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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六章

完全真相 茱迪.皮考特 19650 2023-02-05
艾莉 为凯蒂出庭辩论的前一晚,我梦见库柏坐上证人席。我站在他前面,除了我们两人之外,法庭里没有半个人,我后面的旁听席空空荡荡,柠檬油擦拭得亮晶晶的座椅有如黑暗的沙漠一样延展。我询问关于凯蒂的诊疗,但一个不同的问题却像困在嘴里的小鸟一样飞跃而出:十年之后,我们会快乐吗?我万分羞愧,紧紧闭上双唇等候证人回答问题,但库柏只是低头看着膝上。我需要一个答覆,库柏先生,我逼问;我走向证人席,却发现凯蒂的死婴横躺在他膝上。 讯问库柏让我感到相当不舒服不舒服的程度大约介于比基尼式除毛以及把削尖的竹棒插进指甲之间。眼前有个男人坐在证人席里,他不能离开、任我摆布,还得回答我提出的每一个问题,但我却晓得这些都不是自己真正想问的问题。这种情况令我心烦,更别说我和他之间近来多了一层潜在关系,怀孕之事曝光之后,我们之间还有好多话没有明说。这事好像大海一样环绕着我们,感觉凄冷而朦胧,结果当我看着库柏或是听他说话时,我不确定自己看到的、听到的是否真确。

轮到他出庭作证之前的几分钟,库柏走到我面前。他双手插在口袋里,抬高下巴,极力摆出公事公办的模样。我作证的时候想请凯蒂出去。 凯蒂没有坐在我旁边;我已经请赛谬尔出去找她。为什么? 因为凯蒂是我的病人,我的首要职责是照顾她。经過妳刚才耍的那套把戏之后,我认为她太脆弱,无法承受我的证词。 我整理面前的文件。那也没办法,因为我必须让陪审团看到她生气。 他摇摇头,明显表示不赞同。嗯,不错,说不定这下他就晓得我不是他预期中的女人。我冷冷地瞪着他,加了一句:重点是博取陪审团的同情。 我以为他会跟我争辩,但库柏只是站在原地瞪着我,直到我在他的注视下稍稍移动。妳没有那么强悍,艾莉,他终于说。妳不必假装。

这跟我无关。 当然跟妳有关。 你为什么这样对我?我沮丧地大叫。我现在不需要这一套。 妳现在正需要这一套,小艾。库柏伸手帮我调整翻领,轻轻抚平领子,这个举动忽然让我好想哭。 我深深吸口气。凯蒂会待在法庭里,你不必多说。好,对不起,请给我几分钟时间,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这些几分钟啊,他轻柔地说。愈积愈多。 天啊,我正在处理一桩案件!你到底要我怎样? 库柏的手从我的肩头慢慢滑到我的手臂。有一天妳会环顾四周,他说。发现自己已经孤单了好多年。 你为什么过来看看凯蒂? 证人席上的库柏看起来相当英挺。我倒不是习于评量证人们穿上西装的模样,但他冷静、始终对着凯蒂微笑,陪审团肯定会注意到这一点。我过来治病,他说。而不是评估。

这两者有何差别? 受聘出庭的精神科医生们,大都为了审判而评估凯蒂的心理状态。我不是司法精神科医生;我只是一般的精神科大夫。我单纯是过来帮她看病。 如果你不是司法精神科医生,你今天为什么来这里? 因为在治疗过程中,我和凯蒂变成朋友。相较于只跟她谈过一次的专家,我认为我比较了解她的思考方式。她签了同意书,准许我作证,我认为这表示她非常信任我。 你怎么进行治疗?我问。 先是诊疗访谈,在四个月的过程中,访谈更加深入。我先跟她谈谈她爸妈、她的童年、她对怀孕的看法、她是否曾经罹患忧郁症或是重大心理创伤等等,这些都是基本的精神医学访谈。 你有何收获? 他笑笑。凯蒂不是一般的青少年。深入了解她之前,我必须先恶补身为阿米绪人代表着什么意义。我想大家都知道,孩童成长过程中的文化环境,对日后的行为影响重大。

我们不太了解阿米绪文化,身为凯蒂的精神科医生,你对哪一点最感兴趣? 我们的文化提倡个人主义,阿米绪人则深深融入他们的社区。对我们而言,一个人若引人注目也没关系,因为我们尊重、也期盼多元化。对阿米绪人而言,偏离常轨是不被容许的。融入最为重要,因为近似的身分认同是社会的基础。你若无法融入,结果将对心理造成莫大伤害你认识的每个人都是族群的一分子,而你却孤立在外。 这点如何帮助你了解凯蒂? 嗯,库柏说。在凯蒂的心目中,跟大家不一样代表着羞耻、排拒和失败,而且凯蒂比一般人更怕遭受回避的惩罚。她看到她哥哥所遭受的待遇,那是一种相当极端的状况,她绝对不想面临同样的局面。她想结婚、想生小孩她始终以为她的人生历程会跟其他阿米绪人一样,一旦发现自己怀了一个英美人的小孩,而且是未婚怀孕两者皆大幅偏离阿米绪社会的常轨,而且绝对会让她受到回避的惩罚她心理上无法承受。

我聆听他讲述凯蒂的状况,但心里却想着自己。我悄悄把手伸进套装外套里,轻轻盖住腹部。这话是什么意思? 凯蒂受到自小教育的影响,坚信从A点到B点只有一条路可走,他说。如果她没有走上这条路程,或是结果不如她所预期的完美,她就难以接受。 库柏的话语紧紧包围着我,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那不是她的错,我勉强挤出一句话。 不是,库柏轻声说。我也始终试图让她看清这一点。 四面墙壁愈来愈逼近,人群变得模糊,声音也逐渐微弱。你很难改变自小形成的想法。 没错,这就是为什么她没有、也无法改变对于怀孕一事的看法,库柏喃喃说。这事让她的生活大乱。 我吞了一口口水。她怎么办? 她假装不在乎,但这却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一件事,她的生命也会因此而改观。

