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那杯菊花茶,艾莉觉得自己星期一早上说不定走不出家门。一夜无眠、晨间害喜之后,她终于勉强下楼。她发现自己的餐盘上摆了一个冒着热气的马克杯和几片苏打饼干,到了那时,其他人已经吃完早餐,只有莎拉和凯蒂留下来清理碗盘。妳知道我们今天得坐丽达的车子吧,她说,强撑着不要因剩菜的味道而反胃。库柏跟我们在法院碰面。
凯蒂点点头,但没有回头。艾莉看看她们母女的背影,暗自庆幸凯蒂了解她的情况,让她免于面对整盘炒蛋、培根和香肠。她犹豫地喝了一口茶,原本以为自己胃部会再度翻腾,但很奇怪地,恶心的感觉竟然消退了。等到她喝完时,她已经比整个周末的感觉好多了。
她不想提到怀孕,尤其是今天,但她觉得应该谢谢凯蒂的细心。这茶,过了二十分钟,当她们爬进丽达的车里时,艾莉悄悄说。正好是我所需。
别谢我,凯蒂也悄悄说。妈妈帮妳泡的。
过去几个月来,用餐时莎拉总是猛把食物堆在她盘里,好像她是一只等着被喂胖、送往屠场的母猪,这时莎拉却送上不同食物,令人起疑。妳跟她说我怀孕了吗?艾莉质问。
我没说。因为妳担心案子,所以她帮妳泡了菊花茶。她觉得菊花茶能够舒缓心情。
艾莉松了口气,往后一靠。菊花茶也能舒缓胃部。
没错,我知道,凯蒂说。她以前也帮我泡过菊花茶。
当她觉得妳担心某些事情的时候?
凯蒂耸耸肩。当我怀了孩子的时候。
艾莉还来不及说什么,丽达就坐上驾驶座,瞄了瞄后视镜。凯蒂,妳坐我的车子没问题吧?
我想主教已经习惯为我破例。
赛谬尔今天到底会不会跟我们一起去?艾莉一边嘟囔,一边盯着车窗外。第一天出庭作证就迟到,法官通常会不高兴。
仿佛受到她召唤似地,赛谬尔从谷仓后面的田里冲出来,他身穿星期天上教堂的正式西装,外套扣子没扣,头上的黑帽歪到一边。他一边扯下帽子,一边低头坐进丽达旁边的乘客座。对不起,丽达启动引擎时,他扭动着身子喃喃说。他递给凯蒂一朵褪色的幸运草,小小的叶片虚软地躺在她的掌心。送妳的,赛谬尔对着她笑笑说。祝妳好运。
妳周末过得愉快吗?他们在法庭中各就各位时,乔治问道。
还好,艾莉不怎么友善地回答,忙着整理被告桌。
某人听起来心情不佳喔,肯定是昨晚上床睡觉的时候睡错边。乔治咧嘴一笑。妳八成在外面玩到乳牛回笼才回家,对了,乳牛什么时候回笼啊?
你讲完了吗?艾莉说,无动于衷地瞪着他。
全体起立,本庭由斐尔蜜娜.莱贝特法官主审!
法官在座位上坐定。各位早安,她边说,边推推鼻梁上的双焦点老花眼镜。我想上星期五检方已经完成对于案情的陈述,哈洛薇小姐,这表示今天轮到妳了。妳准备好了吧?
艾莉站起来。是的,庭上。
好极了,请传唤第一位证人。
辩方传唤雅各.费雪出庭。
凯蒂看着哥哥从大厅走入法庭,身为即将出庭的证人,雅各先前与大家隔离,暂时待在大厅。站上证人席宣誓时,他对着凯蒂眨眨眼,艾莉也对他笑笑,请他安心。请说出你的姓名和地址。
雅各.费雪,宾州州大市北街二五五号。
你跟凯蒂是什么关系?
我是她的哥哥。
但是你没有跟她同住?
雅各摇摇头。我已经好几年没有住在家里。我是阿米绪人,自小在我爸妈的农场上长大,十八岁受洗,但后来我离开了教会。
为什么?
雅各看着陪审团。我曾相信自己这辈子将遵循阿米绪人的简朴之道,但后来我发现有些事情跟我的宗教信仰一样重要,甚至更有意义。
比方说?
学习。阿米绪人认为八年级毕业之后就不需要上学,否则有违教会的教规。
教会有教规?
是的。阿米绪人不准开车或是使用曳引机,不准使用电力和电话,而且有些特定的穿着打扮大部分的人都把这些教规跟阿米绪人联想在一起,阿米绪人也因而被归类为一个族群。阿米绪人受洗时,誓言遵循这些生活方式。他清清喉咙。总而言之,当时我是木匠学徒,我帮一个高中英文老师钉造书架,有一天他发现我翻阅他的藏书,准许我带一些书回家,我因而产生一个想法,觉得自己说不定想要继续升学。我把书藏起来,尽量不让家人发现,但最终我晓得自己会申请大学,也知道我不能再当个阿米绪人。
然后呢?
阿米绪教会请我做出选择:放弃大学,或是离开教会。
听起来相当严苛。
不,雅各说。任何时刻即使是今天我若在教友的面前忏悔,他们都会竭诚欢迎我回去。
但你不能抹杀你在大学所接受的教育,对不对?
这不是重点。重要的是我同意接受大家决定的状况,而不是走我想走的路。
雅各,你目前在做什么呢?
