臭。 伊安怒气冲冲看着布景设计师,语带威吓轻声说:你告诉我,在电视这种视觉媒体中,使用与气味有关的特效有什么屁用?

那人畏畏缩缩。我不知道,弗莱契先生,可是你 可是我怎样? 是你自己想用火跟硫磺来塑造地狱的恐怖,伊安。声音来自左方不远处乱成一团的摄影机与麦克风。不要为自己的错误怪这个家伙。 听见执行制作的声音,伊安发出叹息,用手理了理浓密的黑发。唉,詹姆斯,唯一会让我认为其实有神存在的,是你总设法在坏到不能再坏的时刻突然出现。 那不是上帝的关系,伊安,那是莫非定律。詹姆斯.威尔顿走进硫磺圈看了一看。当然啦,要是你重新找到宗教信仰,那将会是提升收视率的方法。他拿给伊安一张传真,上面是最新的尼尔森收视率调查数据。 伊安低声抱怨:妈的,早跟你说过,CBS电视台不行,我们应该跟HBO重新谈判。 如果你继续拿倒数第三,HBO不会走到你三公尺内的范围。詹姆斯扳下一块硫磺凑到鼻子前。这就算是火湖?我大概始终想像它是黑色大火炉吧。

伊安心不在焉朝新布景看了看。是是,我们会设计新的。 詹姆斯淡然地说:唔?我们该拿你即将从耐吉运动厂牌拿到的赞助付钱?还是基督教联盟马上会拨下来的补助金? 伊安觑起眼睛。你没有必要这么酸,你明知六个月前我们做特别节目时,那个时段的收视率高得不得了。 詹姆斯从布景走开,伊安跟了上去。那集是特别节目,也许那就是吸引力,或许每周一集的节目失去了新鲜感。他转向伊安,表情凝重。伊安,我喜欢你做的事情,可是大家都知道,电视公司高层的注意力不持久,我得给他们做出高收视率的节目。詹姆斯把伊安手中的传真纸拿去揉成一团。我知道这跟你的性格不合不过,现在是开始祈祷的好时机。 无数的记者曾经问过,伊安.弗莱契还是不肯挑出生命中让他停止相信上帝的事件,不但承认天生无宗教信仰,甚至还靠一件事谋生,那就是说服全世界,众生皆天生无信仰,信念是经由潜移默化,如喝牛奶或如厕训练,因为这是社会所接受的。他认为宗教成了奇异的万能仙丹。他把虔诚天主教教徒比喻为相信OK绷本身能愈伤的学步幼童,这句随口的比较在《纽约时报》、《新闻周刊》与《面对媒体》节目中掀起热烈争论。他问,犹太人是选民,何以还是持续成为迫害的对象。他问,何以只有天主教教徒曾在泉源与晨雾中见到圣母显灵。他问,既有无辜孩童遭受强暴、伤残、谋杀,怎么可能有个上帝存在。他越是直言不讳,想听的民众越多。一九九七年时,他的著作《上帝是谁? 》盘踞《纽约时报》非小说类畅销榜榜首二十周,他成了电影导演史蒂芬.史匹柏的住家佳宾,受邀列席白宫圆桌讨论会与各种文化专题讨论小组。该年七月,以伊安.弗莱契为封面专题人物的《时人》杂志在二十四小时内售罄,中央公园的演讲吸引超过十万名听众。一九九八年九月,伊安.弗莱契与电视台主管会面,成了世上首位电视毁道家。

他成立异教徒制作公司,模仿比利.葛理翰牧师与杰瑞.佛威尔牧师的角色,推出节目,身后的大型电视萤幕播放集体毁灭的画面,如炸弹、地雷、内战。伊安易辨的温吞南方腔激励人心,质疑允许此等事态的无上慈悲神明怎么可能存在。他逐渐吸引大批民众追随,获得千禧世代代言人之封号,千禧世代是愤世嫉俗的美国人,既没有时间,也不打算为未来相信上帝。伊安武断、鲁莽又任性,这样的个性为他吸引了十八至二十四岁的民众,哈佛神学博士的高学历则让战后婴儿潮世代注意到他。不过,伊安.弗莱契最大的特点,让他受各个年龄层女性钟爱且让他适合上电视的特性,是他与罪孽同样英俊迷人的事实。 两个小时后,伊安冲入执行制作的办公室。我想到了!他发出欢呼,詹姆斯打手势要他安静,他也不理会。一级棒的点子,而且会让你变成大富翁。

听到那句话,詹姆斯转头面向伊安,对话筒说:我再回覆你。便将电话挂了。好,你抓住了我的注意力。这个伟大的计画是什么? 伊安灵动的蓝眼炯炯有神,两手忙着比画强调他的热情,那模样完全就是一开始吸引詹姆斯的那个演说家,情绪高亢又生气勃勃。如果你是圣经带(注:Bible Belt,指美国南部和中西部基督教信仰基础较为深刻之地区。)的电视布道家,你的收视率陡降,你会怎么做? 詹姆斯想了想。跟秘书上床,或者敲诈。 伊安两眼一翻。错,到各处做节目。 比方说开着露营拖车? 伊安说:有何不可?詹姆斯,你想想看,在上个世纪末,传教士利用基层信仰复兴聚会来集结信徒,在鸟不生蛋的地方搭帐篷、创造奇迹。 詹姆斯微微眯起眼。伊安,我不太能想像你人在帐篷里,你对因陋就简观念是勉强接受四季饭店,而不选择广场饭店。

伊安双肩一耸。危急时期需要危急手段,朋友,我们与群众去拜访贫民窟,我们举办世上第一场反信仰复兴毁道会。 伊安,假如观众不收看你在家拍的节目,为什么会转到你在堪萨斯州某个鸟地方拍的节目呢? 你还没搞懂?妙就妙在这里,我不会让瘸子扔掉拐杖、瞎子重见天日,我要的是揭穿骗局,我要的是摧毁所有号称是奇迹的事,例如跟着科学家到法国卢德,证明雕像不会掉泪,那是因为水分冷凝的关系。或者找出昏迷十九年的人忽然完好如初苏醒的医学理由。他往前倾,笑得嘴都咧到耳朵了。民众相信上帝,因为他们对发生的事情没有其他解释,我可以改变他们的看法。 詹姆斯慢慢展露笑容,承认:嘿,这个点子其实还不赖。 伊安把詹姆斯办公桌边角上的报纸拿来,扔了一叠给他,又拿了一份给自己,把报纸像巨鸟的翅膀展开。他吩咐:打电话给你的秘书,叫她去外头报摊跑一趟,我们要《环球报》、《纽约邮报》、《洛城时报》,昨晚有人在晚餐的披萨中看见耶稣的脸,现在我们只需将他找出来。

