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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

完全真相 茱迪.皮考特 5937 2023-02-05
艾莉 我的噩梦中全是小孩。说得真确一点,梦里有六个小女孩两个黑发,四个金发,女孩们身穿圣安柏斯小学的制服,方格连身裙之下隐约露出膝盖。女孩们的双手交握,搁在大腿上。你晓得吗?当陪审团主席宣布我的当事人无罪时,我看着她们全都在一瞬间变成大人;我的当事人正是猥亵她们的小学校长。 那是我在费城担任辩护律师期间、最重要的凯旋一战:无罪开释的判决令我声名大噪,我的电话也响个不停,其他知名的地方人物纷纷致电,希望藉由钻法律漏洞,隐瞒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判决宣布之后隔天晚上,史蒂芬请我到维克小馆吃饭,那顿晚餐昂贵到我们可以把餐费拿来买部旧车。他跟餐厅领班介绍我是珍妮.柯朗小姐,他还告诉我,他们事务所的两位资深合伙人希望找我谈一谈,而史蒂芬的事务所是费城最有声望的法律事务所。

史蒂芬,我讶异地说。我五年前到你们那里面试时,你跟我说,你不能和在同一家事务所上班的女人谈感情。 他耸耸肩。艾莉,那是五年前,他说。现在不一样了。 他说得没错。五年前,我正在营造我的事业;五年前,我相信无罪开释的受益人是我的客户,而不是我自己;五年前,我只能梦想着有一天,我会碰到诸如史蒂芬的事务所有意雇用我之类的大好机会。 我对他笑笑。好吧,我们约几点呢? 稍后我说声抱歉,走向洗手间。洗手间里有位服务生托着一盘免费的化妆品、发胶和香水,耐心地在旁等候。我走进其中一间,低声啜泣我为了那六个小女孩而哭,我为了那些我成功压下的证据而哭,我为了那个当年刚从法学院毕业时、一心想要成为律师的自己而哭当年我想成为的那个律师心中充满原则,绝对不会接下这种案件,更别提这么拼命地打赢官司。

我走出来、打开水龙头洗手,我卷起丝质西装外套的衣袖、抹上肥皂,让指间和指甲充满肥皂泡沫,有人轻点我的肩膀,我转头一看,洗手间的服务生递过来一条亚麻毛巾,她的双眼有如栗子一样深黑。甜心,她说。有些污点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我的噩梦里还有一个小孩,但我始终看不见他的脸。那是我始终未曾拥有的孩儿,而且就目前的状况看来,那也是我永远不会拥有的孩儿。大家经常嘲笑所谓的母性时钟(注:biological clock,意思是时候到了,女人就会想生小孩。),但像我这样的女人,心中确实有着这样的时钟只不过我始终不把滴滴答答的催促视为警讯,而将之看成爆炸的前兆。犹豫、犹豫、再犹豫,然后轰的一声!你就丧失了所有机会。

我有没有提到史蒂芬和我已经同居了八年? 圣安柏斯小学校长无罪获释的隔天,这位校长送给我两打红玫瑰。我把玫瑰花丢进垃圾桶的时候,史蒂芬刚好走进厨房。 妳为什么把花丢掉? 我慢慢转身面向他。一旦越了界,你就跨不回来了。你难道不会感到困扰吗? 天啊!妳的口气又像孔老夫子一样了。艾莉,有话直说吧。 我确实有话直说,我只想知道这一点会不会让你心烦。我说的是这里,我指指自己依然伤痛的心。你难道不曾看看坐在法庭另一端的那些人、那些被一个你明知有罪的人毁了一生的受害者? 史蒂芬端起他的咖啡杯。总得有人为他们辩护。我们的法律制度就是这么运作。如果妳的心这么容易受伤,干脆去帮检察官工作算了。他从垃圾桶里捡起一朵玫瑰花,啪地一声折断根茎,把花插在我的耳后。不要再想这件事了,我们这就去海边徒手冲浪吧?他靠过来补了一句,裸体冲浪,妳意下如何?