说不定她只是害怕跨出第一步。 法庭笼罩在一片沉寂之中。我看着库柏张开双唇,我等着他宽恕我。 抗议!乔治说。这是诘问,还是《As the World Turns》(注:美国知名的午间肥皂剧。)? 他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感觉自己脸红。抗议成立,莱贝特法官说。哈洛薇小姐,你可以把频道转回《The people's Court》(注:美国历史悠久的电视节目,被告与原告在电视上对簿公堂,由真正的法官审理。)? 好,庭上,对不起,我轻咳一声,刻意转身背对库柏。当凯蒂发现自己怀孕时,她做了什么事? 什么也没做。她将之抛诸脑后,拒绝承认此事。她迟迟不愿面对,你知道我们小时候闭上眼睛、以为自己是隐形人那种感觉吗?凯蒂就是抱持这种心态。如果她没有大声说出我怀孕了,她就没怀孕。最终而言,如果她自承怀有身孕,她就必须对教会坦承她必须公开忏悔她的罪恶,众人会回避她一阵子,然后她会得到宽恕。

忽视怀孕,嗯,听起来像是经过慎思的决定。 不是,因为她真的没有其他选择。她认为这是唯一让自己不被逐出社群的方式。 分娩时,她就瞒不下去了。接下来怎么办? 很显然地,库柏说。她无法继续否认。她慌张地想要找出其他办法,好让自己不要面对这个事实,我第一次与凯蒂碰面时,她跟我说她吃晚饭的时候觉得不舒服、早早上床休息、醒来之后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事实显示,这几个小时当中的确发生了某些事情:她生了一个婴孩。 失忆那就是新的防卫机制? 解离状态所导致的记忆空白。 你怎么知道凯蒂没有从发现自己怀孕的那一刻起就陷入解离状态? 因为这样一来,她说不定患了多重人格障碍。一个人如果连着这么多个月都陷入解离状态,肯定会发展出另一个人格。但是如果遭逢重大的心理创伤,一个人可能暂时脱离现实以求自保,而这完全符合凯蒂的状况。他迟疑了一下。她采用哪种防卫机制以及是否自觉,这些都不太重要。以凯蒂的情况而言,我们必须了解她为什么不让自己面对怀孕生子的事实,这才是重点。

我点点头。她最后终于记起生产过程以及生产之后所发生的事情吗? 就某个程度而言,是的,库柏说。她记得自己不想让床上的被单沾到血,她记得走到谷仓生产,心里非常害怕。她也记得剪断、绑紧脐带。她晓得自己曾把婴孩抱在怀里轻声安抚。他举起小拇指。她记得伸出一只指头让他吸吮。她觉得好累,所以闭上眼睛,醒来时却发现婴孩不见了。 根据你对凯蒂的了解,你认为婴孩发生了什么事? 抗议,乔治说。纯属臆测。 庭上,检方的每个证人对于这个问题都做出臆测,我说。身为凯蒂的精神科医生,库柏医生比任何人更有资格做出评论。 抗议驳回,盖拉汉先生。库柏医生,请回答问题。 我认为婴儿死在她的怀里,死因则是早产儿的各种健康因素。然后她把尸体藏起来但是藏得不太好,因为她当时表现得像个机器人。

你为什么如此认为? 我必须再次强调凯蒂的文化背景。把一个私生婴孩引进阿米绪社群虽然令人不自在,但未必会导致悲剧。凯蒂会暂时遭到回避禁令的处置,然后大家会重新接纳她,因为阿米绪人非常珍惜孩童。总而言之,分娩之后,凯蒂必须面对她生下一个私生儿的事实,但我相信她一看到眼前有个活生生的小宝宝,她就有办法应付她爱小孩,她爱婴孩的父亲,虽然她犯了错误,但这么一个漂亮的小宝宝却因此来到人间。基于这一点,她受到众人闪避也没关系。 库柏耸耸肩。但当她累得睡着时,婴孩却死在她的怀里。她醒来,身上沾满了生产的鲜血,怀里抱着一个死去的新生儿,她觉得自己必须为了婴孩之死负责:她未婚,没有受到阿米绪教会祝福就怀了他,所以他才会死。

让我弄清楚这一点,库柏医生。你不相信凯蒂杀害她的婴孩? 不,我不相信。从长远的观点来看,凯蒂若杀死自己的婴孩,她几乎不可能重新被她的族群所接纳。我不是和平主义者的专家,但我认为你若承认蓄意谋杀,任何崇尚息事宁人的族群都不会接纳你。既然在整个怀孕过程中,凯蒂只想着被大家接纳,她分娩的时候也不忘此事。如果她醒来,发现婴孩还活着,我认为她会在教会里忏悔,跟她爸妈一起扶养婴孩,继续过她的日子,但是情况却不是如此。我认为她醒来,看到婴孩死了,随即大感惊慌她将因为生下私生儿而受到众人闪避,而她甚至没有一个小宝宝让自己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因此,她不经思索地进入因应状态,试图湮灭所有关于生产或是婴孩已死的证据基本上,这样一来,她就没有理由被排拒在社群之外。 她把尸体藏起来的时候,她晓得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认为凯蒂在解离状态中藏起婴孩的尸体,因为直到今天,她仍然不记得这回事。她不能让自己记起来,否则她没办法承受悲伤和羞愧。 库柏和我原本打算就此中止诘问,但我忽然灵光乍现。我双手抱胸。