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伊
在我醒过来的前五秒钟,这天清新得犹如一张崭新的一块钱钞票,毫无瑕疵,而且充满了希望。
接着我想起来了。
一桩官司。
三个胚胎,
今天,我要作证。
在往后的日子里,凡妮莎和我必须跳得两倍高,跑得双倍快,才能和异性恋配偶一样,走过同一片土地。爱情从来没容易过,但是对同性恋伴侣来说,这段路似乎更是充满障碍。
她从我背后伸手环住我。别再想了。她说。
妳怎么知道我在想?
凡妮莎把脸埋在我的肩胛骨上笑。因为妳睁着眼睛。
我翻过身面对她。妳是怎么办到的?怎么有人可以年纪轻轻地就出柜?我是说,我几乎承受不住他们在法庭里说的话,而且我都已经四十一岁了!如果我十四岁,我恐怕不止是待在衣柜里,我还会把自己黏在墙壁里面。
凡妮莎翻身躺正,瞪着天花板看。我宁死也不愿意在高中时出柜。尽管我很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不想在青春期出柜的原因起码有一百万种,因为少女都想和大家打成一片,不愿意凸显自己:因为妳不知道家长会有什么反应:因为妳担心自己最好的朋友会以为妳想追求她。说真的,我走过这个阶段。她看了我一眼。在我现在的学校里,有五个青少年公开表明自己是男同性恋或女同性恋,另外还有十五个孩子不想了解自己是同性恋的事实。我可以不断地告诉他们,让他们知道这种感觉完全正常,但是他们回家打开电视,看到的不是新闻报导军方拒绝让同性恋入伍,就是另一次针对同性恋婚姻的公民投票惨败。孩子又不笨。
在妳开始相信自己是同性恋之前,有多少人说過妳有问题?我大声说出心里的想法。
妳說说看啊,凡妮莎说:妳很晚才发现自己是同性恋,小柔,但是妳和我们其他人一样勇敢。我猜,男女同性恋很像蟑螂,怎么样都无法消灭。
我忍不住大笑。这显然是克莱夫牧师挥之不去的梦魇。蟑螂在侏罗纪就已经横行在地球上了。
但反过来说,克莱夫牧师可能相信演化论。凡妮莎说。
提到克莱夫牧师,我就想到昨天早上,我穿过了夹道鞭笞的阵仗才走进法庭。昨晚,韦德.普雷斯顿接受了广播节目<汉尼堤时间>(注:Sean Hannity,为当红保守主持人。)的访问。可想而知,今天的媒体起码会有双倍的阵仗。投注在我身上的目光也会倍增。
其实我习惯了,毕竟,我是个表演人。但是面对一群期待后续的观众,和一群等着看妳失败的观众,这两种感觉有很大的差别。
突然间,任何有关克莱夫牧师的笑话都不好笑了。
我转个身侧躺,瞪着洒落在木地板上的细碎光影,心里真想知道,如果这时打电话告诉安琪拉我感冒,她会有什么反应。或是荨麻疹发作。要不然就是得了黑死病。
凡妮莎用身子缠住了我,我们的脚踝勾在一起。别再想了。她又说了一次。妳没问题的。
法庭审判有一项隐性支出,那就是你耗费的时间,有些事,你宁可保留隐私,但现在,这些事正在严重干扰你的生活。你或许会有点羞愧,也许你觉得这与旁人无关。你得请假,得确认自己对官司以外的一切都还能掌控,但是你仍然必须把审判放在第一优先。
就这方面来看,诉讼和试管婴儿没什么两样。
也就是因为这样,再加上凡妮莎和我请假的时间一样多,所以我们决定在走进法院待一整天之前,要先到学校停留一个小时。凡妮莎可以去整理办公桌,扑灭昨天刚冒出来的新火苗,而我则想和露西碰个面。
或者我该说,我们本来是这么打算的。我们从学校停车场走出来,一转弯就看到抗议人士举着看板大声数落:
敬畏上帝,不要畏惧同性恋
审判即将来临
酷儿滚出去
同性恋的三项权利:性病、爱滋、下地狱
两名警察站在一旁,戒慎恐惧地监看示威活动。克莱夫.林肯站在这场大灾难的正中央,身上穿着另一套双排扣白西装。我们来这里是为了保护你们的孩子,他吆喝:这些孩子是我们伟大国家的未来,如今,他们却暴露在极度的危险当中,即将成为同性恋猎捕的对象。这些同性恋就在这所学校工作!
凡妮莎。我倒抽了一口气。如果他把妳也拖下水怎么办?
在媒体大幅度的报导下,我觉得可能性不大,凡妮莎说:况且,我在乎的人全都已经知道,至于那些我不在乎的人呢,呃,他们只好自己想办法喽。学校不能为了我是同性恋就开除我。她把身子挺得更直了些。安琪拉会抢着接我这个案子。
一辆校车靠过来停下,困惑的学生走下车,教会成员对着他们大呼小叫,将标语举到孩子们的面前。有个瘦小的男孩拉紧连帽T恤的帽子遮住脸,他一看到标语,立刻满脸通红。
凡妮莎向我靠过来。记得我们早上讲的事吗?他就是另外那十五个孩子的其中之一。
男孩低下头,似乎想让自己隐形。
我要出面干涉,凡妮莎说:妳自己一个人没关系吧?她没等我回答,便快步走入群众当中,卯起了足球后卫般的劲道排开旁人,来到男孩身边,小心地引导他穿越这片充满恨意的力场。你为什么不好好去过日子?凡妮莎对着克莱夫牧师大吼。
妳为什么不去找个男人?他回应。
突然间,凡妮莎的脸胀得和男孩一样红。我看着她消失在学校门内,企图重新调整学生的注意力。
同性恋正在教育我们的孩子,这些人想让孩子们转性,去过同性恋的生活方式,克莱夫牧师说:让生活在罪恶当中的人来指导这些敏感的年轻人,这是一件多么讽刺的事啊!
我拉拉一名警察的袖子。这里是学校。他们本来就不应该来这抗议。你们不能驱赶这些人吗?
