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
农场中,我最喜欢挤奶室。多亏那个庞大的冷藏钢桶,挤奶室始终清凉,就连每天最炎热的时刻也不例外。室内闻起来像是冰淇淋和冬日,洁白的墙面和一尘不染的地板最适合让人坐下来思考。手提电脑的电池藉由变流器充了电之后,我就拿着电脑走到挤奶室工作。
丽达在挤奶室找到我。我正式入驻费雪家农场十天之后,她终于善心大发过来看我。我正低头打电脑,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她那双凉鞋我已经好一阵子没看到这种鞋子,阿米绪妇女要嘛穿着靴子,要嘛穿着一种我这辈子看过最丑陋的球鞋,我敢打赌连大卖场都不会把这种货色陈列在架上。妳是该来看我了,我头也不抬地说。
我很想早点过来,妳知道的,丽达说。
亚隆不会介意的。
问题不在亚隆,而是妳。如果我不给妳机会习惯一下环境,妳会爬进我的车厢里,像个逃犯一样一走了之。
我轻蔑地哼一声。嗯,我跟妳說啊,我不但适应了环境,而且已经深陷其中,我不但差点被马车辗到,而且几乎被一头乳牛的尿溅了一身,妳听了总该高兴吧?
丽达笑着靠向不绣钢冷藏桶。我敢打赌玛莎.克拉克的书里没有这类细节。
太棒了,我撰写出来的畅销书会用农民历包装。
丽达笑笑。我听说凯蒂身体一切健康?
我点点头。我们昨天去了医院检查,妇产科医生说凯蒂复原情况良好。医生说,就生理状况而言,她应该可以恢复健康,但心理方面就很难说了。
我关闭档案,取出磁片。妳来访的时机刚刚好,妳猜谁将成为我的法务助理?
她举起双手婉拒。甜心,妳想都别想,我只知道所有人在诉讼中总是占上风,除此之外,我一点法律常识都没有。
但妳知道如何使用电脑,妳传过电子邮件给我。我心想自己不知道多久才能检查电子邮件,不禁叹了一口气。我得请妳帮我印出一个档案,送交高等法庭。不消说,我可没有雷射印表机。
我很讶异妳在这里居然可以用电脑,亚隆有多生气?
主教做了决定,他不能多说什么,况且主教也相当支持凯蒂。
艾菲朗是个好人,丽达轻声说,看起来若有所思。当我被逐出教会时,他对我相当和善。他来参加小宝宝的葬礼,对亚隆和莎拉意义重大。
我关掉电脑,从变流器上拔下插头,站了起来。他们为什么这么做?我的意思是,举行那个葬礼。
丽达耸耸肩。因为小宝宝是他们的责任。
那是凯蒂的宝宝。
很多阿米绪人为死产的婴孩举行葬礼。她迟疑了一下,然后看看我。墓碑上就是这么写的死产。我想亚隆和莎拉非得这么想不可,不然他们无法面对已经发生的事情。
我想到一个说不定遭到性侵害的女孩,女孩说不定也刻意遗忘这桩意外及其后果,包括怀孕在内。丽达,根据法医的报告,那个婴孩不是死产。
根据检察官的说法,凯蒂杀了小宝宝,但我也不相信那是真的。
我踏了踏挤奶室的水泥地,暗自考虑应该对她坦白到什么程度。说不定她真的动手,我小心翼翼地说。我打算请个精神科医生过来跟她谈谈。
丽达眨眨眼。精神科医生?
凯蒂不但否认怀孕和生产,也不承认受孕。我开始怀疑她是否遭到强暴。
赛谬尔是个好男孩,他
宝宝不是赛谬尔的。他跟凯蒂从未发生性关系。我往前走一步。这跟我的辩护无关,事实上,如果凯蒂真的遭到强暴,她就有了想要除掉那个新生儿的动机。我只是认为凯蒂或许需要跟一个较有资格的专家谈谈。据我所知,凯蒂说不定天天接触到那个家伙,谁知道这对她造成什么影响。
丽达安静了好一会。说不定那个家伙不是阿米绪人,她终于说。
我做出不以为然的表情。为什么不是?赛谬尔或许是个好男孩,但这并不表示其他阿米绪男孩不会在激情关头失控,强迫凯蒂做她不想做的事。除此之外,我用五根指头就数得出从我到这里之后,凯蒂跟几个英美人说过话。
自从妳到这里之后,她重复一次。
丽达换个坐姿,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农场生活显然影响了我的判断力,不然的话,我肯定早就想到凯蒂有个被逐出教会的姨妈,说不定比大部分阿米绪女孩更有机会接触俗世的人事物。妳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她每个月搭火车到州大市,莎拉晓得,但她们告诉亚隆她来找我。我是她的掩护,而且既然亚隆不可能到我家里看看他女儿有没有来,那就更万无一失了。
州大市里有什么?
丽达轻轻吸了口气。她哥哥。
没有人愿意跟我合作,妳怎能指望我帮凯蒂辩护?我怒气爆发。天啊,丽达,我在这里已经待了将近两星期,却从来没人提过凯蒂有个哥哥,而且她还每个月过去找他?
我确定他们不是故意不告诉妳,丽达赶忙解释。雅各跟我一样被逐出教会,因为他想继续升学。亚隆采取高姿态,而且坚持如果雅各离开教会,他就跟雅各断绝父子关系,家人也不准再提起雅各的名字。
莎拉呢?
她是个阿米绪妻子,始终服从先生的旨意。自从雅各六年前离家之后,她就没有见过他但她偷偷派遣凯蒂过去探视,每个月过去一次。冷藏桶里的自动搅拌机忽然启动,搅动桶中的牛奶,丽达被机器声吓了一跳,在电池的轰轰声中提高嗓门。汉娜出生之后,莎拉不能再生育。在雅各和凯蒂之间,她流产了好几次,她无法忍受像失去汉娜一样失去雅各。间接想想,她也确实没有。
我想到凯蒂戴着头巾,穿着别针别起的围裙,在众人好奇的注视下,一个人大老远搭火车到州大市,我想像在兄弟会的派对上,生嫩无邪的凯蒂让派对更加热闹。我想像她努力抗拒大学男孩不规矩的双手,她就算学习一辈子,也比不上一个十九岁的大学男孩通晓世事。我猜想雅各是否知道凯蒂怀孕,他能不能告诉我孩子的爸爸是谁?我得跟他谈谈,我边说,边想着开车或是搭火车过去比较快。
想着想着,我叹了口气。我走不开;今天下午我约了库柏过来跟凯蒂访谈。
如果我在过去十天内学到了什么,那就是阿米绪的生活步调极为缓慢。他们工作不辞劳苦,行进迟缓,就连教堂的赞美诗歌也绵长而哀伤。阿米绪人不会每天看二十次手表。阿米绪人不疾不徐;一件事得花多久完成,他们就花多久去做。
雅各.费雪只好先等等了。
妳为什么没跟我說妳有个哥哥?