她有没有跟你提起那个婴孩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库柏带点警戒地说。 这么说来,婴孩死了,凯蒂梦游似地把尸体藏起来,这些全是你自己的臆测? 库柏对我眨眨眼,一脸困惑,而他确实也有理由感到不解。嗯不完全是。根据我跟凯蒂的谈话,我才做出结论。 好吧,我轻蔑地说。但是既然她没有告诉你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凯蒂可不可能冷酷地杀婴,然后把尸体藏在马具房? 我在引导证人,但我知道乔治无论如何都不会提出抗议。库柏目瞪口呆,完全不晓得怎么回事。可能一词显得夸张,他慢慢说。妳的意思若是可行性 库柏医生,请你直接回答问题。 是的,有此可能,但机率极低。 凯蒂生下小孩,抱着男婴,用衬衫包起她的小宝宝,发现婴孩死在她怀里之后痛哭,这种情况可能吗? 可能,库柏说。而且机率不低。 凯蒂抱着活生生的婴孩睡着之后,一个陌生人走进谷仓,闷死婴孩,趁她没知觉的时候把尸体藏起来,这种情况可能吗? 当然可能。未必会发生,但还是有可能。 你能够确定凯蒂没有杀害她的婴孩吗? 他迟疑了一下。不能。 你能够确定凯蒂杀害她的婴孩吗? 不能。 你对那晚发生了什么事情表示存疑,这么说合理吗? 没错。但我们不都是如此吗? 我对他笑笑。问话完毕。 如果我说错了,请你更正,库柏医生,但被告从来没说她的婴孩自然死亡,对不对? 库柏盯得检察官低下头,真是谢天谢地。没有。但她也从来没说她杀了他。 乔治想了想。但你似乎认为这非常不可能。 你若认识凯蒂,你也会认为如此。 根据你的证词,凯蒂一心只想被她的族群接受? 没错。 谋杀犯将受到阿米绪族群的闪避,甚至永远不会被接纳,对不对? 我认为如此。 好,这么说来,如果被告杀了她的婴孩,她难道不会湮灭谋杀的证据,好让自己永远不会被革除教籍吗? 天啊,我以前会解这种算术。如果X成立,Y就成立。如果X不成立,Y也不成立。 库柏医生,乔治逼问。 嗯,我之所以提到这一点,原因在于检方刚才那番话当中,如果前提的部分是错的,那么结论也不成立,这等于是拐弯抹角地说,凯蒂真的不可能杀害她的婴孩。谋杀是有意识的举动,也会产生有意识的反应,但是当时她处于解离状态。 根据你的说法,她生产时陷入解离状态把尸体藏起来的时候也是然而在其间的几分钟里,她的意识却清楚到知道婴孩是自然死亡? 库柏一愣。嗯,他很快恢复冷静。倒不尽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以及了解发生了什么事之间有所差别,她可能在整个过程中都处于解离状态。 当她知道婴孩死在她怀里的时候,如果她如你所说的陷入解离状态,那么她八成不清楚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对不对? 库柏点点头。没错。 这么说来,她为什么感到极度悲伤和羞愧? 我们都看得出来,他把库柏逼到了角落。凯蒂采用各种不同的心理防卫机制熬过生产这一关,当她发现婴孩死了的那一刻,任何一种机制都可能发挥作用。 多么方便啊,乔治评论。 抗议!我大喊。 抗议成立。 库柏医生,你说凯蒂记起生产时,她最先想起来的是她不想让床单沾到血,所以过去谷仓生产? 没错。 她不记得婴孩。 生产之后才有婴孩,盖拉汉先生。 检察官笑笑。我爸爸四十年前就是这么说的。我的意思是,被告不记得藏匿婴孩或是对婴孩产生感情,对不对? 生产、也就是陷入解离状态之后,才会发生这些情况,库柏说。 嗯,这么说来,妳快要生产,高兴得昏了头,这个时候却担心弄脏床单,岂不是显得无关紧要? 她当时可不是高兴得昏了头,而是慌张害怕,陷入解离。 这么说来,她表现得不像自己?乔治追问。 一点都没错。 我们甚至可以说,被告人在那里,生下小孩,感觉疼痛,但是心神却在其他地方? 没错。即使在解离状态下,你依然可以无意识地行事。 乔治点点头。那个身在现场、无意识地产子、无意识地剪断脐带的凯蒂.费雪,可不可能也就是那个身在现场、无意识地杀害婴孩的凯蒂.费雪? 库柏沉默了一会儿。这有好几个可能性。 我想你的答覆是可能。乔治迈步走回检方桌旁。喔,最后还有个问题:你跟哈洛薇小姐认识多久了? 我马上站了起来。抗议!我大喊。有何关联?有何根基? 大家肯定看到我的脸有多红。法庭中响起窃窃私语,库柏呆坐在证人席上,看起来似乎想要钻到地底下。 莱贝特法官眯起眼睛看我。律师们,请上前,她说。盖拉汉先生,这个问题跟本案有任何关联吗? 我想让大家知道哈洛薇小姐跟这位证人已经合作多年。 我双手贴在法官面前光滑的桌面,手心直冒汗。我们从来没有在法庭上合作,我说。盖拉汉先生指出库柏医生和我于公于私都相识,目的纯粹在于让陪审团对我方产生偏见。 盖拉汉先生?法官问。 庭上,我认为这存在着利害冲突,而我想让陪审团了解这一点。 法官衡量两方的说词时,我忽然想起凯蒂第一次坦承婴孩父亲是谁的情景。那晚时值月圆,皎洁的明月紧贴在窗外偷听;凯蒂大声说出亚当的名字,语调温婉柔润。然后是十分钟之前的那句话:我只剩下这个回忆,而妳却把它夺走了。 如果乔治.盖拉汉得逞,他也将夺走我的回忆。 好,法官说。我准许检方继续发问。 我走回被告桌,在凯蒂旁边坐下。