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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凡妮莎

凡妮莎的妻子 茱迪.皮考特 12919 2023-02-05
我母亲曾经说过,没涂口红的女人就像少了糖霜的蛋糕。她只要出门,一定会涂上她的招牌色永志不渝。每次我们一起到药妆店买阿斯匹灵或气喘药物的时候,她一定会多带一两条口红,然后放进衣橱的抽屉里,这个抽屉里满满全是一管管银色外包装的口红。我不觉得那家公司的口红有可能缺货。我这么说过,但是她当然比我了解。永志不渝在一九八二年停产。还好,母亲的库存量足够她在往后的十年间使用。在她住院期间,尽管止痛药物已经让她记不清自己的祷文,但是我仍然确实地为她上妆。当她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她涂的是永志不渝。 如果母亲发现我成了她的美妆守护天使,她一定会觉得很讽刺,因为打从我会走路开始,就想尽办法躲避她魔杖般的睫毛膏。其他的小女孩总是爱坐在浴室的梳妆台前面,看着自己的母亲将自己改造成艺术品,但是我呢,除了肥皂,我没办法忍受在脸上涂抹任何其他东西。母亲唯一成功地拿着眼线笔接近我的一次,是在我演出学校话剧时,让她在我上唇上方画上高魔子(注:Gomez Addams,电影《阿达一族》的一家之主。)的小胡子。

我说这个故事是为了要正式强调这件事:现在是早上七点,我拿着柔伊的眼线笔戳自己的眼睛,还对着镜子龇牙咧嘴,好涂上枫红色的唇蜜。如果韦德.普雷斯顿和欧尼尔法官想看到的是一个居家,懂得搽指甲油,还会烤肉做晚餐的传统女性,那么在接下来的八个小时里,我会让他们看到这样的女人。 (除非我还得穿上裙子才像,但是这种事不可能发生。) 我眼冒金星地往后靠向椅背(上眼线液的时候,很难避免自己挤出斗鸡眼),仔细端详镜子里的成果。这时候,半睡半醒的柔伊摇摇晃晃地走进了浴室。她坐在马桶盖上眨着眼看我。 接着,她吓得倒抽了一口气。怎么会这样,妳看起来怎么好像恐怖的小丑? 真的吗?我伸手揉搓脸颊。腮红太浓吗?我对着镜中影像皱起眉头。我走的是那种贴在墙上、一九五○年代的美女照风格。像凯蒂.佩芮一样。

呃,妳比较像《洛基恐怖秀》(注:Rocky Horror Show,惊悚喜剧摇滚音乐剧。)的人物。柔伊说。她站起来,推着我坐在马桶盖上。接着她在化妆棉上沾了卸妆乳液,把我的脸擦干净。说来听听,妳为什么突然决定化妆? 只是想让自己看起来女性化一点。我回答。 妳是说,比较不像男人婆吗?柔伊纠正我。她双手叉腰。妳知道,妳不必在脸上涂任何东西就很好看了,凡妮莎。 看吧,就是这样我才会和妳结婚,而没有选择韦德.普雷斯顿。 她靠过来,用刷子沿着我的颊骨轻轻刷,我还以为是因为我有 睫毛夹,我笑着打断她的话:我是为了妳的植村秀才和妳结婚。 够了。柔伊说:妳让我觉得好廉价。她扶着我的下巴,让我的脸侧向一边。闭上眼睛。

她在我脸上拍拍抹抹的,我什至还让她用了睫毛夹虽然我差点为此瞎了眼。最后,她要我微微张开嘴巴,让她为我涂上口红。 好喽!柔伊说。 我本来以为自己会看到变装皇后。相反的,我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喔,老天爷,我变成我妈了。 柔伊站在我身后看着镜子,我们同时看到两个人的镜像。据我所知,她说:这正好是我们最美好的一面。 安琪拉付了二十块钱给一个工友,让他带着我们从后面的货物出入口进入法院。我们好像间谍小说中的人物,无声无息地穿过锅炉间和堆放着纸巾、卫生纸的储藏室,最后才走进一部摇摇晃晃的肮脏电梯,准备到大厅的楼层。他转动钥匙,按下按钮,然后看着我说:我有个表哥是同性恋。在带我们进来的整段过程中,这男人讲的话大概没超过四句。