凯蒂正把水管接到户外的水龙头,一听到这话,握着水管的双手马上僵住。她移开目光,若非已经相当了解她,我会认为她正决定要不要跟我撒谎。我以前有个哥哥,她说。
根据谣言,他活得好好的,而且住在州大市。我绑紧我跟莎拉借来的围裙,脱下球鞋,穿上她借给我的橡胶鞋。这身打扮当然赢不了时装大展,但是话说回来,这会儿我正要过去冲洗乳牛。根据谣言,妳经常过去找他。
凯蒂用力扭开水龙头,试了试水管的喷嘴。我们在家里不提雅各,我爸爸会不高兴。
我不是妳爸爸。凯蒂拉着水管迈步走向田里,我一边跟着跑,一边用力拍打在脸旁飞舞的一小群蚊子。妳偷偷摸摸过去找他,不会觉得不自在吗?
他带我去看电影,而且帮我买了一件牛仔裤。我不会不自在,因为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不是凯蒂.费雪。
我停下脚步。那么妳是谁?
她耸耸肩。只是个普通人,跟世上其他女孩没什么不一样。
妳爸爸把他逐出家门时,家里的气氛一定很僵。
凯蒂再度拉扯水管。在那之前,雅各为了学业说谎时,气氛就已经很僵了。他应该到教堂忏悔。
啊,我说。就跟妳打算忏悔一样,即使妳是无辜的。
成群蚊子在凯蒂头上飞舞,看似一道月晕。妳不了解我们,她抗议。仅仅因为妳跟我们住了十天,并不表示妳了解身为阿米绪人是什么感觉。
那么请妳帮助我了解,我边说边转身,这样一来,她才会停下脚步,或是绕过我。
对妳而言,表现出众最重要。谁最聪明、谁最有钱、谁最杰出等等。对我们而言,整体和谐才是重点,就好像一块块拼布可以拼制成一条百衲被,一个个分开来看,我们并不起眼,但把我们聚合在一起,妳就看到某样美好的东西。
雅各呢?
她有点哀伤地笑笑。雅各就像白布上的一条黑线,他自己决定要离开。
妳想他吗?
凯蒂点点头。很想。我好一阵子没见到他了。
听到这话,我马上追问:为什么?
夏天这里很忙,家里需要我。
我心想,其实是她的牛仔裤掩藏不住突起的腹部。雅各知道小宝宝的事情吗?
凯蒂继续扯着水管往前走。
凯蒂,是不是妳在那里认识的某个家伙?某个大学男孩、某个雅各的朋友?
她顽强地挺起下巴,我们终于走到关着一岁小牛的畜栏。像这样的大热天,我们帮小牛们洒水保持清凉。凯蒂扭扭喷嘴,让清水溅洒在她的光脚丫上。艾莉,我能问妳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
妳为什么不谈谈妳的家庭?妳大老远搬过来这里,怎么没有打电话跟他们說妳在哪里?
我看着田里游荡的牛群低头啃吃新鲜的牧草。我妈妈过世了,我跟我爸爸已经好几年没讲话。其实自从我当上辩护律师、他指控我为了金钱出卖道德之后,我们就没说过话。我没结过婚,我和我男朋友刚分手。
为什么?
我们渐行渐远,我说,心里细细思量这句话的意义。我们在一起八年,这种结果没什么好奇怪的。
你们怎么可能交往了八年还没结婚?
我怎么跟一个阿米绪女孩解释九0年代错综复杂的男女关系?嗯,刚开始我们以为彼此很适合,花了八年时间才晓得并非如此。
八年耶,她嘲弄地说。妳到现在搞不好已经生了一堆儿女。
一想到那些虚掷的时光,我感到喉头一紧。水管喷嘴下方凝聚了一小滩湿答答的泥土,凯蒂轻轻踏了一下污泥,显然因为惹我生气而不好意思。妳一定很想念他。
不,我不怎么想念史蒂芬,我轻声说。只是想念那一群我搞不好已经生下的孩子。
我等着凯蒂联想到她自己的情形,辩称我俩状况不一样,但她再度令我吃惊。妳知道我跟雅各在一起的时候注意到什么吗?在妳的世界里,人们马上找得到彼此。你们有电话和传真,而且可以藉由电脑跟远在世界另一端的人联络。有人在电视的谈话节目上吐露秘密,杂志上刊出电影明星试图躲在自己家里的照片。你们可以藉由这么多方式保持联系,但每个人似乎非常寂寞。
我正想抗议,凯蒂就把水管递给我,跳过篱笆。过了一会,她又伸手接过水管,扭开水龙头,把水管对着牛群挥舞,牛群大声哞叫,躲避水花。然后她恶作剧地一笑,把水管指向我。
妳想干嘛?妳这个小我从头到脚湿淋淋,一身狼狈地爬过篱笆,迈开脚步追她。牛群挡在我们中间,围成一圈乱转。我终于抢到水管,把她淋得全身湿透,放声尖叫。接招吧,我大笑,然后在湿淋淋的草地上滑了一跤,一屁股坐在一滩烂泥上。
抱歉,我找艾莉.哈洛薇。
一听到那个低沉的声音,我和凯蒂同时转头,我手里的水管洒出水珠,那人来不及闪开,水珠溅到他的皮鞋上。我站起来拍去手上的泥巴,对着牛栏另一边的男子羞怯一笑,男子瞪着我的靴子,围裙、以及身上乱七八糟的烂泥。库柏,我说。好久不见。
十分钟后,洗完澡下楼时,我发现库柏跟凯蒂、莎拉坐在门廊上,藤编桌子上摆着一盘饼干,库柏手里端着一杯冒出水珠的冰开水,他一看到我就站了起来。
你依然是个绅士,我微笑着说。
他往前一倾,吻了一下我的脸颊,我很惊讶地发现种种回忆顿时涌上心头他的头发总是带着木头燃烟和苹果的气味,他的下巴有个弯度,他五指紧紧平贴在我背上的感觉。我头晕目眩,急忙退后一步,尽可能不要露出窘态。
这两位女士非常好心,陪着我聊天,他说,凯蒂和莎拉一起低下头,像个女学生一样窃窃私语。
莎拉站起来。妳好好招待妳的访客吧,她边说,边走回屋里,同时对着库柏点点头。凯蒂走向花园,我坐了下来,二十年了,库柏随着年岁更加英挺,大学时代稍嫌分明的五官轮廓,已被岁月蚀去了棱角,脸上也隐隐露出岁月的痕迹和笑纹。他那头曾经披散在肩膀的黑发,现在理得整整齐齐,而且带点灰白。他的双眼依然是绿色的,我这辈子只在两处看过如此清朗透明的绿色:一是库柏的双眼,一是跟史蒂芬到加勒比海旅游时,从飞机机窗远眺的大海。
你愈陈愈香,我说。
他笑笑。妳这话让我觉得自己像是一坛酒。他往后一靠,对我咧嘴一笑。妳看起来也不错,尤其是跟十五分钟之前比起来。我听说辩护律师是个肮脏的行业,但我从没想过果然真是肮脏啊。
嗯,这有点像是融入角色的表演方式,阿米绪人不太信任人,特别是外来者。我若看起来跟他们一样、跟他们一起工作,他们就会敞开心怀。
离家这么远,而且不得不待在这里,想必不太容易。
这是精神科医生约翰.乔瑟夫.库柏在问话吗?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只是摇摇头。不是,只是老朋友库柏。
我耸耸肩,故意不迎上他小心翼翼的凝视。我确实想念一些东西,比方说我的煮咖啡机、我的车子、《X档案》和《急诊室的春天》。
妳不想念史蒂芬?