一九九九年八月三十日 柯林.怀特一身商务打扮坐在游乐场的长凳,旁观那些母亲、保母在攀爬架底下追逐学步的幼童。蛋沙拉三明治还在保鲜膜内,原封未动,一口也没咬,他把三明治捏成一团,塞回熟食铺的牛皮纸袋。 那个小女孩,单杠上的那一位,看来与信念有几分相似,头发卷度一样,只是她的发色非常深。她能顺利攀到第三杠,然后就会松手跌到地上。柯林想起信念也会做同样的事,一再练习,练习到能顺利抵达单杠的另一头为止。他想靠过去,只是还不至于那么傻,现在这个年头,他这样的年纪,这种动作只会让他看起来像恋童癖,而不是纯粹想念自己孩子的男子。 他拨了拨头发。他那时候到底在想什么?答案是,那天下午他带洁西卡回家时根本没有在动脑筋,他应该知道信念与玛丽亚可能会突然返家的。在过去三周,他依然记得洁西卡走出浴室时,信念与玛丽亚的脸色的每一个玄妙变化他还记得最后在信念的卧室赶上她时,信念那种看穿他的凝望,仿佛她已经长大了,知道他要编的借口很容易识破。

他也伤到玛丽亚,不过,话说回来,与拒绝承认婚姻出问题的女人一起生活,就是圣人也会受伤。每回他试图强迫玛丽亚面对事实之后,出门时总要打哆嗦,害怕回家时会发现她企图自杀。一开始与洁西卡约会,只是想找人说说心事。 而今,他爱上她。 柯林闭上眼。情况乱糟糟。 单杠上的小女孩荡过最后一根横杠,落下来,站到离柯林几十公分处,踢起一团尘土。 啊。她笑咪咪看着他。对不起。 没关系。 可以帮我绑鞋带吗? 他露出笑容。对幼童来说,大人是可以互换的,任何与父亲年纪相仿的人都可能被要求处理这些事情:这点他已经学会了。他弯身朝小女孩运动鞋鞋带靠去,在近距离下,发现女孩比信念小、比信念重,明显不一样。

小女孩爬上单杠一头的矮梯,大喊:看我。天真烂漫地表现出得意之色。这次我会爬过去。 柯林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小女孩靠着左臂荡出去,然后是右臂,她伸手攀上金属横杆,手关节卷住横杆,纵然这样的长度看似不可能成功,纵然她事后身体一定会疼痛。柯林看着,看到她安全横越到另一头为止。 以七岁年纪来说,她知道许多事情。她知道帝王蝶毛毛虫住在乳草叶折里,知道贴腿裤绝对没有绑腿紧,知道我们再看看表示不行。她对世界的了解,已经足以让她明白,这是属于大人的地方,让自己的话被人听进去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在大人发表意见结束时说话,并且做出像大人的举止,于是大人会坐正身体注意听。她知道,一睡着,泰迪熊缝死的眼睛会啪地张开。她知道,真相会让眼睛后方感到刺痛。她知道,爱有时感觉像是握在喉咙的拳头。

她也知道,虽然大家都小心不让她听见,他们还是照样会谈论。信念从医院回家三天了,穿上衣时却还是觉得不舒服,每次穿上,便觉得刀伤绽开流血,好担心冬天不是冷死,就是流血流到骨头都干了。 白天时,外婆会过来玩大满贯与钓鱼纸牌游戏,完全不在乎信念只穿短裤。妈妈则坐在沙发,以为没人注意时就盯着信念的背瞧,好像信念反正也感受不到她目光的压力。晚餐后,外婆走了,交谈之间的空白有时又大又厚,信念与妈妈对谈的两句话之间似乎过了几个小时。 今晚,信念在挑晚餐餐盘里的青豆时,门铃响起。外婆扬起眉毛,妈妈耸耸肩膀:她们就是那样,因为对彼此非常熟悉,一句话不说也能沟通。不过,信念与妈妈则是由于完全不懂彼此而产生的另一种沉默类型。信念看着妈妈朝前门走去,妈妈一走出视线,信念马上勺起一叉子的青豆藏到大腿底。

啊!妈妈的嗓音非常造作轻快。你刚好赶上了晚餐。 我没办法久留。信念听见爸爸回答。她身体僵硬起来,感觉腿底的青豆突出来。那一天之后,她见过爸爸一次,爸爸到医院,带来好大一只泰迪熊,她没见过这么丑的泰迪熊。爸爸握着她的手对她说话,而她始终在回想从浴室走出的那位小姐,那人好像住在浴室里。她不明白,为什么这女人会在下午两、三点时洗澡,为什么那样又会惹妈妈哭。她只知道,整起事件有个颜色,那颜色像是蜡笔涂鸦,乱画画到了纸张外面,有时躺在床上隔墙听见爸妈吵架,她也会想到同样的蓝黑色。 爸爸走进厨房,在她额头亲了一下。嘿,小饼干!跟妈妈一样,爸爸假装没有注意她的后背。我的南瓜派好不好啊?信念愣愣看着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只用食物名称喊她。 怎么搞的,玛丽亚!外婆站起来。怎么可以让他进来? 为了信念,我得让他进来。 外婆哼了一声。为了信念,对对对。她走到信念的爸爸身边,信念一时间怀疑外婆是不是会立刻打他一拳,不过外婆只是用指头戳戳爸爸的身侧。柯林,再见了,我们不需要你。 米丽,别戳了好吗? 妈妈又出现,捧着一只盘子,愉悦地说:喏,一点也不麻烦。 