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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卷《旧约圣经》

留住信念 茱迪.皮考特 10972 2023-02-05
第一章 无论我们是清醒或入眠.都有不可见的无数灵性生物在地面走动。 约翰.米尔顿(John Milton)《失乐园》(Paradise Lost) 某些事情我是不谈的。 比方说,十三岁时,我必须带我的小狗去接受安乐死。还有,高中时为了舞会盛装打扮,坐在窗口等候始终没有出现的男孩子。还有,第一次见到柯林时的感受。 嗳,我是会稍微谈一下,只是不会承认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们并非天生一对。柯林是大学里的明星足球员,教练出钱找我教他功课,让他法语能够及格。由于球队队友问他有没有这个胆,他就吻了我。害羞直率的吻,夹有学者气质,气氛其实是尴尬的。这个吻让我感觉飞上了天。 我非常清楚为什么爱上柯林,却始终不明白是什么让他对我倾心。

他告诉我,跟我在一起时,他变成不一样的人,比起随和的运动员或兄弟会好伙伴,他更喜爱跟我在一起的自己。他告诉我,我让他感觉到,他是因为本身而得到他人的崇拜,而非因为他的所作所为。我辩说自己配不上他,不够高,不够迷人,不够世故。当他反对时,我让自己相信他。 我不谈五年后我的话证实是对的。 我不去谈他找人把我关起来时,无法看着我的眼睛。 张眼难如登天,眼睛又肿又沙沙的,仿佛决心要紧紧闭上,情愿不要冒险见到可能造成天翻地覆的事情。可是有只手在我的手臂上,说不定是柯林,于是我勉强睁开眼,露出足以让碎片般刺眼的光线射入的长缝。我妈安抚我,把我的头发从额头往后顺开:玛丽亚,舒服些了吗? 没有。我什么感觉都没有,不管约翰森医生透过电话开了什么药方,这个药都让我感觉犹如四周有三吋厚的泡棉垫,犹如有一道随我移动收缩,不让最坏的事靠近的栅栏。

我妈不动感情地说:嘿,该动一动了。她挨过来,想把我从床上硬拖下去。 我不想洗澡啦。我设法把自己卷成一颗球。 我妈咕哝:我也不想。上回她进房间时,把我拖进浴室,拉到冰凉的水花下。气死我了,我就算是折寿,也一定要妳给我起床。 那句话让我想起她的灵柩桌,想起我和信念三天前始终没能去上的芭蕾舞课。我挣脱她的手,掩住脸,清澈的眼泪如蜡流下。我是怎么了? 妳根本没事,只是那个脓包要妳相信有那种事情。我妈将手放在我灼热脸颊上。玛丽亚,这不是妳的错,这种事无法在发生之前阻止的。柯林不配做人。她朝地毯吐口水证明这句话。好了,给我坐起来,这样我才能带信念进来。 我一听起了警觉。她不能看见我这样子。

所以喽,换衣服。 不是那么容易 就是那么容易。我妈坚持。玛丽亚,这次不是只有妳一个人。妳想崩溃?好,等见了信念再崩溃吧。妳知道我是对的,不然三天前就不会打电话要我过来这里照顾她。她凝视着我,语调转为柔和。她有一个笨蛋做爸爸,她还有妳,妳自己决定要当哪种妈妈。 我暂且让希望悄悄钻入我的弱点。她有没有说过要找我? 妈妈迟疑了。没有不过别扯到别的地方去。 她去带信念过来,我则调整背后枕头,拿棉被一角擦脸。在我妈的推促下,女儿走进卧室,停在离床六十公分远的地方。我像女演员一样开朗地喊了声嗨。 见到她,我一时只觉得好开心。一片变形的头发,本来长着门牙的漏缝,指甲上斑驳的粉红色小仙女指甲油。她抱着手臂,固定好小马似的腿,顽强地将嘴唇美丽的弧形抿成平平一直线。

