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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章

完全真相 茱迪.皮考特 13819 2023-02-05
艾莉 当乔治.盖拉汉站起来大喊抗议时,我必须阻止自己举手附议。天啊,我究竟在想些什么?我精疲力竭地来到东天堂镇,压根没打算接下这个女孩的案子但这会儿却自愿担任凯蒂.费雪的牢头。我迷迷糊糊、不可置信地听着法官驳回检察官的抗议,同意有条件地将保释金设为两万美金,把我推进我帮自己设下的牢狱。 忽然之间,法兰克和丽达站到我面前,丽达含泪微笑,法兰克严肃地凝视着我。艾莉,妳确定做得来吗? 丽达替我回答。她当然没问题,哎哟,她帮我们解救了凯蒂。 我低头瞄了一眼身旁的女孩,她依然动也不动地窝在椅子里。自从我俩在补给室的简短交谈之后,她便没再开口过。她瞪了我一眼我看到她眼中闪过一丝憎恶。我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怒火,她以为我是为了自己才这么做的吗?

我眯起眼睛、正想教训她一顿,但有人轻轻碰了我的手臂,阻止我开口。一位较为年长的妇人等着跟我说话,妇人一身阿米绪服装,面貌形似久经岁月风霜的凯蒂。我女儿谢谢妳,女人踌躇地说。我也谢谢妳,但我先生不会同意让一个英美人跟我们住在一起。 丽达转身面向她。如果艾菲朗主教允许你们跟一位英美人律师交谈,他也会同意这位律师提出的保释条件。如果整个社区都愿意为了凯蒂违规,莎拉,妳难道不能就这一次跟大家站在同一阵线,而不是遵从妳那位顽固的先生吗? 我这辈子从没看过丽达生气,但这时她几乎是对着她妹妹大吼,直到对方在她的话语下低头退让。丽达勾住我的手臂。艾莉,来,她说。妳得整理行李。她迈步走出法庭,只停下来一次,回头看看莎拉和她的女儿。妳听到法官怎么说了,凯蒂必须随时跟着艾莉,我们走吧。

我让丽达拖着我走出地方法院,感觉凯蒂灼人的目光深深烙进我的背部。 通往费雪农场的小路与一条小溪平行,小溪缓缓流过他们家土地后方,形成费雪家百亩田产的边界。放眼望去五彩缤纷:青绿的玉米田、红色的筒仓,以及头顶上一望无际的蓝天,但最令我讶异的是此地的气味:马匹的汗珠、忍冬花丛,以及浓郁的犁田土香混杂交错,跟任何大城市的气味一样独特。我若闭上眼睛、深深吸口气,马上就像变魔术似地回到从前,再度变成当年那个十一岁、到这里过暑假的小女孩, 我们已经先送法兰克回家,还拿了我的行李,一小时后,丽达开上通往费雪家的长长车道,我凝视着车窗之外,看到两名男子牵着一对骡子穿越田野,骡子拉着一套非常巨大的老式农具天晓得那是什么东西农具似乎翻滚着一堆堆已经叠放在田里的干草。一听到车子驶过碎石地,其中一位较为年长的男子抬头一看,拉住缰绳,脱下帽子,抹去额头上的汗水。他用双手遮住阳光,望向丽达的车子,然后把缰绳交给身边个头较小的男人,快步走向屋子。

他比车子早十秒钟抵达屋前,丽达和我先下车,坐在后座的凯蒂和莎拉随后下车。那个粗壮的金发男人开口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话我这才想到凯蒂先前在法官面前小心翼翼说出的英语,其实不是她的母语,我即将搬过去同住的这家人也不说英语。莎拉开口回答,我却依然听不懂。 我踩着高跟鞋摇摇晃晃走过碎石子路,天气热得让人不舒服,我脱下套装外套,仔细端详这个过来迎接我们的男人。 他年纪太轻,看起来不像那个在法庭缺席的狠心爸爸。他说不定是凯蒂的哥哥,但我发现他用一种绝非兄长式的眼神盯着凯蒂。我瞄了凯蒂一眼,注意到她用不同的眼神看着他。 在一连串话语中,我忽然听懂了一个字我自己的名字。莎拉指指我,不自在地笑笑,然后对着金发男子点点头。他从车厢里拿出我的行李放在旁边,伸出手跟我握手。我是赛谬尔.斯托兹弗斯,他说。谢谢妳照顾我的凯蒂。