我在宾州州立大学攻读英美文学硕士学位。
你的父母一定以你为荣,艾莉说。
雅各微微一笑。这我可不知道。哈洛薇小姐,在美国社会中受到赞美之事,跟在阿米绪社会中受到赞美之事,完全不一样。事实上,你若是阿米绪人,你不会想要受到赞美。你会想要融入,避免引人注目,过着基督教徒的生活。所以啊,哈洛薇小姐,不,我爸妈没有以我为荣,他们不了解我做的选择。
你还跟他们保持联系吗?
雅各瞄了他妹妹一眼。前几天晚上,我六年来第一次见到我爸妈。我回去他们的农场,即使我被开除教籍,而我爸爸跟我断绝父子关系。
艾莉扬起眉毛。你若离开阿米绪教会,你就不能跟其他阿米绪人保持联系?
不,那不是教规,而是个例外。由于回避禁令,一个被开除教籍的人若在场,其他人当然感到不自在,特别是如果大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在刚才提到教规中有一条规定,教友们必须回避那些违背教规之人。犯了过错的人受到回避禁令的惩罚,在这段期间,其他阿米绪人不能跟他们同桌吃饭、做生意,或是发生亲密关系。
这么说来,先生必须回避自己的太太?妈妈必须回避自己的小孩?
严格而言,是的。但话又说回来,尚未离开阿米绪社区之前,我晓得有个先生买了一部车,受到回避禁令的处罚,但他依然和他太太佐在一起,而他太太是教会的一分子虽然她应该回避他,但不知怎么地,他们还是生了七个小孩,而且时候一到,孩子们全都受洗为阿米绪教徒。因此,基本上,回避到什么程度,完全因人而异。
这么说来,你爸爸为什么跟你脱离父子关系?艾莉问。
这点我也想了很久,哈洛薇小姐。我认为我爸爸把此事视为失职,好像我之所以没有追随他的脚步,完全是他的错。我想他怕如果凯蒂继续天天跟我相处,我会带坏她,把她引进英美人的世界。
请说说你和妹妹的关系。
雅各咧嘴一笑。嗯,我想我们跟其他兄妹没什么两样,有时候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其他时候她是全世界最烦人的讨厌鬼。她比我小七岁,因此,我有责任照顾她,教她做些农场上的工作。
你们很亲吗?
非常亲。当你是个阿米绪人,家庭就是一切。你们不但每顿饭都一起用餐,而且天天并肩工作。他对凯蒂笑笑。当你每天清晨四点半就起床跟某人一起铲牛粪,你们两人自然会变得很亲。
我想也是,艾莉同意。家里只有你们两个小孩吗?
雅各低头看着大腿。我们曾有个小妹妹。汉娜七岁的时候淹死了。
你们大家一定很难过。
非常难过,雅各同意。那时凯蒂和我应该看顾她,因此,我们始终觉得那是我们的错。但别的不说,这件事情让我们更加亲近。
艾莉一脸同情地点点头。你被革除教籍之后呢?
我好像又失去了妹妹,雅各说。凯蒂原本好端端地跟我说话,忽然之间却遥不可及。在学校的头几个星期,我想念农场、爸妈、我的马和约会马车,但我最想念凯蒂。过去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始终跟凯蒂分享。忽然之间,我置身在一个充满奇怪景象、声音和习惯的新世界,我却无法跟她讨论。
你怎么办?
我做了一件非常不符合阿米绪人行径的事情:我反抗。我跟我阿姨联络,她嫁了一个门诺教徒,因而离开了教会,我知道她可以背着我爸爸,传话给我妈妈和凯蒂,我妈妈不能过来看我对她而言,违逆先生的意旨是错的但她每个月派遣凯蒂过来,如此持续了好几年。
你是说她偷偷溜出家门、跟她爸爸撒谎、跋涉数百哩跟你一起住在大学宿舍?
雅各点点头。是的。
拜托喔,艾莉嘲弄说。教会不准你们上大学,但却容忍类似凯蒂的行为?
那时她还未受洗因此,她跟我一起吃饭、跟我讲话、坐我开的车并没有违反教规,她只是跟她的哥哥保持联系。没错,她确实瞒着爸爸过来找我但是妈妈知道她去哪里,也百分之百支持。我始终不认为凯蒂试图说谎、或是伤害家人;对我而言,她只是尽其所能把家人凝聚在一起。
当她过来州大市找你时,她有没有变成艾莉对着陪审团笑笑。嗯,让我姑且这么说吧,派对女王?
才没有呢。她起先觉得自己引人注目,她只想躲在我的公寓里,听我为她朗读我正在研读的书籍。在一群大学生当中,她一身阿米绪服装,我看得出来她感到不自在,因此,她来访时,我主动帮她买些一般美国人穿的衣服,比方说牛仔裤、运动衫等等。
你刚才不是说阿米绪人的穿着打扮受到教规规范吗?
没错。但我必须再次强调,凯蒂那时尚未受洗,所以她没有违反任何教规。阿米绪父母容许孩子们在受洗之前做些新奇的尝试,看看外面的世界是怎么回事。自小接受阿米绪教育的青少年可能穿上牛仔裤出去看电影,或是在购物中心闲逛,甚至喝几罐啤酒。
阿米绪青少年会做这种事?