玛丽亚,我不能待太久,我跟妳說过了。 晚餐而已 我打算去别的地方吃。 你可以取消,这样不是很好,对信 爸爸严厉地说:洁西卡在车子里等,这样行了吧? 信念匆匆避开爸爸的声音,躲到外婆的臂弯底。妈妈泄了气,坐到椅子里,盘子发出当啷当啷的撞击声,青豆如衣服上的小点点散落到桌面各处。爸爸的下巴动来动去,半个字也没说,好好笑呢。好不容易他说:我只是想看看女儿,对不起。他摸摸信念的肩膀,走了出去。 哎哟,妈!妳一定得说那种话吗? 对,因为妳不会说! 我不需要妳帮忙。妈妈用两只手紧紧按着头。妳走啦。 信念开始心慌。她也不希望爸爸在那里,不过那只是因为她知道最后会出现这样的场面。有一回在学校,老师拿碗装水,在上面洒胡椒,然后从旁边滴入洗碗精,胡椒便飞开了。信念想起爸爸妈妈时,总也会无端想起那个画面。 外婆喊着:信念,今天晚上妳也许最好到我家睡觉。 妈妈摇头。不行,她留在这里。 太好了。 信念想弄懂这有什么好的,她想去外婆家,妈妈只会无精打采替她把录影带塞进放影机。去外婆家,她会睡客房,客房角落有架很像怪兽的黑色缝纫机,床头柜有一盒钮扣和一小碗方糖。 不过外婆接着就说再见了,妈妈含糊说着什么逆向心理学,于是只剩她们两人,还有桌上一大堆的盘碟。信念看着妈妈,看了好久,妈妈捧着头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害得信念以为她睡着了。信念不知要说什么、要做什么,于是戳戳她。想玩牌吗? 妈妈抬头时,信念觉得自己一生从来没见过这么伤心的东西,也许除了两年前的夏天在圣地牙哥动物园看见的那只乌龟,乌龟抬起巨大的头直视信念,希望信念帮它回到本来的地方。 妈妈的声音微弱发颤。我没办法。她走出房间,留下信念再度纳闷什么样的神奇字眼能让妈妈留在身旁。 玛丽亚一直相信应当有个失恋人际网,模仿戒酒无名会的作法协助心碎受伤的人。她心想:我们这样人一定够多。撞见爱人搂着别的女人,他打电话来却不想跟妳說话,从他眼中看出他已经开始把妳忘怀在诸如此类的时刻,伙伴可以帮助妳。她想像自己拥有某位善心人的名字,对方宛如七年级时的姊妹淘,两人会讲讲电话,姊妹会替她画出有他的面孔的飞镖圆靶,姊妹会把心痛带走。 她却盯着小小一张名片,上头有精神医师的传呼机号码。只有紧急状况才能打电话,以她而言,大概是非常想割手腕或想从衣橱挂物架上吊的时候。她想跟人说话,却不认识什么人,母亲米丽是最亲近的朋友,可是她刚刚才叫她走开。她认识的其他女性是柯林同事的妻子,这些夫妇很可能正与他、洁西卡一同在外晚餐。她感觉某种恨意从喉咙后方涌起,这样似乎不对,这女人怎么能得到她的丈夫、她的朋友与她过往的人生。 玛丽亚还有好多事该做,她应该去看看信念,把消炎药拿给她,她睡前要换缝合处的敷料。她该打电话向妈妈道歉,起码该把餐桌上的晚餐收拾干净。 她却不知不觉盯着床铺,一整晚想像自己跌进床垫的低洼沟渠,仿佛柯林与洁西卡的确留下了痕迹。她用力扯下棉被,在地板替自己铺了个窝,将床单叠上去,然后躺下去想像柯林的脸庞。她在大学宿舍窄床上也这么做过。她动也不动留在那里,没有发现毫无预警的泪水时流时止,宛如具有疗效的温泉。 信念知道妈妈在哭,哭到激动得透不过气来。那声音极轻,却还是跟爸妈以前吵架时一样激烈,用枕头挡不了,惹得她也想要哭了。信念想打电话找外婆,却想起外婆为了杜绝电话推销员,晚间七点就会拔掉电话线。所以她在床铺上方蜷起来,抱住闻起来有娇生婴儿洗发精的破旧玩具熊。 她维持那样的姿势好久好久,接着梦见一个穿着白色长睡衣的人坐在她的对面,于是立刻往后退缩。大人提醒过她要小心陌生人。 那人说:信念,妳不必害怕。 深色的长发,深色的悲伤眼睛。我认识妳吗? 妳想认识吗? 我不知道。信念好想好想摸摸陌生人的睡袍,她从没见过那样的东西,好像好软好软,跌进去就永远找不到路出来了。妳是妈妈的朋友? 我是妳的守护神。 她想了一下,绞尽脑汁想知道,以前从没见过的人能不能突然溜进你的人生里? 妳在跟谁说话?妈妈冷不防站在门口,眼睛红肿,手里拿着一条利肤软膏。 信念吓一跳,看看房间四处,没想到陌生人却已经走了,她的梦也醒了。她说:没有啊。然后转过去让妈妈帮缝合的伤口换药。 两个晚上后,玛丽亚惊醒过来,赤脚走过通道,还没走到那里,就发现信念不见了。 信念?她低声呼喊:信念!她掀开空床上的棉被,检查衣柜,把头探入浴室,然后乒乒乓乓下楼查看游戏间和厨房。她脑部的血管在抽搐,手掌潮湿。她呼喊:信念,妳在哪里? 玛丽亚想起从新闻报导看来的故事,有的小孩在夜深人静时从自家遭人绑架,她幻想车道边缘后方存在上百种不同的恐怖事物。接着,透过窗户,她看见一闪而灭的银光。 在外面院子,信念正小心翼翼爬过秋千顶的防腐横杆,离地面有三公尺之高。她以前也像猫一样做过这个动作,吓坏了肯定她会摔下来的玛丽亚。三更半夜的,妳能不能告诉我妳在外面这里做什么?玛丽亚轻声问,以免吓着她。 信念往下看,一点也不讶异被人发现了。我的守护神叫我来的。 玛丽亚完全没料到会听见这样的回答。妳的什么? 守护神。 什么守护神? 