我已经忘了上次碰到库柏时,我们身边都有伴侣。那次是费城交响乐团的一场音乐会,我们在中场休息时于大厅相遇,虽然我们偶尔因为公事而联系,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太太,她一头金发、五官细致,她倚在他身边,两人像是天衣无缝的两片拼图。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光是想到她,就足以让我心头一震。
我们分手了,我坦承。
库柏端详了我好一会儿才开口。我很遗憾。
我是个大人;我撑得过去。我深深吸口气,挤出微笑,拍拍膝盖。好,你大老远跑一趟,不是为了跟我聊天
但我会的,艾莉。库柏说,声音渐趋轻缓。我好久之前就原谅妳了。
我大可假装没听到他说什么,直接开始讨论凯蒂。但你之所以成为今日的你,部分归因于眼前这个人,你若跟他聊聊,不可能不想起那一段过去。库柏或许已经原谅我,但我没有原谅自己。
库柏清清喉咙。我跟妳說说我对凯蒂的看法。他在公事包里翻找,掏出一本黄色的拍纸簿,纸上布满他潦草的字迹。精神科医生对于杀婴有两派解释。少数的一派认为杀害自己新生儿的女性陷入解离状态(dissociative state),而且整个怀孕期间都处于这种状态。
解离状态?
一种极为专注的心理状态,除了专注于一件正在进行的事情之外,其他事情全都遭到排拒。以杀婴的状况来说,这些女性阻绝部分意识,好让自己活在一个幻想世界里,在这个幻想世界里,她们没有怀孕。因此一旦面对生产时,她们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结果造成与现实状况解离,记忆也随之丧失。一旦生产所造成的惊吓粉碎了否认的屏障,有些女性甚至暂时精神失常。不管如何,她们行凶时并不自觉,基于这个理由,她们不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起法律责任。
听起来很像《变身女郎》(注:Sybil,美国作家弗罗拉.丽塔.史莱柏(Flora Rheta Schreiber)的作品,主角是一个具有多重人格的女子,曾经改编为同名的电影和电视影集。)。
库柏咧嘴笑笑,递给我一份名单。这些是过去几年曾经采用这个理论出庭作证的精神科医生。妳可以看得出来,他们是临床精神科医生,而非司法精神科医生,这是因为处理杀婴案件的司法精神科医生大都认为,这些女性并非处于解离状态,而只是从怀孕中抽离、他们认为这些女性说不定只有在生产的那一刻陷入解离。你若想想阵痛,连我都认为陷入解离是完全正常的。这就像是你切菜的时候切到自己,你呆站在原地几秒钟,跟自己说:哇,伤口好深。但是在那之后,你不会为了解决问题而斩断自己的手。
我点点头。那她们为什么杀死婴孩?
因为她们对婴孩没有任何感情,而像是排出一颗胆结石。在谋杀婴孩的那一刻,她们并非与现实脱节,而只是害怕、不好意思、无法面对未婚生子的事实。
换言之,我冷冷地说。显然有罪。
库柏耸耸肩。我不必跟妳說明陪审团对于精神失常的看法。他递给我另一张名单,上面列出的名字比刚才那一张多出三倍。这些是支持主流理论的精神科医生。但是每个案子都不同。如果凯蒂在被控谋杀以及医生证明她曾经怀孕的情况下,依然拒绝承认发生了什么事,那么说不定另有原因造成这种防卫机制。
我就是想跟你讨论这一点。我们有没有办法问出她是否遭到强暴?
库柏轻轻吹声口哨。这可是个杀婴的好理由。
没错,只不过我想自己发现,而不是等检方告知。
事隔这么多个月,恐怕不太容易,但我跟她访谈的时候会记住这一点。他皱皱眉头。还有另一个可能性她从头到尾都在说谎。
库柏,我是个辩护律师,每一天都在调整自己侦测废话的实力,如果她说谎,我会知道的。
艾莉,妳或许看不出来。妳现在住在他们家,妳得承认自己说不定不太客观。
说谎不是阿米绪人的特质。
杀婴也不是。
我想起凯蒂被问到不想讨论的事情时,满脸通红又结结巴巴的模样,然后我又想到她拒绝承认曾经生产的模样:下巴直直挺出,双眼闪闪发光,目不转睛地瞪着我。在她心目中,那个婴孩从来不曾存在,我轻声说。
库柏想想这一点。她说不定这么想,他回答。但是婴孩确实存在。
凯蒂扭绞搁在膝上的双手,看起来好像被判了死刑。库柏医生只想问妳几个问题,我解释。妳可以放轻松。
库柏对她笑笑。我们都坐在小溪旁,和屋子有段距离,以便保有一些隐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录音机,我很快对他摇摇头,他不动声色地改拿出拍纸簿。凯蒂,我想先做个说明,无论妳跟我说什么,只有我们晓得,绝对不会传出去。我不是来这里窥探妳的秘密;我只是想帮妳厘清最近的一些心情和感受。
她看看我,然后看看库柏。
他咧嘴笑笑。好,妳感觉如何?
还好,她谨慎地说。好到不需要跟你谈。
我能了解妳为什么这么想,库柏和颜悦色地回答。很多从来没有跟精神科医生谈过的人都这么想,但是他们会发现有时候跟一个陌生人谈论私事,比跟家人来得容易。
我知道库柏也看到凯蒂的变化她的颈背忽然不那么僵硬,搁在膝上的双手也稍微放开。他继续直视着她,声音轻轻抚慰着她,我心想,有谁抗拒得了他,不对他吐露心中的秘密呢?库柏天生具有亲和力,自然而然流露出魅力,马上就能让人觉得跟他非常亲近。
但是话又说回来,我就曾经跟他相当亲密。
我赶紧把注意力转移到我的当事人身上,倾听库柏的问题。妳能跟我说說妳跟父母的关系吗?
凯蒂看看我,好像不了解这个问题似地。这个不足为奇的临床问题,对于阿米绪人而言,却显得相当愚蠢。他们是我父母,她踌躇地说。
妳跟他们常在一起吗?
是的,田里、厨房里、吃饭或是祷告,她对库柏眨眨眼。我一直跟他们在一起。
妳跟妳妈妈很亲近吗?
凯蒂点点头。她只有我这么一个孩子。
凯蒂,妳有没有痉挛的毛病,或是头部受过重伤?
没有。
严重的腹痛呢?
只有一次,凯蒂笑着说。我哥哥激我吃下十个没熟的青苹果。
但是不是最近吧?她摇摇头。忘了一大段时间呢?比方说,妳忽然发现过了好几个小时,却不记得自己到过哪里或是做了哪些事情?
一听到这话,凯蒂不晓得为什么再度脸红,摇摇头说没有。
妳曾经产生幻觉,也就是看到其实并不存在的事情吗?
有时候我看到我妹妹
她妹妹已经过世,我打岔。
她在这个池塘里溺毙,凯蒂解释。我过来这里时,她也过来。
库柏眼睛眨也不眨,好像看到鬼魂没什么不寻常似地。她跟妳講话吗?她叫妳做什么事情吗?
没有,她只是溜冰。
看到她让妳觉得不安吗?
喔,不会。
妳生过重病吗?有没有去过医院?
没有,最近才头一次上医院。
让我们谈谈这一点,库柏说。妳知道妳为什么住院吗?