他注意到凯蒂听到我的一词、身子变得僵硬吗?除了我之外,有谁注意到了吗? 后面传来马蹄的赐踏声,我转头一看,看到一名男子牵着马走向谷仓。这人削瘦结实,浓密的赭红色胡须刚刚出现几丝灰白,一件白色衬衫扎进他的黑色长裤里,衣袖卷到手肘边。他看看我们,对着丽达的车子微微皱眉,然后继续走进谷仓,过了一会才又出现。 他忽略其他人,直接走向莎拉,轻声但坚定地用他们的母语跟莎拉说话。莎拉低下头,看似一株风中的杨柳。但是丽达往前一步,开口反驳,她指指凯蒂,接着指指我,握着拳头挥舞。她眼中充满挫折,双手搁在我肩上,把我推向一脸戒慎的亚隆.费雪。 我看过人们被判处有期徒刑时,整个人陷入一片空白,也看过受害人一脸漠然,重述遭到攻击的那一晚,但我从来没看过像这个男人脸上那种冷淡和疏离。他克制自己,仿佛一旦坦承心中之苦,整个人就会碎裂成上千块;仿佛我们是多年的仇人;仿佛他深知自己已被击垮。

我伸出手。很高兴认识你。 亚隆碰也没碰我的手就转过身去。他走向他女儿,四下一片静谧,当他贴上凯蒂的额头、含着泪水跟女儿轻声说话时,我悄悄低下头,给他们父女一点隐私。凯蒂点点头,在她爸爸的环抱下迈步走向屋子。 赛谬尔、莎拉和丽达围成一圈跟了过去,边走边用他们的母语热切交谈。我一个人站在车道上,微风吹拂着我的丝质衬衫,阳光暖暖地晒着我的双肩,一只马儿在谷仓中踏步嘶叫。 我坐在一个皮箱上,凝视着屋子。是唷,我轻声说。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出乎我意料地,费雪家跟我自小生长的家没什么差别。原木地板上散置着粗织地毡,摇椅上披着色泽鲜艳的织毯,雕刻精美的碗柜里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台夫特瓷具和茶杯组。从某个层面而言,我以为自己会置身《草原小屋》影集中的乡村人家毕竟这些阿米绪人自愿放弃便利的现代化生活。但屋里有座烤箱和一台冰箱,甚至有个看起来像是一九五0年代、我外婆使用的洗衣机。我显然一脸困惑,因为丽达走到我身旁说明,这些都用瓦斯发电,他们并不是不想使用家电,问题出在电力来源。电力若来自公用缆线嗯,这表示你跟外在世界有所连结。她指指一盏台灯,让我看看藏匿在灯座后方的一个瓦斯桶。亚隆答应让妳住下来,他不喜欢这个点子,但他会接受。

我扮个鬼脸。真棒喔。 会的,丽达笑笑说。我想妳会感到惊喜。 其他人留在厨房,只剩下我单独和丽达待在这个类似客厅的房间里。书架上排满了书名难以辨识的书籍从字母看来,我猜是德文吧。墙上挂着详细的族谱,丽达的名字恰恰列在莎拉之上。 没有电视,没有电话,没有录影机,没有《华尔街日报》散落在沙发上,没有爵士音乐静静播放。家中充满柠檬清洁剂的味道,暖和得几乎令人喘不过气来。我的心开始狂跳,我到底给自己惹了什么麻烦啊? 丽达,我坚定地说。我做不来。 她毫无反应,在一张蕾丝罩套、不怎么起眼的褐色沙发上坐下。我最近一次看过这种沙发是什么年代? 妳得带我回去,我们会想出其他办法,我可以每天早上从妳家过来,说不定我可以跟法官片面会谈,商讨替代方案。

丽达双手交握,搁在大腿上。妳真的那么怕他们吗?她问。或者妳只是怕自己? 别开玩笑了。 是吗?艾莉,妳是个完美主义者。妳习惯掌控局势,让一切变得对妳有利。但妳忽然被困在一个对妳而言,跟加尔各答市集一样陌生的地方。 我在她旁边颓然坐下,把脸埋在双手中。最起码我读过关于加尔各答的文章。 丽达拍拍我的背。甜心,妳对付过黑帮老大,尽管妳自己不是其中一分子。 丽达,帮大野牛吉米.皮撒诺辩护时,我可没有搬过去跟他住。 对此,她无话可说。过了一会,她叹口气。艾莉,这只是一个案子,为了打赢案子,妳总是无所不用其极。 我们看着厨房,凯蒂和莎拉这两位曾跟我毫无瓜葛的远亲,并肩站在水槽旁边。如果这只是一个案子,我就不会在这里了。