因为我不知道他对这个表哥有什么看法,所以没有回应。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谁?柔伊问。 他耸耸肩。我是管理员,什么都知道。 电梯出口在书记办公室旁边的走廊上。安琪拉穿过迷宫般的走廊,领着我们来到法庭的门口。一堵货真价实的媒体人墙背对着我们,面对大门口,准备迎接我们从法庭的正门走进来。 其实,我们就站在这群笨蛋的后面。 在这一刻,我对安琪拉的尊敬来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 去点心室买个麦片棒之类的东西吃吧,她建议:这样一来,当普雷斯顿走进来的时候,妳可以来个眼不见为净,而且记者也不会找上妳。因为我还在隔离当中至少在今天开庭的前几分钟是如此,所以她的话十分合理。我看着她成功地逃过所有人的耳目,将柔伊拉进法庭,穿过走道,这时法庭的工作人员也正好走了进去。

我吃了一条花生酱夹心饼干,结果却有点反胃。其实,我不善于在公开场合说话。就是这样,我才会当辅导老师,而不是站在教室前方。看到柔伊能坐在高脚凳上对着观众掏心掏肺地唱歌,我只能满心敬畏。 不过话说回来,光是看柔伊把杯盘放进洗碗机里,我就已经喘不过气来了。 妳办得到的。我压低声音说。当我回到法庭的门口时,一名法警已经来到门外等着带我进去。 接下来的流程既繁琐又没有意义,我按着圣经发誓,报上名字、年龄和地址。安琪拉朝我走过来,在法官面前,她看起来比平时更镇定,态度也更热切,她把笔记本掉在我面前大约一呎之外,这让我吃了一惊。妳知道韦德.普雷斯顿怎么睡觉吗?她快速地悄声说话。他侧躺(注:躺与说谎的英文皆为lie。)。她看到我强压下笑声之后,对我使个眼色,这时我才明白她不是因为笨手笨脚才会掉落笔记本。

妳住在哪里,萧女士? 威明顿。 妳目前有工作吗?安琪拉问。 我在威明顿高中担任辅导老师。 这个工作有什么责任? 辅导九年级到十二年级的学生。我必须确认他们的学业进度,查看他们在家里是否有问题,注意他们是否有忧郁或受虐的情形,指导并协助这些孩子申请大学。 妳结婚了吗? 是的,我带着微笑说:我和柔伊.巴克斯特结了婚。 妳们有没有孩子? 还没有,但是我希望这次诉讼能够带给我们好结果。我们的打算,是由我来怀柔伊的胚胎。 妳有没有和幼童相处的经验? 经验有限,我说:我偶尔会帮邻居在周末照顾幼童。但是我从朋友身上得知,养育子女必须经过不断的练习和考验,不管妳读了多少布列兹顿(注:Dr. Brazelton,小儿科医师,儿童保健专栏作家。)医师都一样。

妳和柔伊要如何提供孩子经济上的支援? 我们两个目前都有工作,而且会继续下去。很幸运的,我们的工作时间都很有弹性。我们打算分工合作来照顾孩子,而且,柔伊母亲的住处离我们只有十分钟的车程,她很乐意伸出援手。 妳和麦克斯.巴克斯特之间有什么关联?这是说,假如真有关联存在的话。 我想到柔伊和我在昨晚的争执。我和这个男人的关联在柔伊,透过她,我们之间永远会有连结。她的心中有一块早已被别人占据的空间。 他是我配偶的前夫,我中肯地说:他和胚胎有血缘关系。我并不真的认识他,我对他的了解全来自柔伊。 妳愿意让他和妳有可能生下来的孩子保持联络吗? 如果他想要,当然可以。 安琪拉直接面对着我。凡妮莎,她说:有没有任何因素让妳觉得自己无法适任,不能作为养育孩子的适当人选?