她几乎马上握住我的手捏了一下。你和辩方律师认识多久了? 二十年,库柏说。 你们两人不只是职业关系,对不对? 我们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我非常敬仰她。 乔治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番,在那一刻,我真想朝着他的牙齿狠狠踢过去。朋友?他追问。如此而已? 这不关你的事,库柏说。 检察官耸耸肩。凯蒂当初也这么想,你瞧瞧她现在落到什么地步。 抗议!我急急站起,速度快到几乎把凯蒂也拉起来。 抗议成立。 乔治对我笑笑。撤回。 来,过了一会,法官宣布休息片刻,库柏从证人席上退下,走过来对我说。妳需要出去走走。 我必须陪着凯蒂。 雅各会陪着她,对不对?库柏边问雅各,边拍拍雅各的肩膀。 当然,雅各边说,边调整一下坐姿。 好吧。我跟着库柏穿过一群依然坐在旁听席上的记者,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走出法庭。 我们一走到大厅,镁光灯马上在我面前一闪。请问一下,一位记者随后亮相,整个人几乎贴在我面前。我们听说 我能说几句话吗?库柏轻松自若地插嘴。妳知道我多高吗? 记者皱皱眉头。一百八十八、一百九十公分? 差不多。妳知道我多重吗? 八十六公斤。 猜得真准。妳知道我真的很想把那部相机抢过来丢到地上吗? 记者不自然地笑笑。我猜妳有个货真价实的保镳。 我捏捏库柏的手臂,把他拉到旁边的走廊,走廊旁边刚好有间空的会议室。库柏看着门轻轻关上,好像考虑该不该再出去教训那个记者。不值得为了这种人上报,我说。 但是心里会非常痛快。 我颓然坐下。我不敢相信没有人试图拍摄凯蒂,反倒是追着我跑。 库柏笑笑。如果他们追着凯蒂跑,媒体的形象就会受损,比方说侵犯宗教自由等等。但是他们还是需要照片辅助报导,只好由妳和盖拉汉登场,请相信我,妳比盖拉汉上相多了。他迟疑了一下。妳刚才表现得好极了。 我耸耸肩,脱下高跟鞋活动一下脚趾头。你也很好,你是我们目前为止表现最好的证人,我认为 嗯,谢谢 但是乔治完全破坏了你的可信度。 库柏站到我后面。真该死,他那套废话没有完全抵销我的证词吧? 这得看陪审团多么自以为是,以及他们认为被我们欺骗到什么程度。陪审团不喜欢受到摆布,我苦笑。这下他们肯定以为我跟辩方每个证人胡搞。 妳可以再传我出庭,这样一来,我就可以纠正这种想法。 谢谢,但是不必麻烦了。库柏的手指伸进我的发间,开始按摩我的头皮。喔,天啊,我应该付钱让你帮我按摩。 不,这是跟我上床、保证我的证词绝对可靠的额外奖赏之一。 嗯,绝对值得。我把头往后仰,对他笑笑。嗨,我轻声说。 他往前一倾,倒着头吻我,嗨。 他的嘴唇慢慢盖住我的嘴唇,这种角度相当不便,于是我慢慢转身,跪在椅子上,投入库柏的怀抱。过了一会,他稍微后仰,前额轻碰我的额头。我们的宝宝还好吗? 好极了,我说,但笑容渐渐消逝。 怎么了? 我真希望凯蒂也能拥有像这样的时刻,我说。妳知道的,跟亚当独处,让她相信一切都会妥善解决。 库柏把头歪到一边。小艾,会吗? 这个宝宝会平安无事,我说,听起来像是对自己保证,而不是对库柏说。 我担心的不是宝宝。他深深吸口气。妳刚才在诘问的时候说害怕跨出第一步,这话可当真? 我大可避重就轻;我大可跟他说我不晓得他在讲些什么。但我反而点点头。 库柏深深吻我,甜甜蜜蜜、深沉稳重地吸取我的气息。说不定我还没提过,但我是跨出第一步的专家。 是吗?我说。那么请你指点吧。 妳闭上眼睛,库柏回答。接着纵身一跃。 我深深吸口气站起来。辩方请赛谬尔.斯托兹弗斯出庭。 赛谬尔跟着法警出现在法庭后方,四周顿时传来窃笑与好奇的目光。我看着他拖着脚步走向证人席,心想这名高大的男子仿佛是头误闯瓷器店的蛮牛。他脸上写满恐惧,双手紧张地不停扭绞黑帽的帽缘。 我从凯蒂、莎拉以及晚餐时的闲聊中得知,赛谬尔为了帮凯蒂作证,必须做出某些牺牲。虽然阿米绪人遵守法律,接到传票也会出庭,但是他们不能主动提出告诉。赛谬尔自愿以品格证人的身分出庭,此举恰好介于两个极端之间。虽然教会对他的举动尚未提出异议,但有些教友已经表达不满,他们确信这种刻意接触英美社会的举动万万不宜。 苦瓜脸、带着泡泡糖气味的法庭书记官照例拿本圣经走到赛谬尔身边。请举起右手。他把那本破烂的圣经悄悄摆到赛谬尔的左手手掌底下。你愿意以上帝之名发誓讲真话、完全讲真话、而且只讲真话吗? 赛谬尔猛然把手从圣经上抽开,好像被烫伤似地。不,他一脸惊恐地说。我不愿意。 旁听席上一阵骚动,法官敲了两下法槌。斯托兹弗斯先生,她轻声说。我明了你不熟悉法庭运作,但这是非常普通的惯例。 赛谬尔猛摇头,金色发丝左右飞扬。他抬头看看我,一脸恳求。 莱贝特法官喃喃说了一句,听起来似乎是我到底招谁惹谁了,然后招手示意我上前。辩方律师,说不定妳需要一点时间跟妳的证人解释这项惯例。 我走向赛谬尔,拉拉他的手臂,让他避开旁观席众人的注视。他全身颤抖。赛谬尔,怎么回事? 我们不在公众面前祷告,他轻声说。 这只是几句话,没有什么意义。 他张口结舌,好像我在他面前变成了魔鬼。这是对上帝的承诺,妳怎么能说没有什么意义呢?我不能手持圣经发誓,艾莉,他说。对不起,但如果必须付出这种代价,我办不到。 