我的朋友。信念笑得很灿烂,这个事实让她喜出望外。她是我的朋友。 玛丽亚想记起信念的小玩伴的面孔,不过柯林离开之后,他们没有一个来家里玩过,他们的家庭固守新英格兰地区风俗,避免卷入邻家的坏事,以免坏事会传染。她住在附近吗? 信念说:我不晓得,问她。 玛丽亚顿然觉得胸口一紧,在碧安园住过之后,她便把自己的心想像成一排玻璃骨牌,往正确方向一个吹气,就能被吹倒。她怀疑与现实脱离的倾向是否如发色或易胖体质存在于基因。妳妳的朋友现在在这里? 信念哼了一声说:妳想呢? 陷阱题。在? 信念咯咯笑起来,挺起身子跨坐在横杆上摇荡两只脚。玛丽亚责备说:下来,免得等下受伤了。 我不会受伤,守护神说我不会。 玛丽亚低声骂道:她可真行。她爬上秋千去抓女儿,靠近时听见信念压着嗓子以童谣<黄鼠狼啪地跑掉了>的旋律唱着:只有园中那棵树上的果子 玛丽亚以权威的语气说:进去,立刻。 直到女儿上床盖好被子,玛丽亚才发现,从马戏团意外之后,信念的后背头一次复原到能穿上睡袍的地步。 凯勒医生的芭比娃娃居然是秃头,除了这点以外,信念还是喜欢玩玩具。这里有酷奇球手套和娃娃屋,蜡笔有鸭子、小猪和星星等形状。不过芭比让她觉得毛毛的,本来应该是头发的地方有一个个突起的小洞,看起来很不对劲,让信念想起她把便便娃娃(注:训练幼童如厕的玩具。)扔掉那一次,娃娃的胸部裂开,露出唧筒和电池,而不是如她所想像的有颗会说故事的心脏。 不过,大致说来,信念喜欢给凯勒医生看病。她本来以为可能是来打针的,或者用很长很长的棉花棒伸到喉咙里做检查,没想到凯勒医生只是看着她玩,偶尔问她问题,然后就走出去到信念妈妈等待的房间,于是信念就可以自己继续玩下去。 今天凯勒医生坐在椅子上拿笔记本写字,信念挑了一个玩偶,带着女王皇冠的那一个,然后让玩偶从手上溜下去。她把手插入装满蜡笔的桶子,让各色蜡笔从指间落下去,又走到房间另一头,低头盯着秃头芭比。看着看着,她抓起芭比,将芭比拿到娃娃屋。 这个娃娃屋不漂亮,不像妈妈做的那些,可是这样也不赖。每次信念太靠近妈妈的娃娃屋,妈妈就会大吼大叫,要是她设法拿出小椅子,还是摸摸迷你流苏地毯,也总是以为只要呼气的方向错了,东西就会被弄坏。凯勒医生这间塑胶娃娃屋显然是给小孩子玩的,显然是给人玩的,而不是放在那里好看的。 肯尼跟另一个有头发的芭比塞在娃娃屋小浴室内,肯尼脸朝下趴在马桶上。信念将他拿起来,让他走进卧室,然后拿着他猛撞紧握在另一手的有发芭比。又拿起光头芭比,让她靠在卧室墙壁旁观。 凯勒医生赶紧把椅子拉近娃娃屋。房间里面有好多人哦。 信念抬眼往上看。一个爸爸,一个妈妈,还有另一个妈妈。 两个妈妈? 嗯,这一个呢她摸摸在肯尼怀里的娃娃。都在亲亲。 另一个呢? 信念轻抚第二个芭比的光头。这个都在哭哭。 你怎样? 洁西卡的脸垮下,柯林登时知道自己又犯下一个错误。她说:我以为你会高兴。然后眼泪忽然扑簌簌掉下。 柯林全然不知所措。他相信洁西卡期盼他说出适切的话、做出合宜的表现,他却只能想起多年前的某一刻,当时碧安园的医生告诉他,玛丽亚的验孕结果是阳性。半晌之后,他抱住洁西卡。对不起,我很高兴。 洁西卡仰起脸庞。真的?她的声音在颤抖。 柯林点点头。发誓是真的。 她在他的怀里转身,如丛林藤蔓缠绕住他。我就知道你会那样说,我就知道你会认为这是第二次机会。 他心想:什么的第二次机会?然后才领悟她说的是建立家庭,于是忽略喉咙忽然一紧,含笑看着她。洁西卡把他的手放在自己平坦肚皮上,眼睛闪烁着光芒,温柔地说:好想知道他会像谁。 柯林努力想像他们可能创造的小孩面容,闭眼见到的却尽是信念。 玛丽亚把信念的球鞋绑出双环结,然后一声哀叹,打直了身体。今天是周四,是吸尘、归还图书馆藏书与到农场菜摊买新鲜玉米的日子,不过这阵子周四是信念让凯勒医生看诊的预约日子。 好,走吧。 信念说:妈咪,妳也得绑她的。 玛丽亚发出叹息,又蹲下假装系上信念想像的友人的鞋带。妈咪她的有扣环。 一会后,玛丽亚站起来。我们现在准备好了吗?玛丽亚抢在女儿前面,抓了皮包,然后打开前门。信念到外面之后,玛丽亚停留片刻,让她的守护神有机会也走出门。 信念的脸庞展开了笑靥,朝车子走去时,把手滑进玛丽亚的手中。她说谢谢妳。 玛丽亚绝对不会选择凯勒医生做自己的精神医师。首先,这位医生井然有序,让玛丽亚总是不由自主确认没有将东西留在车上,钥匙啦、记事本啦,还有她的自信。而且,凯勒医生不仅漂亮,又非常年轻,发色如狐狸背一样浓艳,还有一双永远记得要交叉的双腿。多年前,玛丽亚发现自己不喜欢跟那样的人说话,约翰森医生刚好迎合她的标准,矮小,一脸疲倦,人情味够浓,玛丽亚不介意暴露自己的失败。不过,建议信念找医生协助她了解离婚的也是约翰森医生,玛丽亚希望信念给约翰森医生看诊,不过他不治疗小孩子,反倒推荐了凯勒医生,甚至打电话到诊所,快速帮玛丽亚约到看诊时间, 有件事情玛丽亚不愿意承认,对自己承认也不要,那就是信念的幻觉来自于她。别忘了,碧安园的医生说过,他仍无法保证肚里的孩子没有遭受百忧解的药物伤害,而且也无法说明是怎样的伤害。 玛丽亚强迫自己注视凯勒医生的眼睛。这个幻想出来的朋友让我很担心。 