凯蒂满脸通红,瞪着自己的膝上。因为一些女人家的毛病。
医生们說妳生了一个小宝宝。
他们错了,凯蒂说。我没有。
库柏直接跳过这番否认。凯蒂,妳几岁的时候初经来潮?
十二岁。
妳妈妈有没有跟妳解释那是怎么回事?
嗯,稍微讲了一点。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看过动物们的类似情况。
妳跟妳爸妈谈到性?
凯蒂眼睛大张,百分之百感到震惊。当然没有,那是不对的,直到结婚之后才可以。
谁说那是不对的?
天主,她马上说。教会,我爸妈。
如果妳爸妈发现妳性生活频繁,他们会生气吗?
但是我没有。
我了解,但如果妳有,妳认为情况会如何?
他们会非常失望,凯蒂轻声回答。我也会受到回避禁令的处置。
那是什么?
你若违背教规,而且被主教发现,你必须忏悔,然后你得规避,最起码必须规避一阵子,她的声音轻到近似耳语。你跟大家断绝关系,就是这样。
我头一次从凯蒂的角度看待这种状况在一个尊崇同质性的社群里,被归为异类是个多大的耻辱。
如果妳惹了麻烦,凯蒂,妳会求助于爸爸或是妈妈?
我会祷告,她说。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将是天父的旨意。
妳曾喝酒或是吸食毒品吗?
凯蒂居然点点头,令我大为惊讶。我跟我那一帮朋友在一起时,有一次喝了两瓶啤酒和一杯薄荷烈酒。
妳那一帮?
我们这群朋友自称火花帮。大部分的阿米绪孩子到了Rumspringa都会加入某个团体。
Rumspringa? ,
惹麻烦的年龄,也就是十四、五岁的时候。
库柏看看我,但我做出不知情的表情。这也是我头一次听到这回事。那么,妳为什么加入火花帮?
这群朋友比较适合我,他们不是很疯狂,但还是很有趣。我们其中有几个人会到火鸡岭买啤酒、过了半夜驾着马车直冲三四0公路,但是大部分的野孩子宁愿加入猎枪帮或是快乐杰克帮他们喝酒、明目张胆地开车、真的变得凡俗。我们大都只是星期天晚上聚在一起唱圣歌。但有时候,她羞怯地坦承,我们做些其他事情。
比方说?
喝酒,随着音乐跳舞。嗯,我以前做过那些事情,但现在唱完圣歌、大伙有点疯癫的时候,我就离开了。
为什么?
凯蒂双手伸入草地,握起双拳。现在我受洗了。
库柏眉毛上扬。妳不是小时候就受洗了吗?
不,我们年纪大一点的时候才受洗。我去年受洗,我们决定站在天父面前,誓言服膺Ordnung.也就是我刚才说到的教规。
当妳参加那些聚会、喝酒跳舞时,妳爸妈知道吗?
凯蒂朝着屋子望去。所有的父母都知道孩子们搞些小把戏;他们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希望不会变得太糟。
他们为什么接受这种行为,却不赞成性关系?
因为那是罪恶的。至于唱圣歌,嗯,那有点像是你们英美人所谓的一时放纵,父母们相信孩子们若有机会尝试一、两次,他们就会放弃凡俗的诱惑,负起责任,服膺简朴的生活方式。
大部分的孩子们会吗?
会的。
为什么?
他们的朋友都是阿米绪人,家人也是。如果不加入教会,他们就不能跟大家一样。除此之外,如果想要结婚的话,他们必须受洗。
妳呢?妳想结婚吗?
谁不想呢?凯蒂说。
库柏露齿一笑。嗯,艾莉就不想,他轻声开玩笑,声音刚好大到我听得见。我忙着反覆思量这话的意思,差点漏听下一个问题。
凯蒂,妳吻过男孩子吗?
是的,她说,脸又红了起来。赛谬尔。在那之前,还有约翰.贝勒。
赛谬尔是妳的男朋友?
曾经是,我心想。
妳和妳男朋友曾经发生性关系吗?
没有!
库柏犹豫了一会。除了亲嘴之外,他还吻過妳的其他地方吗?
脖子,她喃喃说道。还有额头。
胸部呢?腹部?
凯蒂从裙下慢慢伸出光裸的双脚,浸入流动的溪水中。赛谬尔不会做这种事。
妳有没有让任何人吻过,或是碰過妳?库柏轻声逼问。当她没有回答时,他把声音放得更轻。凯蒂,妳将来想生小孩吗?
她仰起脸,阳光照亮了她的脸颊和双眼。喔,当然,她轻声说。非常想,
凯蒂一走到听力范围之外,我马上质问库柏。你的看法如何?
他在绿草如茵的池畔往后一靠。我已经不在堪萨斯州,而且我必须先上一堂阿米绪生活的速成课,然后才能进一步评估她。
你若找到哪个大学提供这种晚间课程,可以帮我报名吗?我叹了口气。她说她想要小孩。
犯下杀婴罪的女性大都想要小孩,只不过不是那个时候。他迟疑了一下。但是话又说回来,对她而言,这个婴孩可能始终不存在。
所以你不认为她在说谎。你认为她在心理上真的封锁了生下宝宝这件事。
库柏沉默了一会。我真希望能够明确告诉妳。大家似乎相信精神科医生比一般人更看得出对方是不是在说谎,但是艾莉,妳知道吗?这只是迷思。现在下判断真的还太早,如果她在说谎,那么她真的是说谎高手,但我无法想像这是她教养的一部分。
嗯,有哪一点是你可以确定的吗?
他耸耸肩。我想我可以说她现在精神没有失常。
即使看到鬼?
想像力和精神失常所产生的幻觉极为不同。如果她妹妹叫她杀死她的小宝宝,或说魔鬼住在筒仓之下,那就另当别论。
我不在乎她现在是否精神失常,她生下宝宝时的精神状况如何呢?
库柏伸出拇指和食指捏捏鼻梁。她在心理上显然封锁了怀孕这回事,但是妳不需要我告诉妳这一点。
强暴呢?我问。
这就难说了。对于性事,她的言词极为闪烁,我无法判定这是因为宗教背景,还是归咎于性侵害。即使凯蒂心甘情愿跟一个非阿米绪男孩发生关系,这也足以在她心中竖起屏障。妳也听到她多怕遭到回避禁令的处罚,如果她跟一个外来者发生牵扯,她干脆跟阿米绪社区说再见吧。
我在这里待得够久,也知道这话并不完全正确。你只要承认自己的罪,大家始终欢迎你回来。事实上,她可以忏悔,重返教会。
不幸的是,就算其他人原谅了她,并不表示她忘得了。终此一生,她都会把这件事搁在心里。库柏转头面向我。妳想想她所接受的教养,难怪她会尽力封锁已经发生的事情。
我翻身仰躺。她跟我说她没有杀害那个婴孩,也说她没有生下那个婴孩。但是证据显示她确实生了小孩
如果她对一件事说了谎,库柏帮我把话说完。她对其他事情也可能说谎。但是你必须意识到某事,才有可能说谎。如果她处于解离状态,我们不能责怪她不晓得真相。
我用手肘撑起自己,微微苦笑。但是她可以被控谋杀?