要不要坐下?我拍拍身旁的床垫。 她没有回答,几乎连呼吸也没有,我觉得一阵刺痛,知道自己完全明白她正在做什么,因为我自己也会那样做:我们让自己相信,如果能完全保持静止不动,如果完全不做出意外的动作,那么别人也不会做。信念我伸出手,她却扭身走出房间。 我有点想随她去,内心却有股更大的力量让我无法提起勇气。她还是不说话,为什么? 妳是她妈妈,是妳要去了解原因。 可是我不能,如果说我学会了什么,我学会了这是我自身的局限。我翻身侧躺,闭上眼,希望我妈能明白这是非常希望她走开的暗示。 等着瞧吧。她平静地说,并把手放在我的头上。信念将会带妳走过这一切。 我让她以为我睡着了,听见她叹气也不动声色,偷瞄时也只是眯缝着眼睛。她从床头柜拿走笔刀、指甲锉和刺绣用的尖头剪刀。

几年前,发现柯林与别的女人在床上后,我拖了三个晚上,然后企图自杀。柯林找到我,送我进医院,急诊室医生告诉他,他们可以救我。这句话不是真的。那一晚我不知怎地迷失了,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我不喜欢知道的人,一个我绝对认不出来的人。我不能吃,不能言语,无法提起足够的精力把身上的被子掀开下床。我的心凝冻在单单一个念头上:如果柯林再也不要我了,我为什么还要我自己? 柯林告诉我︱他要把我送进碧安园,说着说着就哭了。他跟我道歉,却始终不曾握住我的手,问问我要什么,也没有直视我的眼睛。他说我需要住院,这样才不会落单。 与他所想的相反,我并非一个人,我已经怀了信念几周。我知道她来了,检验结果回来之前,医生配合自杀孕妇所需改变疗程之前,我就知道她的存在了。我完全没跟那里的人提起怀孕的事,任由他们自己去发现。过了几年我才承认,那是因为我当时希望流产,我让自己相信,就是因为信念,就是因为体内的细胞小球,柯林才会去找别的女人。

不过我自己的母亲居然说,信念将让我不再深陷于无法自行爬出的忧郁,这句话虽不中,亦不远矣,毕竟信念以前确实这样做过。在碧安园的那几个月,不知为何怀孕成了资产,而非负债。我刚进去时不肯听我说话的人,现在停下脚步,谈论我日益隆起的肚子,谈论我容光焕发的脸庞。柯林得知孩子的事,回到我的身边,我把孩子取名为信念,因为我亟需相信某样事物。据我妈的看法,这个名字非常不犹太人。 我坐着把手放在话筒握柄上,告诉自己,柯林随时会打电话来,告诉我那段时间他得了痴呆症。他会恳求我,别让他担起这么丁点荒唐事的责任,如果连我都不能理解那样的事,谁能呢? 不过,电话没响。过了半夜两点,我听见外面传来声响,心想那是柯林,他来了、

我冲进浴室想整理打结的头发,手臂因为缺乏活动而僵硬疼痛。我吞下一盖的漱口水,急忙奔上走廊,心噗通噗通快速扑动。 光线昏暗,无人走动,什么都没有。我蹑足下楼,自前门边的侧窗看出去,然后小心轻轻打开门,门嘎了一声。我走到年代久远的遮顶门廊上。 我误以为丈夫返家回到我的身边,而那个声响其实是一对在垃圾桶旁偷东西的浣熊所发出的。走开!我挥手嘘它们。柯林习惯用仁慈牌诱捕笼抓它们,这种四方笼的门可以翘起,不会伤到动物。动物被关进去后,柯林听见了尖呼声,便拎着笼子到屋后的树林,走回来时笼子已经空了,干净俐落,没有皖熊曾在里面的痕迹。他总是说:嗡嘛呢呗咩哞,妳看见了,妳看不见了。 我退回屋内,没有往楼上走,反而凝望从光亮餐桌反射的月光。在椭圆面中央,有这栋农舍的袖珍复制品,那是我做的,我靠这个赚钱。我制作梦幻住屋,材料不是水泥、石膏板和工字形钢梁,而是不比牙签大的细棒、能放入我掌心的正方锻布与快干胶砌合的灰泥。有些人要求如实无误复制自己的住家,不过我也设计过美国内战前的宅邸、阿拉伯清真寺和大理石宫殿。