完全没有。我回答。 证人交给你。安琪拉转过身去,对韦德.普雷斯顿说。 今天他的一身打扮显然不会带来太大的成功,相信我,如果连我都想评论,那么他绝对称得上丑陋。他穿了白紫相间的格子衬衫,紫黑交错的条纹领带,西装的黑色布料上点缀着黑色、银色和紫色的小斑点。然而最离谱的是抹上了让肤色显得更黝黑的面霜,这个过时的八○年代风格让他看来像是《GQ》杂志的跨页人物。萧女士,他要开始提问了。没夸张,我真的低头去看他向我走过来时,背后是不是拖着一道油渍。妳的雇主知道妳是同性恋吗? 我挺直肩膀。如果他想来硬的,那么我随时接招。 毕竟,嗯,我搽了口红。 我不会自动提出来。老师们在下课时间,通常不会坐下来闲聊自己的性生活,但是我也不会刻意隐瞒。

妳不觉得家长有权利知道自己的孩子接受的是哪一种辅导吗?他用轻蔑讥讽的语气说出辅导两个字。 我没听到有人抱怨。 妳曾否和青少年讨论过性方面的问题。 如果他们提起,我会。有些孩子会为了感情方面的问题来找我。其中有些人甚至会向我透露,表示他们可能是同性恋。 所以,妳会招募这些无辜的年轻人去加入妳的生活方式?普雷斯顿说。 完全不会。但是,当其他人我停顿了一下,以加强效果。表现出排斥态度时,我可以提供一个让他们安心畅谈的场所。 萧女士,在辩方律师提问的时候妳曾经表示自己是养育孩子的适任人选,是吗? 是的。我说。 妳刚才提到,没有任何因素可以影响妳担任家长的能力? 应该没有 我要提醒妳,妳刚刚宣誓过。普雷斯顿说。

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二○○三年,妳是不是在黑石医院的精神科病房住院接受治疗? 我愣住了。当时我刚结束一段感情,自愿住院一个星期,以便处理精神上的压力。我接受了药物治疗,但是之后没有再出现相似的状况。 所以妳从来不曾精神崩溃。 我舔舔嘴唇,尝到口红的蜡味。这样讲太夸张,当时的诊断是精神耗弱。 真的吗?就只是这样? 我抬起下巴。对。 所以,妳可以证实自己没有试图自杀? 柔伊伸手撝住嘴巴。经过昨晚的事,她现在一定会认为我虚伪。 我转头直视韦德.普雷斯顿的双眼。绝对没有。 他伸出手,班.班哲明从原告席上跳了起来,递给他一份文件。我想提供这些资料作为法庭辨认之用。普雷斯顿说完话,把资料交给书记盖印,然后交给安琪拉一份副本,另一份交给我。 这是我在黑石医院的医疗纪录。 抗议,安琪拉说:我之前没看过这份证据,我不明白普雷斯顿先生怎么可能合法取得这份资料,因为医疗纪录受医疗保险及责任法案(HIPAA)的保护 我欢迎莫瑞堤女士和我们一起参考她手上的副本。普雷斯顿说。 庭上,在保密状态下,我应该在纪录调阅前的几个星期就被告知。萧女士本人甚至不知道这回事。法庭不应该接受这些纪录。 我提出这些纪录不是当作证据之用,普雷斯顿说:我只是要检举证人违背誓言说谎。既然我们谈的是日后的监护人,我认为这是个关键:这个女人不只是同性恋,还是个骗子。 抗议!安琪拉怒吼。 如果莫瑞堤女士需要一点时间来检视纪录,我们非常愿意提出休息的建议,给她几分钟 我不需要时间,你这个满口空谈的人。我可以斩钉截铁地说,这些纪录不只与本案无关,而且普雷斯顿先生取得资料的手段一定不合法、他的行事不够光明磊落。我不清楚路易斯安那州的情况,但是在罗德岛,我们的公民有法律保护,而萧女士的权利正在受人侵犯。 庭上,如果证人愿意收回证词,并且承认她曾经试图自杀,那么我愿意撤回这些纪录。普雷斯顿说。 够了。法官叹了一口气。我同意资料仅作为辨认之用。但是,在继续进行之前,我仍然要请普雷斯顿先生解释他如何取得这些纪录。 