这个嘛,库柏说。就得由陪审团来决定了。他拉着我坐直。我想继续跟她谈谈,引导她回想生产的那个晚上。
喔,你不必这么做。我的意思是,谢谢你的好意,但你已经尽了该尽的责任,你肯定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
我说我会帮妳,艾莉,况且我也尚未做出了不起的突破。晚上下班之后,我会开车过来跟她谈谈。
在此同时,你太太却一个人在家吃饭。你以前不是跟我说,精神科医生反而没办法维系感情吗?
库柏点点头。没错,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已经离婚一年了。
我转头面向他,顿时口干舌燥。你离婚了?他低头看着鞋子和湍急的溪水,我心想,我们为什么讲起凯蒂一点都不费劲,一谈到自己却如此伤神?库柏,我很遗憾。
他探过去摸摸树皮,拽下一只七彩的毛毛虫,毛毛虫卷得像个圆筒躺卧在他的掌心。我们都会犯错,库柏轻声说。他拉住我的手,把我的手搁在他身旁,他手掌里的毛毛虫开始移动,一伸一缩、缓缓蜻动的毛毛虫,恰似我们之间一座明亮的小桥。
我花了半小时才说服莎拉,如果早上由她监管凯蒂,这不算是违法,法院也不可能刚好派人过来,发现我不在农场上。拜托,我终于说。如果妳希望我帮凯蒂汇整出一个辩护策略,我的行动必须有些弹性。
库柏医生不就开车过来了吗?莎拉不安地说。
库柏医生不必携带价值五十万美金的实验室仪器,我解释。其实啊,我花了这么多工夫,只为了帮自己争取两小时跟欧文.辛格勒博士谈谈,结果发现自己不想置身宾州大学医学中心的新生儿病理学实验室,心中免不了有点失望。我一直想着生病的婴孩、过世的婴孩,以及四十岁产妇生下的胎儿风险较高等等,到后来只想赶快跑回费雪家的农场。
我曾跟欧文博士合作过一次,他有张大圆脸、光头,以及一个圆滚滚的肚子,每次一跳上显微镜前的高脚凳,他的膝盖就顶上圆肚。胎盘细胞显示出混合菌丛,其中包括类白喉菌,他说。基本上,这表示有些脏东西漂浮在细胞里。
你是说检验结果可能受到影响?
不是。既然胎盘之前被搁置在谷仓里,这种情形完全正常。
我眯起眼睛。这么说来,请告诉我哪里不正常。
嗯,死因有点不对劲。看起来婴孩出生时还活着,他说,我的希望随之陡降。根据水压测试,空气进入了肺泡之中。
欧文,麻烦你讲白话文。
病理学家叹口气。婴孩呼吸了。
你确定吗?
当你观测肺部的肺泡,你看得出新生儿吸进了空气或者只是液体,早产儿也不例外。肺泡会变圆,这比水压测试本身更确凿,因为如果有人试图做人工呼吸,婴孩的肺部会浮动。
是喔、没错,我喃喃自语。这么说来,她先帮婴孩做口对口人工呼吸,然后动手杀害。
事情很难说,欧文说。
好,什么因素造成婴孩停止呼吸?
法医宣称是窒息,但这不是定论。
我跳上他旁边的高脚凳。请再仔细说明。
肺部有瘀斑,这表示婴孩可能是窒息而死,但是瘀斑可能在死前或是死后形成。至于新生儿嘴上的瘀青,这仅表示某样东西紧紧压在婴孩嘴上。那样东西可能是母亲的锁骨,谁晓得呢?事实上,如果新生儿被某样柔软的东西闷死,比方说裹住婴孩的衬衫,或是母亲的手,检验出来的结果几乎和婴儿猝死症一模一样。
他探过来,从我手里拿下一片我正随意把玩的玻璃片。重点是,没有任何人动手,婴孩也可能死亡。一个三十二周大的新生儿可能存活,但相当勉强。
我皱皱眉头。如果婴孩在她面前过世,母亲会晓得吗?
这得看情况而言。如果婴孩被痰噎到,她应该听得到。如果婴孩窒息,她会看到小宝宝喘气,变成蓝色。他关掉显微镜,把清楚标示着费雪婴孩的玻璃片放进一个摆放着其他玻璃片的小盒。
我试图想像凯蒂看着这个小小的早产儿挣扎着呼吸,因为恐惧而麻痹。我想像她张大眼睛看着婴孩,惊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等到发现出了什么事,却已经太迟了。我看到她把婴孩包在衬衫里,试图趁着任何人发现出错之前将之藏匿。
我想像她直挺挺地站在法庭上,因为生产之后没有给予小宝宝适当的医疗照顾而受审。这是过失杀人,而非一级谋杀。但依然是个必须服刑的重罪。
我微笑着对欧文伸出一只手。还是谢谢你,我说。
星期六晚上,我大约十点钟上楼,拉起室内东侧的绿色百叶窗。我冲个澡,心里想着库柏不知道在做什么看电影?在五星级餐厅用餐?我正想着他是否仍然穿着旧运动衫和短裤睡觉时,凯蒂就走进卧室。妳怎么了?她盯着我问道。
没什么。
凯蒂耸耸肩,然后打了个呵欠。哎哟,我累了,她说,但她双眼闪亮,脚步轻盈,跟她的言词完全相反。她走进浴室时,我关掉卧室的灯,爬到床上,让眼睛逐渐适应黑暗。凯蒂回房后坐在她自己的床边,脱下靴子,然后衣着整齐地钻进被子里。
我用一只手肘撑起身子,有点惊讶地说:妳忘了什么吧?
我只是觉得冷。
衣柜里最上面还有一条被子。我眼前浮现她半夜滚来滚去、被别住衣服的别针扎到胸膛的模样。
这样就可以了。
随便妳。我翻身盯着墙,忽然记起十六岁时,我也衣着整齐地上床睡觉,这样一来,当我看到我好朋友的车灯亮起时,我就可以溜出家里,参加一个足球队员趁他爸妈不在家而举办的派对。于是我坐起来,瞪着缩成一团的凯蒂。妳打算上哪去?
她瞠目结舌我猜得没错,她果然想溜出去。
做个更正,我说。我们打算上哪儿去?