不用担心,这非常正常,其实是很健康的事。 玛丽亚扬起眉毛。跟不存在的人说话,是健康正常的? 一点也没错,信念创造出提供她一天二十四小时情感支持的人。凯勒医生从信念的档案抽出一张图画纸。她称这个朋友是守护神,这样的说法反而支持了这样的行为。她现在有人保护她,所以这种事永远不会再发生。 玛丽亚把纸接过去,上面简单画了一个金发小女孩,她一看就露出笑容来。是信念,她从紫底黄花洋装认出来,可以的话,信念希望天天穿这件衣服。她把头发画成像两条快乐小蛇的辫子,小女孩牵着另一个人的手。凯勒医生说:这是她的朋友。 玛丽亚注视那个形体。看起来像鬼马小精灵。 很可能就是。如果信念在心里想像这个人的样子,那样子很可能是她在某个地方看过的。 玛丽亚更正:是有头发的鬼马小精灵。她的手指沿着飘浮的白色身躯与绕着脸庞的棕色头盔移动。不怎么样的守护神。 重要的是这对信念有益。 玛丽亚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豁出去了,轻声问:妳怎么知道?妳怎么知道这个朋友不是她在脑海里听见的某个人? 凯勒医生顿了一下。玛丽亚怀疑她对自己住院的事情知道多少,约翰森医生透露了多少。首先,我不会将它归类成幻觉,那样等于暗示妳女儿精神病发作,妳并没有指出任何行为改变让我相信她有精神病。 玛丽亚说:哪类的改变?其实她很清楚是哪些。 夸张的改变,睡眠障碍,茫然出神,侵略行为,饮食习惯改变。如果她半夜三点走动,说是她的朋友叫她爬上屋顶。 玛丽亚想起信念半夜在秋千架上爬行,扯谎说:没有,没有那类的事情。 凯勒医生耸耸肩膀。那么就不用担心。 如果她希望朋友跟她一起上床睡觉呢?或者坐到餐桌吃东西? 顺她的意思,别大惊小怪,信念终究会觉得够安全了,就会让它去了。 玛丽亚心想:让她放下戒心。差点露出笑容。 怀特女士,我会再跟她聊聊这个朋友的事,不过我其实碰过许多这样的病例,百分之九十九的小孩最后完全没事。 玛丽亚点头,心里却好奇另外那百分之一的孩子出了什么事。 柯林对连锁疗养院营运部副总笑了笑,说:一会就好。然后若无其事离开办公室,到后车厢去翻找东西。他把紧急出口标示灯插上电,该死,标示灯居然立刻喷出火星,这下子要推销它的好处可就难了。幸好,柯林在后车厢有一组备用的,他可以把另一组问题怪到台湾工厂配线不良。 样品埋在箱里,柯林咬着牙把手从箱侧塞进去摸寻,摸到电线,就知道找到了样品。他抓住某样东西一抽,结果拿出来的是一根小发夹。 怎么跑进样品箱的?他猜不出来。记得最后一次看见信念别着这根发夹,衬着她瀑布般的浅色头发,发夹一闪一闪发出银光。她把发夹与绑马尾的松紧发圈收在老旧雪茄盒内,那是柯林的爷爷以前送给柯林的。 忘了疗养院的副总,忘了机器人似地吊在箱子上的紧急出口标示灯,柯林以拇指肉抚摸发夹边缘。 他陪洁西卡去看了妇产科,听见新宝宝的心跳。要假装为尚未出世的孩子雀跃欣喜却是很难,因为他并没有好好关怀过另一个已经拥有的孩子。 他曾经想打电话找她,有次甚至远远观看在学校操场上的她,只是还没跟她打招呼就退却了,老实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每次想到自己有道歉的权利,便记起马戏团意外之后到医院探望信念时,信念目不转睛看他的样子,默默不语却带着批判意味.仿佛她依据有限的经验也知道柯林不配做爸爸。柯林知道,做父亲根本不是电话广告上演得那样,不是把球抛过绿油油的院子,不是把头发绑成辫子,不是那样简单的行为。要记住《晚安月亮》童话书里的每个字,要在半夜听见她摔下床前的瞬间醒来,要看她穿短裙旋转,同时心思跃过数年岁月纳闷起在她婚礼上跳舞的情景。 做父亲,要保持着占上风的假象,不过打从她头一回在你抱她的臂弯冲着你笑开始,你就无力招架了。 近来他常常想起信念,想着想着便无法想像自己居然冷落她多时,以致于铸下在自家与洁西卡上床的大错。 柯林长长叹了口气。他爱洁西卡,洁西卡也是对的.该是重新出发的时候,他因此暗自立下诺言,这次要做个更称职的父亲,改头换面后,一定要让信念也得到关爱。他告诉自己,整顿好生活就立刻回头找信念,他要弥补她。 疗养院的副总在门口不耐地问:怀特先生,我们可以继续吗? 柯林转身把发夹塞进口袋,拿起新样本,滔滔不绝谈论起样本的省能与省钱,同时不停怀疑一点:一个以协助他人安全逃离维生的人,怎么无法为自己的生命找到出路。 一九九九年九月六日 米丽.艾普斯坦拿了健怡可乐走到客厅沙发,坐到女儿的身边。好啦,就当是福气嘛,她有可能梦见戴着毛茸茸高帽子的英国士兵,士兵抱怨他坐不进汽车后座。 玛丽亚拿自己那罐汽水在额头上滚动。她下周要开学了,其他小朋友取笑她的话怎么办呢? 妳是担心那个啊?玛丽亚,说真的,她才七岁,到了下周根本就记不得这件事情了。 玛丽亚的嘴唇掠过汽水罐锋利的边缘,轻声说:我就记得。 母亲转身靠过去。完全不是妳的错,妳当时只是有点怪怪的,柯林让妳相信自己疯了。 妈,那是临床忧郁症。 这跟以为外星人发送无线电讯息到脑子里是不一样的。 玛丽亚在原位转身。我从来没说过我有精神分裂。 