不能,除非他们真的有暴力举动。这是民主的相对面,要怪,就去怪那些自由主义分子吧,女士。这种人可以公开吹嘘叫嚣,恐怖分子可以搬进住宅区当妳的邻居。愿上帝保佑美国。他语带讥讽地看着我,嘴里一边咂着口香糖。
我对同性恋没什么意见,克莱夫牧师说:但是我不喜欢他们的作法。这些人已经享有平等权利了,他们要的是特权。从你们自己的自由一点一滴地夺走这些权利。在他们占了上风的地方,说出自己的心声一也就是我目前正在做的事会让我因为发表仇恨演说而被打入牢房。在加拿大、英国和瑞典,许多牧师、神职人员、枢机主教和主教因为宣扬反对同性恋的看法,纷纷遭到起诉甚或判刑。在宾夕法尼亚州,像各位一样举着牌子的教会团体被冠上种族威吓的罪名,还遭到逮捕。
另一辆校车里的学生从人群前经过,其中有个孩子对着克莱夫牧师啐口水,说:讨厌的家伙。
克莱夫牧师镇定地抹掉脸上的口水。他们已经被洗脑了,他说:我们现在的教育体制还会告诉幼稚园的小朋友,有两个妈咪是很正常的事。如果你的孩子有不同的意见,他会在全班同学面前遭受羞辱。但是这些事不只发生在学校而已。你们可能会和克里斯.坎普林有同样的下场,这名加拿大教师写了一封信投稿,表示他认为同性恋的性爱会危害健康,而且有许多宗教都认为同性恋伤风败俗,结果却遭到学校停职处分。他不过是在陈述事实罢了,朋友们,但他却被留职停薪了一个月。大西洋贝尔通讯公司的安妮.考非.蒙特,她要求同性恋同事将她的名字从派对舞会通知函的电子邮件收件人名单上移除,就被公司革职。或者你们可能会像理查.彼得森,这位惠普公司的职员把圣经中有关同性恋的经文贴在办公室的隔间里,最后的下场是失业。
我发现,他是一群哀伤人士的啦啦队长。他不是让人群靠向他的理想,而是用妄想逼着这些人聚集。
人群的最外围出现了一阵骚动,仿佛有只小狗钻进了毯子底下。某个胸前挂着一个金色大十字架的女人用手肘推挤着我,
同性恋议程削减了我们基督徒拥抱自己信仰的权利,克莱夫牧师继续说:现在,在我们的宗教自由和公民自由受到伤害之前,我们必须反击,以免遭到这些人的蹂躏
突然间,他被一团黑色的影子打倒,三个穿着西装的家伙立刻将他扶了起来,同一时间,两名警察也抓住了攻击者。我想,在他看清楚出手的是什么人时,他应该和我一样惊讶。露西!他高喊:妳到底在做什么?
一开始,我没弄懂他为什么知道露西的名字,接着我才想起来,她也是永耀会的教友。
显然是在胁迫之下。
我推开群众,挤到克莱夫和两名警员之间,他们夸张地压制露西,两个人各拉着她一只手臂往背后扭去,而这孩子的体重才不过一百磅左右。由我来接手处理。我的声音充满权威,两名警员真的放开了露西的手。
妳和我还没完。克莱夫说。我带着露西走进校门,回头瞪了他一眼。
上法庭和我算帐。我告诉他。
我们走进校内,我敢说,她进出校门这么多次,这次能听到大门在她背后关上,应该是她最高兴的一次。她脸色虽红,但却忽青忽紫。深呼吸,我告诉她:一下子就过去了。
凡妮莎从行政办公区走了过来,看着我们两个人。发生什么事了?
露西和我需要一个地方安静一下。说话时,我尽可能保持平稳的音调,但其实,我只想打电话给支持同性恋的美国公民自由联盟、安琪拉,甚或是肛门直肠科医师都好,我想找个曾经修理过克莱夫.林肯这种混蛋东西的专家过来。
凡妮莎毫不犹豫。到我的办公室去,妳们想留多久都可以。
我带着露西大步走向行政办公区她在这里待过太多时间,全为了聆听助理校长的训诫,然后走进凡妮莎舒适的个人办公室,随手关上门。妳还好吗?
她举起手,用袖子抹抹嘴巴。我只是想叫他住嘴。露西含糊地说。
现在,她一定已经知道我是暴风的中心。报纸刊登了有关这场诉讼案的文章。我昨天晚上刷牙的时候,在本地电台的深夜节目里看到了自己的脸。而这会儿呢,自以为正义使者的抗议人士踏进了学校。考虑到我们两人的音乐治疗课程,我原本不打算让她知道我的私生活,但当下如果还这么做,无异是拿沙包填海。
露西一定是听说了这件事,所以为了她教友对我的诋毁而感到难过。
难过到让她扑倒了克莱夫.林肯。
我拉出一张椅子让她坐下。妳相信他吗?她问。
老实说,不相信。我承认。他像是马戏团的串场演出。
不是。露西摇摇头。我是說妳相不相信他?
起初,我只感觉到震惊。我很难想像会有任何人听到克莱夫牧师的话之后,还不嗤之以鼻,把他的话当作谎言看待。但是话说回来,露西只是个青少年。露西上的是福音教会,她听着他的辞令长大。
不,我不相信他。我柔和地说。妳呢?
露西拉扯紧身裤上的黑色线头。去年有个孩子来这个学校上课,他叫杰若米。他和我分在同一个导师指导班上。尽管他从来没说,但大家都知道他是同性恋。他根本不必说。我是说,其他人都太常喊他死玻璃了。她抬头看着我。圣诞节前夕,他在他家的地下室上吊自杀。他的混蛋爸妈把罪推到他在公民考试拿了D。露西的眼光闪烁,像钻石一样坚硬。我好嫉妒他。因为他可以永远脱离这个地方。他走了,但我不管试了多少次,还是走不掉。
我嘴巴里有种金属的味道,好一会儿之后,我才明白这是恐惧。露西,妳是不是想伤害自己?她没回答,于是我瞪着她的小手臂看,想找出上面是否又出现了伤痕,但尽管这阵子天气不冷,她仍然穿着长袖的保暖衬衫。
我想知道的是,妈的,主耶稣在哪里,露西说:当这么深的仇恨像水泥般地困住妳然后逐渐干去的时候,祂究竟在哪里?哈,去你的上帝。去你的,谁叫祢在处境艰难的时候撒手不管。
露西,和我谈谈。妳是不是有什么打算?这是最基本的自杀防治辅导,让对方说出他的意图,然后想办法化解。我必须知道她是不是在皮包里藏了药,衣橱里有没有绳子,或是床垫下是不是有一把手枪。
当妳不能成为别人理想中的人时,他们是否会不再爱妳?
她的问题让我立刻住嘴。我发现自己想起了麦克斯。我猜应该是吧。露西是不是受了情伤?我应该为她上一次的情绪崩溃负责。据我对这个女孩的认识,她会等着别人离开她,一旦事情真的发生,她会反过来责怪自己。是不是和哪个男孩子有什么问题?
