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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章

完全真相 茱迪.皮考特 12317 2023-02-05
艾莉 且容我正式表明:我不会缝纫。你若给我一副针线,以及一件等着缝边的长裤,我八成会把布料缝进我自己的大拇指。袜子一有破洞,我就把它丢掉。我宁愿节食,也不愿修改衣服,这么说够清楚了吧。 毫无疑问地,当莎拉邀请我跟大家一起在客厅缝被子时,我当然不怎么开心。自从昨天晚上之后,我们的关系有点紧绷。今天早上,她一语不发地递给凯蒂一条白棉布,叫凯蒂绑住自己。邀请我一起缝被子代表着某种退让,等于是欢迎我进入先前不准我加入的世界,更代表着恳求,拜托我不要再提起昨晚发生的事情。 妳不必动针线,凯蒂边说边拉着我的手腕走进另一个房间。妳只要看着我们就行了。 除了费雪母女之外还有四名女子:李维的妈妈安娜.艾许,赛谬尔的妈妈玛莎.斯托兹弗斯,莎拉的两个表妹瑞秋和露易丝.拉普。这些女人年纪较轻,而且带着小孩子一起过来其中一个婴孩仍在襁褓之中,另外一个摇摇学步的幼童坐在瑞秋脚边的地板上,拿起碎布玩耍。

被子摊放在桌子上,一团团白色的线轴散置在被面。我走进房间时,女人们抬头看看。这位是艾莉.哈洛薇,凯蒂宣告。 Sie schelt an shook mit wohne (她现在跟我们住),麦拉补了一句。 为了表示尊重我,安娜用英文说:她会在这里待多久? 直到凯蒂的案子开庭审理为止,我说。我一坐下来,露易丝.拉普的小女孩就摇摇晃晃站起来,突然伸手想要抓住我衬衫上亮晶晶的扣子。为了避免她跌倒,我一把将她抱到我的大腿上,我抓抓她的小肚子逗她开心,沉迷于小孩洋溢着奶香的暖暖身躯。她黏答答的小手抓住我的手腕,头往后仰,露出脖子上最洁白、最柔软的皱褶。我知道自己对这个小孩过度亲切,而小孩的母亲很可能不想让我靠近她女儿,但一切都已太迟,我已经喜欢上这个小女孩。我抬起头来准备道歉,却发现这会儿所有女人都一脸赞许地看着我。

嗯,我可不会挑三拣四,这样就够好了。女人们低头缝被子,我陪着小女孩玩。妳想试试看吗?莎拉客气地问道,我笑了笑。 请相信我,我还是不要插手比较好。 安娜的眼睛一亮。瑞秋,妳跟她说说有次妳把玛莎的被子缝到妳的围裙上。 干嘛要我说?瑞秋愤愤地说。妳自己讲得好极了。 凯蒂懒懒地缝被子,她对着一块方形的白棉布低下头,不用直尺或是机器就缝出一道道精细工整的缝线。妳真行,我衷心感到敬佩。它们好精细,几乎看不见。 跟其他人缝得差不多,凯蒂说,双颊因为我的赞美而通红。 大家静静地继续缝被子,女人们的双手有如羚羊饮水似地,优雅地沿着被面上下移动。艾莉,瑞秋问道。妳来自费城? 没错,我才刚离开费城。

玛莎用牙齿咬断线尾。我去过那里一次,搭火车去的。我觉得好多人跑来跑去,匆匆忙忙不知道要去哪里。 我笑笑。妳說得没错。 一团线轴忽然从桌上滚了下来,直直落到沉睡中的婴孩头上。小宝宝踢动手脚,不停啜泣。离小宝宝最近的凯蒂探过去安抚他。 妳别碰他。 瑞秋的话像石头一样重重落在房里,女人们顿时停手,一只只手掌好像灵疗者的双手一样悬浮在被面上。瑞秋把针插在布面,然后把儿子抱到胸前。 瑞秋.拉普!玛莎斥责。妳怎么回事? 瑞秋不愿看着莎拉或是凯蒂。我只是不想让凯蒂碰小约瑟。我确实关心凯蒂,但这是我的儿子。 而凯蒂是我的女儿,莎拉慢慢说。 玛莎一只手臂搁在凯蒂的椅子上。她也几乎像是我的女儿。