她换成坐姿。赛谬尔通常星期六晚上过来,凯蒂坦承。我们在门廊或是客厅见面,有时候熬夜到清晨。
好吧,不管所谓的见面是什么意思,我已经知道其中不包括上床。凯蒂之所以不好意思,原因出于阿米绪人对约会的基本态度约会是个人私事,而且基于某些我不明白的理由,阿米绪青少年极尽所能假装绝对没有跟自己的男朋友或是女朋友见面。
凯蒂凝视着窗户,双眼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一时之间,她看起来真像其他坠入爱河的少女,让我好想伸手碰碰她;我只想轻抚她的脸颊,跟她说好好把握这一刻,因为在她尚未自觉之前,她就会变得像我一样,只能在一旁看着别人拥有这种宝贵的一刻。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在目前的情况下,赛谬尔可能不会来,那个她不愿承认的婴孩已经改变了游戏规则。
他会丢小石头吗?还是用梯子?我小声问。
凯蒂知道我不会泄漏她的秘密,缓缓露出笑容。手电筒。
喔。我觉得自己有义务对于即将来临的幽会提出一些忠告,但是对于一个已经生了小孩、而且被控谋杀婴孩的女孩,我能说些什么呢?小心一点,我终于说,然后躺回被子里。
我睡得不太安稳,一直等着手电筒亮起灯光。午夜时分,凯蒂依然醒着躺在床上。两点十五分,她起身坐到窗户旁边的摇椅上。三点三十分,我走过去在她旁边蹲下。甜心,他不会来找妳了,我轻声说。再过不到一小时,他就得开始挤奶。
但他总是
我把她的脸转过来,好让她看着我,然后摇摇头。
凯蒂僵硬地站起来,走回床边,她坐下来摸摸百衲被的图案,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中。
我曾在当事人听到被判处五年、十年或是无期徒刑的那一刻,看过同样的表情。在大部分情况下,即使他们早已心里有数,事实依然像个大铁球一样重重袭来。就凯蒂而言,她再也不能回到从前,相较于此,服刑根本不算什么。
她沉默了好久,手指抚过自己的针线活。然后她开口,声音有如一道缓缓上升的白烟一样细弱。缝被子的时候,少缝一针,整块图案就完了。在被单的沙沙声中,她转头面向我。妳拉扯一下,她轻声说。整块图案就会散了。
星期天下午,亚隆和莎拉暂且放下教堂事务,出去拜访亲友,但凯蒂和我婉拒跟他们同行,而是在我们做完杂活后到溪边钓鱼。她告诉我钓竿摆在哪里,我果然在棚屋里找到钓竿。我走到田里跟她会合,她正在田里翻土,挖出一些小虫当作鱼饵。我不知道,我看着她手掌中蠕动的粉红色小虫说。我得再考虑一下。
凯蒂把几只小虫丢进小玻璃罐。妳說妳小时候在农场里钓过鱼。
没错,我说。但那是一千年以前的事喽。
她笑着抬头看看我。妳总是这样,每次都把自己说得好老。
等妳到了三十九岁的时候,再跟我说說妳感觉如何。我跟在她旁边往前走,钓竿斜靠在我肩上。
下了几天的雨之后,小溪水流湍急,溪水冲过岩石,漫过枯枝,凯蒂在溪边坐下,从罐里抓出一只小虫,伸手拿钓竿。以前雅各跟我比赛钓鱼,我总是钓到最大只哎哟!她抽回手,把大拇指凑到嘴边吸吮鲜血。我真笨,她说。
妳累了。她低下头。我们在乎某人时,不免做出一些疯狂的事情。我小心地说。就算妳等了一整晚又怎样?我抓起一只虫,吞口口水,自己装上鱼饵。我在妳这个年纪的时候,高中毕业舞会被放鸽子。我跟妳說啊,我花了一百五十块美金,买了一件不是米色或是乳黄、而是淡褐色的露肩洋装,坐在客厅里等艾迪.柏因斯坦来接我。结果我发现他邀了其他两个女孩,最后选择玛莉.苏.勒卡莱尔,因为她比较容易上。
容易上?
我清清喉咙。嗯,这是一种表达方式,意思是跟人上床。
凯蒂扬起眉毛。喔,我懂了。
我感到有点不自在,把钓竿掷向水中。也许我们可以聊些其他的。
妳愛他吗?那个艾迪.柏因斯坦?
不,我们总是争一、二名,所以跟彼此很熟。直到上大学,我才坠入情网。
妳那个时候为什么没有结婚?
二十一岁结婚太早,大部分的女孩子想要多花几年了解自己,然后再考虑结婚生子。
但是有了家庭之后,妳会更了解自己,凯蒂指出。
不幸的是,等我领悟到这一点时,结婚的机会已经大为减低。
库柏医生呢?
我丢下钓竿,然后再把它拿直。他怎样?
他喜欢妳,妳也喜欢他。
当然,我们是同事。
凯蒂哼了一声。我爸爸也有同事,但他不会在门廊的秋千上跟他们坐得那么近,他们说了什么之后,我爸爸也不会看着他们笑了好久。
我对她皱皱眉头。在所有人当中,我以为妳会最尊重我的私人韵事。韵事,我心想,恐怕用错字了。
他今天会来吧?
我吓了一跳。妳怎么知道?
因为妳一直看着车道,跟我昨天晚上一样。
我叹了口气,决定对她坦白。别的不说,搞不好她也会对我讲实话。库柏是我大学时代的男朋友,也就是我二十一岁时、没有跟他结婚的那个男人。
她忽然往后一仰,从溪中拉起一条抖动的小鱼。小鱼的鱼鳞捕捉住阳光,鱼尾在凯蒂和我之间重重拍动。她用拇指勾住小鱼,将它放回溪中,再给它一次生存的机会。
你们哪一个打了退堂鼓?她问。
我没有假装听不懂。这个嘛,我小声说。我得说是我。
晚餐时我觉得不太舒服,凯蒂凝视着库柏后方的某一处,对我们两人说。妈妈叫我上楼躺一躺,她会收拾碗盘。
库柏点头,鼓励她往下说。他到这里已经两个小时,正跟凯蒂谈到据称发生谋杀案的那天晚上。凯蒂就算称不上乐意,也还算是配合,令我深感惊讶。
妳觉得不舒服,库柏提示。是不是头痛?胃痛?
头痛,而且全身发冷,跟感冒一样。
我自己没生过小孩,但这些症状听起来像是流行性感冒,而非快要分娩。妳睡着了吗?库柏问。
是的,我过了一会儿就睡了,醒来的时候已是早上。
妳不记得身体不舒服上床休息和隔天早晨醒来之间,发生了哪些事?
不记得,凯蒂说。但这有什么奇怪?我通常不记得睡着和醒来之间发生哪些事,除了偶尔记得做了什么梦之外。
妳醒来的时候觉得不舒服吗?
凯蒂满脸通红。一点点。
同样是头痛和全身发冷?
她低下头。不是。我每个月的那个时候到了。
凯蒂,经血的量比往常多吗?我问。她点点头。肚子绞痛吗?
有一点,她承认。但没有痛到无法做家事的地步。
感到酸痛吗?
你是说我的肌肉吗?
不,妳的两腿之间。
她先斜斜地瞪了库柏一眼,然后对着我喃喃说道:有点灼热,但我以为说不定是感冒的症状。
这么说来,库柏清清喉咙。妳起床做家事喽?
我开始准备早餐,凯蒂回答。谷仓里出了大事,然后英美警察过来家里,妈妈匆匆探头进来,叫我帮他们多准备一些吃的东西。她站起来,在门廊上踱步。直到赛谬尔进屋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才过去谷仓。
妳看到什么?
她眼中闪着泪光。一个好小、好小的宝宝,她轻声说。喔,我从来没看过这么小的宝宝。
凯蒂,库柏和缓地说。妳以前看过那个婴孩吗?
她很快甩甩头,好像试图厘清思绪。
妳有没有摸摸婴孩?
没有。
婴孩被裹起来了吗?
小宝宝被裹在一件衬衫里,她轻声说。所以只露出小脸。他看起来好像睡了,跟以前汉娜在摇篮里睡觉的样子一样。
如果小宝宝被裹了起来,妳也没有摸過妳怎么知道小宝宝是个他?