性爱不是万能药用贴布,史蒂芬。 他退后一步。如果我不记得性爱是怎么一回事,我只能说声对不起。我们已经很久没有 我现在不想讨论这件事。 艾莉,没什么好讨论的。我已经有一个二十岁的女儿了。 但是我没有。这几个字在空中浮悬,好像即将被爆破的肥皂泡泡一样醒目而脆弱。史蒂芬,我了解你为什么不愿意重新接回输精管,但是还有其他方法 不,没有其他方法。我不要看着妳晚上翻阅某些精子捐赠人的目录,我也不想让社工人员从我的纳税纪录一路盘查到我放内裤的衣柜,借此判定我是否有资格抚养某个被弃置在山顶、饱受污染的中国孩童 史蒂芬,不要再说了!你失控了! 他马上默不作声,令我大为讶异。他坐下来,闭紧双唇,相当不悦。妳不必说这种话,他终于开口。我的意思是,艾莉,听了真的很伤人。

什么话? 妳刚才说的话。天啊妳說我是个该死的失心疯! 我迎上他的视线。我说你失控了。 史蒂芬眨了眨眼,然后放声大笑。失控,喔,天啊!我没听見妳说什么。 我心想,你上一回好好听我说是多久以前了?但尚未说出口,我就把话压下来了。 费斯特、况恩暨督培斯法律事务所在费城市中心,事务所占据一栋摩登钢构玻璃帷幕大楼的三层楼。为了这次与资深合伙人的面谈,我花了好几个小时妆扮,舍弃了四套套装之后,我终于选了一套自认为让我看起来最有自信的套装。我多喷了几下止汗剂,喝了一杯不含咖啡因的咖啡,因为我怕真正的咖啡会让自己的双手颤抖。我在脑海中盘算出开车过去的路径,虽然距离事务所只有十五哩的车程,但我依然给自己几乎一个小时的行车时间。

十一点整,我坐上我的本田汽车。资深合伙人,我对着后视镜说。年薪三十万美金,否则一切免谈。我戴上太阳眼镜,驶向公路。 史蒂芬留了一卷录音带在我车里,录音带收录了他所谓的带劲歌曲,开车出庭途中,他总是听这些歌曲。我微微一笑,把录音带推进带匣,让车里充满鼓声和劲扬的旋律。我调大音量,音乐声大到在我急急变换车道、被我甩在后面的卡车气愤地大按喇叭时,我也丝毫未闻。 糟糕,我喃喃说道,活动一下握着方向盘的手指,但我手中的方向盘几乎立刻往上弹跳。我握得更紧一点,结果似乎只是让车子像野马一样颤动。恐惧感从喉头流窜到胃部,当你发现出了大错、再怎样都无法挽救的时候,很快就会兴起这种恐惧感。我从后视镜看到卡车愈开愈近,我的车子却猛烈颤动了一下,然后在时速将近一百公里的公路上抛锚。

我闭上眼睛,等着那个始终没有撞上来的重击。 三十分钟后,我站在鲍勃旁边,依然不停发抖。鲍勃修车厂的鲍勃跟我解释我的车子出了什么问题。总归一句话,它熔化了,他一边在工作服上擦擦手,一边说道。油底壳裂开,引擎失灵,内部零件黏成一团。 黏成一团,我慢慢重复一次。好,这下你怎么把零件分开? 分不开喽。妳得买个新引擎,大概得花五、六千美金。 五、六千鲍勃已经开始迈步走开。喂!车子修好之前,我该怎么办? 鲍勃瞄了一眼我的套装、我的公事包、我的高跟鞋。买一双慢跑鞋。 手机铃声大作。妳不用接听吗?鲍勃问道,这下我才发现铃声来自我公事包的里层。一想到我在事务所的面谈,我不禁低声叹息。我已经迟到十五分钟。