有人把东西从我旅馆的门缝下塞进来,他说:上帝的作法很奥秘。 我高度怀疑,在黑石医院影印资料的人不会是上帝。 萧女士,我要再问一次。妳是不是因为试图自杀,才会在二○○三年住进黑石医院? 我满脸通红,可以感觉到自己猛烈的脉搏。不是。 这么说,妳吞下一整瓶止痛药纯粹是意外? 我当时陷入了沮丧的状况。我不打算自杀。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我现在和当时也有很大的差距。老实说,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捕风捉影地迫害我。 那么,我可以說妳在八年前曾经陷入沮丧,有精神上的危机? 是的。 某个意料之外的情况导致妳必须住院治疗? 我低下头,应该是。 柔伊.巴克斯特证实过她曾经罹患癌症。这点妳清楚吗? 是的,我知道。但是她现在很健康。 癌症有可能复发,不是吗?巴克斯特女士可能再度罹癌,对不对? 你同样有可能罹癌。我说。 而且最好是在接下来的三分钟之内。 这个想法虽然可怕,普雷斯顿说:但我们仍然必须探讨所有的可能性。这样说吧,如果巴克斯特女士再次罹癌,妳一定会很沮丧,是不是? 我可能会心力交瘁。 严重到引发另一次精神崩溃吗,萧女士?再吞下另一瓶止痛药吗? 安琪拉再次站起来抗议。 韦德.普雷斯顿摇摇头,不表赞同地喷了一声。在这种情况下,萧女士,他说:谁要来照顾这些可怜的孩子? 我一踏下证人席,法官便宣布休庭。柔伊转身面对她的正后方,也就是我在听众席上的位置。我们都站着,她伸出双手拥抱我。我好难过。她喃喃地说。 我知道她想到了露西,想到我如何跨越辅导老师的职责,为这个女孩想出了某个方法,将她拴在这个世界上,而不是任由她离开。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我是否在露西身上看到了自己。 我的眼角余光瞄到一抹紫色的影子。韦德.普雷斯顿来到走道上。我轻轻推开柔伊的怀抱。我马上回来。 我跟着普雷斯顿穿过走廊,我躲在暗处,看着他热情接受喝采,提供记者新闻快报的内容。他吹起了口哨,志得意满过了头,没注意到我像个影子般地跟在他身后。他转个弯,推开男厕的门。 我立刻跟进去。 普雷斯顿先生。我说。 他眉毛一扬。怎么着,萧女士。妳怎么会走进门上画了个男人的场所呢,我以为过着妳这种生活方式的人最不可能犯下这种错误。 你知道吗,我在教育界服务。而你,普雷斯顿先生,你真的太需要接受教育了。 喔,妳这么觉得? 是的。我迅速地瞄了厕所隔间门下一眼,还好,厕所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首先呢,同性恋?这不是生活方式。这是天生碰巧的事。其次,我没有选择去让女人吸引我,这是天性。难道你受女人吸引是经过选择的吗?是在你青春期的时候?在你高中毕业之后?还是说,那是学测的考题?不是的。同性恋和异性恋一样,都不是选择。我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世上没有人会选择当个同性恋。为什么我要让自己面对欺凌、辱骂和肉体上的虐待?为什么我要无时无刻地让你这种人鄙视、归类?我何必选择一个你所谓的生活方式,然后辛辛苦苦地奋斗?我实在无法想像,普雷斯顿先生,像你这样踏遍世界的人,眼光竟然会这么狭隘。 萧小姐。他叹了一口气。我会为妳祈祷。 真感人。但我是个无神论者,所以这实在没什么关系。事实上,我希望你考虑一下,是否该找些比你现在手上那本圣经新一点的资料来研究同性恋。