雅各点点头。你到了十五、六岁惹麻烦的年纪时,开始结交一群同样年纪的朋友。请相信我,这些青少年所尝试的事情,远比凯蒂跟我在宾州州大常做的事情危险多了。我们没有吸毒、喝醉酒,或是四处参加派对,我自己不做这些事情,当然不会拉着我的妹妹一起做。为了上大学,我非常用功,而且做出一些极为痛苦的决定。我在宾州州大的首要目标不是玩乐,而是念书。事实上,凯蒂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看书。他看看他的妹妹。她过来找我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受到特殊礼遇,那种感觉就好像她大老远把家中的一部分带到我所居住的地方,我才不愿意把她吓走呢。
听起来你似乎非常关心她。
确实如此,雅各说。她是我妹妹。
跟我们说说凯蒂吧。
她是个甜美、和蔼、温和、细心的好女孩,她没有私心,做她必须做的事,我绝不怀疑她会是个好太太、好妈妈。
但是今天她却因杀婴而受审。
雅各摇摇头。这实在太荒谬了。你若了解她,以及她自小接受的教养,你就会明白,凯蒂绝对不可能谋杀别人。以前她抓到在墙上爬的蜘蛛,但她没有一掌打死蜘蛛,而是把它们带到户外放生。他叹了口气。我没办法让你了解身为阿米绪人的意义何在,因为大部分的人都只看到马车和古怪的穿着,而无法了解阿米绪人的信念。但是被控谋杀嗯,这是英美人之举。阿米绪人的社区里没有谋杀或是暴力,因为阿米绪人自小就被教导要像耶稣基督一样甘心容忍而不是出手报复。
雅各往前一倾。小时候学校教我们一个字头语:J︱O︱Y,目的在于让阿米绪孩童记得Jesus最重要,其次是Others,最后才是You。阿米绪孩童最先习知的一点是,你永远必须服从高层权威不管那是你的爸妈、社区的福祉或是天父。雅各凝视他的妹妹。凯蒂若是吃苦,她也会欣然接受。她不会牺牲别人来解救自己。凯蒂绝对不会这么想。她再怎样都不会藉由杀死那个婴孩来解决问题因为她不晓得何谓自私。
艾莉双臂交叉在胸前。雅各,你认识亚当.辛克莱吗?
抗议,乔治说。有何关联?
庭上,我可以上前跟您说几句话吗?艾莉问道。法官示意两位律师过来。庭上,如果您给我一些发挥的空间,这番诘问终究会显示出关联。
好吧,我允许。
艾莉再问一次。他是我的房东雅各回答。我在州大市跟他租房子,但他不住在家里。
跟他租房子之前,你跟他是朋友吗?
我们不熟。
你对亚当.辛克莱有何印象?
雅各耸耸肩。我满欣赏他的。他是博士班的学生,所以年纪比一般学生大。他当然非常聪明,但我最欣赏他的一点是,他跟我一样重视学业,而不是到宾州州大玩乐。
亚当有机会结识你妹妹吗?
有,他出国做研究之前,他们碰过几次面。
他知道凯蒂是阿米绪人吗?
当然,雅各说。
你最近什么时候跟亚当.辛克莱说过话?
几乎一年以前。我通常把房租支票寄给房地产公司,据我所知,亚当依然远在苏格兰的荒郊野外。
艾莉笑笑。谢谢,雅各。问话完毕。
乔治把手插到口袋里,对着检方桌上摊开的文件夹皱眉。你今天来这里帮你妹妹,对不对?
是的,雅各说。
你会尽其所能地帮忙?
当然。我想让陪审团听到关于她的真话。
即使对陪审团说谎?
我不会说谎,盖拉汉先生。
当然不会,乔治豁达地说。反正不会像你妹妹一样。
她没有说谎!
乔治扬起眉毛。你们一家似乎都是一个模样你不是阿米绪人,你妹妹表现得不像阿米绪人;你说谎,她说谎
抗议,艾莉冷冷地说。检方有问题要问吗?
抗议成立。
被革除教籍之前,你跟你爸爸撒谎,对不对?
我隐瞒了我想继续升就学的事实,我这么做是为了让他安心
你有没有跟你爸爸说你躲在谷仓里阅读莎士比亚?
嗯,没有,我
拜托喔,费雪先生,你认为什么才叫做说谎?隐瞒事实?不说实话?故意遗漏?这些你都没有印象吗?
抗议,艾莉站起来。纠缠证人。
抗议成立,检方请小心,莱贝特法官警告。
如果那不是说谎,那么什么才算说谎?乔治换个方式讯问。
雅各下巴的肌肉微微跳动。为了升学,我做了我该做的事。
乔治眼睛一亮。你做了你该做的事。你刚才不是说你妹妹也就是被告总是做她必须做的事吗?你不是说那是阿米绪人的特质之一吗?
雅各犹豫了一下,试图找出隐藏在话语之中、等着攻击的蛇蝎之词。阿米绪人相当实际,我们不抱怨,只是处理必须处理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比方说,牛必须被挤奶,所以你们天亮之前就起来工作?
是的。
下雨之前必须收割稻草,所以你们工作到几乎直不起腰?
一点都没错。
婴孩是个私生儿,所以你趁着其他人发现你犯了错之前,把他杀了弃尸?
不,雅各气愤地说。绝对不是。
费雪先生,圣洁的阿米绪人比我们好不到哪里去,也跟我们一样容易犯错,你说对不对?
阿米绪人不想被称为圣洁。他们跟大家一样是个凡人,不同之处在于他们试图过着平静、安宁的基督徒生活而我们之中大多数人他直直瞪视检察官已经走到通往地狱的半路上。
你真的指望我们相信,仅仅因为在阿米绪人的环境中长大,一个人就不会产生暴力、报复,或是欺瞒的念头吗?