宝贝女儿。米丽摸摸女儿的肩膀。妳五岁左右时也有个假想的朋友,男生,叫伍尔夫,妳說他睡在妳的床尾,说他告诉妳无论如何都不要碰蔬菜。 这样说是要让我心里好过一些吗?玛丽亚头疼起来,拾起遥控器,打开母亲家的电视,却只有她看不下去的洒狗血连续剧、购物频道与玛莎.史都华的居家美学节目。于是她转到比较少看的卫星天线频道,决定看一出多台联播的单元喜剧。 不要,转回去。米丽抢走遥控器。我喜欢听他的口音。 是伊安.弗莱契的反福音节目,玛丽亚攒眉看着他像疲倦的土霸王昂首阔步。什么口音,大概是跟发音老师学的。她始终不懂这男人的大众哲学魅力,不过话说回来,她对宗教的兴致向来不浓,完全不想接受非主流的宗教观念。大家会看他的节目,我想是因为他们相信他要是继续乱讲话,上帝会在现场节目转播时从天上打雷下来,让全世界看见他被火烤。 妳这样说很像《旧约》的观点。米丽按下静音键,说不定妳对希伯来学校的记忆比我以为得还要多。 玛丽亚眨眨眼。我去过希伯来学校? 去过一天,我和妳爸想用传统的方式教妳看看,妳有几个朋友上主日学,所以她笑出声来。妳回家后说宁可去上芭蕾舞。 玛丽亚不觉意外,年幼时参加宗教活动纯粹是为了社交联谊,他们是那种只在圣洁日上圣堂的犹太人家,去也只是看看别人的穿着打扮。玛丽亚记得在购物中心看见圣诞老公公,好想好想爬到他的大腿上。她记得,耶诞节时全世界其他人都在庆祝,他们家则上中餐馆吃晚餐,然后去看电影,电影院只有他们。 玛丽亚嫁给圣公会信徒时,无人感到意外。 玛丽亚想不起芭蕾舞课的情形,不过知道一件事情,她虽然还能做出五个基本芭蕾脚位,要想起全部十诫则很困难。我不知道 哎呀!米丽惊呼。这一集播的是他下乡巡回,他巡回全美!周二他去了新帕尔次。 玛丽亚笑了起来。新帕尔次有很多抱持无神论的民众吗? 刚好相反,他去那里,是因为有间教堂宣称有尊会流血的雕像,结果原来是石灰岩沉积物一类的东西。 萤幕底亮出一行字:缅因州霍尔顿,实况转播!摄影机扫动,追着醒目印着生命之枝:耶稣树的T恤拍摄,接着,画面收缩,给了休旅车门框中的伊安.弗莱契一个特写镜头。好帅的男人。米丽叹气。看看那个笑容。 玛丽亚正在浏览《电视节目指南》,也没抬头便说:嗯,当然,他这辈子大概没像现在那么开心过吧。 伊安这辈子从没有如此凄惨过,他觉得好热,浑身是汗,还头痛得要命。就算不讨厌整个英格兰地区,他也会立刻恨死缅因州。还有更惨的,节目转播结束时,他无法期待能暂时脱离苦海,因为制作人不肯为他订间像样的旅馆,说什么愿意下乡跑基层的人,应该乐于让他的高级义大利便鞋接触大地才是。因此,为了维持表象,伊安的制作团队得以住在霍尔顿的假日连锁饭店,伊安则在外扎营,住在加工美化过的破铜烂铁内。 他不准备让人知道住处对夜不成眠的人极为重要,只是撑着倦意在黑暗中巡行。他的失眠跟旁人无关,是自己的事。总之,伊安居然无法开始形容要揭穿这一小出耶稣戏码的期待。下回无论决定要揭露什么骗局,那地方一定要位于丽池卡尔登豪华酒店附近。 收到詹姆斯的信号,他走出凄凉的露营拖车,好几位记者围上来。他从他们中间挤过,站上某人留下的空牛奶板条箱,往外打个手势,指向在麦金尼家那株蔓生苹果树前三两群聚的虔诚信徒。伊安说:不用多说,缅因州霍尔顿是否的确发生了神迹,这点最近掀起了若干疑问。根据威廉.麦金尼与妻子布熙的说法,在八月二十日早上,一阵滂沱的大雷雨过后,耶稣在这株苹果树被劈开的树干上对他们显灵。 伊安转身面向树木。的确,一圈圈树纹形成的方式,加上干枯树液巧妙的线条,是有几分类似长下巴、黑眼睛的面容。如果你相信那一类事情,那画面就像是常见的耶稣画像。伊安刻意用展开的手指猛然挡住那幅画面。这里有张脸吗?也许有。不过,假如麦金尼夫妇不是定期望弥撒的虔诚天主教教徒,他们会看见耶稣吗?还是也许会说这个画面像是创办知名爆米花品牌的罗登巴却?或者他们家的山姆叔公?他等着人群听懂暗示才又继续说:神迹确实是神圣而无解的呢?或者与心理预设想见到的事物偶然一致呢? 听见一名修女急促倒抽了口气,霍尔顿的雷诺神父往前站说:喂,弗莱契先生,有的神迹事例不但有文件证明,甚至也得到罗马教廷的认可。 例如几年前在墨西哥地铁的水坑里看见圣母? 我想那件事还没通过认可。 伊安哼了一声。神父,拜托吧,如果你是圣母,你想选个地方显灵,会挑地铁月台上的油膜吗?你难道不能承认真相或许不是表面所看到的? 神父以手指敲敲下巴,慢吞吞地说:我可以,你可以吗? 群众接二连三窃笑起来,伊安知道自己的气势没了。他妈的电视实况转播。各位女士先生,我想向您介绍普林斯顿大学法瑞斯特校区的尔文.纳格尔博士。博士? 教授说:木头,是由数种木质细胞组成,包括输送物质、巩固树干的导管。这里面所谓的影像,不过是木质的自然生长。随着树龄增长,最深层的木质会停止输送养分,因树脂、树胶和丹宁而阻塞,这些物质会变硬、变黑。麦金尼夫妇看见的脸庞,其实只是树木心材沉积物的混合物。 伊安点头,此时制作人走过来站在他身旁。你看怎样? 詹姆斯低声说: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相信,不过我喜欢你讲地铁的那一段。 