我生硬地点点头,走回法官旁边。手持圣经发誓有违他的宗教信仰,我们可以破例吗? 乔治移到我旁边。庭上,我不想重复同样的话,但是哈洛薇小姐显然一手策画这场演出,好让陪审团同情阿米绪人。 他说得一点都没错,我请来的那群现场演出、重新演出凯蒂多么悲伤的苦角们随时都会登场。 你们知道吗?莱贝特法官沉思地说。几年前有个阿米绪生意人在我主审的审判中作证,我们也碰到同样问题。 我张口结舌地看着法官,不仅因为她正想提出解决之道,更因为她果真在法庭上碰过阿米绪人。斯托兹弗斯先生,她大声说。你愿意手持圣经坚称吗? 我看得出来赛谬尔在脑中盘算。我知道阿米绪人习惯接受字面意义,法官恰可利用这一点。只要她不坚持手持圣经发誓,或是起誓,赛谬尔应该会妥协。 他点点头。法庭书记官再度悄悄把圣经摆在他手底下,但是说不定只有我一个人注意到赛谬尔的手掌没有完全贴着圣经的封面。你你愿意以上帝之名坚称讲真话、完全讲真话、而且只讲真话吗? 赛谬尔对着眼前这位矮小的男人笑笑。是的,好吧。 他缓缓坐定,一双大手摆在大腿上,帽子塞在椅子下面。请说出你的姓名和地址。 他清清喉咙。赛谬尔.斯托兹弗斯,东天堂镇兴旺岭。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补了一句:美国宾州。 谢谢,斯托兹弗斯先生。 艾莉,他悄悄说。妳可以叫我赛谬尔。 我露齿一笑。好,赛谬尔。你有点紧张,是吗? 是的。他随即轻松地笑笑。 我想也是。你上过法庭吗? 没有。 你可曾想过有一天会上法庭? 他摇摇头。 Ach,喔、我是说没有。我们不赞成兴讼,所以我从来没想过会上法庭。 你所说的我们是谁? 我们族人。他说。 阿米绪人? 是的。 你今天被传讯出庭作证吗? 不,我自愿出庭。 你自愿置身一个让你紧张的环境?为什么? 他清澈的蓝眼紧盯着凯蒂。因为她没有谋杀她的婴孩。 你怎么知道? 我从小就认识她,我们已经相识一辈子了。多年以来,我每天都看到她,现在我在农场上帮凯蒂的爸爸做事。 真的吗?你在那里做些什么? 大致来说,亚隆吩咐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大都帮忙播种和收割。喔,对了,还有挤奶,那是个畜牧农场。 赛谬尔,你们什么时候挤奶? 早上四点半和下午四点半。 挤奶需要做些什么? 乔治扬起眉毛。抗议。我们真的需要上一堂农场管理课吗? 我正在建立背景,庭上,我争辩。 抗议驳回。斯托兹弗斯先生,请回答问题。 赛谬尔点点头。嗯,我们先拌饲料,然后清理畜栏,把牛粪堆到粪坑。亚隆有二十头牛,所以这得花点时间。接下来我们擦拭乳头,把挤奶器套到乳头上,挤奶器的电力来自发电机。对了,我刚才有没有提到,我们一次把两头牛套上挤奶器?牛奶流进一个罐子里,然后被倒进大钢桶。通常挤奶挤到一半,我们得停下再度铲除牛粪。 牛奶公司的卡车什么时候过来载牛奶? 每隔两天过来一次,除了主日之外。如果刚好碰到星期天,卡车就在奇怪的时刻过来,比方说星期六午夜。 牛奶被卡车载走之前有没有消毒杀菌? 没有,牛奶被载出农场之后才消毒杀菌。 费雪家在超市买牛奶吗? 赛谬尔咧嘴一笑。这有点愚蠢,不是吗?这就像你刚杀了一头好猪,但却跑出去买培根。费雪家喝他们农场上的新鲜牛奶,我每天送两大壶给凯蒂的妈妈。 这么说来,费雪家喝的是未经消毒杀菌的牛奶? 没错,但是味道跟你们从外面买的牛奶一样。妳喝过的,妳說是不是? 抗议!拜托提醒一下证人,请他不要问问题,好吗?乔治说。 法官往旁边一靠。斯托兹弗斯先生,检察官说得没错。 这位高大的男子顿时脸红,低头看着自己的膝上。赛谬尔,我很快说。你为什么觉得自己非常了解凯蒂? 我在好多状况下看到她,多到我知道她会做何反应什么时候会难过、什么时候会开心等等。她妹妹溺毙、她哥哥被逐出教籍,我都在她身边。两年前也是,那个时候我们开始一起出去。 你的意思是约会? 是的。 凯蒂怀孕的时候,你们在约会吗? 是的。 她生产的时候,你在场吗? 没有,我不在,赛谬尔说。我事后才晓得。 那时你认为你是小孩的爸爸吗? 不。 为什么不? 他清清喉咙。我们从未上床。 那时你知道小孩的爸爸是谁吗? 不知道,凯蒂不肯告诉我。 我的声调变得柔和。你感觉如何? 很不好。她是我的女朋友,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我暂且不开口,只让陪审团看着赛谬尔。眼前这个强壮、英挺的男子一身看来奇怪的装扮,结结巴巴口操第二语言,试图应付这个他完全不熟悉的状况。赛谬尔,我说。你女朋友怀了另一个男人的孩子,虽然你没有亲眼看到怎么回事,但是婴孩却莫名其妙地死了,更别提你今天紧张地出庭作证,但是你依然坐上证人席跟大家说她没有犯下谋杀? 没错。 凯蒂绝对亏待你,你为什么还要帮她说话? 妳說得都对,艾莉,一点都没错。我应该非常生气,我确实气了一阵子,但我现在不气了。我已经抛下我的自私,转而帮助她。妳知道吗?当你是个阿米绪人,你不会想要出锋头。你就是不会,因为这样一来,你就是Hochmut,也就是自以为很重要。事实上,永远有人比你重要。所以啊,当凯蒂听到别人说些关于她以及那个婴孩的谎话时,她不会反抗,也不会帮自己辩白。我来这里帮她辩白。他仿佛听进了自己的话,缓缓起身盯着陪审团。