她转头看着我,脸上的表情犹如伤口般明显。唱歌,露西恳求我:把这些全都赶走。
我没把吉他带在身边。我把音乐治疗要用的工具全都留在车里,因为我的注意力全放在聚集的群众身上。我唯一的乐器,是我的嗓音。
于是,我慢慢地清唱起<哈利路亚>,李欧纳.柯恩录制这首曲子的时候,露西还没出生。
我闭着眼睛,用心勾勒出一字一句,唱出祈祷者那种不知上帝是否存在的心声。我抱着期盼,为露西期盼。为了我,为了凡妮莎。也为所有被排除在世界之外、却不见得想融入的人而唱。我们只是不想一再地遭受责难。
歌声结束后,我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但是,露西没有。她面无表情,一如硬石。
再唱一次。她命令我。
我唱了第二次、第三次。
在我第六次唱出副歌的时候,雾西开始啜泣。她把头埋入双手之中。不是男孩。她说了出来。
我小时候曾经收到一个很奇怪的圣诞礼物,寄件人是一个远房阿姨,她在一个压克力益智玩具里放了张二十块钱的钞票。我得拉开旋转钮,转动各种机制的杠杆,才能找出松开钩子的数字序号,拿出里面的奖金。我本来很想拿榔头打碎玩具,但是母亲说服我,她说我慢慢会弄懂怎么玩。果然,在环环相扣的机制启动之后,我觉得自己不可能出错。轻轻松松地,一扇又一扇的门全打了开来,仿佛从头到尾没上过锁。
眼前,同样的情况再度发生,帘幕升起,一个句子启动了背后不同的意义:企图自杀。克莱夫牧师的言论。露西愤怒的攻击。杰若米。他们是否会不再爱妳?
不是男孩,露西刚刚说了。
那么,也许是为了某个女孩。
如果说音乐治疗有什么基本规则,那就是你在治疗对象需要的地点进入他的生命,然后将他带到另一个地方。你是个治疗师,只是个触媒,一个不变的常数。你不能把自己带入方程式中去造成改变。而且你很清楚,不能谈到自己。你完全是为了治疗对象而存在。
正因为如此,当露西问起我是否已婚时,我才没有回答。
也因为如此,她才会对我一无所知,而我则对她了如指掌。
这不是友谊,之前我已经对露西说过,这是一段专业治疗的关系。
然而,那是过去的事了。当时我的未来还没被公诸于世,还没被大众消费。当时我还没坐上法庭,任由陌生人用瞪视的目光穿透我的肩胛骨。当时,我还没听到一个我讨厌的牧师责骂我是个被神遗弃的人:还没有人把写着亲爱的,我为妳祈祷的名片从洗手间的门缝下塞给我。
如果我因为恰巧爱上一个女人而遭受到攻击,那么,至少让这件事为其他人带来好处。让我把它传递出去。
露西,我静静地说:妳知道我是同性恋,对不对?
她突然抬起头。为什么妳为什么要说这些?
我不知道妳在想什么或有什么感觉,但是妳必须知道,这是绝对正常的事。
她静静地看着我。
妳知道那种感觉吗,妳回到幼稚园教室里,在迷你桌椅边坐下,觉得自己好像是梦游仙境的爱丽丝?妳没办法想像自己曾经那么小,小到可以坐在这么一点点的空间里?出柜就像这样。妳往回看,无法想像自己能再次挤回去。就算克莱夫牧师和他的全体信众怎么用力推,妳都回不去。
露西的眼眸好大,我几乎看不到她虹膜外的白眼仁。她朝我靠过来,差点喘不过气。这时候,有人敲门。
凡妮莎探头进来。八点四十五分了。她告诉我。我从椅子上跳起来,如果要准时到达法院,我们恐怕得飞过去。
露西,我得走了。我说。她没有直视我,而是看着凡妮莎。她想起克莱夫牧师稍早对她说的话,然后天衣无缝地拼出我的生活,就像我对她做的事一样。
露西抓起背包,一句话也没说,转头跑出了凡妮莎的办公室。
从前我不知道演技和当证人有什么关联。我像是要登台演出似的,为这一刻排演了不知多少次,从默记台词到练习语调的抑扬顿挫,连身上的衣服都是安琪拉亲自为我挑选的(深蓝色合身洋装外搭白色开襟衫,保守的程度让凡妮莎一看到我就忍不住爆笑,还喊我巴克斯特修女)。
没错,我准备了很久。是的,基本上,我已经准备妥当了。还有,是的,我对表演本来就很熟悉。
但是话说回来,我演戏唱歌都是有原因的。我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但是我会迷失在音符当中,随着旋律漂流,这时,我会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当我为观众弹唱时,我完全相信优势与我同在,而不是在聆听者那一方。不过,我上一次登台演出是在十岁那年,我在《绿野仙踪》里扮演一根玉米秆,出场不到三十秒,我就直接吐在校长的鞋子上。
我的名字是柔伊.巴克斯特。我说。住在威明顿,葛文街六十八号。
安琪拉开朗地露出微笑,似乎我解决的是微积分难题,而不是简单地叙述姓名和地址。妳几岁,柔伊?
四十一。
妳能不能把自己的职业告诉法庭?
我是音乐治疗师,我说:在临床环境下,藉由音乐来协助病患舒缓疼痛、改变情绪,或是与外界互动。我有时候在老年护理之家为失智症患者进行音乐治疗,有时候在烧伤病房帮换敷料的孩子弹奏,有时会为学校的自闭症学童工作,音乐治疗可以透过十多种不同的手法进行。
我立刻想到了露西。
妳当音乐治疗师有多久时间了?
十年了。
妳的收入情形如何,柔伊?
我微微地笑了一下。一年大约有二万八千美金。会当音乐治疗师,绝对不是因为妳梦想过上流社会的生活。会选择这个工作,是因为妳想帮助他人。
这些钱是妳唯一的收入吗?
我还是个职业歌手,在餐厅、酒吧和咖啡馆驻唱。我自己创作词曲。虽然光靠这笔钱没办法维生,但还算是一笔不错的外快。
妳结过婚吗?安琪拉问。
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问,有的。我和原告麦克斯.巴克斯特曾经有一段九年的婚姻,目前的配偶是凡妮莎.萧。
听到回答,观众席传来一阵窃窃私语,我觉得自己好像坐在蜂群当中。
妳和巴克斯特先生有没有小孩?
我们有不孕症问题,两个都有。我们流产过两次,一次死产。
即使到了现在,我依然能看见孩子,他通体泛蓝,和大理石一样木然,指甲、眉毛和眼睫毛都还没有成形,像一件未完成的作品。
请妳向法庭叙述一下你们的不孕问题,以及你们夫妻后续采取了哪些步骤来怀孕?