瑞秋稍微抬起下巴。妳们如果不欢迎我 瑞秋,我们欢迎妳,莎拉轻声说。但妳不可以让凯蒂在自己家里感到不受欢迎。 我屏息坐在椅子边,怀里抱着露易丝睡着了的小女儿,等着看看谁会占上风。莎拉.费雪,妳知道我怎么想,瑞秋开口,双眼闪闪发光,但她来不及说完就被手机铃声打断。 女人们吓了一跳,四下张望。我心头一沉,把小孩换到左手,伸出右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我按了按键,把手机贴在耳边,女人们张口结舌地看着我。哈啰? 天啊,艾莉,我已经找了妳好几天,妳没有开手机吗? 过了这么久,手机的电池居然还管用,令我颇为讶异。我多少希望手机电池耗尽,这样一来,我就不必跟史蒂芬说话。阿米绪女人们瞪着我,暂时忘记彼此的冲突。我得接这通电话,我充满歉意地说,然后把沉睡中的小孩交到她母亲怀中。

电话?我离开客厅时,露易丝惊呼。在家里? 我没听到莎拉的解释,但在厨房跟史蒂芬讲话时,我听到拉普姊妹的马踢踢跶跶驶离车道。 史蒂芬,我现在不方便讲话。 好,我们不必讲太久,我只想知道一些事情,艾莉。根据费城一个可笑的谣言,妳成了某个阿米绪年轻人的公设辩护律师,而且法官还命令妳住在一个农场里。 我犹豫了一下。史蒂芬绝对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局面。我可不认为我是公设辩护律师,我说。我们只是还没有协商出费用。 但是其他方面呢?天啊,妳到底在哪里? 兰卡斯特郡,嗯,应该说是离兰卡斯特郡不远的天堂镇。 我可以想像这会儿史蒂芬额头上的青筋暴露。这就是妳所谓的休息一阵子吗? 史蒂芬,这完全出乎我的预期我必须帮亲戚一个忙。

他笑笑。帮亲戚的忙?难不成妳有个阿米绪远房亲戚?还是我搞错了,把他们跟妳妈妈那边的印度教徒混为一谈?拜托,艾莉,妳可以跟我说实话。 我确实跟你说实话,我挤出这句话。我不是为了引人注意而耍把戏;绝对不是如此。这事说来话长,但我确实在帮一个亲戚的忙。因为保释条件,所以我必须住在农场里,事情就是这么单纯。 对方一片沉默。老实说啊,艾莉,妳不告诉我有何打算,反而打算瞒着我,这点让我相当难过。我的意思是,如果妳想建立专打耸动性案件的声誉而且我是说各种各样的耸动性案件我可以提供建议和指点,我的事务所甚至帮得上忙。 我不需要借助你的事务所,我说。我也不想接耸动性案件。老实说,我不敢相信你把这整件事情视为对你的个人攻击。我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已经不自主地握起拳头。我缓缓松开手指。

如果这个案子如同我的预测,妳会需要帮忙的。我可以过去跟妳一起辩护,让我的事务所出点力。 谢谢,史蒂芬,但是没有必要。我当事人的父母好不容易才勉强接受一个律师,更别提整屋子的律师了。 我还是可以过去跟妳商量策略,或者一起静静坐在门廊秋千上喝柠檬汁。 一时间,我有些动摇。我眼前浮现史蒂芬颈背上的斑点,以及他弯起手腕刷牙的模样,我也几乎闻得到他衣柜、收纳柜和睡衣的气味。这一切是如此容易、如此熟悉不像现在这个处处陌生的环境。一日将尽之时,我若看得到我熟悉的事物,以及曾经爱过的人,我跟凯蒂的往来将会回到原本应属的范畴:公事公办,而不涉及私人生活。 我握紧手中的小小手机,闭上双眼。或许吧,我听到自己轻声说。我们先等一等,看看接下来会有什么发展。