自从纪元前五百年到现在,讨论这个主题的文献真的是汗牛充栋。 妳說完了吗?因为我走进男厕是有原因的 还没有。很多角色都不适用于我,普雷斯顿先生。我没有恋童癖,我不是足球教练,不是机车女郎,就像很多同性恋也不是发型设计师、花艺师或室内设计师。我没有伤风败俗。但是你知道我是个怎么样的人吗?我聪明、有包容心,而且有能力养育儿童。我和你不同,但绝对不比你差,我说:像我这样的人不需要调整,我们要的是你们这种人放宽心胸。 我说完话,已经全身冒汗。韦德.普雷斯顿则是完全保持缄默。 怎么了,韦德?我问:不习惯被女生修理吗? 他耸耸肩。随妳怎么说,萧女士。如果妳想,妳也可以站着撒尿。但是听好了,妳的胆子(注:balls,双关语,亦可指睪丸。)不可能有我的大。 我听到他拉下拉链。 我交叠起双臂。 这下平手了。 妳要离开吗,萧女士? 我耸耸肩。你不会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看到的混蛋东西(注:dick,双关语,亦可指男性生殖器。),普雷斯顿先生。 韦德.普雷斯顿很快地倒抽一口气,拉上拉链,冲出厕所。我笑到肚子痛,接着,我转身到洗手台边。 一名我没见过的法警走进洗手间,他看到一个高个子女人在水槽边洗脸,还拿着廉价的卫生纸擦脸。怎么样?当他瞪着我看的时候,我出声责问,然后从容地走出门去。毕竟,他凭什么认定什么叫正常? 柔伊的母亲在上台作证之前要先和她那杯水说话。 韦克斯女士,法官说:这里不是表演空间。我们能不能开庭了? 黛拉看着他,一手仍然端着水。证人席旁边的水瓶里只剩下半壶水。你不知道吗,庭上,水可以感应负面和正面的能量。 我不知道水除了会湿之外,还会感应别的东西。他咕喽地说。 江本胜博士做过科学实验,她气冲冲地说:如果让水在结冰前先听到人类的想法,在结冰时会依这些想法的正面或负面性质,而出现美丽或丑陋的结晶。所以,如果你让水暴露在正面的刺激下,比方说悦耳的音乐、你所爱的人,或是感恩的话语中,然后在结冰之后用显微镜观察,你会看到图案对称的结晶。相反的,如果你让你的水听一段希特勒的演讲、让它看到谋杀案受害者的照片,或是对它说声我恨你,结冰后,你只能看到破碎凌乱的结晶。她抬头看着法官。我们的身体有超过百分之六十的水分。如果正面的思考可以影响到一杯八盎司的水,你想想看,这对我们会产生什么样的力量。 法官抬起手揉搓脸颊。莫瑞堤女士,我看,既然这位是妳的证人,妳应该不介意她赞美她的那杯水吧? 不介意,庭上。 普雷斯顿先生呢? 他摇了摇头,目瞪口呆地说:老实讲,我连该说些什么都不知道。 黛拉哼了一声。总归一句,站在水的角度看,这可能是一种福赐。 妳可以开始了,韦克斯女士。法官说。 黛拉举起杯子。力量,她以饱满宏亮的声音说:智慧。包容。正义。 这个本来应该是造作、怪异、新时代的举动,但在这会儿看来竟然饶富趣味。不管我们这些人各有什么信仰,但是有谁会反对黛拉口中的几项信条? 她拿着杯子靠向嘴边,喝得一滴也不剩。接着,黛拉看着欧尼尔法官。瞧,真有那么糟吗? 安琪拉走向证人席。她为黛拉在杯子里加满水。这不是出自于习惯,而是因为她知道每个人都会想:黛拉讲的话会改变这杯水,这个效果不亚于把幼童带进屋里来阻断黄腔。可以麻烦妳說出姓名地址,以便列入纪录吗? 黛拉.韦克斯。我住在威明顿瑞茵佛高地五九○一号。 请问妳几岁? 她脸上的血色突然消失。我一定得告诉妳吗? 恐怕是的。 六十五。但我感觉自己才五十岁。 妳家离妳女儿及凡妮莎.萧的住处有多远? 十分钟。黛拉说。 妳有没有孙子或孙女? 还没有。但是她敲了敲证人席上的木头。 我想,这是表示妳很期待喽。 