她没有做出这种事,她做不出这种事。 赛谬尔一脸决然,沉静中带着百分之百的肯定,十二位陪审团员全都看呆了。赛谬尔,你还爱她吗? 他转身,匆匆瞄了我一眼,双眼炯炯地看着凯蒂。是的,他说。是的,我还爱她。 乔治食指轻点嘴唇。她是你女朋友,但她却跟另一个家伙上床? 赛谬尔眼睛一眯。你没听到我刚才说的话吗? 检察官举起双手。我只是不晓得你有何感觉,如此而已。 我不是来这里谈论我的感觉,我来这里跟大家说说凯蒂,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我轻咳一声掩饰笑意。就一个没有经验的证人而言,赛谬尔还真是顽强。斯托兹弗斯先生,这是宗教性的宽恕吗? 赛谬尔。 好吧,赛谬尔,这是宗教性的宽恕吗? 是的。如果一个人谦卑地忏悔他的罪,那么教会永远欢迎他回来。 你的意思是说,在他承认他做了什么之后。 没错,忏悔之后。 好,我们暂且不管教会,也请你不要以阿米绪人的观点回答,就当你是个普通人吧。难道没有一些让你不可原谅的事情吗? 赛谬尔抿紧双唇。我无法不由阿米绪人的观点作答,因为我是个阿米绪人。我若无法原谅某人,那不是他们的问题,而是我的问题,因为我没有遵循真正的基督徒之道。 以今天这个案子而言,你原谅了凯蒂? 是的。 但是你刚才说一个人必须忏悔他犯下的过错,然后才会得到宽恕? 嗯没错。 这么说来,如果你原谅凯蒂,这表示她一定做了某些错事即使你不到五分钟之前,才跟我们说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赛谬尔沉默了一秒钟。我屏住气息,等着乔治挥出最后一击。然后赛谬尔抬头一看。我不是一个聪明人,盖拉汉先生,我不像你一样上过大学,我不太了解你想问我什么,没错,我原谅了凯蒂但不是因为杀害婴孩,我只是原谅她曾经伤透了我的心。他迟疑了一下。我认为就连你们英美人也不能因此而判她坐牢。 欧文.辛格勒显然对法庭过敏。他六分钟里打了六次喷嚏,拿着一条印花的手帕遮住鼻子。对不起,欧洲尘螨。 你说什么?莱贝特法官问。 尘螨,可怕的小东西。它们寄居在枕头、床垫之中,我敢打赌也寄居在这里的地毡下。他稍微吸气。尘螨以人类掉落的皮肤碎屑维生,排泄物引发过敏症状。妳知道吗?你们如果多注意一下这里的湿度,说不定能够减少过敏原。 我猜你说的是尘螨,而不是律师们,法官冷冷地说。 欧文带着怀疑的眼光看看头顶上的冷气机风口。你们说不定也得检查一下那里的霉菌孢子。 庭上,我也有过敏症,乔治说。但我在这个法庭里完全没事。 欧文看来气恼。我高度敏感,我也没办法。 辛格勒博士,你觉得你可以撑著作证吗?说不定我得换个法庭? 或是一个塑胶泡泡屋,乔治喃喃说。 欧文又打了个喷嚏。我会尽力而为。 法官揉揉太阳穴。哈洛薇小姐,请继续。 辛格勒博士,我说。你有没有检验费雪婴孩的组织样本? 有。婴孩是个早产的男婴,活产,而且没有天先性异常。婴孩出现急性绒毛羊膜腔炎和感染现象,死因则是新生儿周产期窒息。 这么说来,你的检验结果和法医的检验结果一致喽? 欧文笑笑。我们对于死因的看法一致。至于造成死亡的主因也就是造成窒息的因素我们的分析显然不同。 怎么说? 法医认为婴孩死于谋杀,我则认为婴孩的窒息肇因于自然因素。 我让陪审团稍微思考一下。自然因素?这是什么意思? 根据我的发现,费雪小姐跟她新生儿之死无关,而是婴孩自己停止呼吸。 我们谈谈你的发现吧,辛格勒博士。 好。最令人不解的是肝脏纤维化。 请你说明一下,好吗? 欧文点点头。纤维化也就是细胞死亡。纯粹的纤维化通常肇因于两种因素:先天性心脏异常但是这个新生儿没有任何先天性异常或是感染。当法医看到纤维化,他认为这肯定是肇因于窒息,但是肝脏有双重供血来源,相较于其他器官,肝脏比较不会局部缺血。 局部缺血? 因为血液中失去氧气而造成的组织缺氧。不管怎么说,我们极少在肝脏看到这种损伤,再加上绒毛羊膜腔炎,于是我开始怀疑婴孩说不定受到某种感染。 法医为什么忽略这一点? 两个原因,欧文解释。第一,肝脏没有嗜中性白血球也就是人体受到感染之后,白血球所做出的反应。但是感染若是非常初期,白血球可能尚未做出反应。法医没看到发炎反应,所以认为没有感染。但是说不定人体产生发炎反应之前,细胞就已经死亡了,而我相信婴孩出现发炎反应之前就过世了。第二,婴孩的细胞样本中没有出现可能造成感染的有机物体。 你怎么做呢? 我切取肝脏细胞的蜡块切片,进行革兰染色法分析,结果发现婴孩体内有很多褐色的球杆菌。法医认为这些是污染菌也就是杆状的类白喉菌。但是球杆菌经常被误认为类白喉菌之类的杆菌,或是葡萄球菌、链球菌之类的球菌。我发现好多这种球杆菌,因此,我开始怀疑这些不只是单纯的污染菌,说不定是一种病原体。在一位微生物学家的协助下,我发现了单核球增多性李斯特菌,也就是自发多形性革兰氏阳性杆菌。 我可以看到陪审团员被这些科学名词搞得头昏脑胀,目光逐渐呆滞。拜托你再说一次,好吗?我开玩笑说。 欧文笑笑。我们就说是李斯特菌症吧。这是李斯特菌所引发的感染。 你能跟我们解释一下李斯特菌症吗? 李斯特菌症可能导致早产和新生儿猝死,但经常受到忽略,欧文说。妊娠第二或第三期若罹患李斯特菌症,可能导致婴孩胎死腹中,或是生下不足月、患有肺炎和新生儿败血症的婴孩。 等等,我说。