纳格尔博士忽然举起一把看似危险的篱笆大剪,随机挑了一根树枝剪断,同时说:这个动作得到麦卡尼夫妇的允许。颜色浅淡的边材看似红了脸,接着在短时间内树木年轮的界线清晰可分。喏,你瞧,看起来有点像米老鼠。 伊安站出来。教授的意思是,耶稣脸孔的幻影,其实是自然的侥幸,发生这种现象,对于这样大小与年龄的树木来说并不离奇。伊安一时心血来潮,从口袋拿出黑色奇异笔,在暴露出来的树木内部画了一个形状,然后呼喊一位熟悉的记者:罗狄,这是什么? 那人眯起眼睛。月亮。 伊安指向雷诺神父。碗。 纳格尔教授则说:半圆形。 响亮的喀一声,伊安把奇异笔的笔盖盖上。见解是效力非常强大的一种东西。我说这不是耶稣的脸,这是我的看法,我的看法也许是真,也许不是真,我无法证明,你们有权利怀疑我说的话。不过,基于同样的原因,当比尔.麦金尼与雷诺神父说:对,这是耶稣的脸。嗯,那也只不过是一个看法,无法证明的看法。教宗是否同意他们的看法无所谓,总统或大多数民众认同与否也不是重点,那无疑是他们所看见的。不过,这也许是事实,也许不是事实。如果你们不相信我,又怎么能相信他们呢? 米丽宣布:啊,我有一半时间根本听不懂他所说的话,却还是觉得他好厉害,看看那个神父,他的脸几乎变成紫色了。 玛丽亚笑了起来。妈,我们可以关掉吗?还是等一下会播《分手大擂台》? 真幽默啊妳,玛丽亚。他是个诗人,快仔细听他说。 玛丽亚说:他是用别人写的稿子。此时伊安.弗莱契拿起《圣经》,以极其调侃的口气开始朗读。 只有园中那棵树上的果子,神曾经说过:你们不可吃,也不可摸,免得你们死。 (注:本译文的《圣经》中译一概引用《圣经新译本》。)信念走进房间溜到沙发上。我知道那首诗。 好笑的是,玛丽亚显然也很熟悉这段《圣经》诗文,却不明白为什么。玛丽亚有多年不曾研读《圣经》,就她所知,信念甚至根本没见过《圣经》。她和柯林长期拖延女儿的宗教教育,因为两人想起宗教都会觉得自己像是伪君子。 蛇对女人说 信念低声说了什么,玛丽亚想到最坏的地方去了,于是交叉抱起手臂。小姐,妳說什么啊? 你们绝不会死。 这句话从信念的嘴巴吐出的同时,伊安.弗莱契也在电视上重复这几个字,接着从麦金尼夫妻的树上摘下一颗苹果,咬了好大一口,让人觉得挑衅万分。就在那时,玛丽亚想起先前在哪里听过弗莱契所朗读的经文了,几天前信念半夜在秋千上玩耍时,轻声哼唱的就是这几句话。在短短的生命中,信念从没上过教堂或犹太圣堂,也从未去过主日学或希伯来学校,可就在几天以前,她居然像朗诵跳绳童谣一样吟诵出<创世记>的内容。 异教徒制作公司位于在洛杉矶,里面工作的男女与伊安.弗莱契保持自然有益的距离,他们怕他,因为他会突然发脾气,会拿他们说的话反过来攻击他们。另外,他们会惧怕他,也是出于自保的本能,万一弗莱契先生对上帝的观点是错的,在末日审判时,他们可不想与他一块被投入火湖中。老板以高薪要他们尊重他的隐私,并且坚决拒绝采访,基于这个理由,在异教徒制作公司之外,没人知道伊安每周二上午会出门,而且没人知道他去哪里。 想当然耳,伊安的员工拼命提出假设:他与情妇定期约会,他参加女巫聚会,他打电话给教宗,教宗的信徒不知道,教宗其实是异教徒制作公司的不具名合伙人。好几次,胆子最大的一群员工接受挑战,跟踪开着黑色吉普车消失的伊安,伊安在洛杉矶高速公路上蛇行,摆脱了所有人。一个员工发誓,他一路尾随伊安来到了洛杉矶国际机场,不过没人信他,毕竟你能飞去哪里又及时回来赶上当晚的录影剪接呢? 伊安在耶稣之树展开反复兴下乡之旅,该周的周二上午,一辆黑色加长型豪华礼车停到露营拖车旁,当时伊安正与詹姆斯、几位协同制作讨论媒体对他近来言论的回应。见那辆车开来,伊安松了一口气,说:我得走了。这周他从缅因州出发,而非洛杉矶,所以必须有效利用时间,并采取妥协作法。 詹姆斯问:你得走了?去哪? 伊安耸耸肩。某个地方。抱歉,我以为我说过今天要提早结束。 你没说。 好吧,我晚上就回来,到时我们可以把事情讨论完。他抓起公事包和皮夹克,用力关上车门。 不多不少,就在两个半小时后,他跨过一栋小砖屋的门槛,通过走廊,那副自信仿佛来过这里一样。几个经过的人对他点头,他则往休闲中心前进,那里有橡木桌、电视和印花棉布沙发。他朝着远处角落一名男子所占据的桌子走去。屋内温暖,麦可却穿着圆领毛衣与牛津布扣领衬衫,两手在纸牌上乱动,一次翻开一张牌,喃喃说着:方块Q,黑桃六。 伊安轻巧坐入他旁边的椅子,轻声说:哈啰。 红心K,黑桃二,红心七。 麦可,你好吗?伊安倏地靠过去。 那人左右晃动肩膀,语气坚决地说:梅花六! 伊安叹气,点点头。老弟,梅花六。他往后退开一段距离,看着纸牌一张接一张翻开。红的,黑的,红的,黑的。麦可翻开一张六说:哎呀,不好,不为人知 不为人知的王牌。伊安把这句话说完。 麦可头一回与伊安的眼光短暂对上,附和说:不为人知的王牌。接着又继续数牌。 伊安静静坐在那边,坐到从抵达之后刚好满一个钟头为止,这不是因为麦可承认他的存在,而是因为他知道就算提早走一、两分钟,麦可也会注意到他不在了。伊安低声说:一周后见,老弟。 