我看到莎拉独自坐在客厅里,对着被子低下头。对不起,刚刚用了电话。 她挥挥手表示没关系。没事,玛莎.斯托兹弗斯的先生为了生意所需,在他们家的谷仓里也装了一支。瑞秋只是有点自命不凡。她叹了口气,站起来开始收拾线轴。干脆整理一下吧。 我拉起被子的两角帮她折叠。大家似乎没花多少时间缝被子,我希望不是因为我的缘故。 我想不管怎样,今天的聚会都不会持续太久。莎拉直率地说。如果妳要找凯蒂,我吩咐她出去晒衣服了。 我知道她在下逐客令,于是迈步外出,但在通往厨房的门口停下脚步。瑞秋.拉普为什么质疑凯蒂? 我想妳应该知道为什么。 嗯,我的意思是,她这么做是什么意思。尤其是你们的主教也站出来为凯蒂 莎拉把被子放进架上,转身面向我。虽然她竭尽全力掩饰情绪,但双眼依然因为亲友们怠慢女儿而充满羞愧。我们看起来一样,我们祷告的方式一样,我们的生活也一样,她说。但这些并不表示我们的想法一致。

洁白的帆布好端端挂在晒衣绳上,被风吹得啪啪响。凯蒂试图晒床单时,大大的床单裹住了她,围裙也被风吹得往后飘,她嘴里咬着衣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甩开床单。一看到我走过来,她马上站到晒衣绳旁边,把多余的衣夹丢到桶子里。我刚晒完衣服妳就来了,她一边抱怨,一边在我旁边的矮石墙上坐下。 少了我,妳一样做得很好。一条晒衣绳上挂着深绿、酒红、淡紫和淡绿等五颜六色的罩衫和长裙,男士们长裤的黑色裤脚在旁边另一条晒衣绳上飘动,床单被摊开拉直,挂在第三条晒衣绳上,一张张床单被风吹得鼓出个小肚子。我妈妈以前也帮我们晒衣服,我微笑着说。我记得用棍子拨弄床单,假装自己是个骑士。 不是公主? 才不是呢,公主毫无乐趣,我轻蔑地说。我救得了自己,才不要等哪个王子来救我。

汉娜和我以前躲在床单之间捉迷藏,但我们踢起一堆灰尘,把床单弄脏,结果还得全部重洗一次。 我把头微微往后仰,任凭微风吹过脸颊。我以前觉得把床单收进来、铺在床上的时候,可以从床单上闻得到阳光的味道。 喔,妳当然可以!凯蒂说。床单吸收了阳光,取代了湿气。每个行动都会引起同等且相对的反应。 对于一个八年级的学生而言,牛顿的物理学定律似乎过于深奥,而凯蒂跟大部分阿米绪孩童一样,读完八年级就不再上学了。我不晓得物理是你们学校课程的一部分。 倒也不是,我只是听说的。 听说?听谁说?地方上的阿米绪科学家吗?我还来不及问她,她就开口:我得去整理花园了。 我跟了过去,然后坐下来看着她摘下豆子、收集成一堆摆进围裙裙兜,她似乎只顾着工作,专心到我一讲话、她就跳了起来的地步。凯蒂,妳和瑞秋处得好吗? 还好,我常常帮她照顾小约瑟,有时是大家一起缝被子的时候有时甚至是做礼拜的时候。 嗯,她今天的确没把妳看成她最信任的临时保母,我指出。 没错,但是瑞秋总是听信其他人的话,而不是自己找出真相,她稍作停顿,手指缠绕住一株豆子的根茎。我不在乎瑞秋怎么说,因为真相迟早会曝光。但一想到我可能害妈妈哭了,心里就难过。 妳这话是什么意思? 瑞秋的话对她的伤害,比对我的伤害大,妈妈身边只剩下我一个,我不能犯一点错。 凯蒂站起来,围裙裙兜里的豆子沉甸甸地晃来晃去。她转身走向屋子,却看到赛谬尔慢慢向她走过来。 他脱下帽子,一头金发被汗水浸湿。凯蒂,妳今天还好吗? 好极了,赛谬尔,她说。刚刚摘了些豆子当午餐。 妳种的蔬菜看起来很不错。 我站在旁边听。这哪是亲密的对话?