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
一个人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居然可以累积这么多东西，想来实在有趣。当初我带着一个皮箱来到东天堂镇，现在打包的时候，我的东西几乎塞不进去。除了衣物之外，还有一条我首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尝试缝制的百衲被，有一天，我会用这条被子装饰宝宝的小床。还有一顶我在齐默曼五金行买的草帽，虽然那是一顶年轻男孩戴的宽边草帽，但当我在田里工作时，帽子却让我的脸免受阳光酷晒。还有一些小东西：一块我在小溪里捡到、平坦完美的小石头，我第一次跟库柏共进晚餐那家餐厅的火柴盒，买一送一验孕盒里的另一支试剂。最后，还有一些东西是如此宏大，远超过任何皮箱的容纳量，诸如精神信仰、谦逊、平安祥和。
凯蒂在外面用扫帚的长柄拍打地毡，她已经拉高长袜让莎拉看看电子脚缭，我也详加解释了这个装置加诸的限制。库柏随时会开车过来载我回家。
家。我得花一些时间才会习惯。我心想，接下来有多少个早晨，我会四点半就起来，想像着男人们轻手轻脚地走去谷仓挤奶？多少个晚上，我会以为公鸡肯定善尽职责，因而忘了拨闹钟？
我也不知道再次拿起遥控器轮番转台会是什么感觉。每晚在库柏身旁入睡，他的臂膀有如船锚般勾揽着我，又是什么感觉？我下一个当事人会是谁？我会经常想到凯蒂吗？
有人轻轻敲门。请进。
莎拉走进房里，双手藏在围裙里。我过来看看妳需不需要帮忙。她瞄了瞄墙上空荡荡的木钉，露出微笑。我猜妳整理得差不多了。
打包不难，离开才是个挑战。
她重重坐在凯蒂的床上，伸出一只手顺顺被子。我当初不希望妳待在这里，她轻声说。那天丽达在法庭上提出建议时，我跟她说不。她抬起头，看着我清理房间。不单只是因为亚隆。我以为妳是那种偶尔来到我们这里的英美人，那些人想要假装是我们的一分子，因为他们以为内心的安宁是学得来的。
她摸摸被子上一处小小的瑕疵。我很快就看出妳完全不是那种人。我想我也必须承认我们跟妳学到的，远比妳跟我们学到的多。
我笑笑在莎拉旁边坐下。这点倒是有些争议。
妳让我的凯蒂留在我身边，因为这样，妳永远会是一个特别的朋友。
我聆听这个沉静、肃穆的女人说话，忽然觉得跟她很亲。过去这段日子里，她把女儿交付给我。此时此刻，我更能了解这种虽然存疑、却依然赋予信任的心态。
妳知道的，我已经失去雅各和汉娜，但我不能失去凯蒂。妳晓得一个母亲为了救她的孩子，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我的手悄悄按住腹部。是的，我晓得。我摸摸她的肩膀。妳请我帮凯蒂辩护，这是个正确的选择，不管亚隆、主教或是其他人怎么说，妳都应该相信自己。
莎拉点点头，然后从围裙里拿出一个用薄纸包着的小东西。我想给妳这个。
妳不必这么客气，我说，暗自惭愧没有想到买个礼物谢谢费雪一家的招待。我撕开包装纸，薄纸悄然飘落，露出一把剪刀。
银色的剪刀沉甸甸的，其中一柄刀刃有个缺口。剪刀虽然擦得干干净净，但是绑在把手上的一小圈草绳沾过血，看来暗红而僵硬。我想妳說不定能把这个东西带走，莎拉简单地说。我不能把它还给亚隆。
我想起法医的证词，也想到验尸照片上死婴的脐带。喔，莎拉，我低声说。
我整套辩护策略植基于阿米绪女人不会、也不能谋杀别人，眼前这个阿米绪妇女却将能把她定罪的证据交给我。
莎拉自始至终都晓得女儿怀孕，所以才把谷仓的灯开着。那把用来剪断脐带、沾满鲜血的剪刀被藏了起来。至于凯蒂醒来之后发现婴孩不见了凯蒂之所以不记得自己把婴孩包起来藏到他处，原因在于动手的根本不是她。
我张开嘴巴，却问不出我想问的问题。
那天早上好早就天亮，我必须赶在亚隆起来挤奶之前回到家里，我以为我过一会儿有时间回去但我得走了，我非走不可。她眼中闪烁着泪光。是我把她送往英美人的世界我看得出她在改变。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连赛谬尔都没有但是他若注意到，我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我只想让凯蒂拥有她始终想像的生活在这里，跟我们大家一起过日子。
但是亚隆赶走了雅各，而雅各犯的过错轻多了。亚隆绝对不会接纳那个宝宝凯蒂也会被赶走。莎拉的目光移到我的腹部，我的宝宝正安稳地在此歇息。妳现在可以了解，艾莉，对不对？我救不了汉娜，我也救不了雅各我只有最后一次机会。不管怎样，总会有个人离开我，所以我做了选择。为了留住我的女儿，我做了我觉得自己应该做的事。
车子在外面叭叭响。我听到车门砰地一声关上，前院传来凯蒂和库柏的说话声。好了，莎拉擦擦眼睛，站了起来。我不会让妳扛行李，我来。她笑笑抬起行李，测试一下重量。妳把宝宝带回来让我们看看，好吗？莎拉边说边放下皮箱，走过来抱抱我。
我愣在原地，无法拥抱她。我是个律师；我必须守法。基于职责，我必须报警，将此讯息告知检察官，而后莎拉将会因为她女儿已被定罪的罪行而受到起诉。
但我的双手不自主地移到莎拉的背上，拇指轻轻擦过一枚她用来固定围裙的别针。妳好好照顾自己，我轻声说，紧紧捏了她一下。然后我快步下楼，迎向外面那个正在等候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