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小说园地 凡妮莎的妻子

第12章 曲七美人鱼

凡妮莎的妻子 茱迪.皮考特 19606 2023-02-05
柔伊 露西正在画美人鱼。她的长发扎成了辫子,发尾落在厚厚的牛皮纸上。我唱完<天使>后放下吉他,但是露西继续在图画上添加细节,她加了一个海草编织的蝴蝶结,还添了太阳反射的光线。妳是个不错的艺术家。我告诉她。 她耸耸肩。我帮自己设计刺青。 妳身上有刺青吗? 如果有,我早被踢出家门了,露西说:一年六个月又四天。 到时候妳要去刺青吗? 她抬头看我。那是到我满十八岁的时间。 在上次打鼓疗程之后,我发了誓,绝对不再和露西在特殊需求教室见面。取而代之的方法,是凡妮莎会告诉我哪个空间没人用(比方说法文班去户外教学,或是艺术班到礼堂去欣赏电影之类)。今天呢,我们在健康教室见面。我们身边环绕着许多激励人心的海报:吸毒之后的大脑。还有:选择酒精吗?你注定沉沦。另外还有一张怀孕少女的侧面照:有进才有出。

我们一起做歌词分析。之前,我在护理之家进行团体治疗时做过这个练习,因为这可以让人产生互动。一般来说,我会先对他们说出歌名通常都是他们没听过的歌然后要他们猜歌词所描述的内容,接着我才开始唱,要大家说出最引人注意的单字或句子。我们聊他们对歌词的个人反应,到了最后,我会要大家说出歌词表达出怎么样的情绪。 我不觉得露西会愿意开口说话,所以我要她画出对歌词的感想。很有趣,妳画了只美人鱼,我说:天使通常不会出现在水下。 露西立刻发火。妳自己说这没有对错之分。 的确没有。 我本来也可以画防止虐待动物协会广告里那些让人看了就难过的动物 这个广告播放好几年了,影片中剪接了好些眼神悲伤的小狗小猫,以<天使>作为背景音乐。

妳知道吗,莎拉.麦克拉克兰说过,这首曲子是为非凡人物乐团键盘手写的,他因为吸食海洛因过量致死。我说。我选这首歌,是因为我希望能引起她注意,让她谈谈过去几次试图自杀的原因。 啧,就是这样我才画美人鱼,她浮浮沉沉,不上不下的。 有时候,露西的话让我哑口无言。我不懂,凡妮莎和其他几个学校辅导老师为什么会觉得她刻意和世界疏离。她观察世事的目光精准,胜过我们任何人。 妳有没有体会过那种感觉?我问。 露西抬头看。妳是说吸食海洛因过量死亡吗? 这也可以包括在内。 她为美人鱼的头发着色,不理会我的问题。如果妳可以选择,妳希望自己怎么死? 死在睡梦中。 大家都这么说。露西翻个白眼。如果这不包括在选项之内,那妳会选什么?

这种对话很病态 谈自杀也一样。 我点头,我最多也只能这样表示了。我想图个快死。比方被行刑队枪杀。我不想有感觉。 坠机,露西说:妳等于被蒸发掉。 是啊,但是想想事发的前几分钟,当妳知道自己就要掉下来的那种心情。其实,我真的做过坠机的噩梦。我来不及打开手机,要不然就是没有讯号,没办法留讯息告诉麦克斯我爱他。我曾经幻想过,在我葬礼过后,他坐在答录机前面听着无声的留言,想像我究竟要说些什么。 我听说溺水不错。憋气憋到昏过去之后,对后续的可怕遭遇一无所知。她低头看画,看着美人鱼。以我这种运气,恐怕在水里都可以呼吸。 我看着她。这有什么不好? 美人鱼要怎么自杀?露西若有所思地说。吸氧致死?

露西,我等着她抬头迎视我才说:妳还想自杀吗? 她没拿这个问题开玩笑,但也没有回答。她开始在美人鱼的尾巴上描绘夸张的鳞片图案。妳知道有时候我为什么生气吗?她说:因为那是我仅剩的感觉。我得考验自己,才能确认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 音乐治疗是一门具有多重角色的职业。我有时候是表演者,有时候是治疗者:有时候要当心理分析师,有时候只是知己。这个工作的技巧,在于你要知道在什么时候扮演什么角色。也许有别的方法可以考验自己,我建议:让妳有所感觉。 比方说呢? 妳可以写音乐,我说:对很多音乐家来说,歌曲是一种方式,可以借此说出痛苦的经历。 我连笛子都不会吹。 我可以教妳。而且也不一定要是笛子,也可以是吉他或是鼓、钢琴。妳想学的都可以。

她摇摇头,已经开始退缩了。我们来玩俄罗斯轮盘。她说,然后抓起我的iPod。我们看下一首随机选曲是什么。她把画了美人鱼的纸张向我推过来,伸手拿另一张空白的纸。 播放的音乐是<红鼻驯鹿鲁道夫>(注:Rudolph, the Red-Nosed Reindeer,曲中主人翁驯鹿鲁道夫天生有个红鼻子,因此备受嘲笑,后因鼻头发亮,帮助圣诞老人将礼物分发完毕而建了大功。)。 我们不约而同地抬头大笑。怎么可能?露西说:妳的清单里怎么会有这首歌? 我也为儿童做音乐治疗,这首曲子很热门。 她低下头,又开始画图。每年我的姊妹都会在电视上看这个节目,而我每年都被吓个半死。 鲁道夫吓到妳?