妳在开我玩笑吗?我会是前所未见的好外婆。 安琪拉走到证人席前面。韦克斯女士,妳认识凡妮莎.萧吗? 认识。她和我女儿结了婚。 妳对她们的关系有什么看法? 我觉得,黛拉说:她让我女儿快乐,对我来说,这一向是最重要的事。 妳女儿的感情生活一向都很快乐吗? 不是的。在她生下死胎之后过得很悲惨,离婚那段时间也一样,简直像个僵尸。我去她家看她的时候,会发现她仍然穿着我前一天离开时看到的同一件衣服。她不吃、不打扫、不去工作,甚至不弹吉他,只会睡觉,就算她醒着,看起来也像在睡觉。 她的情况在什么时候出现了改变? 她开始帮凡妮莎学校的学生进行音乐治疗。渐渐的,她和凡妮莎开始外出用餐、看电影、参加节庆活动,或一起去逛跳蚤市场。我很高兴柔伊能找到人谈心。 到了某个时候,妳得知柔伊和凡妮莎的关系不只是朋友? 黛拉点头。有一天,她们到我家去,柔伊表示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她说,她爱上了凡妮莎。 妳当时有什么反应? 我很困惑。我是说,我知道凡妮莎成了她最好的朋友,但是当时柔伊说的是她要搬进凡妮莎家里,而且她是女同性恋。 听到这些话,妳有什么感觉? 好像被锄头敲到一样。黛拉犹豫地说。我对同性恋没意见,但是我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女儿是同性恋。我想到了自己永远不会有的孙子,想到朋友会在我背后说什么闲话。但是,我后来终于明白,我会沮丧不是因为柔伊爱上了什么人,而是因为以一个母亲的身分,我绝对不会为她选这条路。没有任何家长希望自己的孩子要为了一些心胸狭隘的人,而必须一辈子奋斗。 现在呢,妳对妳女儿的这段婚姻有什么看法? 每当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只看到凡妮莎带给她多少快乐。就像是罗蜜欧与茱丽叶。只是少了罗蜜欧,黛拉补充:而且有个圆满的结局。 如果她们有小孩,这件事会不会让妳觉得不舒服? 我想不出有哪个家庭比她们更适合养小孩。 安琪拉转身。韦克斯女士,如果妳能够决定,妳会希望看到柔伊和谁一起抚养小孩,是麦克斯还是凡妮莎? 抗议,韦德.普雷斯顿说:臆测性问题。 好了,好了,普雷斯顿先生,法官回答:不要在水的面前这样说话。我允许证人回答。 黛拉看着坐在原告席上的麦克斯。这个问题不应该由我来回答。但是我可以这么说:麦克斯抛弃过我的女儿。她转头看着我。而凡妮莎呢,她说:绝对不会放手。 作证结束之后,黛拉来到听众席上,坐回我为她保留的隔壁座位。她握住我的手。我表现得怎么样?她低声问。 太专业了,我告诉她,而且这是肺腑之言。韦德.普雷斯顿在交叉诘问时无可发挥,只能原地打转,甚至可以说是苟延残喘。 我练习过。我昨天整晚熬夜排列我的脉轮(注:Chakras,理论是人体的七个脉轮位于身体的中轴线上,是身体的能量中心。)。 看得出来。虽然我完全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东西,但是我仍然这么回答。我看着黛拉,她戴了一只磁石手环,一条挂了药草袋的项链,还带着好几个具有疗效的水晶。有时候我还真纳闷,不知道柔伊是怎么长大的。 但是话说回来,你也可以这么问我。 我真希望我妈能见到妳。这次轮到我凑向她的耳边说话。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我真希望我母亲的心胸能有妳的一半大。 不孕症诊所的负责人安.