他们甚至不会轻轻拍一下对方的手肘或背部吗?赛谬尔肯定已经听说缝纫聚会时的争执,这会儿当然是过来安慰凯蒂。我不知道这里的男孩子是不是都像这样追求女孩子,也不知道是否因为我在场,所以赛谬尔有所保留,更不知道这两个年轻人是否真的无话可谈但是如果他们有了爱的结晶,这点倒是很奇怪。 有人送了东西给妳,赛谬尔说。如果妳想看看的话。 喔,这听起来比较像话一个私人邀约。我双眼一扬,等着听听凯蒂怎么说,这时才发现赛谬尔讲话的对象是我,而不是凯蒂。 有人送东西给我?没有人晓得我在这里啊。 赛谬尔耸耸肩。东西在前院。 好吧,我对凯蒂笑笑。我们过去看看我的秘密仰慕者送来什么东西。赛谬尔转身牵起凯蒂的手臂,带着她走向前院。我走在他们后面,看着凯蒂慢慢、轻轻地甩掉他的手。 谷仓前面的一片尘土之间摆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纸箱。警察送过来的,赛谬尔盯着封好的纸箱,好像箱子里藏了一条响尾蛇似的。 我抱起纸箱,这箱检方的侦查报告并不比我以前处理过的案子重小小的箱子里装了截至目前为止警方搜集到的证据。但是话又说回来,一桩明显易断的案件不需要太多证据。 这是什么?凯蒂问道。 她坐在赛谬尔旁边,依然一脸可人而困惑。这是检方的侦查报告,我告诉她。也就是妳杀害妳的小宝宝的证据。 两小时后,我身边堆满了文件、声明和报告,没有一样对我的当事人有利。案子有些疑点比方说,DNA检验尚未证实凯蒂确实是婴孩的母亲,婴孩早产也可能是死因但大部分证据都将责任归咎于她。证据显示她曾在现场;院方证明她刚分娩;婴孩的尸体甚至沾染着她的血液。除此之外,她试图隐瞒生产的事实,据此而言,其他人不太可能知道她怀孕,更别提杀死婴孩,但警方却可将之视为动机:妳如果花了这么多精神隐瞒生产,妳当然也可能想尽办法除掉婴孩。唯一的问题是:犯下这个罪行时,凯蒂的精神是否健全? 我的首要之务是提出动议,要求法院提供法律咨询之外的服务,这样一来,法院将会负担精神科医生的费用。在这个案件中,精神科医生可不像我一样愿意义务为凯蒂辩护;我愈快准备好动议,愈快可以拿到经费。 我跳下床,跪到地上找我的手提电脑,光滑漆黑的电脑袋子在原木地板上滑动,电脑满载着资讯与现代科技,拿在手里感觉沉甸甸地,令我几乎喜极而泣。我把电脑袋子摆在床上,拉开拉链,拿出电脑,按下按钮开机。 电脑毫无反应。 我低声诅咒,从内袋里翻出电池装进电脑,电脑顺利开机,但它发出的哔哔声表示电池必须充电,然后萤幕再度一片漆黑。 嗯,这不代表世界末日,我可以在靠近插头的地方工作,直到电池充了电为止。插座唉,凯蒂家里没有插座。 我忽然明了一个住在阿米绪农场的律师所面对的状况。我必须在欠缺各种正常、便利工具的情况下,为当事人拟定辩护策略。一气之下我气自己,也气葛曼法官我抓起手机打电话给法官。但只拨了前三个号码,手机就没电了。 老天爷喔!我把手机狠狠丢在床上,手机啪地一声弹跳到地上。我什至没有手机电池:我必须利用车上的点烟充电器充电。但是方圆之内最近的一部汽车在二十哩外的丽达家。 丽达家。嗯,这倒是个可行之道:我可以在她家准备动议,但这也有问题:因为凯蒂不能离开农场。说不定我可以亲手写出动议 我的身子忽然一僵。我若亲手写出动议,或是想办法再度启动手机、打电话给法官,法官肯定认为凯蒂的保释条件行不通,凯蒂也必须在牢里蹲到开庭为止。这下全得靠我想出法子。 我毅然决然地起身下楼,走向谷仓。 