不是鲁道夫,是它去的地方。 她画出一辆轮子是正方形的火车,和一只身上有斑点的大象。 <故障玩具岛>(注:The Island of Misfit Toys,从<红鼻驯鹿鲁道夫>衍生出来的故事,这座庇荫岛屿上住的是一些故障或不受欢迎的玩具。下述玩具的故事皆出于此。)?我问。 是啊,露西说,抬起头来,让我毛骨悚然。 我从来没搞懂,那些玩具到底有什么问题,我承认:比方说<盒里的查理>?又怎么样嘛。 <爱搔痒的艾摩>如果改名叫<爱搔痒的葛楚德>,到现在可能还是很热门。我一直觉得<果冻水枪>有潜力成为下一个《变形金刚》。 那<斑点大象>呢?露西说,嘴角浮现一抹微笑。它是天生畸形。

刚好相反,把它在岛上是公然的种族歧视。因为我们都知道它母亲和一只印度猎豹有一段情。 那个娃娃最吓人 她有什么问题? 她很忧郁,露西说:因为没有任何小孩想要她。 电视上真的这样演? 没有,但要不然还可能有什么问题?她突然咧嘴一笑。除非,她其实是个他 变装皇后。我们异口同声地说。 我们都笑了,接着露西又低头画画。她静静地画了一会儿,在备受误解的可怜大象身上添了些斑点。我可能很适合那个愚蠢的小岛,露西说:因为我应该可以隐形,但是大家还是看得到我。 说不定妳不应该隐形。也许妳只是应该要与众不同。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想到了安琪拉.莫瑞堤、凡妮莎,以及那几个胚胎。我想到身穿香港订制西服、油亮头发往后梳的韦德.普雷斯顿,他看我的眼光,好像把我当成了怪胎,仿佛我有辱人类。

如果我没记错,那些故障或不受欢迎的玩具全都跳上了圣诞老人的雪橇,放到了世界各地的圣诞树下。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我希望自己能来到韦德.普雷斯顿的圣诞树下。 我转过头,发现露西正盯着我看。还有另一个时候我会有感觉,她承认:和妳在一起的时候。 通常在露西的音乐治疗结束之后,我会到凡妮莎办公室去,找她一起到自助餐厅吃午餐告诉你,炸马铃薯球太受低估了但她今天到波士顿参加一场大学入学博览会,所以我只好直接走回自己的车上。我一边往停车场去,一边查看语音信箱是否有留言。凡妮莎在一个留言中说,爱默生学院有个入学面试官的发型很像橘色蜂窝,看起来似乎刚从B-52乐团的专辑封面跳出来。凡妮莎在另一个留言中只说了她爱我。我母亲也留了话,她想知道我可不可以下午过去帮她搬家具。

我离放在停车场里的黄色吉普车越来越近,这时,我看到安琪拉.莫瑞堤靠在车上。出了什么事?我立刻问。如果你的律师开一个小时的车来找你说话,那么一定没有好事。 我刚好到这附近来。嗯,其实我是去秋河市。所以我想,何不直接过来把最新消息告诉妳。 听起来好像不太妙 今天早上,我桌上又多了一件来自韦德.普雷斯顿的声请。安琪拉解释:他想要在我们的案子中指定一名诉讼监护人。 一名什么? 诉讼监护人在监护权案件中很常见。这个人的工作是判定对孩童最有利的情况,然后告知法院。她摇摇头。普雷斯顿想为那几个未出世的孩童指定诉讼监护人。 他怎么能我没办法把话说完。 这只是摆个姿态而已,安琪拉解释:是他提出议程的方式。我在妳还没坐上椅子之前,就会让法院驳回这个声请。她抬头看了我一眼。还有另一件事,普雷斯顿昨天晚上上了乔.霍夫曼的节目。

谁是乔.霍夫曼? 一个保守派人士,经营自由之声广播电台。如果妳想听我的看法,我会说,对心胸狭隘的人而言,那地方是个圣地, 他说了些什么? 安琪拉坚定地看着我。家庭价值之毁灭。他特别提出妳和凡妮莎,說妳们站在同性恋运动的最前线,准备毁灭美国。妳们两个人的收件地址是家里吗?如果是,我强烈建议妳们去租个邮政信箱。我猜,妳们家应该有警报系统吧 妳是说,我们会有危险? 我不知道,安琪拉说:但最好防范未然。比起普雷斯顿的后续行程,霍夫曼还只是个小人物。接下来他会去找欧瑞立、葛兰.贝克和林博(注:O'Reilly、Glenn Beck、Limbaugh,皆为右翼保守派的媒体名嘴。)。他接下这个案子不是因为他有多关心麦克斯,而是因为这可以成为他说教的舞台,因为这案子是个饵,可以让他上节目。到开审的时候,普雷斯顿绝对会让妳一打开电视就看到他的脸。 安琪拉说过,这会是艰难的一战,我们得做好心理准备。我以为处在危急关头的是我当母亲的机会,没料到我有可能失去隐私和隐姓埋名的权利。 想到他会用这么极端的作法,我就觉得好笑。安琪拉说。 但是我不觉得有趣。我开始哭,安琪拉拥着我。情况会一直这样继续下去吗? 还会更糟,她向我保证:但是妳可以想想看,将来妳会有多少故事可以告诉妳的宝宝。 她等到我镇定下来之后才告诉我,要我明天早上到法庭上去反对这个声请。我正要回到车里时,手机响了起来。 妳为什么还没到家?凡妮莎问。 我应该告诉她安琪拉来访的事,我应该把韦德.普雷斯顿的行径说出来。但是,如果你爱一个人,你一定会保护他。我有可能失去我的信誉、名声和事业,但是话说回来,这是我的战争。这是我的前夫,我前一段婚姻留下来的胚胎。凡妮莎牵涉在内的唯一理由,是她不幸爱上了我。 有事耽搁了,我说:说点蜂窝女士的故事来听听吧。 凡妮莎没别的故事好说。怎么了?妳听起来好像在哭? 我闭上眼睛。我有点感冒。 我发现,这是我第一次对凡妮莎说谎。 母亲和我花了两个小时,才把我从前的房间和她房间的家具互相对调。她决定自己需要新的愿景,如果想开始新的一天,有哪个方式好过一睁眼就看到不同的景象呢? 再说,她说:妳房间的窗户朝西。