我罹患多囊性卵巢症候群,我开始说:我的月经一向不规律,而且不是每个月排卵。另外,我还有子宫黏膜下肌瘤的问题。麦克斯的男性不孕出自遗传。从我三十一岁开始,我们一直努力怀孕,试了四年都没有结果。所以到了我三十五岁的时候,我们开始进行试管婴儿的疗程。
这是个什么样的疗程?
我必须遵循医疗计画服用或施打不同的荷尔蒙及药剂,让医疗人员从我体内取出十五个卵子,然后注射麦克斯的精子。其中有三个无法发育,八个卵子成功受精。接着,取出这八个胚胎其中两个植入,另外三个先冷冻保存。
妳有没有成功怀孕?
三十五岁那年没有。但是当我三十六岁的时候,我们将这三个冷冻胚胎解冻,植入其中两个,将第三个丢弃。
丢弃?这是什么意思?安琪拉问。
根据医生给我的解释,这是指胚胎受损,无法着床发育,所以诊所只能选择不予以保存。
我懂了。那么妳第二次有没有成功怀孕?
有的,我说:但是在几周之后流产。
接下来呢?
到了我三十七岁的时候,我们重新进行另一个周期的疗程。这次取出了十二个卵子,其中六个成功受精,我植入两个,另外两个胚胎则先冷冻。
结果妳怀孕了吗?
怀孕了,但是我在第十八周流产。
妳有没有继续进行试管婴儿疗程?
我点点头,接下来的疗程中,我们用了两个冷冻胚胎。其中一个成功植入,另一个在解冻时受损。但是我没有怀孕。
当时妳几岁?
三十九。我知道自己的时间快不够了,所以急着做最后一次的取卵周期,在我四十岁的时候,我取出了十个卵子,七个成功受精,植入其中三个,冷冻三个,丢弃了一个。我抬起头。这次我怀孕了。
结果呢?
那时候,我是全世界最快乐的母亲。我轻柔地说。
妳知不知道宝宝的性别?
当时不知道,我想留作惊喜。
妳有没有感觉过宝宝在妳肚子里踢动?
即使到了现在,她的话还是会唤醒那种缓慢转动、懒洋洋的、在水中翻滚的感受。有。
妳可以形容怀孕当时的感觉吗?
我爱死了那个阶段的每一分每一秒,我说:我宁愿用一辈子的等待来交换。
麦克斯对怀孕有什么反应呢?
安琪拉告诉过我,要我别去看麦克斯,但是我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被麦克斯吸了过去。他交握双手端正坐着,韦德.普雷斯顿在他身边,偶尔拿起万宝龙钢笔写笔记。
我们怎么会走到这个地步?我看着麦克斯,心里纳闷着。
当我凝视你的双眼,说出与你共度终生的誓言时,为什么没看出事情会有这种发展?
我怎么没发现,某天,我可能会爱上别人?
你怎么没意会到,某天,你会因为我的改变而恨我?
他也很兴奋,我说:他曾经把我iPod的耳机贴在我的肚脐上,好让宝宝听他最喜欢的音乐。
柔伊,宝宝有没有怀到足月?安琪拉问。
没有。在第二十八周的时候出了错。我抬头看她。我在新生儿派对上开始严重抽搐、出血。大量出血,他们急忙将我送进医院,接上心跳监测器。医生看不到胎儿的心跳,只好推来一部超音波机器,继续看了五分钟,这五分钟就像五个小时。最后他们告诉我,胎盘从子宫剥离,孩子我咽下口水。孩子已经没有心跳。
接着呢?
我还是得把孩子生出来。医生让我吃了药,然后开始分娩。
当时麦克斯也在场吗?
在。
妳当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我想,这一定是搞错了,我直视着麦克斯,说:我想,我会生下宝宝,当宝宝开始踢腿啼哭的时候,他们会发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
孩子生下来之后呢?
孩子没踢,没哭。麦克斯低头看桌子。孩子好小,身上一点脂肪也没有,和一般的新生儿完全不一样。他连指甲、眼睫毛都还没生出来,但是他好完美,完美到难以形容,而且他好好安静。我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往前靠,双手往前伸,仿佛在等待。我强迫自己往后坐好。我们帮他取名为丹尼尔,最后把他的骨灰洒进了大海,
安琪拉朝我走近一步。妳儿子过世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我出现了更多的并发症。当我起身走到浴室时,会觉得头晕而且喘不过气来,随后也开始胸痛。最后才发现我在产后出现了一个血块,而血块来到我的肺部,我开始接受肝素治疗,做了血液检查之后,医生发现我有遗传性疾病,凝血因子浓度异常,基本上,这代表我体内很容易出现血块,而怀孕会让这个情况恶化。但是我提出来的第一个问题还是:我是否能再次怀孕。
妳得到什么答案?
血块很可能再次出现,可能会有更严重的并发症。但是,如果我最后还是想要再试着怀孕,我还是有可能办到。
麦克斯希望妳再次尝试吗?安琪拉问。
我本来以会他会这么想。我承认。之前,他一直都和我有相同的共识。但是在医师看诊之后,他向我表示他没办法继续支持我,因为我要孩子的心胜过一切,但是他并不想要这样。
那么他要什么?
我抬起头。离婚。我说。
所以,就在妳还没从丧子之痛恢复,而且还要处理这些并发症的时候,妳丈夫提出了离婚的要求。妳有什么反应?
我真的想不起来。我应该在床上躺了将近一个月,稍微一晕眩,我就没办法集中注意力。我什么事也做不了,真的。
麦克斯的反应呢?
他搬了出去,借住在他哥哥家。
协议离婚时,你们找谁担任律师?
我耸耸肩。我们各自代表自己。我们没钱也没财产,所以离婚看起来并不复杂。当时我还昏昏沉沉的,连自己怎么出庭的都不记得。凡是递送进来的邮件,我都会签名。
办理离婚手续时,妳有没有想到过诊所里那三个冷冻胚胎?安琪拉问。
没有。
妳还想要小孩,但却没有想到?
当时,我解释:我想和爱着我的配偶生个小孩。我以为麦克斯就是那个人,但是我错了。
妳现在结婚了吗?
结婚了,我说:和凡妮莎.萧。光是说出她的名字,就让我觉得呼吸顺畅了些。她是威明顿高中的辅导老师。我在几年前认识她,当时她要我为一名自闭症学生做音乐治疗。我后来又碰到她,她邀请我为另一个学生治疗,这次是为了一个有自杀倾向的少女。渐渐地,我们开始交起朋友。
这期间有没有发生让妳们更亲近的事件?