丽达点点头,承认我确实特意相助,她也明白她必须努力帮我。好吧,我跟妳解释一些基本规则。妳得主动帮忙;阿米绪人看重妳做了什么,而不是妳說了什么。他们不会在乎妳完全不懂农务或是畜牧,重要的是妳得试图帮忙。 别管农务,重要的是我一点都不了解怎样当个阿米绪人。 他们并不指望妳成为阿米绪人,妳也没什么好了解的,他们跟妳我一样,有好有坏,有些人容易相处,有些人脾气暴躁,有些人殷勤相助,有些人一看到妳就躲开。观光客把阿米绪人视为圣人或是怪胎,如果妳想让这家阿米绪人接纳妳,妳只要把他们当作一般人看待就行了。 她突然站起来,好像这番话伤了她的心似地。我得走了,她说。亚隆.费雪不喜欢妳待在他家,更讨厌在他家里看到我。

妳还不能走! 艾莉,丽达轻声说。妳会没事的。我熬过来了,不是吗? 我眯起眼睛。妳离开了。 嗯,有一天妳也会离开,而且那天会比妳预期中的快。她把我拉进厨房,众人忽然停止交谈,每个人都一脸困惑地看着我,似乎很讶异我还没走。我要走了,丽达说。凯蒂,说不定妳可以带艾莉看一看妳的房间? 我颇感惊讶;这跟被当作小孩子没什么差别。亲戚来访或是自己的朋友来家里玩的时候,妳就带他们参观自己的小天地,炫耀一下洋娃娃屋、棒球卡收藏等等。凯蒂不情愿地勉强笑笑。这边请,她边说边走向楼梯。 我很快紧紧抱了丽达一下,然后转向凯蒂。我抬头挺胸跟着她走,不管多想回头,都不允许自己往回看。 走在凯蒂后面时,我注意到她吃力地靠着楼梯扶手。毕竟她才刚生小孩大部分产妇还待在医院里而凯蒂却已担负起女主人的责任。走到楼梯顶时,我碰碰她的肩膀。妳还好吗?

她面无表情地瞪着我。我很好,谢谢。然后转身带我走进她的卧室。房间干净整齐,但几乎不像是个少女的卧室。房里没有李奥纳多.狄卡皮欧的海报,没有散置一地的豆袋娃娃,梳妆台上也没有各式各样的亮光唇彩。事实上,房间的墙上一片空白,只有覆盖着两张单人床的七彩百衲被,约略显现出个人风格。 妳可以用那张床,凯蒂说。她话还没说完,我就走到床边坐下。她以为我住在农场的这段期间将和她共用这个房间吗? 我才不要呢!待在这里已经够糟了,如果连晚上都没有个人空间,一切都免谈。我深深吸口气,努力想要委婉告诉凯蒂,无论如何我绝对不会跟她共用卧室。但是凯蒂在卧室里走来走去、摸摸高高的椅背、顺顺她的百衲被,然后跪下来看看床底下,最后终于蹲坐在地。他们拿走了我的东西,她小声地说。 谁拿走了妳的东西? 我不知道。有人到我的房里拿走了我的东西。我的睡衣、我的鞋子。 我确定 她转头面向我。妳什么都不确定,她语带挑衅。 我忽然领悟到一点:如果我跟凯蒂共用卧室,不止是我无法保守秘密。我刚才正要说,我确定是警察搜索了妳的房间,他们一定找到了一些足以将妳起诉的东西。凯蒂颓然坐到她自己的床上。喂,我们何不谈一谈昨天早上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有杀害任何小宝宝。我什至没生小孩。 妳說过了,我叹了口气。好吧,妳或许不喜欢我待在这里,我当然也找得到其他上千件我宁愿做的事情,但是多谢葛曼法官,妳我将有好一阵子摆脱不了彼此。我跟我的当事人有个协定;我不会问妳是否真的犯罪,从头到尾都不问;除了这一点之外,我问妳什么,妳就得告诉我什么。我往前一倾,迎上她的目光。妳要跟我說妳没杀害那个婴孩?请便。我根本不在乎妳有没有动手,因为不管如何,我都会站在法庭上帮妳辩护,而不会评断妳的是非。但是事实证明妳生了小孩,妳若坚持撒谎,嗯,凯蒂,那么我就会生气了。 我没有撒谎。 至少有三位医疗专家发表声明,妳的身体显现出最近才刚生产的迹象。我可以让妳看看血液检验报告,证明妳刚生小孩。妳怎么可以眼睁睁跟我說妳没生小孩? 身为一个辩护律师,我已经知道答案她之所以眼睁睁跟我这么说,原因在于她百分之百、完完全全相信这是真的。