凯蒂曾告诉我,夏天太热,他们不会每天放牛出去吃草,因此,当我走进谷仓时,一只只拴在栅栏里的乳牛对着我哞哞叫,其中一只微微前倾,乳房肿涨鲜红,让我想起昨天晚上的凯蒂。我转过头,走在两排乳牛之间,不去管偶尔倾洒在栅门边的撒尿声,希望找出个法子启动电脑。 我注意到在阿米绪人的农场上,如果任何教条有所变通,肯定是出于经济所需。比方说,在一尘不染的挤奶室里,有个十二伏特的引擎不停搅动不绣钢巨桶里的牛奶;真空挤奶器由一天启动两次的柴油引擎供电。这些现代化的便利措施并非凡俗用品,而是出于实用所需;它们让阿米绪人在竞争激烈的奶品市场保持优势。我不太了解柴油引擎或是其他机械,但谁晓得呢?说不定其中之一能够启动我的手提电脑。 妳在做什么? 一听到亚隆的声音,我吓得跳起来,几乎撞上不锈钢桶子的一侧。喔!你吓了我一跳。 妳丢了什么东西吗?他一边发问,一边朝我盯着看的角落皱起眉头。 没有。老实说,我正在找东西。我需要帮电池充电。 亚隆脱下帽子,用衬衫衣袖抹抹额头。电池? 没错,电脑的电池。如果你希望我在法庭上好好帮你女儿辩护,我就必须做些准备,这表示我必须草拟几个动议。 我不用电脑也可以写东西,亚隆边说边走开。 我追到他身边。你或许可以,但这不符合法官的预期。我略微迟疑,然后补了几句。开庭之前,我必须借助网路和传真机,我不指望你在家里安装插座,也不指望能够使用网路或是传真机,但你必须了解,我必须为了英美法庭做好准备,你不能要求我采用阿米绪人的方式,这样是不公平的。 亚隆瞪了我好一会,漆黑的双眼深不可测。我们会跟主教谈谈。他今天会过来。 我的眼睛大张。他会为了这事过来? 亚隆转身走开。为了其他事情,他说。 亚隆一语不发把我赶上马车,凯蒂已经坐在后座,脸上的表情显示出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亚隆在莎拉的右边坐下,拉起缰绳,发出声音命令马儿前进。 另外一部马车跟在我们后面那是赛谬尔和李维上工时驾驶的敞篷马车。我们转向一条我从来没走过的道路,道路穿过男人们忙着工作的田野和农场,最后停在一个小小的十字路口,其他几辆马车已停放在那边。 墓园面积不大,相当整齐,每块墓碑差不多大小,因此,我只能依凿刻的日期辨识出哪一个年代最久远、哪一个最近期。一小群阿米绪人站在远远的角落,黑色的衣裙和裤管有如乌鸦的翅膀似地扫过土地。莎拉和亚隆走下马车时,大家一起走过来打招呼。 等我明了大家还另有打算时,已经太迟了。他们围住凯蒂和我,摸摸她的脸颊和手臂,拍拍她的肩膀。他们喃喃表示悲伤之意,此等话语无论用哪种语言说出,听起来的感觉都一样。赛谬尔和李维远远从马车里搬出某样东西,看起来无疑是具小小的棺材。 我满心惊讶地走离这一小群亲戚,站到赛谬尔旁边。他站在墓穴边缘,往下盯着那个小小的木箱,我轻咳一声,他迎上我的目光。为什么没有人同情你呢?我想问,但话却卡在喉咙。 一部车子慢慢停在马车后面,丽达和法兰克下车,两人都一身黑衣。我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牛仔裤和运动衫,如果有人事先跟我说今天要参加葬礼,我大可换套衣服。但从现场的状况看来,也没有人事先通知凯蒂。 她谢谢亲戚们的哀悼之意,每次有人跟她说话,她就微微发颤,好像承受了重击。主教和执事我从上次的主日礼拜认出这两人走过来站到墓穴旁,其他人也过来围成一圈。 