阿米绪人说不定会有这些念头,但是机率很低,而且他们绝对不会付诸行动。这不是他们的天性。
如果被困在陷阱中,兔子会咬断自己的腿,费雪先生,即使没有人会说兔子是肉食动物。虽然你自小是个阿米绪人,但当你决定继续升学时,你自然而然选择说谎,对不对?
我没有其他选择,所以才背着我爸妈读书,雅各生硬地说。
你始终有所选择。你可以选择继续当个阿米绪人,而不要上大学。但你选择接受你爸爸让你面对的状况也就是失去家人借此追寻你自私的梦想。费雪先生,我说得对不对?
雅各低头看着大腿。当年离开东天堂镇之后,他连着好几个月陷入自我怀疑的波涛,一度感觉遭到灭顶,如今那种感觉再度席卷心头。没错,他轻声回答。
他可以感觉艾莉看着他,他也听得见她无言地提醒他,不管检察官说了什么,重点在于凯蒂,而不是他自己。他坚决地抬高下巴,盯得乔治.盖拉汉低下头。
凯蒂过去六年来始终跟你们的爸爸撒谎?
她没有撒谎。
她有没有跟你们的爸爸说她来找你?
没有。
她是不是跟你们的爸爸说她住在阿姨家?
是的。
她真的住在你们阿姨家吗?
没有。
那不是说谎吗?
那是错误的消息。
乔治轻蔑地哼一声。错误的消息,这我倒是没听过。随便你说吧,费雪先生。这么说来,被告给了你爸爸错误的消息,我猜她也给了你错误的消息喽?
从来没有。
是吗?她有没有跟你说她跟某人上床?
她不会跟我说这种事情
她有没有跟你说她怀孕?
我从来没问。我不太确定她对自己坦承这一点。
乔治扬起眉毛。这会儿你成了精神科专家喽?
关于我妹妹的事情,我是专家。
检察官耸耸肩,明白表示他对这句话的看法。我们谈谈那些具有毁灭性的阿米绪帮派吧。你妹妹属于其中一个比较活跃的帮派?
雅各笑笑。拜托,这又不是打曲棍球,各有各的地盘。阿米绪青少年跟大部份美国青少年一样都是好孩子,所谓的阿米绪帮派不过是一群朋友聚在一起,凯蒂是火花帮的一员。
火花帮?
没错。他们不是兰卡斯特郡最一本正经的帮派克伍德帮才是但他们排名说不定是第二或第三。他对检察官笑笑。阿米帮、猎枪帮或是快乐杰克帮这些帮派,套用你的话来说,比较具有毁灭性。他们会攻击那些喜欢出锋头、引人注目的小孩,但我想凯蒂跟这些帮派的年轻人没有深交。
你妹妹还是帮派的一员吗?
严格说来,她可以参加他们的聚会,直到她结婚为止。但大部分的年轻人受洗之后就不参加聚会了。
因为他们不能喝酒、跳舞,或是看电影?
没错。受洗之前,教规稍微通融,比较没关系。受洗之后,你选择了你的道路,最好不要悖离。
凯蒂过来找你的时候,生平第一次喝了啤酒,对不对?
雅各点点头。没错,在我们一起去的一个兄弟会派对上。但她说不定也会跟她的朋友们做这种事,两者没有什么不同。
这样没有违反阿米绪的教规?
没有,因为她当时还未受洗。
她也跟你一起去看电影?乔治问。
是的。
这也是她会跟她朋友们一起做的事?
没错,雅各回答。
教规也准许。
是的,因为当时她还没有受洗。
跳舞呢?你有没有带她出去跳舞?
一、两次。
但是某些帮派说不定也会出去跳舞?
是的。
教规也准许。
没错,我刚才说过了,她当时还没受洗。
决定投身教会之前,你们似乎做了不少尝试,乔治说。
这正是目的。
好,你妹妹什么时候受了洗?乔治问。
去年九月。
检察官慎思地点点头。这么说来,她在受洗之后怀了身孕。教规准许发生婚前性关系、和未婚生子吗?
雅各满脸通红,沉默不语。
请回答。
不,这样不应该。
啊、没错,因为她已经受洗。
从其他方面来说也不应该,雅各说。
好,我们暂且做个总结,乔治说。被告跟你爸爸说谎,她跟你说谎,她受洗之后未婚怀孕这些都是关于你妹妹的真相。你就是想让陪审团了解这些真相吗?
不是!
这就是你刚才在证词中所说的甜美、和蔼的好女孩吗?费雪先生,我们说的是个货真价实的女童军,对不对?
没错,雅各生硬地回答。你们不了解。
我当然了解。你自己解释得比我清楚多了。乔治走到一位法庭纪录员之前,指指一长串法庭纪录的一处。麻烦把这句话念给大家听。
纪录员点点头。当你是个阿米绪人,她念道。家庭就是一切。
乔治笑笑。问话完毕。
雅各作证之后,莱贝特法官宣布休息片刻。陪审团员紧抱着笔记簿和笔,刻意避开艾莉的注视,鱼贯走出法庭。雅各从证人椅上跳下来走到凯蒂旁边,拉住凯蒂的手。他弯下腰,额头顶着她的额头,轻声用德文说了几句话,逗得她轻笑。
然后他直起身子,转头面向艾莉。还好吧?
你表现得不错,她说,脸上闪过一丝微笑。
这似乎让他放松下来。陪审团也这么想吗?