凯蒂对着库柏眨眨眼。我不知道。
努力试试,凯蒂,努力回想妳知道小宝宝是男婴的那一刻。
她摇摇头,这下哭得更厉害。你不能这样对我,她一边啜泣,一边拔腿跑开。
她会回来的,我朝着凯蒂跑掉的方向说。但你心地真好,还替她担心。
库柏叹了口气,在门廊秋千上往后一倾。我逼她逼得太紧了,他说。我直接挑战那个她假想的世界,她非得抗拒不可,不然的话,她就必须承认她那套逻辑行不通。他转头面向我。妳相信她有罪,对不对?
自从我来到这里之后,这是头一次有人直接问我这个问题。费雪家、他们的阿米绪亲友社区里的每个人似乎都把凯蒂被控谋杀视为某种古怪的指责,他们接受这回事,却不相信凯蒂真的犯罪。但我眼前不是一个我相识一辈子的女孩,而只是一大叠看来具有杀伤力的证据。从警方的报告到我最近跟新生儿病理学家的访谈,截至目前为止,我所看到的一切都显示凯蒂直接或是间接造成婴孩死亡。隐瞒怀孕的事实这是预谋。担心失去赛谬尔和她爸妈的尊敬,再加上害怕会被开除教籍这是动机。持续否认铁证如山的事实嗯,我的直觉告诉我,凯蒂的教养让她也只能采用这种方式应付自己犯下的错误。
库柏,关于辩护策略,我有三个选择,我说。第一:她杀了婴孩,而且感到抱歉,我让她在法庭上摆出低姿态博取同情。但这表示我必须让她出庭作证,我如果这么做,他们会晓得她完全没有歉意去他的,她甚至不相信自己犯了罪。第二:她没有杀婴,而是其他人动了手。这个策略不错,但是婴孩早产,而且发生在清晨两点,没半个人晓得,因此,这个策略的可行性极低。第三:她杀了婴孩,但行凶时处于解离状态。如果她没有知觉自己做了什么,她就不能被判罪。
妳相信她有罪,库柏重复一次。
我无法直视他的双眼。我相信唯有如此,我才有机会让她无罪开释。
傍晚时,亚隆和我走进谷仓我走向我的电脑,亚隆打算喂牛吃饲料。他忽然在我旁边停了下来,谷仓中弥漫着某种蓄势待发的气氛。一只腹部膨涨的母牛在产犊栏里呻吟,两只后脚之间冒出一只小小的牛蹄。亚隆很快抓了一副长长的塑胶手套走进畜栏,他拉住牛蹄,直到一张小小、粉白的脸随着第二只牛蹄露出来。亚隆拉了又拉,我惊叹地看着一只小牛冒了出来,小牛全身血淋淋,啼叫声有如被撕扯裂开的封条。
小牛落地、四肢一摊躺在干草上,亚隆跪在它旁边,拿根干草轻拂它的脸,小牛小鼻子动了动打了个喷嚏,然后开始呼吸,站了起来,挨在母牛旁边磨蹭。亚隆在小牛的腿间露齿一笑,是只乳牛,他说。
当然是只乳牛,不然他以为会是什么鲸鱼吗?
他笑了笑,好像看出我在想什么似地。是只乳牛,他重复一次。不是公牛。
他剥除手套,站了起来。妳說这是不是奇迹?
母牛的舌头沙沙地舔过小牛带着螺纹、湿淋淋的后半身。我看得出了神,确实是的,我喃喃说道。
一听说玛莉.艾许打算办个圣歌会,凯蒂马上蹲下来哀求我让她参加。妳可以一起来,她说。她怕我不答应,特别补了一句来说动我。艾莉,拜托嘛。
从她跟我和库柏的谈话中,我知道这是个社交聚会。我可以趁机观察她跟其他阿米绪男孩相处的情况,而其中一个男孩说不定是婴孩的爸爸。因此,五个钟头之后,我跟凯蒂并肩坐在马车的前座,前往一个圣歌会。我坐过费雪家的马车,但后座似乎安稳得多。我紧抓住马车边缘问道:妳驾车驾了多久?
我从十三岁就开始驾车。她看着我咧嘴一笑。怎么了?妳想接手吗?
凯蒂今天晚上有点不一样,她似乎有种活力,怀抱着希望,让我不停地注意到她。我们抵达之后,她把马儿拴在其他马车旁边,我们走进谷仓,玛莉亲亲凯蒂的脸颊,轻轻说了几句话,凯蒂听了遮住嘴笑笑。我凝视着谷仓里的年轻男女,肤色粉嫩的女孩们身穿五彩缤纷的长裙,男孩们的头发垂散在额头上,不时偷瞄女孩们,我试图融入,但觉得自己像是陪同参加高中舞会的伴护专横、吹毛求疵、而且年纪大得不自在。然后我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赛谬尔跟一群年纪稍微大一点的男孩子站在一起;我猜他们跟他一样已经受洗,但依然单身。他背对着凯蒂,正在听另一个男孩讲话从大伙的表情看来,谈话内容有点粗俗,不是关于一个胖女人,就是关于一匹马。大伙哄堂大笑时,赛谬尔微微一笑,然后走开。
年轻男女开始慢慢走向两张长长的野餐桌。第一张桌子是单身桌,男孩女孩各坐一边,第二张桌子是为情侣们保留的,男孩女孩并肩而坐,两人交握的双手藏在女孩的裙缝间。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女孩走向我。哈洛薇小姐,我能帮妳带位吗?
我原本以为大家会问我一大堆问题;但我早该晓得他们不会。在阿米绪社群里,口耳相传的效果惊人;两个多星期以来,这些年轻男女已经听说关于我的事情。没关系,我说。我站在这里看看就好。
女孩笑笑,在单身桌找个位子坐下,跟她朋友讲了几句悄悄话,她朋友随即低头偷偷瞄了我一眼。凯蒂坐在情侣桌的尾端,旁边的位子空着,赛谬尔走过来时,她对着他微笑,好像昨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似地。
他一直往前走。
在凯蒂的注视下,他一步步往前走,坐到单身桌旁。几乎每双眼睛都跟着他移动,然后猛然转向凯蒂,但没有人说半句话。凯蒂低下头,脖子像天鹅般下垂,两颊通红。
圣歌高昂的乐声直升屋顶,女孩们引吭高歌,男孩们的歌声愈来愈低沉,我慢慢走向情侣桌,跨过长板凳,在凯蒂身边坐下,她看也没看我,我把一只手搁在她膝上,手掌向上,打着节拍:四分之一拍、二分之一拍、整整一拍,最后她终于握住我的手。
我转身背对他们,怎样也辨识不出他们是阿米绪青少年。他们聒噪地聊天、格格轻笑,餐点送上时,玻璃杯和餐盘铿锵碰撞,这一切都显得如此熟悉,跟一般青少年没什么差别。就连躲到角落、想要找个地方独处的情侣们,以及那对一脸激情、晃到外面的情侣,看起来都比较像是我的世界、而非凯蒂世界中的年轻情侣。
凯蒂像女王蜂似地坐在高脚凳上,身旁围着一群猜测赛谬尔为什么背叛她的女性密友。她们就算有意安慰她,也显然并未奏效。她看起来相当震惊,好像无法接受连着两个晚上遭到拒绝的事实。
但话又说回来,这阵子以来,她也无法接受生命中的另一个事实。
这群女孩忽然分开,退成两边。赛谬尔手里拿着帽子,走向凯蒂。哈啰,他说。
哈啰。
我可以送妳回家吗?