我受够了,不想一早起来就看到太阳。 我环顾四周相同的寝具和床组。所以基本上来说,妳是妳自己的生活辅导员? 如果我不遵循自己的建议,怎么能期待客户听从我的看法? 妳真觉得搬到走廊另一头距离十呎的房间里,可以彻底改变妳的生命? 信念是通往梦想的道路。如果妳相信自己可以或不能办到某件事,妳就每次都不会错。 我对着她翻了个白眼,我记得不久前才有人发起一场自助运动,遵循的就是这个箴言。我在报导节目中,看到一名对这个哲学理念身体力行的高中生,她表示自己完全不必靠念书准备学测,何必呢,因为她光凭信念,就可以拿下两千四百分的满分。不消说,她最后上的是社区大学,而且还上电视抱怨,说那个理论根本是一派胡言。 我看着母亲放在房里的同一套旧寝具和同样的家具。如果妳在重新出发的时候,还在用看了一辈子的东西,妳的意志力不会受到打击吗? 老实说,柔伊,妳有时候还真扫兴。母亲叹了一口气。我十分乐意为妳提供一点点生活辅导,免收费。 以后再说好了,谢谢。 随便妳。她背抵着墙滑坐到地上,我则是瘫倒在床垫上。当我往上看的时候,看到天花板上有几个在黑暗中会发亮的小星星。 我都忘了有这些东西。我说。 父亲死后,我变得对鬼魂很着迷。我全心全意地希望父亲能变成鬼魂,希望我在半夜醒来时,看到他坐在床边,要不然,就是希望他能对着我的后颈说话,让我汗毛直竖。为了达成这个目标,我到图书馆借来许多超自然现象的书,想像自己在房间里举行灵异仪式。深夜,我会在该睡觉的时间溜下楼偷看恐怖电影。学校老师注意到这件事之后告诉了母亲,表示我可能需要协助。父亲死后我偶尔会去见的精神科医师,也觉得这是个值得讨论的议题。 但是我母亲没这么想。她认为我一定有确切的原因,才会希望父亲成为鬼魂。 某天晚餐时,她说:我不认为他是鬼。我觉得他是一颗星星,往下俯瞰我们。 这太蠢了吧,星星不过是一团气体。我嘲弄地说。 那鬼是什么?母亲说:随便去问个科学家,他们会告诉妳,每分钟都会有一颗新的星星出现。 人不会变成星星。 有些美国原住民会反对妳这个说法。 我想了想。白天呢,星星会去哪里? 重点就在这里,我母亲说:它们一直都在。就算我们太忙,没时间去看,星星仍然看着我们。 第二天我去上学时,母亲用热熔胶黏了好几个塑胶小星星在我的天花板上。当晚,我们两个人一起躺在床上盖着毯子。我没溜下床去看恐怖电影,相反的,我躺在母亲的臂弯里沉沉入睡。 现在,我看着她。妳觉得,如果爸爸在我长大的时候!我身边,我会不会变成另一个样子? 嗯,那当然。母亲说,她过来坐在我身边的床上。但是我觉得他对成果会一样骄傲。 安琪拉离开之后,我先回家待了一下。我在网路上下载了乔.霍夫曼的电台广播,听他在节目里,和韦德.普雷斯顿喋喋不休地谈论数据。他们说,在同性恋家庭中成长的孩童比较容易去尝试同性恋关系;同性恋家长的孩子比较不乐于让朋友发现家中的生活方式;女同性恋母亲会使得儿子女性化,女儿趋向男性化。 我的官司上了乔.霍夫曼的节目。我说。 我知道,母亲说:我听到了。 妳会听他的节目? 虔诚聆听我是故意说双关语的。我在踩走步机的时候会听广播,我发现,生气时走得比较快。她笑了。我把罗许的节目留在做仰卧起坐的时候听。 但是,假如他言之有理呢?如果我们生了一个儿子呢?我不知道该怎么带男孩子。我对恐龙和建筑设备一无所知,也不会接球 甜心,婴儿出生时不会附赠教育手册。妳会和我们所有人用同样的方式学习,妳会去研究恐龙,上网看什么是锄耕机,什么是集材机。不必有阴茎,妳也可以去买棒球手套。我的母亲摇摇头。千万别让任何人告诉妳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柔伊。 妳得承认,如果爸在世,很多事都会简单一点。我说。 没错。事实上,我同意韦德.普雷斯顿的一个观点,那就是每个孩子都必须由一对结了婚的配偶抚养长大。她笑了开来。这就是同性恋婚姻应该合法化的理由。 妳什么时候开始变成积极支持同性恋的人? 我不是。我是积极支持柔伊。如果妳說妳是素食者,我不会就此不吃肉,但是我会为妳争取不吃肉的权利。如果妳說妳要当修女,我没办法承诺我一定会受洗,但是我会去读圣经,如此一来,我才能和妳讨论。但妳是同性恋,所以我知道美国心理学协会指出,由同性恋家长抚养长大的孩子自认为异性恋的比例,和那些成长在异性恋家庭的孩子相同。我知道,同性恋者比异性恋者不适任家长这个说法没有科学根据。事实上,由两个母亲或两个父亲带大的孩子,还可以享有额外的好处,首先,他们比较有同情心。再者,女孩的穿着方式可以跳脱性别框架,而男孩会比较体贴,比较会照顾别人,也不容易出现混乱的男女关系。可能是因为一辈子都得面对和处理问题的关系吧,所以这些由同性恋父母带大的孩子通常会更善于调适。 我的下巴几乎要掉下来。妳从哪里听来的? 在网路上查到的。当我没收听乔.霍夫曼的广播时,我都在搜集资料,准备在哪天终于把韦德.普雷斯顿逼到墙角时,好好教训他一顿。 不管乔.霍夫曼和韦德.普雷斯顿怎么说,家庭都不是架构在性别之上,而是爱。你不需要一个母亲和一个父亲,你甚至不一定需要一双家长。你需要的是一个支持你的人。 我想像母亲抨击韦德.普雷斯顿的样子,不由得笑了。我真希望能在旁边看。 母亲捏捏我的手。她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的星星。要不然妳会在哪里?她问。 我站在露西身后往前靠,把吉他放在她的怀里。像抱娃娃一样抱好,我说:左手扶住琴颈。 像这样吗?她坐着转身,抬起头看我。 