妳到底在哪里?我一接起手机,史蒂芬就大吼大叫。 我的车子坏了,抛锚在公路上,停在一部朝着我冲过来的卡车前面,动也不动。 天啊,艾莉,妳不会搭计程车吗?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没说:我的天啊,妳没事吧?或是要不要我过来帮妳?我看着鲍勃对着曾经是我车子引擎的一堆烂铁摇头,心中升起一股异常的平静。我今天没办法过去了,我说。 史蒂芬重重叹了一口气。好吧,我想我可以说服约翰和史坦立重新安排时间。我待会马上再打给妳。 我手中的电话恢复了沉寂,我按掉按钮,走回车子旁边。换了引擎之后,鲍勃说,妳等于有了一部新车,不错吧? 我喜欢原本的旧车。 他耸耸肩。那么妳就假装这是妳的旧车,只不过换上一颗新的心脏。

我眼前忽然浮现那部在我后面紧急转弯、大按喇叭的卡车;其他车辆在我周围散开,我的车子宛如车流当中的一块大石头,我闻得到自己踮着脚尖、摇摇晃晃走过公路时,深陷在高跟鞋之下的火热柏油味。我不相信宿命,但这事显然是个征兆,令人无法忽视;这就好像有人真的让我止步,以免我走错方向。车子抛锚之后,我打电话给州警和几家修车厂,但始终没想过打电话给史蒂芬。不知怎地,我很清楚如果我想要获救,就得靠自己。 手机铃声再度响起。跟妳說个好消息,我还来不及说哈啰,史蒂芬就开口了,大老板们同意今天晚上六点跟妳面谈。 就在那一刻,我知道我将离开。 史蒂芬帮我把东西搬到车子后座。我完全理解,他说,其实不然。妳想在接下另一个大案子之前休息一下。