七年前,当其他病患编织上帝之眼(注:God's eye,在两根棒棍做成的十字架上缠绕线段,构成彩色的图纹,流行于墨西哥与美国南部。)、做折纸,我却在碧安园以工艺用冰棒棍和美术劳作纸,建造出自己的第一间娃娃屋。纵然是首度尝试,每件家具皆各有其所,每个人物都有相配的空间。此后,我又做了将近五十间。希拉蕊.柯林顿请我设计白宫模型,送给女儿雀儿喜做十六岁的生日礼物,从此以后我就出名了。那间娃娃屋有椭圆总统办公室,展示柜上有瓷器,行政大楼有手缝的美国国旗。虽然客人询问过,不过我不制作搭配娃娃屋的人偶。钢琴就算再小,也还是钢琴,人偶有美丽的彩绘脸孔、细腻加工的四肢,但骨子底是木头做成的。 我拉出椅子坐下,手指轻触袖珍农舍的斜面屋顶、支撑门廊的柱子与红陶盆栽内以绸布做出的小型秋海棠。里面有樱桃木桌.就像这组娃娃屋所放置的这一张。在那缩小的樱桃木餐桌上,有个更小的复制品,复制了这组娃娃屋。

我指尖轻轻一弹,把娃娃屋的前门关上,拇指在邮票大小的窗户上掠过,将窗户往下拉好。我以极小的闩子固定活动窗板,让秋海棠隐蔽在微型门廊秋千底下。我紧紧关闭屋子,仿佛它可能需要抵抗一场暴风雨。 离开四天之后,柯林打电话来:本来不该发生这种事情的。 他这句话的意思,大概是说我与信念不该打扰,大概想说是我们逼他的。不过我当然没这么说。 玛丽亚,我们之间是不行的,妳也知道。 他还在说话时,我就挂了电话,然后把被子拉到头上。 柯林离开五天后,信念依旧不言不语,像静悄悄的猫咪在屋内活动,玩玩玩具,挑挑录影带,始终抱着猜疑观察我。 我妈设法在缄默中探究信念的意图。信念想吃麦片当早餐,信念拿不到架子最上层的摩比村落组合积木,信念睡前需要一杯水。我怀疑她们是否有秘密语言。我不了解她,她拒绝沟通,而这一切令我想起柯林。

我妈一再反覆说:妳必须做什么,她可是妳的女儿。 从生物学而言,她是,不过信念和我的共同点很少,如果说她略过一个世代,直接来自外婆,说不定是有可能的。这两人亲密无比,同样喜欢异想天开,同样有橡皮般的韧性,因此见到信念闷闷不乐的样子让人觉得非常奇怪。我该怎么做? 我妈摇头。陪她玩游戏,去散散步,最起码也可以跟她說妳爱她。 我转头看着我妈,多希望事情是那么简单就好了。打从信念一出生,我就深爱着她,只不过并非如你所想的那样。她解除了我的担忧。一开始,我希望流产,接着又服用抗忧郁药百忧解几个月,深信她生出来不是有三只眼,就是有兔唇。不过生产过程轻松正常,生下一个我无法让她开心的小娃娃,在我们有机会连结之前,我们就被切断了,这仿佛是要惩罚我往最坏的情况去设想她。信念容易肠绞痛,害得我彻晚无眠,吸奶时又带着深刻的复仇,让我哺乳时每每肚子痉挛。 我睡眠不足,心绪不宁,有时把她放到床上注视她那张聪慧的圆脸,心想:我究竟要拿妳怎么办才好呢? 我本以为母亲的身分是自然而然降临的,如同乳汁分泌,有点痛苦,有点令人心生敬畏。不过,现在有部分的我觉得好坏都无所谓了。我那时耐着性子等候,要是我不知道怎么替孩子使用肛温计呢?要是我想包住她,可是毯子始终塞不紧呢?我告诉自己,很快有一天醒来就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信念满三岁后的某一天,我不再抱着希望,不论理由为何,做母亲对我不可能是简单的。我看过有女人带着数个孩子,毫不费力就让每个孩子在厢型车内坐好,而我得检查信念的安全带三次,才能确定它确实紧紧扣上了。我会聆听做母亲的人俯身对孩子讲话,尽量记下她们所说的言语。 一想到要挖出信念固执不语的起因,我的肚子就快速搅动。