我心想,莎拉和亚隆不晓得受到哪种责任感的驱使,纵然不愿承认这是他们的孙儿,却领回婴孩的尸体。赛谬尔站在墓穴旁不知有何感受?压根不肯承认自己怀孕的凯蒂,又是如何看待这一切? 莎拉紧握住凯蒂的手,凯蒂向前跨了一步,主教开始祈祷,每个人都低下头唯独凯蒂例外。她直视前方,先看看我,然后看看马车,眼光四处游移,就是不肯看看墓穴。最后她终于像花朵一样抬头迎向空中,阳光轻洒在她脸上时,她竟然失当地露出微笑。 但当主教请大家默诵祷词时,凯蒂忽然从她妈妈身旁挣脱,冲向马车,爬进车内,不见踪影。 我吃惊地看着她,不管凯蒂截至目前为止说了什么,这场葬礼显然打动了她的心。我刚跨出一步,丽达就抓住我的手,轻轻摇头制止我。不知怎么地,我乖乖留在她身边,甚至发现自己默默念诵这番多年不曾说出、几乎忘了曾经知晓的祷词。过了一会,我趁丽达来不及再度制止之前,冲向马车,爬进车里。凯蒂缩成一团坐在座位上,头埋在双手之中,我迟疑地轻轻拍她的背。我可以想像这对妳是多么困难。 凯蒂慢慢坐直,身子挺得笔直。她眼中没有泪水,双唇微微露出咬痕。我不知道妳想些什么,但他不是我的,她重复一次。他不是我的。 好、好,我退让。他不是妳的。我感觉亚隆和莎拉爬上马车,引导马儿朝回家的方向前进。随着马儿规律的脚步声,我不停暗想,自称一无所知的凯蒂,怎么晓得那是一个男婴? 莎拉已经帮参加葬礼的亲戚们准备了餐点。一张搁板桌被移到门廊,她把一盘盘食物和一蜜篮面包摆在桌上,我不认识的女人们忙着进出厨房,一经过我身边就对我害羞一笑。 凯蒂不知道上哪去了,更奇怪的是,大家似乎毫不在意。我拿了一盘食物坐在长椅上,食不知味地吃着。我想着库柏,以及他不晓得再过多久才会过来。先是泌奶,然后是埋葬小宝宝凯蒂还要否认多久才会崩溃? 一名体型壮硕、年纪较大的女人坐到我旁边,长椅随之叽嘎作响。她的脸上布满皱纹,宛如红杉巨木的年轮,她的双手厚实,五指指节肿涨,戴着一副大大的黑框眼镜,我记得外婆一九五0年代也戴着这款眼镜。嗯,她说。妳是那个善心的律师女孩。 在执业生涯中,我用一只手就数得出善心和律师同时出现的次数,更别说有人把三十九岁的我称为女孩。我笑笑说:没错。 她伸手拍拍我的手。妳知道的,妳像这样站出来帮忙我们凯蒂,我们觉得妳很特别。 谢谢妳,但这是我的职责。 不、不,女人摇摇头。我说的是妳的心。 嗯,我不知如何回应。当前的首要之务是打赢这场官司,这跟我个人对凯蒂的观感毫不相干。对不起,我失陪一下,我边说边站起来,打算尽快脱身。但我一回头就碰见亚隆。 请跟我们过来,他指指他旁边的主教说。我们可以讨论一下今天稍早谈过的事情。 我们走到谷仓里的安静之处。亚隆跟我说,妳对于这个案子有点问题,艾菲朗开口。 我可没说案子本身有问题,而是进行程序的不便。请你了解,基于工作所需,我必须使用一些科技产品,我需要工具书写呈送给法官的动议,以及日后所需的口供证词,如果我把这些法律文件用手写的方式呈送给法官,他会认为保释条件行不通,先把凯蒂关进监狱,然后当我是个笑话。 妳是说使用电脑? 确切而言是的。我的电脑可以使用电池,但电池没电了。 妳可以多买几个电池吗? 在这附近买不到,我说。而且电池相当贵。我可以帮电池充电,但我需要插座。 我的地产上不准有插座,亚隆打岔。 嗯,我也不能进城花八小时充电,把凯蒂单独留在这里。 主教摸摸脸上白色的长胡须。亚隆,你记得帕莉和乔瑟夫.祖克的儿子气喘病发作吗?你记得让那个孩子得到氧气、远比严格遵循教规来得重要吗?我认为现在的状况也相同。 