她救了我一命,我淡淡地说:她发现我大量出血,帮我叫救护车。我做了子宫扩张刮除术之后,从检验报告里得知自己患了子宫内膜癌,必须摘除子宫。对我来说,那是一段非常非常难熬的时间。
我现在已经不去看麦克斯了,我不晓得他对这些变化有多少了解。
我知道,在切除子宫之后,我再也不能生小孩了。我说。
妳和凡妮莎的关系有没有改变?
有。手术之后,她来照顾我。我们常一起外出、买生活用品,或下厨等等,后来我发现,如果我没和她在一起,我会真的很想有她作伴。我发现自己喜欢她的程度胜过一般朋友。
柔伊,妳从前有没有经历过同性之间的关系?
没有,我谨慎地选择用语。我知道这好像有点奇怪,但是当妳会因为细节而受到某个人吸引时,比方说,他们的仁慈、眼睛、微笑,或是他们有能力在妳最需要的时候逗得妳开怀大笑。这些都是让我爱上凡妮莎的原因。至于她是个女人这件事,呃,当时的确是出乎意料之外,但是这也是整件事当中最不重要的一环。
这有点难懂,因为妳曾经和一个男人结过婚
我点点头。我想,也就是这样,我才会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明白自己爱上了凡妮莎。我没有立刻发现。我有女性朋友,但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想要和她们发展肉体关系。但是,一旦我们的关系朝这个方向发展之后,我立刻发现这是全世界最自然的事。如果要我的生命中没有凡妮莎,就好比要求我停止呼吸,而去吸水一样的道理。
妳现在会不会称呼自己为女同性恋?
我称呼自己为凡妮莎的配偶。但是,如果我一定得挂上别人制订的标签才能和她永远在一起,那么我也愿意。
妳愛上凡妮莎之后呢,事情有什么发展?安琪拉问。
我搬进她家。今年四月,我们在秋河市结婚。
妳们在某个时间点上提起想组织一个完整的家庭,是吗?
在我们去度蜜月的时候。我说。当时我的想法是,在我摘除子宫之后,我不可能再有小孩了。但是我有三个冷冻胚胎,而且都来自我自己的基因现在呢,我的伴侣有子宫,可以怀孕生子。
凡妮莎想植入这些胚胎吗?
就是她向我提出来的。我说。
接下来的发展呢?
我打电话给诊所,要求使用这几个胚胎。诊所要求我的配偶到场签字。但是他们指的不是凡妮莎,而是麦克斯。所以我只好去找他,请他同意让我使用胚胎。我知道他不想要小孩,当初他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和我离婚的。我真的以为他可以了解。
他同意吗?
他说,他需要想一想。
安琪拉交叠着双臂。妳和麦克斯见面时,妳是不是觉得他和从前妳所认识的麦克斯不一样?
我看着他。麦克斯从前是个冲浪客。个性悠哉,从来不戴手表,不会预先安排行程,而且老是迟到半个小时。除非我提醒他,否则他不会去剪头发,而且,我不记得我看过他系皮带。当我去找麦克斯商量要使用胚胎的时候,他正在工作。尽管他做的是粗活他做的是景观工程他仍然系着领带,而且当天还是星期六。
有关胚胎的事,麦克斯有没有回覆妳的要求?
有的。我说得很苦涩。他回了我一份文件,要为胚胎使用权来控告我。
这让妳有什么感觉?安琪拉问。
我很愤怒,也很困惑。他不想当父亲,这是他自己告诉我的。况且据我所知,他目前没有交往的对象。他不是想要胚胎,而是要我得不到。
当妳和麦克斯还有婚姻关系的时候,他会不会反对同性恋?
我们没认真谈到这些问题,但是不觉得他是个主观的人。
在你们仍然是夫妻的时候,安琪拉问:你们有没有经常去拜访他的哥哥?
很少。
妳如何描述妳和瑞德的关系?
我们经常意见相左。
和丽蒂的关系呢?安琪拉问。
我摇摇头。我没办法了解那个女人。
妳知道当初瑞德付了第五次试管婴儿疗程的费用吗?
完全不知道,一直到听到他的证词之后才晓得。当时我们的压力很大,因为我不知道我们该怎么筹出这笔钱,但是某天,麦克斯回到家,表示他找到了办法,办了一张零利率的信用卡,而我相信了他。我犹豫了一下,纠正自己的说法。我笨到竟然去相信他。
麦克斯有没有对妳表示过,他想把胚胎让给他的兄嫂?
没有。我一直到看见他提出的动议之后才知道。
妳有什么反应?
我无法相信他会这样对待我。我说:我四十一岁了。就算我还有卵子可用,保险公司也不会支付不孕症治疗中取卵的费用。这是我唯一能和相爱的人养育亲生子女的机会。
柔伊,安琪拉说:妳和凡妮莎有没有讨论过这一点,如果法庭准许妳取得胚胎的监护权,然后妳们生下孩子,麦克斯在这个关系当中要扮演什么角色?
麦克斯想怎么样都可以。他做好什么准备,就怎么做。如果他想参与孩子的生活,我们可以了解:如果他不想,我们也会尊重他的决定。
所以妳们愿意让孩子知道麦克斯是他们的生父?
那当然。
而且,在麦克斯愿意的范围内,让他参与孩子的生活。
绝对是这样。
如果法庭将胚胎判给麦克斯,妳觉得自己会有相同的待遇吗?