要是我找不出原因呢?这么一来,我成了怎样的母亲?我拐个弯说:我还没准备好。 玛丽亚,行行好,有点分寸。穿上衣服,头发梳一梳,装出像正常女人一样的样子,不知不觉妳就不用再演了。我妈摇头。柯林跟妳說妳个性害羞,说了十年,结果妳笨到居然相信他的话。他对精神衰弱知道什么? 她在我面前摆了杯咖啡。她让我坐到餐桌前,而非窝在床上,我知道她认为这是值得得意的事。我进疗养院时,她住在亚利桑那州斯科次达,爸爸死后,她就搬去那里了。我企图自杀后,她飞过来,等到认为没有危险才回家。她当然没料到柯林会把我送入疗养机构。她发现柯林的行为后,把公寓卖了,回到这里,花了四个月工夫让法院撤销命令,让我可以按照自我意志出院。她完全不相信柯林送我进碧安园是对的,而且永远不肯原谅他。至于我嘛,唉,我不知道。有时跟我妈一样,我认为不管我当时反应再怎么迟钝,他都不该决定我的感受。有时则想起碧安园是我唯一觉得自在的地方,因为在那里没有人被期待是完美的。 妈妈简扼地说:柯林是蠢蛋,幸好信念像妳。她拍拍我的肩膊。记得吗?五年级妳数学考试拿了B成绩回家那次?妳哭得像是以为我们会折磨妳一样,结果没想到我们根本不在乎。妳尽力而为,那才是重要的,妳努力了。妳尝试去做,比我今天替妳說什么好话都有用。她从打开的门看出去,望着客厅的地板,信念拿蜡笔在那里涂色。妳到现在还不明白吗?抚养孩子永远是未完成的任务。 信念拿起橘色蜡笔,在劳作纸上猛烈乱画,我想起去年她学习字母的时候,潦潦草草写了一长串的子音字母,问我她拼了什么字。我说:Frzwwlkg。结果她听了呵呵大笑,我自己则吃了一惊。 所以去吧。妈妈把我推向客厅。 我做的第一件事情,是踢翻了蜡笔桶。对不起。我捡了两把蜡笔,放回我们用来收蜡笔的奥利奥巧克力饼干节庆款铁盒。收拾之后,我吓了一跳,因为发现信念正冷冷地注视着我。 我又说一次:对不起。可是指的不是蜡笔的事。 信念没有回应,我低头看她一直在画的那张纸。一只蝙蝠与一个巫婆在火边跳舞。哇,画得真棒。灵光乍现,我把图画拿到身边。我可以留着吗?挂在我楼下的工作室? 信念仰起脸蛋伸手拿走图片,将它从中撕开,跑上楼,用力把卧室门关上。 我妈拿着擦碗布,边擦手边走进来。我挖苦说:成果很不错吧。 她耸耸肩膀。妳无法在一夜之间改变世界。 我拿起半张信念画的美术作品,用手指轻触如蜡抵抗我的女巫。我觉得她在画我。 我妈拿擦碗布扔我,让我脖子冷不防感到一阵清凉。她说:妳想太多了。 那晚刷牙时,我看见镜中的自己。我不是不漂亮,起码在碧安园时我知道我是有魅力的。衣冠不整诉说病痛时,护士、医护员和精神医师对你视若无物:漂亮的脸蛋反而能引人注目,让人跟你说话、回你话。在碧安园,我剪短了头发,梳出蜜色波浪,还上妆突显绿眼珠子。这辈子,我就那短短的几个月,对外表最下工夫。 我叹口气,挨近镜子,抹掉嘴角的牙膏渍。我和柯林搬来农舍时,换过这面浴镜,旧的那面边角有裂缝,我说会倒楣。我们不晓得要把新镜子挂在哪里,一百六十公分是我的视线高度,不是柯林的。我首次挂上镜子时,又瘦又比我高三十公分的柯林笑说:小亚,我勉强看见胸口而已。 于是我们把镜子改放在柯林看得见的位置,我则要踮脚才能看见自己整张脸。我一向不怎么符合标准。 半夜,我感觉毯子沙沙作响,空气流动,一股柔而充实的力量贴着我。我翻身抱住信念。 我喃喃自语:应该要像这样。一个念头都还没想完,我的喉咙就塞住了。她的手臂如藤攀绕我,头发塞到我的下巴底,闻起来有幼年的气味。我妈常告诉我,在没有转圜余地时,人永远知道要向谁求助,身为一家人不是社会概念,而是一种本能。 