雅各,亚当.山德勒那种无厘头的电影赚进数百万美金的那一刻,我就不再试图理解陪审团员怎么想了人们的行为纯粹难以预测。那个把头发染成蓝色的女人从头到尾都看着你,但是那个戴顶丑陋假发的男人试图拔掉外套袖口上脱落的线头,我想他根本没听你说了什么。
但是进行得还好吧?
你是第一个证人,艾莉温婉地说。我们何不等等看再说呢?
他点点头。我可以带凯蒂到楼下喝杯咖啡吗?
不行,她一走出法庭,摄影机马上蜂拥而上。如果她想喝咖啡,你得帮她带过来。
雅各一离开,艾莉马上转头面向凯蒂。妳看到乔治.盖拉汉怎么对待证人席上的雅各吗?
他试图让雅各说错话,但是
妳知道妳会更惨吗?
凯蒂露出不服输的表情。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打算弥补我做过的一切。
如果我不让妳出庭作证,凯蒂,我们比较有胜算。
怎么可能?你们说了一大堆所谓的真相,难道他们不该听听我怎么说吗?
艾莉叹口气。没有人说我打算告诉他们真相!
妳說妳会,最刚开始的时候,妳說
那只是演戏,凯蒂。律师百分之七十五的时间必须是个金像奖级的演员,我打算告诉他们我的说词,如此而已。如果我们运气好,陪审团会比较喜欢我方的说词,而不是乔治告诉他们的那一套。
妳說妳会让我说出真相。
我说我不会采用精神失常的抗辩,妳說妳要说出真相。如果妳记得的话,我只说我们会考虑看看。她深深凝视凯蒂。妳若坐上证人席,乔治会毁了妳。而当他这么做时,他也会毁了我们的辩护策略,不然就算是我们走运了。这是英美人的社会、英美人的法庭、英美人的谋杀罪名,如果依照阿米绪人的方法行事,妳不会赢的。
妳的当事人是阿米绪人,而且自小接受阿米绪教育、依循阿米绪的思考方式,英美人的规则是不适用的,凯蒂轻声说。唉,这下我们该怎么办呢?
凯蒂,拜托妳听听检察官做了什么、说了什么。直到妳出庭作证的那一刻,妳都可以改变主意。艾莉盯着她的当事人。即使妳在法庭里一句话都不说,我也可以打赢这场官司。
如果我一句话都不说,艾莉,我就成了盖拉汉先生口中的说谎专家。
艾莉满心挫折地转过头去。这真是一个两难的局面:基于宗教信仰所坚持的诚实,凯蒂愿意牺牲胜算;艾莉却深知诚实两字在法庭上毫无立足之地。这就像是在冰风暴中开车即使她完全相信自己的开车技术,但路上其他驾驶依然可能飞速超车、越过车道、撞车失事。
但是话又说回来,凯蒂从来没有开过车。
妳不舒服,对不对?
一听到库柏的声音,艾莉马上抬头。我没事,谢谢。
妳看起来糟透了。
她不自然地笑笑。天啊,你还真会说话,我猜你八成赶不走身边众多追求者。
他在她身旁蹲下。我是说真的,艾莉,他压低声音说。这会儿妳的福祉跟我息息相关,如果妳应付不了这场审判
天啊,库柏,以前的女人在田里生产,然后继续摘玉米
棉花。
什么?
他耸耸肩。她们摘棉花。
艾莉对着他眨眨眼。你在场吗?
我只是强调我的观点。
没错,那是你的想法。而我的观点是我没事。我好得很,百分之百我可以打赢这场官司,我可以生下这个宝宝,我可以做任何事情。艾莉发现自己几乎热泪盈眶,不禁心惊。好,对不起,我得趁着法官回来之前,赶去中止波士尼亚的战争、解决几个第三世界国家的饥荒。她勉强起身,推开库柏向前走。
他看着艾莉的身影,颓然坐到她刚刚坐着的椅子上。凯蒂伸出拇指搓揉拍纸簿的纸张。都是因为小宝宝,她说。这会让人脑筋不清楚。
唉,他揉揉他的颈背。我担心她。
凯蒂指头用力一压,在纸张上留下一道指痕。我也是。
法官回到法庭之际,艾莉悄悄坐到凯蒂旁边的椅子上。艾莉的脸红通通,有点潮湿,好像刚刚在脸上泼了水。她不看凯蒂,即使凯蒂轻碰她在被告桌下的手,试图确定她没事,她也无动于衷。
然后艾莉喃喃说了一句,听起来像是别担心或是对不起,但是后者没什么道理。接着她俐落地站起来,那种流畅、戏剧化的姿态让凯蒂想到壁炉中回旋上升的烟雾。辩方,艾莉说。传讯亚当.辛克莱。
凯蒂确信自己听错了。她倒吸了一口气。
抗议,检察官大声说。这位证人不在检方名单上。
庭上,他先前不在国内,我几天前才找到他,艾莉解释。
这依然无法解释辛克莱先生为什么不在妳的证人名单上,莱贝特法官说。
艾莉迟疑了一下。他有一些我最后一刻才发现的资讯。
庭上,这太过分了,哈洛薇小姐为了自己的方便,刻意操控法律程序。
我向您致歉,庭上,艾莉反驳。盖拉汉先生,我未能及时通知,真是对不起?这位证人不会让我打赢这场官司,但他可以提供一些先前疏漏的背景资讯。
我需要时间取得他的供词,乔治说。
凯蒂什么也没听进去。她开始急速喘气,声声飒飒作响,好像自己正打开一张张包装纸,打开之后发现每一张都包着他的名字。亚当把手放在圣经上宣誓,凯蒂却想像他把手紧贴着她自己的腹部。
接下来他转头看着她。他的眼神中带着深沉的哀伤,凯蒂看了感觉他心中的懊悔有如大海般涌起,留下一道浮水印,遮掩了他湛蓝的双眼。他凝视着她,眼光始终停驻在她身上,直到空气愈来愈凝重、她的心在胸膛中怦怦跳,空气凝重到每声心跳都激起回响。
凯蒂咬紧下唇,好像拉紧大围巾似地扯住羞辱感。她做出了这种事,她让大家走到这种地步。对不起。
别担心。
她举起颤抖的双手遮住脸,这下像个小孩一样想道:如果她看不到亚当,大家当然也看不到她。
哈洛薇小姐,法官说。妳们想要休息一会吗?