其实,我想在决定要不要再接任何案子之前,休息一段时间,但这绝非史蒂芬所能了解的。你读了法学院、主编《法学评论》、辛勤工作,掳获一生中最重要的大案子,结果竟然质疑起自己是不是选错行了?但从另一个层面而言,史蒂芬说不定无法接受我永远不会回来;我知道,因为我也有同样的感觉。我们在一起八年了,始终没有谈到婚姻,但我们也没有分开。 到了打电话给我,好吗?史蒂芬问道,但我还没回答,他就凑过来吻我。我们的嘴唇像拉链一样啪地分离,然后我坐进车内,开车离去。 我想跟我有着相同际遇的女人我所谓的际遇,指的是感情不顺、内心迷惘、而且最近进帐颇丰说不定会选择另一个目的地。开曼群岛、巴黎,甚至攀越落矶山脉寻求自我。但对我而言,如果我想疗伤,我绝对会前往宾州的天堂镇。我小时候每年夏天都去那里,我的舅公在那里有个农场,后来农场土地逐渐分售,直到舅公过世为止。舅公过世时,他的儿子法兰克已经搬进那个大房子,而且把玉米田改植为一片草地,开了一家木工艺品店。法兰克跟我爸爸差不多年纪,早在我出生之前,他就娶了丽达。 那些在天堂镇的夏天啊,我真不知道打哪里说起好。但这些年来,我始终记得法兰克和丽达家中宁静安详,也记得大小事情总是静悄悄、有效率地处理妥当。我起先以为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小孩,后来我才了解,那是因为丽达,以及她自小接受的阿米绪教育。 你若在天堂镇度过暑假,不可能不接触到旧派阿米绪教徒。这些自称是简朴之人的阿米绪人已是兰卡斯特郡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们驾着马车,踢踢跶跶穿梭于来往频繁的车流之中;他们身穿旧式服装,排队站在杂货店之前:他们站在我们购买新鲜蔬菜的小摊子后面,露出腼腆的微笑。事实上,我就是在买蔬菜的时候得知丽达的过去。当时我们正等着购买一把甜玉米,丽达居然跟卖玉米的女士讲起宾州德语!十一岁的我,听到跟我一样是个道地美国人的丽达讲起德国方言,心中已经大感讶异,但是丽达忽然递给我一张十元钞票。艾莉,把钱交给那位女士,她说,虽然她也站在那里,大可自己付钱。 开车回家途中,丽达跟我解释说,她原本也是简朴之人,直到嫁给非阿米绪人的法兰克,才有所改变。根据她所信奉的宗教,她不得不遵从禁令,换言之,她和依然是阿米绪人的某些社会接触时会受到限制。她可以跟阿米绪的亲朋好友说话,但是不能跟他们同桌吃饭;她可以跟他们一起搭乘公车,但是不能开她的车送他们回家:她可以跟他们买东西,但必须透过第三者也就是我完成交易。 她的父母、她的姊妹、她的兄弟全都住在离她不到十哩之处。 妳可以过去探望他们吗?我问道。 可以,但我很少过去,丽达告诉我。艾莉,有一天妳会了解,我之所以跟他们保持距离,不是因为自己感到不自在,而是因为这会造成他们不安。 火车驶进史特拉斯堡车站时,丽达已在月台上等候。我拎着两个皮箱下车,她马上伸出双臂。艾莉、艾莉,她低声哼唱。她身上带着稳洁的清香,她宽厚的双肩刚好让我倚靠。在丽达的怀中,三十九岁的我,又成了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 她带我走向小停车场。妳得告诉我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只是想过来看看妳。 丽达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妳只有在快要崩溃的时候,才会过来找我。妳和史蒂芬怎么了?我默不作声,她眯起了眼睛。说不定毫无进展,而这正是问题所在? 我叹了一口气。问题不在史蒂芬,我刚打完一件非常累人的官司嗯,我需要休息一阵子。 但是妳打赢了,我在电视上看到了。 没错,唉,但是打赢了并不代表一切。 她没有做出回应,令我有点讶异。丽达一开上高速公路,我就坠入梦乡,当她开入她家的车道时,我才忽然惊醒。对不起,我不好意思地说。我没想到自己会睡成这样。 丽达笑着拍拍我的手。妳尽量休息,在这里想待多久都可以。 喔,我不会待太久。我从后座拿下皮箱,跟在丽达后面快步跑上门廊台阶。 我们很高兴妳来访,妳想待两天或是二十四天都没问题。她稍微抬头。电话响了,她边开门边说,然后赶快跑过去接电话。哈啰? 我放下皮箱,伸伸懒腰舒展筋骨。丽达的厨房跟往常一样非常干净,如同我记忆中的模样:墙上挂着刺绣样本,桌上摆着小猪形状的饼干罐子,地上铺着黑白相间的塑胶地毡。我闭上眼睛,轻轻松松就能假装自己从未离开,也能想像自己什么都不必担心,只需决定是要窝在家里的躺椅上,或是门廊上叽嘎作响的秋千就行了。丽达站在厨房另一端,不管是谁打电话来,她显然很讶异听到对方的声音。莎拉、莎拉、嘘她安抚对方。 Was ist lets? (怎么回事?)我只约略猜出一些我听不懂的只字片语:an Kinder hat an Kind gfunaes Kind va dodt。 (有个小婴孩小婴孩不太对劲小婴孩死了。)我重重坐到流理台旁边的高脚凳上,等着丽达讲完电话。 挂上电话后她的手在话筒上停留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她转身面向我一脸苍白惊愕。艾莉,真是对不起,但我得出去一下。 妳要不要我 妳留在家里,丽达坚持。妳是来这里休息的。 我看着她开车离去。不管发生了什么问题丽达将出面解决她向来如此。我笑了笑把脚搁在第二个高脚凳上。抵达天堂镇才十五分钟,而我已经感觉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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