但就算我愿意考虑采用精神失常作为抗辩理由,我也必须确定凯蒂,费雪没有耍我。凯蒂看来没有装疯卖傻,而且表现正常。如果这个女孩精神错乱,那么我就是玛莎.克拉克(注:Marcia Clark,曾经起诉黑人运动明星辛普森的知名检察官,全案终结之后,她撰写《Without A Doubt》一书详诉辛普森一案。)? 妳怎么可以坐在那里眼睁睁地告诉我,凯蒂说。妳没有评断我的是非? 她的话让我大感讶异。我这个技巧娴熟、经验丰富的法院常胜军居然犯了一个重大错误:我居然在我的当事人获得公平审判之前就判定她有罪,而她还得靠我在审判中帮她辩护。但她已经诡称没有生下宝宝,我无法不怀疑她或许说了其他谎言这种心态不像个辩护律师,反而让我和检察官站在同一阵线。 我可以无动于衷地为强暴犯、杀人犯和有恋童癖的人辩护,但我始终忘不了这个女孩杀害她自己的新生儿,凭着这一点,我希望她锒铛入狱。 我闭上双眼,悄悄提醒自己:涉嫌杀害。 妳是不是不记得?我刻意放松语气。 凯蒂睁大她那双湛蓝的眼睛看着我。我星期四晚上上床休息,星期五早上下楼准备早餐,就是这么单纯。 妳不记得生产,也不记得走进谷仓? 不记得。 有任何人看到妳睡了整晚吗?我追问。 我不知道,我睡着了,怎么可能晓得? 我叹了口气,手指轻敲我坐着的床垫。睡在这张床上的那个人呢? 凯蒂的脸失去血色,这个问题似乎比其他任何问题更令她生气。没有人睡在那里。 妳不记得感觉自己快生小孩,我深感挫折,口气愈来愈沉重。妳不记得紧紧抱着小宝宝、用一件衬衫包住宝宝。我们都低下头,我不禁想像自己的怀里抱着一个婴孩。 过了漫长的一分钟,凯蒂盯着我说:妳生过小孩吗? 这跟案子无关,我说。但一看到她的表情,我就晓得她知道我也没说真话。 墙上有木钉,但是没有衣柜。凯蒂的衣物占用了三根木钉,对面墙上的三根木钉没有挂东西。我的皮箱摊开放在床上,皮箱里塞满了牛仔裤、短衫和洋装,考虑了一会之后,我拉出一件洋装挂在木钉上,然后拉上皮箱拉链。 我正把皮箱拉到房间角落的一张摇椅后面时,刚好有人敲门。请进。 莎拉捧着一叠毛巾进来,整叠毛巾几乎遮住她的脸,她把毛巾放在梳妆台上。妳需要的东西都齐全吗? 是的,谢谢,凯蒂已经带我熟悉环境了。 莎拉不自在地点点头。六点钟吃晚餐,她说,然后转过身背对我。 费雪太太,我还来不及阻止自己就喊了出来。我知道这对妳相当不容易。 莎拉在门口停步,一只手按着门框。我叫莎拉。 好吧,莎拉,我笑笑说。虽然笑得有点勉强,但我们当中最起码有一个人试图缓和气氛。如果妳对妳女儿的案子有问题,请随时问我。 我确实有个问题,她双臂交叉瞪着我。妳信仰虔诚吗? 我什么? 妳是圣公会教徒?还是天主教徒? 我哑口无言,摇了摇头。我的宗教信仰,跟我帮凯蒂辩护有何关系? 很多人想要变成阿米绪人,所以跑到我们这里来。他们似乎认为这样就能解决生活中的所有问题,莎拉不屑地说。 她的直率令我颇为讶异。我不是为了想要变成阿米绪人才来这里,我说。老实说,若不是为了让妳女儿不要坐牢,我根本不想待在这里。 我们瞪着对方,似乎形成对峙。最后莎拉终于转身,拿起床上的百衲被重新折好。如果妳不信圣公教,也不信天主教,那么妳信什么? 我耸耸肩。什么都不信。 莎拉把被子搂在胸前,被我的回答吓了一跳。她没说半句话,但是她什么都不必说;她显然想着我怎么可能认为凯蒂才需要帮忙。 跟莎拉正面冲突之后,我换上短裤和运动衫。过了一会,凯蒂上楼休息我看得出来家中显然从未有过这种先例。为了给凯蒂一点隐私,我决定出去四处走走。我到厨房知会莎拉,莎拉已经在厨房里开始准备晚餐。 莎拉八成没听见我说些什么,她只是盯着我的手臂和双脚,好像我光着身子走来走去似地。我想对她而言,我确实是的。她红着脸转身面向流理台。好,她说。妳去吧。 我沿着筒仓后面、朝向田野蔓延的一丛覆盆子前进,我慢慢晃进谷仓,看着被拴在挤奶槽旁边的乳牛懒洋洋地睁开双眼。