佛尔契医师带了一整箱资料出庭,这些都是柔伊和麦克斯的就诊纪录,法院书记稍早已经将副本交给了双方律师。佛尔契医师的银发刚好碰到黑套装的领口,她的脖子上用链子挂了一副斑马纹的老花眼镜。我在二○○五年认识巴克斯特夫妇,她说:他们从那一年开始试着怀孕。 妳的诊所有没有提供协助?安琪拉问。 有的,佛尔契医师说:我们提供了试管婴儿疗程。 能不能请妳叙述一下,告诉我们诊所如何为求诊的夫妇进行疗程? 一开始要为他们做医疗诊断,透过许多不同的检验来确认不孕的原因,再根据检验的结果拟定详细的疗程。以巴克斯特夫妇的例子来看,麦克斯和柔伊两个人都有不孕的问题。因此,我们将麦克斯的精子分别注射入柔伊的卵子里。至于柔伊呢,她必须先接受几个星期的荷尔蒙疗程以促进排卵,之后,我们必须在精准的时间取出这些卵子,随后再用麦克斯的精子来让卵子受精。举例来说,在第一个周期,柔伊排了十五个卵子,其中有八个成功受精,在这八个当中,我们为柔伊植入两个优秀的受精卵,其他三个状况良好的则先冷冻起来,以便在未来的周期再利用。 所谓状况良好是什么意思? 有些胚胎看起来比其他胚胎均匀、规律一点。 也许是因为有人对着他们弹奏优美的音乐,或是呢喃感恩的细语。普雷斯顿咕哝。我朝他望去,但是他只顾翻阅医疗纪录。 我们原则上会为一名病患植入两个胚胎,如果病患年纪稍长,我们会植入三个,因为我们不想让产妇成为多胞胎母亲。若是有其他状况良好,而且可以在未来使用的胚胎,我们会先冷冻起来。 你们怎么处理状况不良好的胚胎? 我们会丢弃这些胚胎。医师回答。 怎么丢?安琪拉问。 这属于医疗废弃物,必须焚化。 柔伊上一次的取卵周期有什么状况? 佛尔契医师把眼镜推到鼻梁上。她在四十岁的时候怀孕,二十八周之后生下死胎。 在那次疗程结束之后,还有没有胚胎剩下? 有,三个。三个冷冻胚胎。 那些胚胎现在在哪里? 在我的诊所里。医师说。 这些胚胎有存活能力吗? 必须在解冻之后才知道,她回答:可能还可以用。 在上一次的疗程之后,安琪拉问:妳最近一次见到柔伊是什么时候? 她到诊所来要求使用胚胎。我向她解释,根据原则,我们必须先取得她前夫的签名同意,才能让她使用胚胎。 谢谢妳,我没有别的问题了。安琪拉说。 韦德.普雷斯顿用指头敲打原告席的桌面,在出手攻击之前稍微考虑了一下。佛尔契医师,他说:妳刚刚说,状况不好的胚胎要丢弃,用焚化的方式,是吗? 是的。 焚化的意思就是烧掉,对不对? 是的。 也就是说,他站起来说:有人过世时,我们有时候也会这样做。火化遗体。对吧? 是的,但是胚胎不是人。 然而处理方式和亡者相同。妳不会把他们冲进马桶里,而是把他们烧成灰, 有一个重点大家必须知道,百分之六十五的胚胎都是不正常的,或是会自然毁损的。医师说:本案的双方当事人都曾经签下合约,其中包括他们愿意让诊所焚化不适合植入或不适合冷冻的胚胎。 听到合约这两个字,韦德.普雷斯顿立刻转头。坐在我面前的安琪拉突然坐直身子,而欧尼尔法官向佛尔契医师倾身靠过去。什么?他们签了合约? 法官要求检视合约,佛尔契医师把文件递给他。法官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根据这份合约,在双方离婚的时候,诊所应该要销毁剩下的胚胎。佛尔契医师,为什么诊所没有依约执行? 我们不知道巴克斯特夫妇离了婚。医师说:当我们得知之后,情况已经很清楚了,他们准备提出诉讼。 法官抬头看。呃,这让我的工作轻松多了。 不。柔伊喘着气,安琪拉和韦德.普雷斯顿同时跳起来高喊抗议。 庭上,我们请求休庭安琪拉说。 要求到庭上的办公室讨论,普雷斯顿打断安琪拉的抗议。 欧尼尔法官摇摇头。