不,完全不一样,亚隆反驳。这又不是攸关生死。 你问问你女儿吧,我回了一句。 主教举起双手,在那一刻,他看起来百分之百像是我在法院里碰到的每个法官。电脑不是你的,亚隆,我也绝不怀疑你对教规的忠诚与承诺。但诚如我告诉祖克一家,为了达到目的,有时我们必须不择手段,目前的情况也一样。既然律师有这个需要,我会允许谷仓里装设一个变流器,只有哈洛薇小姐可以用它启动电器。 变流器? 他转身面向我。变流器可以把十二瓦特的电力转换为一百一十伏特的电压。我们的生意人用变流器提供电力操作收银机。我们不可以直接使用发电机,但是变流器使用电池,符合我们的教规。大部分的家庭没有变流器,因为诱惑太多了。哈洛薇小姐,电力经由柴油带动发电机,将电储存到十二瓦特电池,传输到变流器的过程而来,适用于任何电器制品,比方說妳的电脑。 亚隆一脸震惊。教规禁止使用电脑,变流器则是试用性质,他说。你可以用变流器帮电灯泡充电呢! 艾菲朗笑笑。没错,你确实可以,但是亚隆,你不会这么做的。我今天就请人拿一个变流器给哈洛薇小姐。 亚隆显然有点生气,他把头转开,不再看着主教。我完全不了解这个刚刚达成的协议,但依然感激不尽。这绝对会使情况改观。 主教温暖的大手盖上我的手。一时之间,我觉得整个人平静了下来。哈洛薇小姐,妳为了我们做出一些调适,艾菲朗说。妳不认为我们也会为妳做出同样的妥协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想到把电力引进费雪家,心中就感到有点不自在,好像自己成了手里拿着苹果、露出诱惑笑容的夏娃。拜托喔,我又不会在谷仓里逮到凯蒂打电动玩具,我不需要变流器启动电脑时,变流器说不定只会堆积灰尘,但是主教做出决定之后,我依然发现自己漫无目标地走离谷仓和家里。 直到听到凯蒂的声音,我才晓得自己走到了池塘边。她坐在一丛高高的香蒲之间,几乎看不到人,光着双脚浸在水中。我在看喔,她紧盯着池塘中央说,但那里却没有任何东西。她微笑着鼓掌,独自为她想像中的表演喝采。 好吧,说不定她那时候真的疯了。 凯蒂,我轻声说,她吓了一跳猛然站起来,池水飞溅到我身上。 喔,对不起! 天气热,被溅到一点水也没关系,我在池边坐下。妳在跟谁说话? 她两颊涨得通红。没人,只是我自己。 又是妳妹妹? 凯蒂叹了口气,然后点点头。她在溜冰。 她在溜冰,我面无表情地重复一次。 没错,离水面大约六吋之处。 嗯,现在没结冰,她溜起冰来不是有点麻烦吗? 不会,她不知道现在是夏天;她只是继续她过世之前做的事情。她逐渐降低音量,变成了耳语。她似乎也听不见我在说话。 我瞪着凯蒂好一会儿,她的头巾稍微歪斜,耳后冒出几簇发丝。她弯起膝盖,用手臂轻轻抱住,看起来不像是生气或困惑,只是盯着池面,专心看着这个所谓的景象。 我拔了一根香蒲,卷起茎柄。我不了解的是,妳相信一些妳甚至看不到的景象,却坚决否定其他人医生、法医、甚至妳自己的爸妈都晓得已经发生的事实。 凯蒂抬起头。但我真的清清楚楚地看到汉娜,她穿着绿色洋装、围着大围巾、脚上是那双我用旧了的溜冰鞋。相对而言,我一直到小宝宝被人发现包在衬衫里、死在谷仓时,才晓得他的存在,她皱起眉头。妳想何者比较可信? 我还来不及回答,艾菲朗和执事就出现了。哈洛薇小姐,主教说。对不起,路卡斯和我必须跟你的小表妹谈谈。 即使相隔一段距离,我依然感觉得到凯蒂在发抖,她全身散发出强烈的恐惧,就连被控谋杀的那一刻,她都没有像现在这样颤抖。她的手擦过芦苇丛,轻轻握住我的手。