我们睡衣的棉绒缠绊纠结,我默然抚揉信念的后背,担心说出可能破坏这份幸运的话语,等到她的呼吸平稳了,我才睡去。这件事,我能做到的。 我们住的新迦南镇,大到有自己的山,小得足以把谣言藏在饱经风霜的店面墙板的每一角落、每一裂缝。全镇处处是农场田野,简朴镇民来往的对象是汉诺瓦及新伦敦镇的专业人士,这些人士希望以同样的钱买到更好的房子。我们有加油站、老旧游乐场和快节奏乡村音乐乐队,还有位名叫,.埃弗斯.史坦狄斯的律师,我来回四号道路时不知经过他的招牌多少次。 柯林离开六天之后,我到前门应门,发现门廊有位警员,问我是不是玛丽亚.怀特女士。我头一个想到柯林,他出车祸了吗?警员伸进口袋抽出一只信封,说:很遗憾,太太。我还没能问他拿了什么给我,他便已经走了。 离婚的第一个具体行动称为诉状,手里的小小一张纸,拥有改变你整个人生的力量。几个月后,我才知道只有新罕布夏州还称之为诉状,而非叫做控诉书或申请书,好像诉讼过程不管再怎么平和,有一部分还是会羞辱一个人的骨气。文件附了一张纸,说有人向我提出离婚诉讼。 三十分钟后,我坐在J.埃弗斯.史坦狄斯事务所的等候室,信念拿着破烂的布瑞欧火车铁道组缩在角落。我本来不想带她来,可是我妈整个上午都不在家,说是出门给我们两人准备一个惊喜。柜台小姐身后的门打开,一名优雅高大的褐发女子走出来伸手。我是琼恩.史坦狄斯。 我大吃一惊。是吗?经过这栋建筑好些年,我竟以为J.埃弗斯.史坦狄斯是留着络腮胡的大叔。 律师呵呵一笑。我上次确认时,我的确是琼恩.史坦狄斯。她看了一眼信念,信念正在专心替火车设计隧道。她吩咐柜台小姐:南恩,可以留意怀特女士的女儿吗?接着,我仿佛被线拉扯着。随律师进了办公室。 好笑的是,我并不难过,一点也不像柯林离开那个下午那般难过。这张诉状似乎根本玩过头了,好像笑点即将出现的笑话。几个月后,关灯抱在一块时,我和柯林将为此哈哈大笑。 琼恩.史坦狄斯对我解释诉状,问我想不想找心理咨商师,或要不要听听看转介服务。她问起发生的事情,谈到离婚法令、财力宣誓书与监护权,我则任房间绕着我打转。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事吧,婚礼能花上一年的时间规画,离婚却在六周内就会定案,仿佛自婚礼到离婚中间的时光中,感情已经淡薄到一个愤怒的呼吸就能使之溃散的地步。 妳认为柯林会要求女儿的共同监护权吗? 我怔怔看着律师。我不晓得。我可以想像柯林过着没有信念的生活,却无法想像自己过着没有柯林的日子。琼恩.史坦狄斯觑起眼睛,坐到办公桌上与我面对面。怀特女士,希望妳不介意我这么说她开始说话。似乎有一点好像这一切跟妳不相干,这是相当常见的反应,完全否认已经采取的法律行动,干脆让整件事情压垮妳。不过,我能向妳保证,妳丈夫其实已经开始运用司法的力量来瓦解你们的婚姻了。 我张开口,又忽然紧闭。 她问:什么事?如果我要代表妳,妳必须把事情告诉我。 我凝视大腿前侧。只是那个哎,我们以前也有类似的经验,要是他决定回来,那那这一切这会怎么样? 律师将上半身靠向前,手肘搁在膝盖。怀特女士,妳当真看不出那时候与现在的不同吗?上次他让妳伤心吗?我点点头。他向妳保证他会改?他会回到妳身边?她温和地一笑。上次他要求过离婚吗? 我喃喃说:没有。 琼恩.史坦狄斯说:那时候与现在的不同在于这次他帮了妳一个忙。 我们坐在第一排看马戏表演。我问:妈,妳怎么弄到这么前面的票? 我妈耸耸肩膀,低声说:我跟马戏团团长上床。然后被自己的笑话逗得呵呵笑起来。昨天她所谓的惊喜,是去康考特市票王售票点,替我们大家购买玲玲兄弟马戏团在波士顿演出的门票。她认为,信念需要让她非常兴奋的事,才会再度吱吱喳喳说话。