梅花Q,红心八。 伊安说:就这样吧。他费力咽下口水,走出建物,开始动身返回缅因州。 最近信念发现一件事,如果把眼睛眯得很紧很紧,然后用拇指下方的手掌肉用力揉搓,就看见东西哦。看见小星星和蓝绿色的圆圈圈。她猜那是她的虹膜,就好像眼脸内侧有什么镜子,可以让人看见这样的景象。她拉扯眼皮边缘,就会看见一阵如雪片般的红色,她想愤怒一定就是这个颜色。她常常这样做,不过昨天学校开学了,她这样做没有用。威力.马瑟说,只有小娃娃才会带小美人鱼的便当盒,于是她对守护神轻声说话,不想理威力,威力居然哈哈大笑说她疯了,她就闭上眼睛不理他。事情接二连三发生,她还没搞清楚,学校护士已经打电话回家,说信念不停揉眼睛,一定是得了结膜炎。 现在凯勒医生问:信念,妳的眼睛会痛吗? 不会,每个人都以为我眼睛痛。 嗯,妳妈妈告诉我昨天学校发生的事情了。 信念眨眨眼,斜眼望向萤光灯。我没有生病。 妳没生病。 我只是喜欢那样做,我会看见东西。她歪着下巴提出要求:妳试看看。 她吃了一惊,凯勒医生竟然摘下眼镜,用信念揉眼睛的方式揉眼睛。我可以看见白白的东西,看起来像是月亮。 是在妳的眼睛里面。 是吗?凯勒医生把眼镜戴回去。妳确定吗? 信念承认:嗯,不确定。可是妳不会觉得,眼皮闭起来的时候,眼睛也许还可以看见吗? 我想没有道理不行。妳那样闭上眼睛时,会看見妳的朋友吗? 信念不喜欢谈论她的守护神.不过凯勒医生把眼镜拿下来揉眼睛,信念万万想不到她会做这种事,于是以最小的音量说:有时候。 凯勒医生慎重地看着她,别人几乎不会特地这样做。信念说话时,妈妈通常只会说嗯嗯、真的啊? ,信念想告诉妈妈某件事时,妈妈其实正在想着好多好多其他事。葛兰娜蒂老师不会注视任何人的眼睛,只会盯着小朋友的头顶上方,好像小朋友的头发里面都有小虫子在爬。 妳跟这个朋友交往很久了吗? 哪个朋友?信念问她,不过她知道骗不倒凯勒医生。 精神医生往前倾身。信念,妳有别的朋友吗? 当然有啦,我会跟爱沙、莎拉玩,妈妈要我跟盖瑞玩的时候,我也会跟盖瑞玩,不过盖瑞会在他以为我没有注意时,把鼻涕涂在我的衣服上。 我是说其他像守护神的朋友。 没有。信念想了想。我不认识其他像她那样的人。 她现在跟我们在一起吗? 信念不安地看看四周。没有。 守护神会跟妳說话吗? 会。 她对妳說过可怕的事吗? 信念摇头。她让我觉得比较舒服。 她会碰妳吗? 有时候。信念闭上眼,以拇指用力挤压眼睛。晚上她会把我摇醒,她常常抱我。 凯勒医生说:听起来好好,我相信妳很喜欢那样。 信念不好意思地点头。她说她最爱我。 那么她只是妳的朋友?不是别人的朋友? 信念说:哎,不是的,她有其他的朋友,只是现在不常见到他们,就好像我以前常常去布莱娜家玩,现在她读不同学校,所以我没办法常常跟她一起玩。 守护神会跟妳講她其他朋友的事吗? 信念背出几个人名。很久以前她跟他们一起玩,现在就没有了。 凯勒医生变得异常安静,好奇怪,她通常都会一直问信念问题,问个没完没了,问到最后信念都准备要捂住耳朵了。信念看着医生的手,医生的手微微颤抖,就像妈妈吃药时那样。 凯勒医生好不容易又说:信念,是不是妳是不是想她深呼吸然后继续说:妳是不是曾经祷告要一个这样的朋友? 信念皱起鼻子。什么是祷告? 从凯勒医生的眼神光芒,玛丽亚知道她快崩溃了,或者也许她已经崩溃了,这很难说,因为信念在观察窗另一侧玩得不亦乐乎。凯勒医生坐到办公桌,打手势要玛丽亚也坐下来。今天信念跟我提了几个名字,史坦菲德的赫曼.乔瑟夫、薰瑙的伊莉莎白、茱利安.法康尼。凯勒医生抬起眼。 玛丽亚耸耸肩膀。我想我们不认识姓赫曼的人,薰瑙是这一带的地名吗? 凯勒医生轻声说:怀特女士,薰瑙不在这附近。 玛丽亚露出不安的笑容,嗳,也许那些名字是她捏造的,我的意思是,如果她能够编出想像的朋友?她越说越小声,感觉掌心开始冒汗,虽然不知自己为何紧张。 凯勒医生揉揉太阳穴。对一个七岁大的孩子,那些名字非常复杂,没有办法自然而然编造出来,而且那也不是假的名字,他们是现在或者过去曾经存在过的人。 玛丽亚更加不解,点了点头,也许在课堂上学到的,去年信念就成了雨林的专家。 她读的是教会小学吗? 嗳,不是,我们不是天主教教徒。玛丽亚迟疑地笑了笑。为什么这样问? 凯勒医生坐到办公桌的边缘,与玛丽亚面对面。在结婚与担任精神科医师之前,我叫玛莉.玛格丽特.欧苏利文,住在伊利诺州的艾凡斯顿。每周日我会去领圣餐,接受坚信礼时,还办了盛大的聚会。在获得耶鲁大学入学许可之前,我一直就读教会学校。我在学校学到了赫曼.乔瑟夫的事迹,还有伊莉莎白和茱利安的故事。怀特女士,这些人是天主教圣徒。 玛丽亚说不出话,嗳了一声,因为不知接下来要预期什么。 凯勒医生开始踱步。我想我们一直没有好好倾听信念所说的话,她的守护神那些话听起来是一样的。 妳是什么意思? 凯勒医生断然地说:妳的女儿,我认为她看见了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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