几个女孩拍拍凯蒂的背,似乎想说她们从头到尾都知道会没事。凯蒂始终把脸转开。我自己有马车,而且艾莉跟我一起来。
说不定艾莉可以自己驾车回去。
这下就轮到我说话了。我从刚才厚着脸皮站着偷听之处站了出来,微笑着说:两位,对不起,凯蒂,只要我不必拉着缰绳驾驭一匹摇来晃去的母马,妳要跟谁单独相处都无所谓。
赛谬尔瞄了我一眼。如果妳愿意的话,我表妹苏西可以驾车送妳回费雪家,然后我再送她回去。
凯蒂静候我的应允。好吧,我叹了口气,心中暗想,苏西说不定甚至还不到可以拿学习驾照的年纪。
我看着凯蒂爬上赛谬尔的敞篷马车,我自己爬上先前载我们过来的费雪家马车,旁边这个手执可口可乐玻璃瓶的女孩就是我的指定驾驶。我们离开之前,凯蒂对我挥挥手,紧张地笑笑。
回程的十五分钟静默而漫长,苏西一点都不健谈;跟一个非阿米绪人坐得这么近,似乎令她成了哑巴。当我们抵达费雪家、她问我可不可以用洗手间时,我马上说,当然可以,请进。
我不太擅长接待客人,但直到凯蒂回家之前,我也不打算下车,以防发生其他状况。
我不晓得怎样解开马匹,只好乖乖坐在马车上。过了一会,泥土地上传来踏踏的马蹄声,表示赛谬尔已经驾着马车过来。
我应该让他们知道我在车里。但我反而躲到马车暗处,等着偷听凯蒂和赛谬尔的谈话。
告诉我,赛谬尔讲得好小声,若非微风吹来他的话语,我恐怕听不见他说什么。跟我说他是谁。凯蒂默不作声,赛谬尔愈来愈挫折。是不是约翰.拉普?我看过他瞪着妳的模样。还是卡尔.穆勒?
谁都不是,凯蒂坚持。别说了。
肯定是某人!某人碰了妳,某人抱了妳,某人弄出了那个婴孩︱,
没有婴孩,没有婴孩!凯蒂拉高嗓门,几近尖叫,然后我听到重重一声,她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跑进屋里。
我从藏身之处现身,偷偷瞄了赛谬尔一眼,然后看看刚才在费雪家门口被凯蒂撞到的苏西。
有个小宝宝,赛谬尔小声跟我说。
我点点头。我很遗憾。
大家刚吃过午饭,布尔.托思贝瑞就抵达农场。布尔戴着他那副联邦探员的墨镜、理个小平头、穿着一套黑西装,他环顾农场,好像观察有没有刺客或是恐怖分子似地,然后问我哪里可以架设仪器。厨房,我边说,边带着他走进厨房,凯蒂已经在那里等候。
布尔曾在联邦调查局服务,现在帮私人单位进行测谎。基本上,他提着手提箱四处工作。他曾应我之请,带着他那套可携式仪器到我的当事人家中,他过去的训练散发出威严,不但增加这种场合的严肃性,而且隐隐带点威胁,似乎警告我的当事人不管有没有犯罪,你最好讲真话。
无庸置疑地,这可能是他头一次在一位阿米绪主教的允许下进行测谎,录音机、麦克风和电池组都是测谎机的一部分,但是既然教会已经准许,亚隆也只能不甘不愿地走开,只有我、凯蒂和莎拉在场,莎拉紧紧握着女儿的手,以示支持。
深呼吸一下,我靠向凯蒂说。她跟几个我以前的当事人一样,惊慌得不得了,我当然不晓得这是出于罪恶感,还是因为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小铃和输送带。但是既然测谎机测试神经反应,不管为什么感到害怕,凯蒂必须消除心中的恐慌。
我只想问妳几个问题,布尔说。妳看到这个吗?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录音带,这是麦克风。他用指尖敲敲。至于这个嘛,它跟地震器没什么两样。
凯蒂紧握着莎拉的手,五指泛白,她正轻声用她的母语念诵经文,跟费雪一家共度许多夜晚之后,我已经熟悉这些字句:Unser Vater,in dem Himmel。 Dein Name werde geheiliga。 Dein Reichkomme。 Dein Wille geschehe auf Erden wie im Himmel。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你的名被尊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成就在地上,如同在天上一样。)
执业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碰过一位当事人在接受测谎机测试之前念诵经文。
放轻松,我拍拍她的手臂说。妳只要回答是或不是就行了。
到后来成功安抚凯蒂的不是我,而是布尔,多亏他在五角大厦的训练,他聊起泽西乳牛以及牛奶的成分,成功转移了凯蒂的注意力。凯蒂看着妈妈跟这个陌生男子聊起熟悉的话题,她的肩膀开始放松,然后是脊椎,最后终于松懈下来。
录音带开始慢慢转动。妳叫什么名字?布尔问。
凯蒂.费雪。
妳十八岁了吗?
是。
妳住在兰卡斯特郡吗?
是。
妳已受洗为阿米绪教徒吗?
是。
我坐在布尔旁边,听着这些我拟出的前置问题。从我坐着之处,我看得到测谎机的针头和列印输出的反应。目前为止一切正常,但是截至目前为止,他问的问题也不具挑拨性。这样持续了几分钟后,凯蒂放松了下来,然后我们进行到让大伙聚在这里的部分。
妳认识赛谬尔.斯托兹弗斯吗?
是,凯蒂说,声音稍微上扬。
妳跟赛谬尔.斯托兹弗斯发生过性关系吗?
没有。
妳曾怀孕吗?
凯蒂看看她妈妈。没有,她说。
针头保持稳定。
妳曾分娩吗?
没有。
妳杀了妳的宝宝吗?
没有,凯蒂说。
布尔关掉机器,撕下长长的列印表格。他标出几个针头微微摇动之处,但我们两人都知道表格之中没有一处显示凯蒂说谎。妳过关了,他说。
凯蒂的眼中闪烁着喜悦,然后轻呼一声,紧紧抱住莎拉。当她抽身时,她转头微笑地看着我。这样很好?妳可以告诉陪审团,对不对?
我点点头。我们确实朝着正确的方向迈了一步。但我们通常做两次测试,这样比较有保障。我对布尔点点头,请他再度架设仪器。除此之外,妳已经通过了困难的部分。
凯蒂放松多了,她在椅子上坐下,耐心等待布尔帮她调整麦克风。我听她针对同样的问题说出同样的答覆。
回答完毕之后,凯蒂两颊微红,对着她妈妈微笑。布尔撕下表格,标出几个针头移动得非常厉害之处,有个地方甚至超出纸张的上方。这次凯蒂在三个问题中显示出说谎的反应:是否怀孕、是否分娩,以及是否杀死婴孩。
真令人讶异,布尔喃喃对我说。尤其是这次她放松了好多。他耸耸肩,然后开始拆卸电线。但是话又说回来,说不定这正是原因所在。
这表示我不能把前一次的测谎结果当作证据除非我把这一次的结果也呈交检方,而这次凯蒂的表现却是一塌糊涂。这也表示测谎结果缺乏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