希望妳当临时保母时,不要真的像这样勒住孩子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松开紧握琴颈的手。喔。 现在用左手食指按住第五条弦的第二格,中指放在第四条弦第二格。 我的指头快扭到了 弹吉他就像练手指体操。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拿好弹片。左手按弦,右手拿着弹片从音孔上方划过去。 和弦在护理室狭小的空间里番起,今天我们用这个空间当上课的教室。露西抬起头,热情地说:我成功了! 这叫E小调和弦。我第一次学的也是这个和弦。我看着她继续弹了几次。妳的音感真的很好。我说。 露西低头看着吉他。一定是遗传。我的家人很爱搞些愉快的噪音。 我经常会忘记露西的家人和麦克斯上同一个教会。几个月前,当露西和我开始上课的时候,凡妮莎就已经告诉过我。他们应该也认识麦克斯和韦德.普雷斯顿,只是还没联想到自己的宝贝女儿会和一个魔鬼的化身相处。 我能弹一整首歌吗?露西兴奋地问。 嗯,再学一个和弦就可以学<没有名字的马>。我拿起她手上的吉他放在我的腿上,弹起了E小调和弦,接着是D增六度(add6)增九度(add9)和弦。 等等。露西说。她伸手盖住我的手,让她的手指按住我在吉他上压弦的位置。接着她把我的手从吉他的琴颈上移开,玩起我的结婚戒指。好漂亮。露西说。 谢谢。 我以前从来没注意过。这是结婚戒指吗? 我环抱住吉他。为什么一个应该很容易回答的问题却一点也不简单?我们到这里来不是为了讨论我。 但是我对妳一点也不了解。我不知道妳结婚了没有,不知道妳有没有小孩,也不知道妳是不是连续杀人犯 当她说到小孩这个字眼的时候,我的胃抽了一下。我不是连续杀人犯。 嗯,听了还真放心。 听着,露西。我不想浪费我们的时间来 如果是我发问,就不是浪费时间,对吧? 我对露西有个基本认识:我知道她是个无法阻挡的人。只要她脑袋里有了主意,就不会放弃。正因为如此,当我提出音乐上的挑战从歌词到学习弹奏音乐她可以迅速地做出反应。我经常想,当我们初次见面时,她会显得和世界如此疏离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不是不在乎,而是太在乎,只要她一投入,就会耗光精力。 我还知道:虽然我不认为露西是个特别保守的人,但她的家人是。在这种情况下,不知情就不会受到伤害,如果她无意中告诉她母亲我和凡妮莎结了婚,我相信我们的音乐治疗一定会戛然而止。如果我自己的情况在某个层面对她造成了负面影响,一定会让我没办法忍受。 我不懂这有什么好保密的。她说。 我耸耸肩。妳不会问学校心理医生关于她私生活的问题,对吧? 学校心理医生又不是我的朋友。 我也不是妳的朋友,我纠正她:我是妳的音乐治疗师。 她立刻从我身边退开,闭上了眼睛。 露西,妳不懂 喔,相信我,我懂的。她说:我是妳他妈的专题论文,妳的科学怪人小实验。妳走出这个地方,回家,根本不在乎我。对妳来说,我只是工作。可以。我完全了解。 我叹口气。我知道这伤了妳的心,但是我的工作,露西,是谈论妳,把焦点放在妳身上。我当然关心妳,我们没一起上课的时候,我当然也会想起妳。但是,我终究还是需要妳把我当成音乐治疗师,而不是好朋友。 露西坐在旋转椅上转个身,茫然地瞪着窗外。在接下来的四十分钟里,不管我弹琴、唱歌,或是问她想听我iPod里的什么音乐,她都没有反应。在铃声终于响起时,她像匹脱缰的野马似地冲了出去。在她出门之前,我说我下个星期会再来看她,但是我不确定她有没有听见。 别动来动去的。凡妮莎低声说。我坐在安琪拉.莫瑞堤旁边,正在等候法官走进法庭,裁决韦德.普雷斯顿有关诉讼监护人的声请。 我忍不住。我嘀咕。 凡妮莎坐在被告席的正后方。我的母亲坐在她身边拉开嗓门说:焦虑就像一张摇椅,让妳有事可做,但没办法带妳走远。 凡妮莎看着她。谁说的? 我刚刚说的。 妳引用谁的句子? 我自己。母亲骄傲地回答。 我打算把这句话告诉我一个紧张兮兮的学生。他甚至在车上贴了不是哈佛,就是彻底失败。 麦克斯和他的律师走进法庭,分散了我的注意力。韦德.普雷斯顿一马当先穿过法庭的走道,班.班哲明跟在他后面,接着是瑞德。麦克斯落后几步,他身上的新西装一定是他哥哥买的。他的头发太长,盖住了耳朵。从前他头发长成这个样子时,我总是爱笑他,说他顶着一头卡洛.布雷迪(注:Carol Brady,喜剧影集《脱线家族》的角色之一,有一头及耳的微鬈金发。)的造型到处跑。 如果爱上一个人会造成肉体上的效果,比方说胃里仿佛有蝴蝶在拍打,或是灵魂像在搭乘云霄飞车,那么,从爱河中拔身而出的时候,你的身体也同样会出现反应,你的肺宛如筛子,让你吸不到空气。你的体内冻成固体,心脏成了一颗尖酸的小珍珠,这是在令人难以忍受的真相刺激之下,所引发的化学反应。 丽蒂走在这一行人的最后面。她今天的打扮走的是贾姬风。她罹患了强迫症吗?凡妮莎轻声问:还是说,手套是一种流行宣言? 我还来不及回答,就看到一名法务助理推着一整车的参考书快速通过走道,然后把书堆到韦德.普雷斯顿的桌上,就和上次一样。尽管这只是为了戏剧效果,但老实说,效果还不错。我真的被吓坏了。 嘿,柔伊,安琪拉仍然低着头写笔记。妳知道邮局差点把韦德.普雷斯顿的头像制成邮票吗?但最后还是放弃了,因为大家不知道该在哪一面吐口水。 欧尼尔法官穿着飘动的黑色法官袍走了进来。你知道吗,普雷斯顿先生,经常往返于法庭并不能为你赚得优惠里程数。他翻阅面前的声请。