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我的时间完全被浪费掉了。律师请上前。 柔伊转过头来,惊慌失措地问:他不会这样做,对不对?我不能因为一个技术用语失去孩子。 嘘我说。但是我不只是要安慰她而已。律师在前方讨论得正热烈,我的距离够近,听得到他们在说什么。为什么律师不知道有这份合约存在?法官问道。 我的委托人从来没提过这件事,庭上。安琪拉回答。 我的委托人也没有,我们甚至不晓得有这份合约。普雷斯顿加上一句。 但是你们两个的委托人都在上面签了名,法官指出来:我不能无视于合约的存在。 在签过合约之后,情况有了改变。普雷斯顿说。 而且判例法 法官举起一只手。你们有一天的时间。明天早上九点钟,我们重新召开听证会,讨论是否该强制执行合约内容。 安琪拉往后退。什么? 我们需要多一点时间。普雷斯顿坚持要求。 你们知道我需要什么吗?法官怒斥:我要律师在走进我的法庭之前确实做好功课。我需要懂得基本合约的律师,随便找个法律学校一年级的学生都可以轻轻松松找出这个案子的问题。而我不需要的呢,是两个明明可以好好利用时间,却光是会爱发牢骚和抱怨的律师!欧尼尔法官大步离开法官席,书记官急忙要大家也跟着起立,这仿佛是法官一腔怒火引发的磁效应。 安琪拉在法院楼上找到了一间小会议室,柔伊、黛拉和我跟着她走进去。说。她和柔伊隔着桌子面对面坐下,这时的柔伊已经陷入了混乱的情绪。 如果我们双方都还想要胚胎,他不能下令诊所销毁,对吧?柔伊边哭边说。 合约就是合约。安琪拉冷冷地说。 但那是同意书。就像妳要接受麻醉之前签下的文件。我们一心只想要孩子,我以为如果要诊所同意,就必须勾选所有的选项。 安琪拉扬起眉毛。所以妳没有读完整份文件? 那份文件有二十页! 安琪拉闭上眼睛,摇着头说:太棒了,简直是棒透了。 这件事会让法官将判决延缓多久?我问:这其中也牵涉到那几个胚胎。 他可能会很快判决,安琪拉说:他可能会根据那份该死的合约,在明天早上九点十五分就下令执行销毁。这绝对会让他轻松脱身,因为他只不过是遵循判例罢了。而且,和所罗门王的判决相比,这么做还可以无损他的名誉。她站起来,拿起公事包。我要走了。在明天早上之前,我有一大堆苦差事要做。 她走出会议室,随手关上门。柔伊双手掩面,喃喃地说:我们就差这么一点点了。 黛拉俯下身亲吻柔伊的头顶。妳得吃点东西,她说:世上没多少奥利奥解决不了的事。 她下楼找自动贩卖机采购。这时候我按摩柔伊的后背,觉得好无助。这他妈的所罗门是什么东西?我问。 柔伊发出一声轻笑。不会吧? 什么?我应该认识他吗,他是什么知名律师还是政治家? 她坐直身子,擦了擦眼睛。他是圣经中一个绝顶聪明的国王。有两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来找他,两人都宣称自己是孩子的妈,所罗门王建议拿刀把孩子劈成两半,让每个女人各拥有一半。其中有个女人立刻歇斯底里起来,表示自己宁可放弃,也不愿意杀了孩子。所罗门王就是这样判断出谁是孩子真正的母亲。柔伊犹豫了。妳晓得吗,我真的会这样做。我宁愿把这几个胚胎给麦克斯,也不愿意眼睁睁看着它们被销毁。她擦擦眼睛。妳本来可以当个最棒的母亲的,凡妮莎。 事情还没有真正结束。我回答。 我这么说,是因为柔伊需要听到这句话。 然而我已经开始想念自己未曾拥有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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