我摸摸围住案发现场的鲜黄色胶带,试图侦查线索。然后我随意闲晃,一直走到先前开车经过的那条小溪。 小时候待在丽达和法兰克家中时,我经常仰躺在附近的小溪旁,一躺就是好几个小时。我看着竹节虫掠过水面,聆听成群蜻蜓嗡嗡作响,我也常把手指浸到溪水中,看着水面激起一圈水波,而后缓缓聚拢。时光有如糖粉般飞撒消逝,每次以为自己刚到溪畔,转眼之间已是黄昏。 费雪家的小溪比我童年的小溪窄,小溪一端有个小瀑布,瀑底满是稻草的胚芽和细枝,看了就知道这里曾是费雪家的孩子们的游乐场。小溪另一端延展为一个小池塘,池畔柳树和橡树成荫。 我拿根弯曲的小树枝轻点水面,好像这样就能比画出辩护策略。梦游总是派得上用场!凯蒂坦承不晓得自己上床睡觉,到一觉醒来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这个策略当然必须精心设计,但近年来曾有成功的案例,况且在这个肯定大为轰动的案件中,这个策略说不定是我的最佳赌注。 除了梦游之外还有两个可能性:凯蒂行凶,或是她没有行凶。虽然我还没看到检方的侦查报告,但我知道如果没有行凶的证据,检方不会起诉凯蒂。这表示我必须判定她在行凶的那一刻是否精神健全。如果不是,我就必须采用精神失常的抗辩在宾夕法尼亚州,仅有几起采用这种抗辩而获胜的案例。 我叹了口气,我最好能够证明小宝宝是自然死亡。 我扔掉小树枝,考虑这一点。检方若找得到法医出庭宣称婴孩遭到谋杀,我肯定也找得到一位势均力敌的专家证明婴孩死于感染、早产,或是其他任何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我们可以把这桩悲剧归咎于凯蒂的疏忽和缺乏经验,而非她的意图。她在不自觉的情况下造成新生儿的死亡嗯,就连我都可以原谅这种疏失。 我拍拍短裤,暗自责怪自己刚才没有想到带着纸笔上路。我得先联络病理学家,研究一下法医的报告可不可靠。说不定我可以找一位妇产科医生出庭作证以前在一次审判中,我曾找到一位妇产科医生为我的当事人做出绝妙的证词,我可以试着联络看看。最后我得让凯蒂出庭作证,让她看起来确实像是为了这桩已经发生的意外感到悲伤, 这表示她必须承认确实有这回事。 我喃喃抱怨,躺下来在阳光下闭上眼睛。话又说回来,说不定我该先看看侦查报告,然后再决定怎么进行。 远处依稀传来窸窣声,断断续续的歌声在微风中飘扬。我皱着眉头站起来,迈步沿着小溪前进,声音来自小池塘或是池边附近。嗨,我绕着池边大喊。谁在那里? 一个黑影一闪而过,我还看不清楚是谁,黑影就消失在池塘后面的玉米田里。我跑到田边,用手拨开高高的玉米梗,试图看看谁在作怪,但我只吓跑几只田里的老鼠,老鼠吱吱叫地冲过我身边,跑进池塘旁边的香蒲花丛。 我耸耸肩,反正我也不想找个同伴。我迈步朝着屋子的方向前进,但一把野花让我停步。有人在池边最北角留下一把野花,野花被扎成一把花束,安放在一棵柳树下。我跪下来摸摸扎得整整齐齐的雪珠花、拖鞋兰、黑眼菊,然后望向玉米田,心想花束不知道为谁而留。 住在这里的时候,莎拉边说,边递给我一碗豆子。妳得帮忙。 我从餐桌旁抬头一看,压下心里想讲的话:我在这里就已经是帮忙了,多亏我的牺牲,凯蒂才能在这里快手快脚地剥豆子。我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把大拇指按进豆荚,看着豆荚像一颗坚果一样啪地裂开,就像凯蒂手中的豆荚一样。 NehEnglische LeitLus mich gay! (不那个英美人别管我!) 亚隆的话语从厨房窗户飘进来,声音轻缓但坚定。莎拉一边在围裙上擦擦手,一边往外看,她深深吸口气,急忙跑向门口。 然后我听到有人说英文。 我马上转向凯蒂。妳待在这里,我命令她,然后走出去。亚隆和莎拉用手蒙住脸,缩在一起躲避入侵农场的一小群摄影人员和记者。