我有没有看错,律师,还是你真的想为一个还没出世或是有可能根本不会出世的孩子指定诉讼监护人? 庭上,普雷斯顿站起来说:最重要的是,我们谈的是一个孩子。刚刚你自己就是这样说的。一旦这个未出世孩童成形之后,你的判决,将会决定他或她会在什么样的环境下长大。因此,我认为你应该让一个合格专业的人士去拜访有可能成为抚养这个孩童的家庭和家长,听听他的看法,他带回来的资讯可以当作你裁定的辅助工具。 法官从老花眼镜的上方看向安琪拉。莫瑞堤女士,我觉得妳可能会有不同的看法。 庭上,诉讼监护人的责任,是在双方无法取得共识时去与孩子面谈。他要怎么和胚胎面谈? 韦德.普雷斯顿摇了摇头。没人要诉讼监护人去找培养皿面谈,庭上。但是我们觉得和未来的家长面谈,可以帮助我们去了解哪一种生活方式比较适合孩子。 试管。我轻声说。 安琪拉听到我的话,分心向我靠过来。妳說什么? 我摇摇头,没说话。胚胎放在试管里,不是培养皿。如果普雷斯顿好好准备过他的功课,他就会知道。但对他来说,这与缜密或正确无关,他只想当马戏团的指导员。 请恕我直言,庭上。罗德岛州的法律很清楚,安琪拉陈述相反的意见。当我们在监护权诉讼案中讨论儿童的最佳利益时,我们谈的是已经出世的孩童。普雷斯顿先生的作法,是想将冷冻胚胎的地位提升到还没有到达的阶段,也就是说,人类。 法官转头面对韦德.普雷斯顿。你提出了一个有趣的见解,普雷斯顿先生。我不确定我将来会不会想要继续探讨这个观念,但是莫瑞堤女士于法有据。诉讼案件中若有未成年儿童,我们才能指定诉讼监护人,所以我必须驳回你的声请。然而对本庭来说,维护无辜受害者的权益是最重要的使命,因此,我愿意听取证人的说法,然后自己担任诉讼监护人的角色。他抬起头。我们可以决定审判日期了吗? 庭上,安琪拉说:我的委托人今年四十一岁,她的配偶将近三十五。到现在,胚胎已经冷冻保存了超过一年的时间。我们想尽快处理这件诉讼,以确保成功怀孕的机会。 看起来,莫瑞堤女士和我终于有了第一个共识,韦德补充:虽然说,我们想尽快开庭的原因,是在于这些未出世的儿童应该要尽早送进一个充满关爱的传统基督徒家庭当中。 审判日期应该尽快敲定的第三个理由,欧尼尔法官说:是因为我要在六月底退休,我一点也不想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别人。我们就此决定将审判日期安排在十五天之后。我相信届时你们双方都已经有了周全的准备,是吧? 法官离开之后,我转头问安琪拉:这是好事,对吧?我们成功让法官驳回声请。 但是她的反应不如我想像的热切。理论上是没错,她承认:但是我不喜欢他那句无辜的受害者,这让我觉得有点偏颇。 韦德.普雷斯顿走过来的时候,我们停止了交谈。他递了一张纸给安琪拉。这是你的证人名单。她说,浏览着清单。你这不是刻意挑衅吗? 他咧开鲨鱼般的笑容。妳还没见识到我的厉害,蜜糖。他说。 露西在星期五的音乐治疗课上迟到了十五分钟。我决定姑且相信她,因为我们刚搬到四楼的摄影室,在这之前,我什至不晓得有这个地方存在。嗨,看到她走进来,我说:妳也差点找不到这地方,对吧? 露西没有回答。她坐在桌子后面,拿出一本书,埋头开始看。 好,妳还在生我的气,妳表现得很清楚。那么,我们来谈谈这件事吧。我往前靠,把交扣的双手夹在膝盖之间。接受治疗的人误解自己和治疗师的关系,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佛洛依德甚至提起如何担任关键角色,在治疗对象的过去挖掘出仍然困扰他的事。所以,我们也许可以用具有建设意义的观点来看为什么妳会希望我当妳的朋友。这对妳是谁这件事有什么影响,妳现在需要的是什么? 她板起一张脸,继续翻书。 她看的是契诃夫的短篇小说集。妳选修俄国文学。我猜。不错喔。 露西没理会我。 我从来没修过俄国文学。我太没胆,因为我连英文写的东西都没办法完全了解。我拿起吉他,拨了一串斯拉夫风格的小调音符。如果要我弹奏俄国文学,我想,听起来应该是这样的,我若有所思地说:只不过,我真的需要一把小提琴。 露西啪一声阖上书,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接着头一低,趴到了桌上。 我拉着椅子朝她靠过去。也许妳不想把心事告诉我,说不定妳是想自己弹。 她没有反应。 我把非洲鼓拿过来,用膝盖夹住,然后刻意让鼓面倾斜,方便她敲打。妳是这么生气,我问道,轻敲着鼓面,还是这么生气?我一掌往下拍。 露西仍然朝着反方向看。我拍出节奏,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最后我终于停下来。如果妳不想说话,那么我们今天也许光听就好。 我把iPod放到携带型喇叭上,开始播放曾经让露西有所反应的歌曲,正面或负面的反应都没关系。这时候,我只想刻意激怒她。当她打直身子调整坐姿,伸手到背包里找东西的时候,我以为自己终于敲开她的保护壳。没多久之后,她掏出一张破破烂烂的纸巾。 露西撕下两小块纸,揉成球,塞住了耳朵。 我把音乐关掉。 当我第一次为露西进行治疗时,她也有相同的表现。当时,我视之为必须克服的挑战,和我面对其他病人时的挑战相同。但是经过这几个月的疗程,我觉得这是对我个人的公然侮辱。 佛洛依德会把这种情况称为情感反转移。或者换句话说,就是治疗师的情绪与病患的情绪产生纠结。我应该要往后退一步,思考露西为什么会对我产生这种愤怒的情绪,如此一来,我才可以再次掌控这段治疗关系的情绪发展而且,更重要的,我还可以发现露西这片拼图中少了哪一小块。 