一听到诉状的事,她也马上说我该去波士顿一趟当作庆贺。 妈招呼卖剉冰的男人,买了一杯给信念。小丑正在逗弄看台观众,我发现自己认得其中几位,都过了这么多年,可能还是同样的人吗?一个白头发、蓝笑容的小丑越过前面分隔板俯身靠过来,指指自己的圆点吊裤带,比比信念的斑点衬衫,然后鼓掌。信念的脸红了,小丑不出声地说:哈啰。信念瞪大了眼,然后同样无声地回答他。 小丑伸到后方口袋,掏出油彩蜡笔,托住信念的下颚,以另一只手在她唇上画出咧嘴的灿烂笑容,又在喉咙画了音符,然后眨眨眼。 他一蹦一跳离开分隔板,准备去逗另一个孩子开心,不料竟在最后一刻转头,趁我来不及低身闪避之际,就摸上了我的脸。我的脸颊感觉到他冰凉的手,他在我的右眼底画了一滴泪珠,由于悲楚而涌出的深蓝色泪滴。 我不记得了,不过我小时候想加入马戏团。 每年玲玲兄弟马戏团到波士顿时,爸妈便带我到波士顿花园球场。说我热爱马戏团是不够的,表演前几周,我会在半夜醒来,胸膛由于空翻而紧缩,眼睛因为亮片而眨动,床单有老虎、小马和熊的气味。等到果真到了马戏团,我会克制不眨眼睛,因为我知道画面会迅速消失,如棉花糖含在温热的嘴里融化成空。 七岁那年,我非常迷恋象女郎,她是团长的女儿,光彩夺目,又充满自信,站到硕大的象鼻上,踩着摇摆的舞步往上爬,很像我偶尔爬上溜滑梯的动作。她坐到刚毛丛生的粗壮象脖,夹紧大腿,绕行中央圆形表演场地,而且始终盯着我瞧,无声地说:妳不想和我一样吗? 那年与每年一样,在中场休息前十分钟,我妈就要我站起来,以便躲开厕所的排队人潮。她拖着我进女厕,我们两人挤进窄小的格间,我蹲下去尿尿时,她如神怪一样把手臂交叉抱胸,阴森森地逼近我。我尿好之后,她说:现在等我尿完。 我妈告诉我,我过马路一定牵她的手,绝对不会把手朝热炉伸去,就是婴儿时期,也从来没有把小东西放进嘴里。不过,那一天在她上厕所时,我弯身从隔间的门底下消失了。 我想不起这件事,也记不得怎么设法通过穿绿外套的安全人员走出门,进入马戏团停放拖车的大片空地。当然,我也不记得团长亲自广播我的名字,希望能找到我。我不记得小女孩失踪的消息如燃火透过低语迅速扩散,不记得爸妈在表演期间搜寻走廊。一名马戏团员工找到我,我想不起他那张蜡白的脸,他说,大象没踩我、没以象牙刺我,那可是奇迹。我依偎在沉睡大象的致命獠牙之间,头发缠有稻草与唾液,象鼻如旧爱的胳膊卷着我的肩膀。我无法想像爸妈看见这一幕做何感想。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件事,只是想让你领会,奇迹,或许如眼睛颜色和骨相,会透过血统代代相传。 象女郎长大了,我自然无法确定那是同一人,不过有个女人穿着缀满亮片的戏服,顶着同样红金色的头发,机伶的双眼和我记得的那个女孩一样。她领着一头象宝宝绕行中央表演场地,扔给小象一颗紫球,又自负地朝观众鞠躬,让小象在她肩膀上方挥鼻。接着,侧面的帷幔走出一个小孩,宛如过去那个小女孩,害得我怀疑时光是否停止了。不过,接着我看见象女郎协助小女孩骑小象绕行表演场地,于是发现她们是母女。 她们互望一眼,这一眼让我也瞧了信念一下,她的眼睛炯炯发亮,我看见小象女的金属亮片映照在她的眼底。忽然,之前出现过的小丑俯身靠近分隔板,疯狂地向信念打手势。信念一个点头,攀过扶栏,落到他的怀中,回头对我们把手一挥,便快步走去参与中场休息前的娱乐表演,此时脸庞神飞色舞。我妈迅速挪到信念的位置。看见没?哎呀,我就知道应该带相机来的。 接着,在一阵千变万化的灯光与巨响中,马戏表演者与动物群排成三圈绕行表演场地。我左顾右盼找寻信念,我妈大喊:那边!