一部新闻摄影车大剌剌地停在费雪家的马车旁,记者们大声喊出数十个问题,内容含括凯蒂的孕事到死婴的性别。 安静祥和的乡村农庄令人变得迟钝,我竟然忘了媒体很快就会从法院记录中,追踪到阿米绪女孩被控一级谋杀罪的新闻。 我忽然记得我有一年夏天想像自己是个摄影师,拿着柯达相机拍摄一位驾着马车、不疑有他的阿米绪人,丽达用手遮住镜头,跟我解释阿米绪人相信圣经禁止雕刻偶像(graven image)、不喜欢被拍照。我想拍就拍,我不服地反驳,出乎我意料地,丽达点点头,但她看起来好悲伤,于是我把相机收了起来。 亚隆已经放弃请记者们离开,他不想引发骚动,而且很明智地推断出他若让自己成为目标,凯蒂就能躲过记者们窥探的目光。我清清喉珑,大步走到吵吵闹闹的人群之前。对不起,你们闯入私有土地。 其中一个记者看了看我的短裤和运动衫,这身装扮和亚隆、莎拉的服装形成强烈对比。妳是谁? 他们的新闻秘书,我冷冰冰地说。我相信你们全都是非法侵入,这是第三级轻罪,可能导致一年的刑期和两千五百块美金的罚款。 一个身穿合身粉红色套装的女人皱着眉头,试图辨识我的身分。妳是律师!妳是那个从费城来的律师!我瞄了一眼她麦克风上的标识,没错,她当然是地方电视台的记者。 我的当事人,以及当事人的父母目前无可奉告,我说。至于这个煽动性的罪名,嗯,我不怀好意地笑笑,指指谷仓、农舍以及宁静的田野,我只能说阿米绪农场不是费城的毒窟,阿米绪女孩也不是冥顽不灵的罪犯。至于其他方面,我想各位必须等到开庭再说。我慎重地看了大家一眼。好,现在提供各位一个免费的法律咨询:我强烈建议大家马上离开。 大伙不情不愿地一哄而散,就像一群贪婪的灰狼。我走到车道尽头观望,直到看着最后一部车子驶离。然后我转身走上碎石子路的斜坡,走着走着,发现亚隆和莎拉并肩站着等我。 亚隆低头看着地面,粗声粗气地说:或许哪天妳想参观一下挤牛奶。 亚隆至多也只会用这番话表达谢意。好,我说。我会的。 莎拉准备的食物足以喂饱整个阿米绪社区,更别说她自个儿的小家庭加上一个住在家里的客人。她端出一盘又一盘菜肴:烧鸡、蒸饺、慢火墩煮的青菜,以及炖到叉子一碰就散开的烧肉。除此之外,还有面包、调味酱,以及加料的炖糖梨,桌角的蓝色水罐里装着新鲜的牛奶。我看着丰盛的菜肴,心想这些人怎么可能每天像这样吃三餐,而不会变成大胖子。 除了我已经碰面的三位费雪先生女士之外,餐桌上还有一位较为年长的男士,老先生懒得自我介绍,但似乎依然知道我是谁。从他的五官来判断,我猜他是亚隆的父亲,而且他很可能住在屋子后面的一栋小屋里。他低下头,其他人的反应出奇一致,纷纷跟着低下头,大家对着食物静静祷告。我感到相当不自在我最近一次做饭前祷告是什么时候?等到大家抬起头来,开始把食物堆在盘中,我才跟着动手。凯蒂拿起水罐倒了一些牛奶在杯中,然后把水罐递向右边,也就是我。 我始终不爱喝牛奶,但我想,在一个畜牧农场坦承这一点,可能并非明智之举。于是我也帮自己倒了一些牛奶,然后把水罐递给亚隆.费雪。 费雪一家用他们的母语说说笑笑,盘子空了就自行多拿点菜,最后亚隆往后一靠,打了一声非常大声的饱嗝,这个不合礼仪的举动令我张大了眼睛,但他太太心满意足地看着他,好像这是他所给予的最高礼赞。 我忽然想到接下来的几个月,我得像这样吃好多次饭,而且始终被视为外人。我愣了一下才晓得亚隆正用宾州德语对我提出请求。 什锦腌菜,我追随他的视线看着桌上的一道菜,用英文慢慢说。你要这个吗? 他稍微抬起下巴。 Ja,他回答。 我双手摊平摆在桌上。费雪先生,以后如果你要问我问题,请说英文。 我们吃晚饭的时候不说英文,凯蒂说。 我直直瞪着亚隆.费雪,始终没有转开视线。你们现在得说了,我说。 到了九点我已经快要抓狂。我不能跑去百视达租录影带,即使可以,这里也没有电视或是录影机可以用。书柜上全是德文书,其中包括一本名为《受难者之镜》(Martyr's Mirror)的某种儿童读本、以及一些我连书名都念不完全的书籍。