问题是,佛洛依德完全弄错了。 麦克斯和我刚认识的时候,他带我去钓鱼。我从来没钓过鱼,也完全不了解为什么会有人花一整天的时间在海上颠簸,就为了等待永远不上钩的鱼。这件事很蠢,根本是浪费时间。但是那天,我们追到一群条纹炉鱼。麦克斯帮我挂饵,帮我抛线,教我如何握住钓竿。经过了大约十五分钟,我感觉到鱼线扯了一下。我钓到了,我说,既兴奋又紧张。我仔细听麦克斯教我该怎么做带着节奏缓缓移动,千万不可以立刻收线但鱼线突然松了。收线之后,我才发现鱼钩被扯断,鱼也跑了。我像颗泄了气的皮球,那一刻我才了解钓客为什么愿意等一整天,只为钓到鱼。在你真正了解何谓失落之前,你必须知道自己失去的是什么东西。 正因为如此,露西抗拒这堂课所带来的伤害,比我在第一堂课受到的伤害更大。因为在这时候,我已经能了解她。我和她有过连结。所以,她的退缩不是挑战,而是挫折。 几分钟之后,我关掉音乐。这堂课剩下的时间,我们就这么坐在沉默当中。 当麦克斯和我努力想怀孕的时候,我们必须在试管婴儿诊所和社工人员见面,但是我不记得当时有听到现在我和凡妮莎要面对的问题。 社工人员的名字是费丽希.格林姆,她的模样让我觉得她仿佛没接到通知,不知道八○年代已经宣告终结。她的红色套装采不对称剪裁,还加上巨大的垫肩。她的头发往上高梳,足以当作风帆来使用。妳们真的觉得会长久留在彼此身边吗?她问。 我们结婚了,我说:这应该是对于这项承诺一个不错的指标。 百分之五十的婚姻都以离婚收场。费丽希说。 我几乎可以确定,当麦克斯和我和社工人员见面时,并没有被问及两人关系是否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对异性婚姻来说的确如此,凡妮莎说:但是同性婚姻的历史没那么长,所以不容易找出数据。不过,考虑到我们结婚得耗费的心力,妳可以说,我们比一般异性配偶更投入婚姻。 我捏捏凡妮莎的手,当作警告。我之前已经向她解释过了,不管问题有多蠢,我们都必须保持冷静,好好回答。这次见面的目的不是要打着同志名号摇旗呐喊,而是要让社工人员在文件上打个勾,好让我们进行下一步行动。她的意思是我们会长期陪伴对方。我说,一边试图微笑。 之前,我们拼命向诊所负责人争取,要求她开始试管婴儿的疗程,尽管有一纸法庭命令要他们暂停对胚胎的任何动作。她同意让我们先完成心理评估,然后假如法庭将胚胎判给我们再让凡妮莎立刻接受药物治疗。但她也表示,如果麦克斯希望瑞德和丽蒂享有同样的优先权,她一样会同意。 我们向社工辅导员解释过我们相遇的经过,以及我们在一起已经有多久的时间。妳们有没有考虑过同性家长必须面对法律上错综复杂的问题? 有的,我说:在凡妮莎生产过后,我必须领养孩子。 我假设妳们对彼此有委任授权? 我们互望了一眼。我们和异性配偶不同,如果我车祸濒死,凡妮莎不会享有任何配偶的权利,比方说,坐在我医院床边握着我的手,或是决定是否关掉我的呼吸器。因为同性婚姻并没有受到联邦的承认,我们必须跳过这些额外的法律环节,才能取得相同的权利,异性恋伴侣结婚之后,自然而然就可以享受到总共一千一百三十八项的权利。凡妮莎和我一直打算找个晚上好好坐下来,开一瓶波本威士忌,逐一列出这些没人想回答的问题,比方器官捐赠、安宁照护和脑死诸如此类的问题来彼此提问,但后来我们收到了诉讼案的传票,这真讽刺,请律师起草委任授权这件事呢,就暂时搁到了一旁。如果说我们本来打算做这件事,这应该不算说谎吧? 妳们为什么想要小孩?费丽希问。 我不能替凡妮莎发言,我说:但是我一直想要。我和我前夫试了将近十年。我觉得,如果没机会当母亲,我没有办法当个完整的自己。 社工转头看凡妮莎。我每天工作时都会看到儿童。有些很害羞,有些很有趣,有些则让人头痛得不得了。但是每个小孩都是活生生的证据,证明他们的双亲相信自己可以共同拥有未来。我想要怀柔伊的孩子,让孩子和两个克服了千辛万苦才把她带到世界上来的母亲一起长大。 但是,妳对于当母亲有什么感觉? 显然我乐于接受。凡妮莎说。 但是妳在此刻之前,从来没有表示过想要生养小孩的希望 因为我之前没有遇到让我想和她一起生小孩的伴侣。 妳这么做是为了柔伊,还是为了妳自己? 妳怎么能要我将这两回事分开?凡妮莎恼怒地说:我当然是为了柔伊做这件事,但同时也是为了自己。 费丽希在笔记本上写下笔记。这让我很紧张。妳为什么认为自己可以当个好母亲? 我有耐心,我回答:我用不同的方式,帮助过许多无法自我表达的人。我知道如何聆听。 而且,她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爱得更深,凡妮莎补充:她会为自己的孩子做任何事。而我呢,嗯,我在学校担任辅导老师。我得相信这个经验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运用在自己孩子的身上。 而且她聪明、有自信,又有同理心,我说:是个杰出的模范。 所以,萧小姐,妳的工作与青少年有关。妳年轻时候有没有当过临时保母?有没有弟妹,妳是否曾经帮忙照顾? 没有,凡妮莎说:如果我不确定尿布该怎么换,我很确定网路上查得到。 她真有趣,我插嘴:很有幽默感! 妳知道吗,我曾经辅导过几个未成年母亲,凡妮莎表示:她们才刚脱离童年,而且有清晰的记忆,但是我不认为这让她们更懂得如何教育子女 费丽希抬头看着她。妳一直都这么敏感吗? 只有在和某种人谈话的时候 还有别的问题吗?我轻快地问:妳一定还有其他问题想问我们。 妳们要怎么向孩子解释为什么她有两个母亲,但是没有父亲?