我看看麦克斯,再看向韦德.普雷斯顿。我花了两天时间听他们描述我的生活有多么不正常,而我会做这种选择是邪恶的表现、我回答:他们不会让孩子和我的距离少于五哩。
安琪拉抬头看法官。我没别的问题了。她说。
休息的时候,安琪拉和我去找咖啡喝。她不让我一个人走过法庭,因为她担心我会遭受某个韦德特别安排的团体伏击。柔伊,她按下贩卖机的按钮,说:妳表现得很好。
妳这部分算是容易的。我说。
这是真的,她说:韦德对妳紧迫盯人的程度,不会输给柯林顿对实习生。但是妳的回答听起来很冷静、聪明,而且又有同情心。她把第一杯咖啡递给我。当她正要投币买第二杯咖啡的时候,韦德走了进来,塞了个五十分的钱币进去。
听說妳这次拿不到律师费,律师,他说:就当作我的奉献吧。
安琪拉没理会他。嘿,柔伊,妳知道韦德.普雷斯顿和上帝的区别在哪里吗?她等了一下。上帝不会觉得自己是韦德.普雷斯顿。
我笑了出来,每次听到她的笑话我都是这样。但这次,笑声卡在我的喉咙里。因为就在韦德的两呎之外,丽蒂.巴克斯特站着瞪视我。原来她和麦克斯的律师一起下楼,想必是和我一样,都是为了咖啡而来。
柔伊。她边说边往前走了一步。
安琪拉代替我发言。我的委托人没话和妳聊。她跨入我和丽蒂之间。
丽蒂的反应太不寻常,她说:但是我有话要告诉她。
我和丽蒂不熟,我从来不想进一步认识她。麦克斯老是说我误解了她,说她既有趣又聪明,而且可以背出《番茄杀手》的每一句台词,天晓得这有什么用处。但是我实在不懂这个女人,在现在这个时代,哪还有女人会在家里等丈夫下班,嘘寒问暖过后还为他准备晚餐。麦克斯经常建议我们一起去逛街或共进午餐,多认识彼此一点,但是我猜,在把车子倒出车道之前,我们就已经无话可说了。
但是,她似乎培养出一点勇气了。我心想,这真是令人赞叹哪,夺走别人的胚胎可以换来这么多的自尊。
谢谢,但是我已经把今天的祈祷时间用完了。我告诉她。
和祈祷无关。只是嗯她抬头看着我。麦克斯不是想伤害妳。
是啊,我只是连带性地受了伤。
我能体谅妳的感受。
她的胆量让我惊讶。妳完全不能体会我的感受。妳和我,我忿忿地说:没有任何共同点。
我推开丽蒂离开,安琪拉急忙跟上了我。
妳要教妳的委托人怎么展现魅力吗,律师?韦德大声说。
丽蒂的声音从我背后传进了走廊里。我们有共同点,柔伊,她说:我们都爱这些孩子。
听到这句话,我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去。
不管我这么说是否无济于事,丽蒂静静地说:我一直认为妳会成为一个好母亲。
安琪拉伸出手臂勾住我的手,拖着我穿过走廊。
不要理那两个人,她说:妳知道豪猪和正在开车的韦德.普雷斯顿有什么差别吗?豪猪的刺长在外面。
但这次,我一点也笑不出来。
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我记得母亲不常外出约会,但是其中有一次让我印象特别深刻。有个男人来到了门口,身上喷的香水味比我母亲的还重,他们两人外出共进晚餐。我躺在沙发上看《爱之船》和《奇幻岛》看到睡着,一直到<周末夜现场>播映到一半才醒过来,看到她脱了鞋子只穿着丝袜,睫毛膏晕染到眼睛下面,原本高梳的发髻已经发丝散落。他人好吗?我记得自己这样问道,但是我母亲只轻哼了一声。
千万别信任戴尾戒的男人。她说。
我当时并不懂。但是现在呢,我赞同她的说法,男人唯一应该配戴的珠宝是结婚戒指或是超级杯的纪念戒。任何其他配件都是线索,表示你们不会成功。比方说,戴着高中校戒表示他永远不会长大,戴着参加鸡尾酒派对的花俏大戒指代表他是同性恋,只不过本人还不知道。如果是尾戒,这表示他太在意自己,想当楚门.柯波帝(注:Truman Capote,美国同性恋作家,在一九六六年以《冷血》一书名利双收。)第二,对自己外表的注重胜过对妳的打扮。
韦德.普雷斯顿就戴着一枚尾戒。
妳的确是受到了各种并发症的折磨,巴克斯特女士,他说:有人会说这几乎是《约伯记》的情节。
抗议,安琪拉说:也有人不这么想。
抗议成立。律师发表个人看法时请节制。欧尼尔法官说。
在这些并发症当中,有的可能会危害生命,是吗?
是的。我说。
所以,如果法庭把未出世的孩子判给妳,妳有可能无法看着他们长大,对吗?
现在我身上已经完全没有癌细胞了,复发的机会低于百分之二。我对他露出微笑。我壮得像匹马,普雷斯顿先生。
就算法庭把这几个未出世的孩子判给妳和妳的女同志爱人,没有人可以保证妳们可以成功怀孕,这点妳应该了解吧?
我比任何人都了解,我说:但是我同时也了解这是我最后一次能有亲生骨肉的机会。
妳现在和凡妮莎.萧一起住在她家,是吗?
是的,我们结婚了。
这个婚姻在罗德岛州不算数。韦德.普雷斯顿说。
我直直地盯着他看。我只知道麻萨诸塞州发给我一张结婚证书。
妳们在一起多久了?
大约五个月。
他抬起眉毛。不算久。
我想,我看到好东西的时候绝对懂得珍惜。我耸耸肩。还有,我想和她共度一生。
当初妳和麦克斯.巴克斯特结婚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是吗?
他开了第一枪。提出离婚的人不是我。是麦克斯离开了我。
就像是凡妮莎也有可能离开妳一样?
我不认为这种事有可能发生。我说。
但是妳不知道,对吧?
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瑞德和丽蒂也有可能离婚。我说出这些话的时候,目光落在旁听席的丽蒂身上。她脸上的血色尽失。
我不知道她和麦克斯之间有什么故事,但绝对是有的。我可以感觉到这两个人之间的连结,虽然看不见,但仍然存在,当她在作证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踩在一片通往敞开大门的蜘蛛网。再加上,她刚才在楼下点心室里讲了:麦克斯不是想伤害妳,仿佛她和他讨论过这件事。
麦克斯不可能爱上她。
除了她之外,没有人和我的差别更大。
想到这里,我不禁要微笑。麦克斯也可以这样形容凡妮莎。
就算麦克斯对嫂子倾心,我也无法想像后续的发展。丽蒂太过自限,她是个完美的妻子,是最理想的教会妇女。据我所知,从圣洁美德的高度往下跌,她不可能找到缓冲的空间。
巴克斯特女士?韦德.普雷斯顿不耐烦地说,我这才发现自己完全没听见他的问题。
对不起,可以请你重复一次吗?
我说,妳之所以会憎恨瑞德和丽蒂,完全是因为他们的生活方式,对吗?
我不憎恨他们,只是我们重视的事情完全不同。
所以,妳不嫉妒他们的财富?
不会。钱不是一切。
那么,妳是因为他们是理想的典范,所以才憎恨他们?
我忍住笑意。其实我不觉得他们是理想典范。我觉得他们拿钱买自己想要的东西,包括这几个胚始在内。我觉得他们用他们的圣经来评断我这样的人。这些都不是我想留给孩子的品德。
妳没有定时上教堂,是吗,巴克斯特女士?
抗议,安琪拉说:也许我们需要视觉上的刺激。她拿起两本法律书籍,重重地把第一本放在自己的面前。教堂。接着,她把第二本放在辩方席的桌子上。州政府。接着她抬头看法官。看看这中间有多大的空间。
真可爱,律师。请回答问题,巴克斯特女士。法官说。
没有。
妳对上教堂的人评价不高,是吗?