最后我终于发现一份英文报纸《公告》(DieBotschaft),于是坐下来好好阅读关于马匹拍卖和打谷的报导。 费雪一家鱼贯进入客厅,好像受到沉默的钟声召唤似地。他们坐下,微微低头,亚隆一脸困惑地看看我,我没有回应,他则开始大声念诵一本德文圣经。 我向来不是一个虔诚的教徒,而且完全没有察觉自己被丢进一户生活起居全都绕着宗教打转的人家。我深深吸口气,盯着报纸,任凭字母在眼前晃动,试图让自己不要感觉像个异教徒。 两分钟之后,凯蒂站起来走到我旁边。我要上床休息了,她宣布。 我放下报纸。好,我也是。 我穿着丝质睡衣从浴室出来,看到身穿白色睡袍的凯蒂坐在她的床上梳头发,她的头发放下来几乎长及腰部,随着发梳上下波动。我盘起双腿坐在自己的床上,一只手托着脸颊。我妈妈以前也帮我梳头发。 真的吗?凯蒂抬起头说。 没错,她每天晚上都帮我梳开发结,我讨厌极了,觉得那是一种折磨,我摸摸自己的短发。妳也瞧见我的报复。 凯蒂笑笑。我们没有选择。我们不剪头发。 从来不剪? 从来不剪。 没错,她的头发相当漂亮但是如果她跟我一样,每天都得承受乱发纠结之苦呢?如果妳想剪头发呢? 我为什么会想要剪头发呢?剪了头发,我就跟其他人不一样了。凯蒂放下发梳,实际上这就等于是结束我们的谈话,她爬到床上,翻身熄灭瓦斯灯,房间陷入一片漆黑。 艾莉? 什么事? 妳住的地方像是怎样? 我想了一下。嘈杂。车子比较多,而且几乎整晚窗外都在按喇叭、踩煞车。人也比较多我得大费工夫才看得到牛群或是鸡,更别说甜玉米,除非超市冷冻库里的那种玉米也算数。但我已经不住在费城了,我现在可说是居无定所,但只是暂时而已。 凯蒂沉默了好久,时间久到我以为她睡着了。不,妳不是居无定所,她说。妳现在是跟我们住。 我忽然醒来,以为自己又梦见上次案件中的小女孩们、再度被噩梦吓醒,但我的床单依然整整齐齐,心跳也缓慢而稳定。我瞄了一眼凯蒂的床,床上被踢到一旁的百衲被,显示凯蒂不在床上,我马上站起来,光着脚下楼,先检查厨房,然后看看客厅,最后终于听到有人喀嚓一声轻轻开门,走过门廊。 她一路走到我稍早造访的池塘,我悄悄跟在后面,保持着刚好可以听得到她说话、看得到她身影的距离。池边有棵高大的橡树,她在橡树前面的一张锻铁长椅上坐下,闭上双眼。 她又梦游了吗?或者到这里跟某人相会? 这里是不是凯蒂和赛谬尔幽会之地?小宝宝是不是在这里受孕? 妳在哪里?我听到凯蒂轻声说,心中马上领悟到两件事:她神智清晰,不可能仍在睡梦之中;我听得懂她在说什么。妳为什么躲了起来? 她显然知道我在跟踪她。除了我之外,她还会跟谁说英文? 我从柳树后面走出来,站到她面前。如果妳跟我說妳为什么跑到这里,我就跟妳說我为什么躲了起来。 凯蒂慌张地站起来,满脸通红。她一脸惊恐,我看了不禁后退一步,结果一脚踏进池水,弄湿了睡衣下摆。惊喜吧!我不带感情地说。 艾莉!妳在这里做什么? 我想那也是我的问题。我还想问妳来这里跟谁碰面?赛谬尔吗?你们是不是打算趁我明天找到机会讯问他之前,先串通好说词? 哪有什么说词 天啊,凯蒂,别跟我辩!妳生了一个宝宝,而且被控谋杀,我被指派担任妳的辩护律师,妳却背着我半夜偷偷溜掉。妳知道吗?我比妳想像的有经验多了。除非想躲起来,否则一般人不会偷溜,同样地,除非有事相瞒,否则一般人不会说谎。妳猜猜我们俩,哪一个符合以上两种状况?热泪滚下凯蒂的脸颊,我生气地双臂交叉。妳最好现在就跟我解释。 她摇摇头。不是赛谬尔。我不是来这里跟他碰面。 我为什么要相信妳? 因为我说的是真话! 我轻蔑地哼了一声。没错,妳不是来跟赛谬尔碰面;妳只是决定出来透透气。或者,这是另一个我必须晓得的阿米绪习俗?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赛谬尔,她抬头看着我。我睡不着。 妳刚才在跟某人说话,妳以为他躲了起来。 凯蒂低下头。她。 