费丽希问。 我正在等这个问题出现。我会告诉她,世界上有很多种家庭,不能拿来相比,没有哪个比较好或是比较差。 妳们也知道,小孩子可以很残忍。如果有同学因为她有两个母亲而取笑她呢? 凡妮莎翘起脚。我会去揍那个取笑她的孩子。 我瞪着她。妳不是这个意思吧。 喔,好吧,我们会审慎处理。我们会和我们的孩子恳谈,凡妮莎说:然后,我才去揍那个霸凌同学的小子。 我咬着牙说:她的意思是说,我们会去找那个孩子的家长恳谈、解释,想办法教育他们的孩子更包容 电话铃响了,社工人员接了起来。对不起,她对我们说:我离开一下马上回来。 费丽希.格林姆一离开办公室,我就转头对凡妮莎说:这不是真的吧?妳刚刚真的这样和一个即将决定我们是否可以使用胚胎的社工人员说话? 决定权不在她,在欧尼尔法官。此外,这些问题简直荒唐透顶!世上不尽责的父亲太多了,这些人足以让女同志家长生辉。 但是,在社工人员同意之后,诊所才能开始进行所有的程序。我指出这一点。妳不知道游戏规则,凡妮莎,但是我知道。妳必须说该说的话,做该做的事,才能拿到她的批准。 我不会让任何人因为我是同性恋而来评断我。我们的关系要被拖到法院去检视难道还不够糟?难道我真的得坐在这里,让这个潘密拉(注:Pamela Ewing,八○年代电视影集《达拉斯》女主角之一。)来告诉我,说我不能同时是女同志又是好母亲? 她没这么说,我争辩:是妳自己这么听。 我开始想像费丽希.格林姆在门外偷听,在我们的档案上打个红色的大叉叉。这对伴侣甚至没办法在为时一个小时的会谈当中维持相同的看法。不适任家长。 凡妮莎摇摇头。很抱歉,但是我不会和麦克斯用相同的方式来玩这场游戏。我不能假装自己是另一个人,柔伊。我已经花了大半辈子的时间假装。 在这一刻,我对麦克斯的怒气开始往上浮,像水泡般在我的舌头上冒了出来。他夺走我使用胚胎的权利是一回事,但是夺走我快乐的泉源,又是另一回事了。 凡妮莎,我说:我要孩子。但如果这会让我失去妳,我宁可不要。 她看着我,这时候社工穿过门口走了进来。再次向两位道歉。就我来看,一切似乎没问题。 凡妮莎和我面面相觑。妳是说我们问完了吗?我问:我们通过了吗? 她露出了微笑。这不是考试。我们没有预设的正确答案。我们只是想要妳们掌握答案,就这样。 凡妮莎站起来和社工握手。谢谢。 祝妳们好运。 我拿起大衣和皮包,我们一起走出办公室。我们在走廊上站了好一会儿,接着凡妮莎抓着我拥抱,力量大到把我举离了地面。我觉得我们好像赢得了超级杯球赛! 比较像球季开始的第一场比赛。我说。 一样。听到有人说好而不是拒绝,这种感觉太好了。 她伸手环住我,我们一起踏上走廊。我要先声明,我说:妳要去揍那个假想中欺负别人的小孩时,我可能不会想把事情告诉社工,但是我可能会站在妳的身后。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爱妳。 我们走到电梯前方,我按下按钮。铃响时,凡妮莎和我各自往两旁移了一步。 这是第二天性。 如此一来,电梯里的人才不会有目标可以瞪着看。 星期二早上,我到安宁病房为一些即将过世的病患进行音乐治疗。这是个残忍又揪心的工作。然而,我宁愿待在医院里,也不愿意再次坐在安琪拉.莫瑞堤的身边。这次听证会的主题,是韦德.普雷斯顿在昨天晚上下班前提出来的紧急动议。安琪拉非常生气,事实上,她气到连取笑普雷斯顿的笑话都不想说。 欧尼尔法官怒目瞪视普雷斯顿。我桌上有一份你提出来的紧急动议,要求解除安琪拉.莫瑞堤的职务,不得担任柔伊.巴克斯特的律师。另一份,是由莫瑞堤女士针对上述动议,根据诉讼规则第十一条(注:Rule II,反滥诉之规则。)提出的动议。不过我们也可以用我的说法,我会说这是在中午之前吞下一整瓶止痛药。究竟是怎么回事,律师? 阁下,我一点也不乐意在法庭上提出这个资讯。但是,从附件上的照片我要拿来当证物A你可以亲眼看到莫瑞堤女士不只支持女同性恋她自己也涉入这种逾矩的生活方式。 他拿起一张粒子粗大的八乘十照片,上面是安琪拉和我,而且正在拥抱。我眯起眼睛看,想看出这张照片是在什么地方拍到的。接着我看到铁丝篱笆和路灯,才发现地点是高中的停车场。 安琪拉和我当天并没有排定会议。 这也就是说,普雷斯顿找人跟踪我。 韦德.普雷斯顿耸耸肩。一张照片胜过千言万语。 他没说错,安琪拉说:这张误导他人的照片会自己说出真相。 如果她们在大庭广众下都这么做了,想想看,她们私底下 喔,天哪。安琪拉咕哝地说。 现在才祈祷有点太迟了,亲爱的。很明显的,被告和她的律师之间的感情纠缠不清,这有违罗德岛州对律师的道德规范。 班.班哲明慢慢地离开座位。嗯,其实,韦德?在罗德岛州,律师可以和委托人发生性关系。 普雷斯顿迅速转过头来看着他。可以吗? 我看着安琪拉,眨眨眼睛。可以吗? 班哲明点点头。只要不是抵免诉讼费就可以。 普雷斯顿处变不惊,再次面对法官。庭上,尽管罗德岛允许,但是我们都知道律师执业有一定的道德标准,当一名律师和委托人的关系跨越了如证物A显示的边界时,她同时也失去了道德规范的标准。显然莫瑞堤女士并不适任,无法公平地在本案中代表她的委托人出庭。 法官转头对安琪拉说:我假设,妳对这件事应该会有所补充? 我绝对、明确地否认和我的委托人之间有感情上的关系,况且她的配偶这时候就坐在我的后面。普雷斯顿偷拍到的是我在和我的委托人见过面之后一个纯洁的拥抱,当时她得知韦德.普雷斯顿企图以针对受精卵提出指定诉讼监护人的要求,来扭曲法律,因此她十分沮丧。