不,艾莉回答。我的当事人还好。
但是凯蒂一点都不好,她不停颤抖,泪水泉涌,无论如何都无法抬头再看亚当一眼。她感觉得到陪审团员的注视,一道道目光有如无数根小针。她不知道艾莉为什么不肯帮她逃开这里,永远不再回头。
拜托,她轻声对艾莉说。
嘘,请相信我。
辩方律师,妳确定吗?莱贝特法官问。
艾莉瞄了一眼陪审团,看着大家张口结舌的表情。确定。
在那一刻,凯蒂觉得自己好恨艾莉。
庭上,他说话了;天啊,他那低沉浑厚、有如马车踢踏辗过小径的声音。我可以吗?他从证人席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卫生纸,对着凯蒂的方向点点头。
不可以,辛克莱先生,你必须待在原位,法官下令。
我必须表示抗议,庭上,检察官坚持。哈洛薇小姐纯粹为了戏剧效果传讯这位证人,除此之外没有任何重要性。
乔治,我什至还没开始讯问呢,艾莉说,
双方律师,请上前,莱贝特法官说。法官愤怒地对着艾莉和检察官轻声说话,三人不时冒出低声的话语。亚当从证人席上看着依然啜泣的凯蒂,他拿起纸巾盒,推开证人席的围栏。
法警趋步向前。先生,对不起,但是
亚当推开他向前走,愈接近被告桌,脚步愈大声。莱贝特法官抬头一看,大叫他的名字。他继续往前走,法官拿着法槌重击桌面。辛克莱先生!你现在就停下来,不然我就判你藐视法庭!
但是亚当没有停下来。在检察官愤怒的高喊以及法官生气的警告声中,亚当在凯蒂身旁跪下。她闻得到他的气味、感觉得到来自他的热气,她心想:这是我的世界末日。
她感觉卫生纸柔柔地擦过她的脸颊。
法官和律师们的声音渐渐消失,但凯蒂却没有注意到。亚当的拇指轻抚她的肌肤,她闭上了双眼。
乔治.盖拉汉似乎双手一摊,再度开始争辩。
谢谢,凯蒂悄悄说,从亚当手中接下卫生纸。
他沉默地点点头。法警遵从命令,一把捉住亚当的手臂、按着他蹲下,凯蒂看着他被带回证人席,步步缓慢而沉重,两人之间更形遥远。
我是个猎鬼的人,亚当回答艾莉的问题。我寻找并记录超自然现象。
你能说明一下这项研究需要做些什么吗?
在那些据说闹鬼的地方过夜,利用寻龙尺或是特别的照相术,侦测能量场的变化。
除了宾州州大的超心理学博士学位之外,你还有其他学位吗?
是的,我有麻省理工学院的学士和硕士学位。
辛克莱先生,哪一个领域呢?
物理学。
这么说来,你认为自己崇尚科学喽?
一点都没错。这就是为什么我相信超自然现象确实存在任何一位物理学家都会告诉你能量不会消失,而只是转换。
你怎么认识雅各.费雪?
我们在宾州州大的课堂上认识的我是助教,他是大学部的学生。他非常专注于学业,马上让我印象深刻。
你能多做说明吗?
嗯,有鉴于我的研究领域,我显然不能拿我的研究开玩笑。我发现我最好埋头苦干,专注于自己的工作,而不要担心其他人怎么想,这样我才能把工作做好。就这方面而言,雅各让我想到我自己。对一个大学部学生而言,他对学术的兴趣远高于校园社交活动。当我打算远行做研究、考虑出租我的公寓时,我主动问他有没有兴趣。
你什么时候结识雅各的妹妹?
亚当的目光从艾莉身上移向凯蒂,愈来愈柔和。我拿到博士学位的那一天,她哥哥第一次介绍我们认识。
你能跟我们说一说吗?
她非常漂亮、纯真、羞怯,我晓得她是阿米绪人雅各好久以前提过但她的穿着打扮不是那样。他迟疑了一下,举起一只手。我们握握手,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我记得我不想放开她的手。
你有机会再跟凯蒂见面吗?
有。她每个月过来找她哥哥一次。我正式搬出去之前的几个月,雅各搬进我家,所以凯蒂到州大市时,我有机会跟她碰面。
你们的关系慢慢进展吗?
我们很快就变成朋友,她对我的研究相当有兴趣,不是那种八卦杂志的好奇,而是非常尊重我进行的研究。我发现非常容易跟她交谈,因为她好开明、好诚实。我觉得她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从很多方面而言,我想我说的或许没错。他调整一下坐姿。我觉得她很吸引人。我不糊涂天啊,我比她大十岁、比她有经验,而且我不是阿米绪人。但我没办法不想着她。
你们变成情人吗?