我觉得每个人都有权利去相信他们想相信的东西,这其中包括什么都不相信。我补充了最后一句。
凡妮莎不相信上帝。我认为,当初她母亲想藉由祈祷来驱逐她内心的同性恋想法,却反而为她关上了宗教组织的大门。我们曾经在夜里谈过这件事。她觉得,只要能在眼前的人生得到她想要的一切,她并不在乎来世。她认为帮助他人的方式有了与圣经为人准则(注:Golden Rule,你要别人怎样待你,你也要怎样待人。)完全不同的革新发展。我们也聊到无论我如何不支持宗教组织,我仍然无法明确地说我不相信某种高高在上的力量。我不确定这是因为我紧抓着残余的宗教信仰,还是因为我不敢大声承认自己可能不相信上帝。
我发现,无神论是一种新的同性恋。是那种你不希望任何人知道的事,因为所有负面的揣测都会随之出现。
所以,妳不打算透过任何宗教来抚养这些未出世的孩子?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说:我抚养一个被爱、也懂得表现爱的孩子,要懂得自重,要心胸宽大,能够包容每个人。如果我能找到正确的宗教来支持我的想法,那么我也许会加入。
巴克斯特女士,妳听过包若斯对布莱迪一案吗?
抗议!安琪拉说:原告律师提及的是监护权案件,而本是有关财产权。
驳回,欧尼尔法官说:普雷斯顿先生,你提这个案子有什么用意?
在包若斯对布莱迪一案中,罗德岛高等法院的判决是,当双亲离婚之后,取得监护权的家长有权以他们认为对孩子最好的信仰方式,来抚养孩子。再者,在佩堤纳多对佩堤纳多一案也认定,在选择孩子未来的监护人时,必须同时考虑当事人的道德品格
原告律师是想教法庭如何裁决吗?安琪拉问:还是说,律师真的有问题要质问我的当事人?
有的,韦德回答。我的确有个问题。巴克斯特女士,妳证实自己经历过数次试管婴儿疗程,但得到的全是彻底失败的结果?
抗议
我重新提问。妳未曾怀胎足月,有没有?
没有。我说。
事实上,妳还历经过两次流产?
是的。
然后是一次死产?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腿。是的。
在妳今天的证词当中,妳表示自己一直想要小孩,是吗?
没错。
庭上,安琪拉叹口气。这些问题早就问过,也回答过了。
那么,巴克斯特女士,妳为什么会在一九八九年谋害自己的孩子?
什么?我惊讶地问。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但是我知道。而且他接下来的话也确认了这件事。妳十九岁时,是否曾经自愿堕胎?
抗议!安琪拉立刻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这与本案无关,而且事情发生在我的委托人结婚之前,我要请法庭立刻将这段话从纪录中删除
息息相关,这让大家知道她现在想要孩子,是她想弥补过去的罪孽。
抗议!
我的双手完全麻痹。
旁听席上有个女人站了起来,大喊:杀害婴儿的凶手!接着,牵一发动全局,威斯特布路教会的群众和永耀会的信众全都开始怒斥。法官要求维持秩序,大约有二十名旁听人士被拉出了法庭的门外。我想像凡妮莎在另一头观看,我不知道她会怎么想。
普雷斯顿先生,你可以继续发问,但是请省略你的评论。欧尼尔法官说:至于旁听席上的人,如果再有骚动,我会宣布本庭禁止旁听。
我告诉他,是的,我曾经堕胎。我当时十九岁,还在读大学,不是怀孕生小孩的时机。那时候,我以为愚蠢的以为将来会有更多机会。
当我说完之后,几乎心碎。堕胎后到现在,我只提起过一次,当时是在不孕症诊所,我必须毫无隐瞒地说出自己的生育纪录,否则有可能影响日后怀孕的机会。那是二十二年之前的事了,但是我这时候和当时的感觉一模一样,紧张地发抖,困窘又难堪。
还有愤怒。
依法,诊所不可能将这项资讯告诉韦德.普雷斯顿。这表示他的资讯来源一定是当时和我同在诊所的唯一另一个人。
麦克斯。
妳是不是基于什么原因才会对法庭隐瞒这件事?
我没有隐瞒
是不是因为妳以为而且妳是正确的这会让妳流着泪表示自己想要孩子的时候,看起来有些虚伪?
抗议!
妳有没有想过,韦德.普雷斯顿继续施压:妳之所以不能再次生养孩子,是因为这是上帝以此作为妳杀害自己第一个小孩的评断?
安琪拉光火了。她连珠炮似地对韦德开火,但是他丝毫不打算撤回问题,这个问题悬在空中,像是霓虹灯看板一样,就算你闭上眼睛仍然看得到。
而且,就算我没有大声回答,我可能已经用静默说出了答案。
我不想相信一个会因为我曾经堕过胎而惩罚我的上帝。
但是这不表示我没想过这会不会是真的。
妳打算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法官一宣布今日休庭,安琪拉立刻问我:他怎么拿得到妳的医疗纪录?
他不必找,我直言:一定是麦克斯告诉了他。
那妳为什么没告诉我?如果妳在我提问时说,而不是在交叉诘问时被问出来,这件事不会造成这么大的杀伤力!
这和麦克斯的酒瘾一样。大家都喜欢改过自新的人。如果由我们来提起他酗酒,那么他看起来就像在隐瞒。
而今天,韦德.普雷斯顿正是用这种方式来打造我的形象。
稍早,普雷斯顿收拾好手提箱,脸上挂着彬彬有礼的微笑从我们身边走过。真遗憾,妳没早点知道妳委托人的陈年丑事,真的,这么说很恰当。
安琪拉没理会他。还有什么我应该晓得的事吗?因为我真的不喜欢惊奇。
我摇摇头,我仍然全身麻木,但是我跟着她走出法庭。凡妮莎和我母亲在外面等我,她们两个人都是隔离的证人。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凡妮莎问:法官为什么把半个旁听席的人都赶了出来?
我们上车再说好吗?我只想回家。
然而,当我们拉开法院大门走到外面时,群众的哗噪和一连串问题立刻迎面而来。
我知道会有这种场面,只是没预料到他们提出的问题。
妳当初怀孕几个月堕胎?
孩子的父亲是谁?
妳和他还有联络吗?