你是说凯蒂感染了某种可能在婴孩出生之前就危及宝宝健康的病菌? 一点都没错。除此之外,我们很难及时诊断与治疗。母亲早产几小时之前才会出现类似感冒的病征,例如发烧、酸痛、轻微疼痛等等。 这对新生儿会造成什么影响? 焦躁、发烧,以及呼吸窘迫。他停顿了一下。根据个案研究,即使经过治疗,新生儿的死亡率依然介于百分之三十到五十之间。 即使经过治疗,感染李斯特菌的婴孩依然有百分之五十的死亡机率? 没错。 李斯特菌是如何感染的?我问。 根据我读过的研究,吃了受到感染的食物是最寻常的传染途径,特别是未经消毒杀菌的牛奶和起司。 未经消毒杀菌的牛奶,我重复一次。 没错,经常接触动物的人似乎特别危险。 我把手搁在凯蒂的肩上。辛格勒博士,我若给你一份凯蒂新生儿的验尸报告,然后告诉你凯蒂住在畜牧农场上,怀孕期间每天饮用未经消毒杀菌的牛奶,而且每天帮忙挤两次奶,你会做出什么推论? 根据她的居住环境以及可能接触到单核球增多性李斯特菌,我会推论她怀孕期间感染了李斯特菌。 费雪婴孩有没有显示出李斯特菌症的病征? 有。他是个早产儿,而且呼吸衰竭,他也显示出儿脓毒性肉芽肿的迹象,包括肺脏纤维化以及肺炎。 这可能致命吗? 绝对可能。若不是死于新生儿周产期窒息的并发症,就是死于单纯的感染。 你认为什么因素造成费雪婴孩的死亡?我问。 婴孩死于早产所导致的窒息,而李斯特菌症所引发的绒毛羊膜腔炎导致早产。他笑笑。听起来很复杂,但基本上,一连串事件导致婴孩自然死亡。这个小宝宝从出生的那一刻就濒临死亡了。 你认为凯蒂.费雪应该为婴孩之死负责吗? 理论上来说,是的,欧文说。毕竟是她把李斯特菌传染给她的胎儿。但感染当然不是故意的,你不能责怪费雪小姐,正如你不能责怪母亲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把爱滋病传染给她的胎儿。他看着低下头的凯蒂。那不是谋杀,只是单纯的悲剧。 我很高兴乔治显然相当惊慌,这也正是我所期望的反应没有一位检察官会自行搜寻关于李斯特菌的资料,乔治在收录证词时也绝对想不到这个问题。他站起来,抚平领带,走向我的证人。 李斯特菌,他说。这是普通的病菌吗? 其实相当常见,欧文说。到处都有。 那么我们怎么没有相继病倒? 这是相当常见的病菌,但却是非常罕见的病症。两万名怀孕妇女当中,大概只有一人会受到感染。 嗯,二万分之一,而根据你的证词,被告却因为喝了未经消毒杀菌的牛奶,所以受到严重感染。 没错,这是我的推断。 你确知被告饮用生奶吗? 嗯,我没有亲自问她,但她确实住在畜牧农场。 乔治摇摇头。这不能证明什么,辛格勒博士。我说不定住在养鸡场,但依然对鸡蛋过敏。你确定被告吃晚餐的时候总是喝牛奶,而不是橘子汁、水或是可乐吗? 不,我不确定。 被告家里有没有其他人感染李斯特菌症? 辩方没有请我检验其他人的细胞切片,欧文说。我不能确定。 让我帮你回答这个问题吧。除了被告之外,她家里其他人都没有显现出感染了这种神秘的疾病。同是一家人,也都同样引用受到污染的牛奶,却没有对病菌产生同样反应,这不是很奇怪吗? 不一定。怀孕是一种免疫抑制状态,而李斯特菌会在免疫功能不全的病患身上爆发。如果家中有人罹患癌症、爱滋病、高龄,或是年纪很轻这些人的免疫功能都可能不全说不定也会出现费雪小姐曾经显现的病征。 曾经显现,乔治重复。辛格勒博士,你的意思是说她现在说不定没有罹患这种病? 不,她肯定患了李斯特菌症。胎盘和婴孩都受到感染,这两者只可能经由母体接触到病菌。 你可以百分之百确定婴孩患了李斯特菌症? 欧文想了想。我们做了染色检验,所以知道他感染了李斯特菌。 你可以证明婴孩死于李斯特菌症所引发的并发症吗? 致命的是李斯特菌,欧文回答。它感染了肝脏、肺部、脑部以及其他器官。每个人受到感染的情况不同,造成死亡的器官说不定也因人而异。以费雪婴孩的例子而言,致命的因素则是呼吸衰竭。 婴孩的死因是呼吸衰竭? 是的,欧文说,呼吸器官受到感染所导致的呼吸衰竭。 但是呼吸衰竭可能肇因于其他因素,对不对? 是的。 闷杀是不是也会导致呼吸衰竭? 是的。 这么说来,婴孩或许受到李斯特菌感染,你们或许在他体内和肺部发现感染迹象,但是真正的死因可不可能是遭到他母亲闷杀? 欧文皱皱眉头。可能吧。我们没办法确知。 问话完毕。 乔治还没走回座位,我就站起来覆问。辛格勒博士,如果凯蒂的婴孩那天早上没有死于呼吸衰竭,那么他可能会出什么事? 嗯,在家生产之后,如果新生儿没有马上被送往医院诊断治疗,感染将更加严重。他说不定两、三天大就会死于肺炎就算没有死于肺炎,他在几个星期内也会死于脑膜炎。一旦发生脑膜炎的现象,就算送医诊断治疗,他也难保性命。 这么说来,即使婴孩被送到新生儿加护病房,他也可能不久之后就过世了? 没错。 辛格勒博士,谢谢。 我一坐下,乔治就再度站起来。庭上,检方提出反覆讯问。辛格勒博士,你刚才说即使经过治疗,李斯特菌症的死亡率依然相当高,对不对? 是的。一百个婴孩当中,几乎有五十个会死于并发症。 你刚才也假设费雪婴孩就算没在刚出生的那天早上死去,也可能在几星期内过世,对不对? 是的。 乔治做出不以为然的表情。辛格勒博士,你怎么知道他不会是活下来的那五十个婴孩之一呢? 不知怎么地,凯蒂随着欧文的句句证词更形退缩。就各方面而言,凯蒂应该跟我一样高兴。