他看着凯蒂的脸颊涨得通红。是的。
凯蒂之前跟别人发生过关系吗?
没有,亚当清清喉咙。她当时是个处女。
辛克莱先生,当初你爱她吗?
我依然爱她,他轻声说。
这么说来,当初她怀孕时,你为什么不在这里?
亚当摇摇头。我不知情。为了跟她在一起,我已经把行程延期了两次。但是那晚之后她受孕那晚之后,我动身前往苏格兰。
从那时到现在之间,你曾经回到美国吗?
没有,如果我有,我一定会去找凯蒂。但我在一个偏远地区的村落做研究,上星期六是我一年来首次踏上美国国土。
如果你知道凯蒂怀了宝宝,辛克莱先生,你会怎么做?
我会马上跟凯蒂结婚。
但你必须是个阿米绪人,你愿意改变宗教信仰吗?
有人曾经这么做过,但我可能不会。我的信仰不够坚定。
这么说来,婚姻并不是个选择。你还愿意做些什么?艾莉问。
什么我都愿意。我会让她继续留在家人和朋友身边,但我希望我们之间能有一些共同的未来。
什么样的未来?
她愿意,或是能够给我什么,我就接受什么,亚当说。
如果我说错的话,请你更正,艾莉继续说。但一个阿米绪女人和一个俗世的男人似乎不可能共度未来。
仙人掌可能爱上雪人,亚当若有所思地轻声说道。但他们将选择在哪里定居呢?他叹了口气。我不想成为一个时运不济的情人,我宁愿在宇宙中找到某个角落,在那里凯蒂和我都能做自己。但如果我爱她,我不能要求她舍弃所有的一切,正因如此,所以我选择了懦夫的行径。我远走他乡,暗自希望等到我再回来时,事情会有奇迹似的转变。
有吗?
亚当无可奈何地笑笑。有的,但却不是变好。
上星期六回来之后,你发现了什么?
他吞了口口水。凯蒂生下我的小孩,而且小孩过世了。
你当时一定很难过。
没错,亚当说。现在也是。
你最先有何反应?
我想去找凯蒂。我确定她跟我一样难过,甚至比我更伤心。我想我们可以彼此相助。
那时你晓得凯蒂被控谋杀这个婴孩吗?
我晓得。
你听说你的孩子死了,而且凯蒂是唯一可能杀害他的嫌犯但你却想要过去安慰她,也让她安慰你?
哈洛薇小姐,亚当说。凯蒂没有杀害我们的宝宝。
你怎能确定?
亚当低头看着大腿。因为我以这个议题写了博士论文。爱是最强的能量,凯蒂和我深爱彼此,我们在我的世界不能相爱,在她的世界也不行。但这些爱意和能量必须流向某处,而它流向了那个宝宝。他语带哽咽。即使我们不能拥有彼此,我们两个都可以拥有他。
你如果这么爱她,反诘进行到一半时,乔治问道。你为什么没有偶尔写封信给她?
我有,我每个星期写一封,亚当回答。他低头偷瞄了艾莉.哈洛薇一眼,她已经警告他不要提到那些凯蒂始终没有收到的信,因为这么一来,大家就会知道雅各不想让他妹妹跟亚当共度未来。
在通信期间,她从来没跟你说她怀孕?
据我了解,她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
乔治扬起眉毛。她可不可能不像你这么重视这段感情,所以对你隐瞒了怀孕的事实?
不可能,那不是
说不定她玩够了,这会儿打算回到她那不明就里的阿米绪男朋友身边。
你错了。
说不定她打算除掉婴孩,所以没跟你说。
她不可能这么做,亚当坚决地说。
我若误解的话,请原谅我,但是她生产的那天晚上,你在谷仓里吗?
你知道我没有。
这么说来,你不能斩钉截铁地断定发生了什么或是没发生什么。
套用同样逻辑,你也不能,亚当指出。但是我确实晓得一件你不知道的事:我了解凯蒂的思绪和感受。我晓得她不会谋杀我们的小孩,不管我有没有亲眼目睹生产都无关紧要。
喔,没错,你是个你刚才怎么说来着?对了,猎鬼的人。你不必亲眼目睹,也会相信发生了什么事。
亚当迎上检察官的视线。你说不定讲反了,他说。说不定我就是相信那些你看不见的事情。
艾莉轻轻关上会议室的门。喂,她略带忧虑地开口。我知道妳要说什么。我没有权利让他忽然出现在妳面前,一晓得亚当在哪里,我应该马上告诉妳,这些我都晓得,但是,凯蒂,陪审团必须知道孩子的爸爸确实存在,这样一来,他们才会了解婴孩之死是个悲剧。他们必须目睹当妳看着亚当走进法庭时,心里多么难过。他们必须同情妳,这样一来,他们才会找出各种理由宣判妳无罪。她双臂交叉。不管对案子是好是坏,我还是必须跟妳致歉。
凯蒂转头不加理会,艾莉只好试图缓和气氛。我跟妳說了对不起,我以为一个人忏悔就会得到宽恕,重新被大家接纳。
凯蒂抬头看看她。那是我的,她轻声说。我只剩下这个回忆,而妳却把它夺走了。
我为了救妳才这么做。
谁说我需要被拯救?