妳說什么? 她。我要找的是个女孩。 说得好喔,凯蒂,但妳没有那么走运。我没看到什么女孩,也没看到什么男孩,但我猜得出如果再等五分钟,一个高大、金发的家伙就会现身。 我刚才在找我妹妹汉娜,她迟疑了一下。妳睡的是她的床。 我默默想了想今天碰到的每个人。家里没有其他年轻女孩;我也不相信丽达始终没跟我提过凯蒂有个妹妹。汉娜为什么没有下来吃晚饭?或是跟你们一起祷告? 因为她过世了。 我又倒退一步,这次两只脚都踏进池水里。她过世了。 Ja,凯蒂抬头正视我。她七岁的时候在这里溺毙。当时我十一岁,我们一起出来溜冰,我应该监督她,但她跌到冰层下面,她用睡袍的衣袖擦擦眼睛和鼻子。妳妳要我告诉妳每一件事、跟妳說真话,好吧,我来这里跟汉娜说话,有时候我什至看到她。我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起她,因为嗯因为爸妈会以为我脑筋不清楚。但是汉娜真的在这里,艾莉,我敢跟妳发誓。 就像妳发誓从来没生小孩,我喃喃自语。 凯蒂转过头去。我知道妳不会了解。唯一了解的人是 是谁? 谁都不会了解,凯蒂顽强地说。 我张开手臂。好,那么妳叫她啊!嗨,汉娜!我大喊。出来玩吧。我特意多等了一会,然后耸耸肩。真有趣啊,我没看到任何人,亏妳想得出来。 有妳在这里,她不会出现的。 这个借口真是不错,我说。 凯蒂脸色一沉,变得信誓旦旦。我跟妳說,汉娜过世之后,我曾经看过她;起风的时候,我听到她在说话;我也看过她在池塘那边溜冰。她是真的。 妳以为我会听信这一套说词吗?妳相信鬼魂的存在,所以跑来这里? 我相信汉娜的存在,凯蒂纠正我。 我叹了口气。看起来妳相信很多不一定属实的事情。凯蒂,回家休息吧,我转头说道,然后等也不等她,径自离开。 凯蒂一睡着,我就拿着皮包偷偷溜出卧室。我走到门廊上拿出手机,很讽刺地,兰卡斯特郡的手机收讯相当清楚一些思想较为先进的阿米绪农人同意电话公司在他们的土地上架设手机基地台,借此收费,弥补冬季无法耕作的经济损失。我按了几个号码,静候那个熟悉、充满睡意的声音。 哪位? 库柏,是我。 我几乎可以看到他在床上坐起来,被子从他身上滑落。艾莉?天啊,已经过了多久了?两年了吧?妳打电话天啊!现在是清晨三点吗? 两点半。约翰.乔瑟夫.库柏和我已经相识二十年,我们在宾大的时候是一对。不管现在是几点,他都会抱怨但是他已经原谅我了。哈啰,我需要你的帮忙。 喔,妳不是清晨三点打电话来叙旧? 你肯定不会相信,但我现在住在一户阿米绪人家里。 啊,我就知道:妳始终忘不了我,而且决定放弃一切、追求简朴生活。 我笑笑。库柏,十年前、大约在你结婚的时候,我就已经把你抛在脑后了。因为一个当事人的保释条件,所以我才待在这里。我的当事人被控谋杀她的新生儿,我希望你能过来评估一下她的精神状态。 他缓缓吸口气。我不是司法精神科医生,艾莉,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精神科医生。 我知道,但是我信任你,而且我直觉认为我必须私下进行此事,然后决定怎样帮她打赢官司。 妳信任我? 我想起往事,深深吸口气。嗯,多多少少吧,特别是眼前的状况跟我扯不上关系。 库柏犹豫了一下。妳星期一可以带她过来吗? 喔,不行。她不能离开农场。 我得到府出诊? 你得到农场出诊,如果这让你开心一点的话。 我可以想像他闭上双眼,重重躺回枕头上。拜托答应吧,我暗暗催促。我最快也得星期三才排得出时间,库柏说。 这样就够好喽。 妳想他们会让我挤牛奶吗? 我来安排一下。 即使相隔甚远,我依然感觉得到他在微笑。艾莉,他说,我们就这么说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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