哟喝!信念!她指着马戏团团长与笼中虎的后方,我女儿在象女郎的前面,骑在生有长牙的巨兽上。 别的母亲倘若见到孩子成了自己眼巴巴想成为的人物,不晓得是否会感觉到内心被用力扯了一下。探照灯在人群上方飞行,在喝采与锣鼓喧天的游行期间,我还听见我妈偷偷在皮包内打开布瑞喜奶油糖的包装。 一条训练有素的狗受到某样东西的惊吓,从穿箍裙的小丑怀里跳出,自团长双腿间急窜而过,越过高空秋千舞者的缎面裙摆,不偏不倚跑到信念那条大象的前方,大象于是发出鸣叫,用后脚直立站了起来。 就算活到百岁,我也永远忘不了看着信念滚落到木屑的时间有多漫长,忘不了鼓胀到耳膜的恐慌封锁了所有其他声音。一直关照她的那位小丑冲上去,没想到竟撞上杂技演员,这一撞,旋转的刀子飞出演员的手,三把明晃晃的刀叶落下,划开了女儿的背。 信念不省人事趴在麻州综合医院的病床,小小的身体几乎占不了半截长的床垫。点滴注入手臂静脉,医生说它能避免感染,因为伤口并不深,医生很有把握。只是如此的深度还是需要缝二十针。我紧咬牙关,咬得一阵哆嗦沿脊椎往下走。我妈铁定知道我快崩溃了,因为她对护士轻声交代一句,摸摸信念的头发,便把我拉出病房。 我们一直没说话,最后走到一间小小的储藏室,我妈擅自走进去使用。她将我往一墙的床单毛巾推去,强迫我看着她的眼睛。玛丽亚,信念的状况还好,信念不会有事的。 于是我猝然瓦解了,呜呜咽咽地说:是我的错。我没办法阻止。我没说出我相信我妈也在想的事:我哭,不光是因为刀子割伤信念,还为了柯林离开之后我躲进沮丧中,甚至可能还为了一开始选择柯林当老公而哭。 如果要说谁有错,错的人是我,我买了门票。我妈用力抱住我。这不是什么处罚,这不是什么以牙还牙,玛丽亚。妳会熬过去的,妳们两个都会。然后伸直手臂拉着我。我跟妳說过我差点害死妳的那次吗?我们去滑雪,妳大概满七岁了,我调整雪杖时,妳从滑雪缆车滑下去,在那里荡啊荡,离地面有六公尺高,我抓着妳小外套的衣袖。这都是因为我没有注意。 不一样,那次是意外。 这次也是。我妈坚持。 我们走出储藏间,又进入信念的病房。我脑里盘旋着碧安园精神医师时常形容我的字眼:强迫症行为,追求完美,易受拒绝影响,有过度补偿与凡事往坏处想的倾向。她应该拥有别人做她的妈妈,一个善于处理这类事情的人。 我妈哈哈笑了几声、宝贝,她拥有妳是有理由的,等着瞧吧。她表示要去帮我们买咖啡,开始朝门走去。别的父母能顺应情况,不表示这是对的,玛丽亚。最担心搞砸事情的人,也正是深切关心而希望事情完美的人。 门随着一声叹息在她身后掩上,我坐到信念的床上顺着毯沿画线,自忖:如果我无法拥有柯林,请让我拥有她。 直到我妈拿咖啡进来,我才知道自己一直在出声说话。妳在对谁讲话?我红了脸,很尴尬自己被逮到跟神讨价还价、我并不相信上帝(注:各种不同宗教对God一字采用不同汉译,如天主、上帝、神等等,由于本书论及多种宗教,加上偶有不同宗教背景之角色的对谈涉及God一字,为避免阅读混淆,译者将原文God一字皆译为上帝。)存在,从小我们就不是非常虔诚的人家,长大了,我只拥有合理的怀疑。虽然如此,在亟需协助之际,我显然还是有祈求的冲动。没有,就是信念。 我妈把咖啡塞到我的手里,杯子的温度很高,烫了我的手掌。我把杯子放到床头柜后,还是觉得皮肤好痛。在那一刻,信念对我眨眼睛,以低哑的声音喊:妈咪。我的心在翻滚,几周以来她所说的第一句话里只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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