我完全了解普雷斯顿先生在看到这张照片时,为什么无法辨认出寻常人类的善意表现虽然我以为他也是人类但是,他完全误解了状况。更何况,庭上,这张照片引出了一个问题,一开始为什么会有人去拍摄我的委托人。 她当时在一个公共场所,在停车场里,大家都看得到。普雷斯顿争辩。 妳手上戴的是结婚戒指吗?法官问安琪拉。 是的。 妳结婚了吗,莫瑞堤女士? 她眯起了眼睛。是的。 和男人还是女人?韦德.普雷斯顿插嘴问。 安琪拉朝他开火。抗议!这简直让人无法忍受,庭上,这是毁谤、中伤 够了!欧尼尔法官怒斥。动议驳回。我不会给双方任何奖惩,你们两个,别再浪费我的时间了。 他一离开法官席,安琪拉立刻穿过走道,来到原告席边对着比她高八吋的韦德.普雷斯顿吼叫。我发誓,你如果再一次像这样诋毁我的人格,我一定立刻会对你提出民法控诉,快到让你下个星期就上法庭。 诋毁妳的人格?怎么,莫瑞堤女士啊,妳这是暗示当同性恋是侮辱吗?他啧啧出声。可惜啊可惜,同志反谤联盟恐怕会撤销妳的终生会员证。 她伸手戳他细窄的翻领,看起来似乎要喷出火来,但是,她突然往后退,高举双手表示让步。你知道吗?我本来想骂干,但是我决定等到审判开始,所以,你可以好好去搞你自己。 她转个身,穿过栅门,穿过通道,直接走出法庭。凡妮莎看着我:我去确认一下,不要让她放火把车给烧了。说完话,她急忙追过去。这时候,韦德.普雷斯顿转头看着他的一群跟班。任务达成,我的朋友们。当她们忙着捍卫的时候,就没办法出击了。 他和班.班哲明一起离开,一边低声说话,把每次都会跟着韦德.普雷斯顿出现的书留在桌上,另外,他们也留下了把头埋在双手中的麦克斯。 当我站起来的时候.麦克斯也站了起来。法庭的某个角落里还有个书记官和两名法警,但是在那一刻,其他人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看到他的胡碴有初现的银丝,一双眼睛的颜色有如淤青。柔伊,刚刚的事,对不起。 我试着回想,在我们失去儿子那天,麦克斯对我说了什么话。也许是因为我打了镇定剂,也许是因为我整个人不对劲,但是我想不出任何一句安慰的话。事实上,我想不起任何他曾经对我说过的具体言语,甚至连我爱妳都没有。我们过去的每句对话似乎都被像木乃伊般地保存了起来,当你太靠近,这些古老的遗迹会在空气中粉碎消失。 知道吗,麦克斯,我说:我不觉得你是真心的。 接下来的两堂音乐治疗中,露西都迟到、不理会我,然后离开。到了第三次,我决定不再忍耐。我们在数学教室里,白板上有许多让我看得头昏脑胀的符号。当露西进到教室的时候,我和往常一样问起她的近况,而她呢,也和往常一样,完全不回答。但是这次我拿出吉他,弹奏空中补给合唱团的<逝去的爱>。 接着我唱的是席琳.狄翁的<爱无止尽>。 我弹奏我认为会让露西要不就陷入昏迷,要不就一把扯掉我手中乐器的歌曲。在这个时候,我想要的是成功的互动。但是露西不为所动。 对不起,最后我终于说了:但是妳让我耗尽所有的资源,我不得不掏出必胜武器。 我把吉他收回盒子里,拿出一把乌克丽丽。接着,我弹起<巴尼和朋友>(注:Bamey & Friends,电视台儿童节目。)的主题曲。 露西听到前三个和弦时并没有反应。最后,她突然转身抓起乌克丽丽的琴颈,用指头压住,让我没办法继续弹。别管我,她喊:反正妳本来就不想理我。 如果妳硬要把我没说的话放进我的嘴里,那我也要这样做,我说:我知道妳在做什么,我也知道妳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知道妳在生气。 谢谢妳,万事通小姐。露西嘀咕。 但是,妳不是在生我的气,妳气的是妳自己。因为,就算妳一开始不看好,就算妳深信妳绝对会讨厌和我一起做音乐治疗,这个课程还是开始发挥了效用。而且,妳喜欢来上课。我将乌克丽丽放在身旁的桌子上,凝视着露西。妳喜欢和我相处。 她抬头看,完全不掩饰脸上的表情,让我一时忘了自己想说些什么话。 所以妳怎么办呢?妳破坏我们建立起来的治疗关系,因为这么一来,妳可以说:妳本来就是对的,这个疗程本来就是鬼扯淡,绝对不可能成功。妳要怎么做,要怎么向自己解释这场战争的理由何在,这全都没关系。妳毁掉一件运转中的好事,因为,如果妳毁了它,妳就不必面对日后失望的心情。 露西突然站起来,紧握的双拳垂在两侧,嘴巴像一道紫红色的裂口。妳为什么就是不懂?妈的,为什么还在这里? 因为不管妳怎么做、怎么说,或是做什么反应都没办法把我赶走,露西,我不会丢下妳。 她僵住了。绝对不会?这句话像是强化玻璃,虽然破碎,但是充满了美感。 我知道,要她放下防卫,把硬壳下柔软的内心暴露在外,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我出口承诺。当她开始落泪,扑倒在我怀里的时候,我并不觉得惊讶。我做了任何人在那个情况下都会做的事:抱住露西,直到她冷静下来才放手。 铃声响了,但是露西似乎不准备去上课。我突然想到也许会有人需要用这间教室,于是,在数学老师结束前一堂课进到这里的时候,她看到的是露西趴在桌上,而我轻拍她的背。我和老师眼神交会,她随即走了出去。 柔伊,露西的声音低缓流畅,仿佛她在水下打转。妳答应我吗? 我已经答应妳了, 妳答应妳永远不会再弹<巴尼>的主题曲。 她侧过头看着我,双眼红肿,流着鼻涕,但是她在微笑。我把她的微笑带回来了,我心想。 我假装考虑是否接受她的要求。妳还真会讨价还价。我说。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