好,我希望我的律师在场,她说,声音小到跟讲悄悄话差不多。 主教看来惊讶。嗯,凯蒂,为什么呢? 她甚至不敢抬头看主教。拜托,她喃喃说道,然后重重吞口口水。 主教和执事互看一眼,艾菲朗点点头,这个在我身边唯命是从、不停颤抖的小女生,完全不像那个先前直视着我、告诉我她没生宝宝的女孩,也完全不像那个几分钟前才跟我说、同一件事情可能有两种不同看法的女孩。但她确实像是那个我在法庭中初次见面的小女生那个打算屈服于法律制度之下、而不愿提出辩护的阿米绪少女。 事情是这样的,艾菲朗不自在地说。我们知道现在情况不佳,将来肯定更复杂。但是凯蒂,这事牵扯到一个小宝宝,而且妳还没结婚嗯,妳必须到教堂一趟,让自己再度走上正轨。 凯蒂稍稍低下了头。 两位男士对我点点头,然后再度穿过田野离去。凯蒂花了整整半分钟才镇定下来,等她镇定下来时,一张脸却像新月一样苍白。那是怎么回事?我问。 他们要我忏悔我的罪过。 什么罪过? 未婚生子,她迈步向前走,我赶快跟到她后面。 妳打算怎么办? 当然是忏悔,凯蒂轻声说。不然还能怎么办? 我听了相当惊讶,转身挡住她的路。妳跟我說妳没生小孩,为什么不能也跟他们这么说? 她眼中充满泪水。我不能跟他们这么说;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 凯蒂拼命摇头,脸颊通红,一头冲进起伏的玉米田里。 为什么不能?我在她身后大喊,满心挫折,呆呆站在原地。 送变流器过来的男士们帮我把它装在谷仓,变流器接在产犊栏旁边的发电机上,从这里刚好可以看到依然被警方围住的犯罪现场,我若需要灵感洗刷凯蒂的罪名,这下就不用愁了。四点钟刚过,我拿着文件和电脑走进谷仓,摆出律师的架式。 李维、赛谬尔和亚隆仍在畜栏里挤奶,李维看来心甘情愿地做些阿米绪人的粗活,比方说铲牛粪、舀谷粒等等,其他两位较为年长的男人拿着看来像是电话簿页张的纸片擦拭母牛的乳房,然后依序帮母牛接上真空挤奶器,挤奶器由发电机供电,也就是间接让手提电脑可以运作的那部发电机。亚隆偶尔提着牛奶走进挤奶室,噗地一声把牛奶倒进大桶子里。 我看了他们一会儿,他们熟练地进行这些杂活,双手温柔地摸摸母牛的肚子,或是搔搔它的耳后,娴熟而优雅的模样令我着迷。我露出微笑,心情愉快地插上插头,我暗自祷告电力不会急速上升,毁了我的硬碟,然后开机。 萤幕在五颜六色中亮起,各种图示和工具列点缀其中,接下来出现萤幕保护程式,一群电脑动画合成的鲨鱼在海底游来游去。我伸手拿取一个检方送过来的文件夹,摊开搁在干草上。我一边翻阅内容,一边在脑海中草拟法律咨询之外的服务的动议。 当我抬起头时,李维正从谷仓另一头看着我的电脑,他张口结舌、忘了身边搁着一把铲子,直到赛谬尔走过来打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来。但是赛谬尔自己也张大眼睛瞪着迸发的色彩和栩栩如生的鲨鱼,他绞握双手,好像试图极力制止自己伸手碰触他看到的景象。 亚隆.费雪始终没有转头。 一只牛在最远端的畜栏哞哞叫,甜腻的干草味以及气味更加浓郁的饲料令我鼻子发痒,挤奶器噗哒、噗哒的声音变成某种背景音效。我把这个世界阻绝在外,专心开始敲打键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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