艾莉一语不发地再度走向门边。有个人要見妳,她边说边转动门把。
亚当迟疑地站在门口,双手垂在身体两侧握拳张合。艾莉对他点点头,然后走出门外,随手把门关上。
凯蒂起身,强忍着眼中的泪水。他只要张开双臂,她就会投入他的怀里;他只要张开双臂,他们就能回到过去。
他向前一步,凯蒂跑向他。他们在彼此的身边轻声提问,种种问题在肌肤上留下有如伤痕般的印记。凯蒂扭动身子靠近一点,暗自讶异两人并不完全契合,仿佛两人之间多了一个小小的东西。她低头看看什么东西贴在两人之间,却发现卡在中间的只是那个无影无形、曾经存在的婴孩。
亚当稍稍移动身子,跟她保持一段距离,这些都让她知道他也有相同感受。我试着写信给妳,妳哥哥没有把信交给妳。
我会告诉你,她回答。但是我不知道你在哪里。
我们会疼爱他,亚当激昂地说,口气像个声明,也像个问题。
我们会的。
他轻触她的头顶,摸摸她头巾的边缘。怎么回事?他轻声说。
凯蒂身子一僵。我不知道,我睡着、醒来、宝宝不见了。
我知道妳跟妳的律师和警方都这么说,但是,凯蒂,这是我、这是我们的儿子。
我说的是实话,我不记得。
妳人在那里!妳一定记得!
但我不记得!凯蒂哭喊。
妳非得记得不可!亚当粗嘎地说。因为我不在那里,而我需要知道。
凯蒂抿紧双唇,生硬地摇摇头。她颓然坐下,缩起身子,手臂环抱着腹部。
亚当握住她的手,吻吻指关节。我们会想出办法的,他说。等到案子结束之后,不管怎样,一切都有办法解决。
她任凭他的话语流窜过全身,宛如她在圣餐礼感受到的精神洗涤。她多么想要相信他!她抬头看看亚当,轻轻点头。
但他眼中闪过一丝怀疑,仅是短暂一闪,若非他很快把头转开,凯蒂说不定不会多想。他曾说他爱她,他告诉陪审团他爱她。他刚才在法庭上或许没有明说,如今两人独处,他心中肯定有所猜疑:凯蒂是否做出难以启齿的行径,所以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
他轻柔地吻她,她心中却暗想:你和另一个人靠得这么近,近到两人之间几无喘息的空间,为何依然感觉像是隔了一个山崩地裂的峡谷。我们会有其他小宝宝,他说,这话却令凯蒂无法承受。
她摸摸他的脸颊、下颚以及柔软的耳垂。对不起,她说,心中却不确定为何道歉。
错不在妳,亚当喃喃说。
亚当
他伸出指头贴在她的唇上。别说,现在还不要说。
她胸中一紧,几乎难以呼吸。我只想跟你说他长得像你,她说,字字宛如礼物般闪闪跳动。我只想跟你说他好漂亮。
亚当从洗手间走出来,他洗洗手,满脑子依然想着凯蒂、审判,以及婴孩。当另一个男人也从洗手间走出来,站在他旁边洗手时,他几乎没有察觉。
他们的目光在镜中相遇,亚当看看对方的宽边黑帽、式样简单的长裤、吊带,以及浅绿色衬衫,他从没见过这个男人,但他晓得对方是谁。那位高大的金发男子也一直盯着亚当,显然很清楚亚当认出自己。
这就是她认识我之前交往的男孩子,亚当心想。
他刚才不在法庭里;如果他在,亚当不会忘记。说不定他基于宗教理由拒绝出庭。说不定他也被传讯,稍后才会出庭作证。
说不定诚如检方所言,亚当离开之后,他负起照顾凯蒂之责,
对不起,金发男子操着浓重的口音说。他把手伸过亚当面前压两下肥皂罐。
亚当用纸巾擦干双手,他带点防御意味、不动声色地对着金发男子点点头,把绉绉的纸巾扔进垃圾筒。
亚当推开洗手间的门,眼前即是人来人往的走廊,他回头再看一眼,那个阿米绪男子正伸手抽取纸巾,刚好站在亚当先前所站之处。
赛谬尔笨手笨脚地扭动门把,走进小小的会议室,艾莉说在这里找得到凯蒂,没错,凯蒂坐在桌边,头部像朵枯萎的蒲公英垂向桌面。他在她对面坐下,手肘靠在桌面。妳还好吗?
还好,凯蒂叹口气,揉揉眼睛。我没事。
我也还好。
凯蒂微弱地笑笑。你快要出庭作证了?
艾莉说是的,他迟疑了一下。艾莉说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赛谬尔站起来,如此狭小的空间让他感到颇不自在。艾莉还说我现在就得带妳回法庭。
好吧,我们可不能让艾莉失望,凯蒂语带嘲讽地说。
赛谬尔皱起眉头。凯蒂,他说,她一听顿时觉得自己心胸狭隘而刻薄。
我不该这么说,凯蒂坦承。最近我实在不了解自己。
但我了解妳,赛谬尔说,口气认真到令她露齿一笑。
真是谢天谢地,凯蒂不喜欢待在这个法庭,也不喜欢远离爸妈家的农场,但获悉赛谬尔感觉跟她一样不自在之后,不知怎么地,她心里好过一点。
他伸出一只手笑笑说:跟我来吧。
凯蒂悄悄握住他的手,赛谬尔把她从椅子上拉起,带着她走出会议室。他们手牵手走过走廊、穿过法院的双扇门、走向被告桌,两人想都没想现在已经可以松开对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