有个女人朝我走过来。从她身上的黄T恤看起来,她应该是威斯特布路教会的人。她手上的宝特瓶里装了某种综合果汁,但是从我所在的位置看过去,里面的液体像极了血水。
在她朝我扔掷之前,我已经知道她会有这种举动。有些选择是错误的。她大声叫嚣。
我往后退,伸手阻挡,宝特瓶落到我的脚边。在我听到凡妮莎的声音之前,我完全忘了她在我身边。妳从来没告诉过我。
我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
凡妮莎的眼神冰冷。她瞥了走在两名律师之间的麦克斯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她说:但是我不相信妳。
我的母亲想去追韦德.普雷斯顿,为他挖出我的往事而找他理论。安琪拉拼命劝阻,说出最能打动她的神奇字眼(孙子),她才勉强同意和我们离开,不去闹事。她表示稍晚会打电话给我,看我是否一切安好,但是她很清楚我现在不想谈这件事。这是说,除了凡妮莎之外,我不想找别人谈。开车回家时,我努力解释我在法庭作证时的状况。她一句话也没说。当我提到堕胎的时候,她显然畏缩了一下。
我们终于停好车,但是我再也忍不住了。妳打算一辈子都不和我说话吗?我大声咆哮,甩上车门,跟着凡妮莎走进屋里。我脱下依然黏搭搭的丝袜。这和天主教的想法有关吗?
妳知道我不是天主教徒。凡妮莎回答道。
但是妳从前
这和堕胎没有关系,柔伊,是和妳有关。她现在面对着我,手上仍然握着车钥匙。对一段关系来讲,妳漏掉没说的是件大事。这就像是忘了说自己得了爱滋一样。
拜托!凡妮莎,堕胎不是性病,不会传染
妳认为对自己爱的人说出最私密的事,纯粹只因为这个原因吗?
就算我有幸能下决定,那还是个可怕的选择。我并不特别喜欢提起那件事。
那么妳告诉我,她争辩:为什么麦克斯晓得,但我却不知道?
妳这是嫉妒?妳嫉妒我把自己过去某件可怕的经验告诉麦克斯,没告诉妳?
对,我就是嫉妒,凡妮莎承认:可以吗?我是个自私的烂女人,希望自己的妻子能对我完全坦承,就像她过去对她离婚的前夫一样毫无隐瞒。
而我也许会希望我的妻子能表示一点同情,我说:妳怎么不想想我不但被韦德.普雷斯顿狠很谴责了一顿,现在还成了所有宗教人士的头号公敌。
我们这个字眼当中不是只有我,凡妮莎说:妳似乎还不明白。
太好了!我放声大吼,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妳想知道堕胎的事吗?那是我这辈子最凄惨的一天。我不得不连吃两个月的拉面,因为我不想开口向我母亲要钱。而且,直到我回家过暑假之前,我都没有告诉她。我没吃医生开给我控制术后净尽痉挛的药,因为我觉得我活该痛苦。当年和我约会的家伙,也就是那个和我一起下决定,认为这是个正确举动的家伙,在一个月之后和我分手。尽管我看过的每个不孕症医师都告诉我,堕胎和试管婴儿疗程无关,但是我从来没有真正去相信。所以,怎么样?妳现在高兴了吗?这就是妳想知道的事吗?
我泣不成声地说完话,连自己都听不懂自己在说些什么。我涕泪纵横,头发贴在脸上,我想要她碰触我、抱住我,告诉我这没关系。然而她却往后退。妳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她问。她留我独自站在屋子的入口,而这地方已经不再像是我的家了。
实际过程只花了六分钟。
我知道,因为我算过。
他们为我说明了我所有的选择。他们为我做采样化验和体检,让我服下镇定剂,用扩张器撑开我的子宫颈,给我表格填写。
这些程序花了几个小时。
我记得护士帮我把脚架到脚镫上,要我移动身体。我记得医生拿起放在消毒布上的扩张器时,器材闪闪发光。我记得吸引仪器发出一种吸入液体的声音。
医生从来没说出孩子,没说胎儿,她选择的字眼是组织。我记得我闭上眼睛,想到了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的纸巾(注:tissue,与组织同字。)。
回校园的路上,我把手放在男朋友道奇旧车的排档杆上。我好想让他的手掌覆盖住我的手。结果,他扳开我的指头。柔伊,他说:让我好好开车。
我回到宿舍房间时才下午两点,但是我仍然换上了睡衣。我看着电视影集《综合医院》,把全副注意力放在费斯克和斐丽希雅这两个角色上,仿佛一会儿之后要参加随堂考似的。我还吃掉了一整罐花生酱。
我仍然觉得空虚。
我连做了好几个星期的噩梦,梦到了胎儿的哭声。我循着哭声来到宿舍窗外那片院子里,穿着破旧的无袖背心和睡裤蹲了下来,徒手挖掘凹凸不平的泥土,扯出一块块的草皮,石头割伤了我的指甲,最后,我挖到了:
辛蒂甜心,我在父亲过世当日埋葬的娃娃。
那天夜里,我完全无法放松。我听到凡妮莎在楼上卧房里走动的声音,当声音停下来之后,我想,她应该是睡着了。于是我在我的数位电子琴前坐下,开始弹奏。我让音乐像绷带般为我包扎,用一个又一个的音符为自己缝合伤口。
我弹了太久,手腕几乎要抽筋。我一直唱到声音嘶哑,唱到觉得自己仿佛是透过吸管在呼吸。当我停下来的时候,我把前额靠在键盘上。弥漫在屋里的宁静太厚太重,简直像是棉絮。
接着,我听到掌声。
我一转身就看到凡妮莎站在门边。妳下来多久了?
够久了。她来到琴凳边坐下。他就是想要这样,妳知道的。
谁?
韦德.普雷斯顿。他想拆散我们。
我不想。我承认。
我也不想。她犹豫了一下。我在楼上算数学。
难怪去了那么久,我悄悄地说:妳数学烂透了。
依我算,妳和麦克斯在一起九年。我打算继续和妳共度四十九年。
才四十九年?
捧场一下嘛,这是个好数字。凡妮莎看着我。所以,到妳九十岁的时候,妳有半辈子的时间都和我在一起,而相对来看,妳和麦克斯在一起的时间只占了十分之一。妳别误会,我还是很嫉妒那段九年的时光,因为不管我怎么做,都没办法和妳共度那段岁月。但是,如果妳当时没和麦克斯在一起,现在可能也不会陪我在这里。
我不是刻意要瞒着妳。我告诉她。
但是妳可以说出来。我太爱妳了,不管妳告诉我什么事,都不可能改变这项事实。
我从前是同性恋。我板着脸说。
协商破裂。凡妮莎笑了,她靠过来亲吻我,用双手捧住我的脸。我知道妳够坚强,可以独自面对这件事,但是妳不必。我保证,我以后不会再这么蠢了。
我靠过去,把头枕在她的肩膀上。我也要道歉。我说。我的歉意和夜空一样宽广,没有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