即使检方在反覆讯问最后耍了一个小花招,乔治依然无法推翻婴孩体内发现致命病菌的事实。这下陪审团有了合理的怀疑光凭这点,我方就可能被判无罪。 凯蒂,我靠过去跟她说。妳还好吗? 拜托,艾莉,我们现在可以回家吗? 她看起来糟透了。妳不舒服吗? 拜托。 我瞄了一眼手表。现在是三点半,离挤牛奶的时间还早,但莱贝特法官不会晓得的。庭上,我边说边站起来。如果您准许的话,辩方今天下午就进行到这里为止。 法官透过眼镜镜框盯着我。喔,对了,挤牛奶。她瞄了坐在旁听席上的欧文.辛格勒一眼。嗯,如果我是妳的话,我挤完牛奶之后一定会洗手。盖拉汉先生,你反对辩方因为农场的杂活而必须提前休庭吗? 不,庭上。我家那一群鸡肯定很高兴看到我。他耸耸肩。喔,对了,我没养鸡。 法官皱着眉头看他。检方,你不必摆出城市人势利眼的德性。好吧,我们明天早上十点再继续审理。本庭休庭。 一群人忽然围了上来:丽达、库柏、雅各、赛谬尔和亚当.辛克莱。库柏悄悄揽住我的腰,轻声跟我说:我希望她跟妳一样聪明。 我没有回答。我看着雅各试图讲笑话逗凯蒂开心,赛谬尔像弓弦一样全身紧绷,小心不让自己的肩膀碰到亚当。至于凯蒂嘛,她试图摆出没事的模样,但她脸上的笑容有如一张拉得过紧的毯子一样紧绷。难道只有我注意到她快要崩溃了吗? 凯蒂,亚当边说、边向前一步。妳想出去走走吗? 不,她不想,赛谬尔回答。 亚当惊讶之余转过身来。我想她可以自己回答。 凯蒂按按太阳穴。谢谢,亚当,但我跟艾莉另外有事。 我倒不晓得我们有什么事,但一看到她哀求的眼神,我就不禁点头。我们必须演练一下她的证词,我说,其实如果我说得动她,我根本不打算让她作证。丽达会开车送我们回去。库柏,你可以送其他人回家吗? 我们照着星期五的方式离开法庭:丽达先到法庭后面接凯蒂,然后绕到运送食物的送货门口接我,最后绕一圈到法院前方的出口,避开所有依然等着凯蒂出现的记者们。甜心,丽达几分钟之后说。那个妳请来作证的博士真是了不得。 我正照照副驾驶座上方的小镜子,抹掉眼睛下方的睫毛膏。欧文人不错,更是一位杰出的病理学家。 他说的病菌那是真的吗? 我对她笑笑。他不能说谎,不然就是作伪证。 嗯,我敢說妳光凭他的证词就能打赢。 我又照照镜子,试图捕捉凯蒂的目光。妳听到了吗?我直率地问。 她抿紧双唇;除此之外,我看不出她是否听了刚才的对话。她把脸颊贴在车窗上,避开我的注视。 忽然之间,凯蒂打开车门,逼得丽达闪到路边紧急煞车。我的天啊!她大喊。凯蒂,甜心,车子还在移动的时候,妳不能开门。 对不起,丽达姨妈,艾莉和我可以从这里走回家吗? 但是这里离家里还有五公里! 我想透透气,而且艾莉跟我必须谈一谈。凯蒂笑笑说,但是笑容一闪即逝。我们会没事的。 丽达等着我说可以。我穿着黑色平底鞋虽然不是高跟鞋,但依然不是健行的最佳选择。凯蒂已经站到车外。喔,好吧,我嘟囔一声,把公事包丢到座位上。麻烦妳把这个摆在邮箱里,好吗? 我们看着车后灯消失在道路尽头,然后我转身面向她,双臂在胸前交叉。这是怎么回事? 凯蒂迈步往前走。我只是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嗯,我可不会抛下妳 我的意思是跟妳一起。她停下来拔了一根路边的弯曲蕨草。这太难了,大家似乎都有求于我。 大家都关心妳。我看着凯蒂钻过一排电篱笆,穿过一片乳牛四处晃荡的田地。喂,我们闯入私人土地了。 这是老约翰.拉普的田地,他不会介意我们抄个近路。 我小心避开一坨坨牛粪,看着乳牛们尾巴颤动,懒洋洋地对着穿越田地的我们眨眨眼。凯蒂弯腰拾起毛茸茸的白色蒲公英以及干枯的马利筋坚果。妳应该嫁给库柏,她说。 我大笑。这就是妳要单独跟我谈谈的事情?我们为什么不先担心妳,等到审判结束之后再处理我的问题? 妳一定得嫁给他,非嫁不可。 凯蒂,不管我结不结婚,我还是会生下这个小孩。 她稍微退缩。这不是重点。 什么才是重点? 他一旦走了,她悄悄说。妳就无法再得到他了。 这就是为什么她如此气恼原来她想到亚当。我们沉默地走了一会,小心避开田地另一边的电篱笆。妳还是可以跟亚当一起生活,妳爸妈跟六年前雅各离开的时候不一样了,事情可能有所不同。 不,不可能的。她迟疑了一下,试图解释。就因为妳愛某人,并不表示天父打算让你们在一起。我们忽然停下脚步,我马上领悟到两件事情:凯蒂已把我带到那个小小的阿米绪墓园,她强烈的情绪反应也跟亚当毫无关系,她转向那座缺了一角的墓碑,双手紧抓住栅门。我所爱的人,她轻声说。总是被带走。 她双手捧住腹部,静静哭泣,然后她弯下腰,以一种我从未看过的样子跪下来。自从我认识她以来,连她被控谋杀、她的宝宝下葬,或是受到回避禁令的惩罚时,她都没有表现出这副模样。对不起,她啜泣。我好抱歉。 别这样,凯蒂。我轻轻碰一下她的肩膀,她转身投入我的怀里。 我们站在小路上,抱着彼此前后轻晃。我轻拍她的脊背安抚她,凯蒂刚才采集的野花坚果散落在我们脚边,宛如献礼。我好抱歉,她重复说,字字哽咽。我不是故意的。 我全身一冷,双手僵在她的背上。什么不是故意的? 凯蒂抬起头来。我不是故意杀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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