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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麦克斯

凡妮莎的妻子 茱迪.皮考特 17583 2023-02-05
试想一下这种处境:你是磁铁的正极,别人要你无论如何不得接触一如黑洞般强烈吸引你的负极。或是你好不容易爬出沙漠,看到面前有个女人拿了一壶冰水,但是她把水拿得远远的,让你完全构不着。再想像一下你跳下高楼,却听到有人叫你不可以往下掉。 想喝酒的感觉就是这样。 当柔伊接到法庭文件后打电话找我时,我也有相同的感觉。 克莱夫牧师知道她会打电话给我,所以他才会叫瑞德在诉状递送到柔伊家的那天,要亦步亦趋地盯着我。瑞德当天请了假,我们开他的船去钓黑斑鱼。他有一艘很不错的小船,也会带他的客户出海钓青鱼或鲭鱼。但是黑斑鱼又不同了,这种鱼聚集在礁石密布的地方,鱼线经常会缠住。此外,你也不能一感觉有鱼上钩就收线,必须等到黑斑吞下用来作钓饵的小青蟹才能行动,否则一定会空钩而回。

到现在,我们已经出海好几个小时了,仍然一无所获。 五月初的天气已经很暖和了,我们脱掉厚运动衫想晒点太阳。我的脸又绷又不舒服,虽然说,这可能是因为我一直在想像柔伊开门的样子,和太阳没太大的关系。 瑞德从小冰箱里拿出两罐姜汁汽水。这些鱼真的一点也不想上钩。他说。 好像是这样。 我们可能得编个故事告诉丽蒂,瑞德说:以免我们这两个大男人遭她讥笑。 我斜眼看着他。我觉得,不管我们有没有钓到鱼回家,她恐怕都不会在乎。 就算是这样,也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不如一群住在石缝间的鱼。 瑞德收线,勾上另一只青蟹当饵。我第一次勾小虫当饵就是他教的,但我尝试动手时,还是吐了出来。我在湖里钓到第一条鳟鱼的时候他也在场,看到他的反应,你会以为我赢得了乐透。

他会是一个很好的父亲。 他仿佛读出了我的心事,抬起头来,面带微笑地看着我。记得那次我教你甩钩吗?你的鱼钩勾住妈的草帽,钓起帽子甩向湖中央? 我有好些年没想起这件事了。我摇摇头。也许你可以把你儿子教得更好。 或是女儿,瑞德说:她没道理不能当冠军钓手啊。想到这个可能性,他开始兴奋了起来。光看着他的脸,我就可以看到他的未来,第一场芭蕾舞发表会,毕业舞会的照片,婚礼上父女的共舞。长久以来,我一直低估了他。我一向以为只有工作会让他精神振奋,但现在我想,他之所以会全心投入工作,有可能是因为他太想要一个得不到的家庭,日复一日地想到这件事,太让他伤心。 嘿,麦克斯?听到瑞德喊我,我抬起了头。你觉得我的孩子你觉得他或是她会不会喜欢我?

瑞德一向自信满满,我几乎没看过他对自己有丝毫的怀疑。什么话,我说:孩子当然会喜欢你。 瑞德揉揉后颈。这个弱点让他,呃,看起来比较有人性。虽然你这样说,他指出来:但是我们好像也不是太爱老爸。 那不一样,我告诉他:你又不是老爸。 怎么说? 我想了一下。你从来不会停止关心,我说:他则是从来没关心过。 瑞德思考了一下,然后对着我一笑。谢谢,他说:这个意义重大,知道你愿意信任我,让我做这件事。 我当然相信他。从书面资料看起来,没有人比瑞德和丽蒂更适合当父母。我突然想起自己曾经拿着计算机坐在床上,想计算出在柔伊和我的试管婴儿疗程费用之外,如果还要加上孩子的医疗费、尿布钱和伙食、穿着支出,我们身上总共要负多少债。柔伊一把捏皱我的计算纸。纸张上的计算行不通,她说:不代表我们没办法在真实人生中找到解决的方法。

这很正常,对吧?要当父亲之前都会有点紧张? 能够当他人的模范不是因为你够聪明,掌握了所有的正确答案,我慢慢地说,心里想的是瑞德,以及我会如此尊敬他的原因。一个人可以当他人的模范是因为他够聪明,会不停地提出正确的问题。 瑞德看着我。你变了,知道吗。你说话的方式、做决定的方式都不同了。我是说真的,你不是过去的麦克斯了。 这辈子,我一直想得到瑞德的肯定。那么,为什么我现在会觉得浑身不对劲? 这时手机响了,这好怪。不单是因为我们身在罗德岛的海岸边,而且还因为我们早就知道打电话的是谁。记得韦德说的话。当我将响个不停的手机握在手上时,瑞德这样告诉我。 电话还没拿到耳边,柔伊就开始吼了。我不能和妳說话,我打断她,我的律师要我不能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柔伊哭了。我知道,因为她哭的时候,声音就像被法兰绒布包了起来。老天爷也知道,我有太多次这种痛苦的经验,她每次流产后都会打电话告诉我,还想告诉我她好得很,其实情况根本相反。 瑞德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表达了他的同心与支持。我闭上眼睛。我不是这样对妳,柔伊。我是为了我们的孩子才这样做。 瑞德拿走电话,按下按键结束通话。 你做了正确的事。他说。 如果我和过去真的有那么大的差别,我为什么会需要瑞德对我说这句话? 我脚边放着一桶用来当鱼饵的青蟹。没有人喜欢青蟹,它们的地位在食物链最底层。这些青蟹绕着圈圈爬来爬去,挡住彼此的去路。我有种冲动,想把它们丢出船外,再给它们一次机会。

你还好吗?瑞德瞄着我。你觉得怎样? 我觉得口渴。 信不信由你,我有点晕船。我觉得我们可能该收工了。我们在十五分钟后回到码头,我告诉瑞德,说我答应克莱夫牧师到他家帮忙清理庭院。 成绩真差,对不起了,瑞德说:说不定下次运气会好一点? 反正也不可能更差了。 我帮忙他把船放到拖车上,然后用水冲洗。他开车回丽蒂身边时,我在一旁向他挥手道再会。 其实我没答应克莱夫牧师,也没什么清理庭院的工作。我回到卡车上,发动引擎开车。我真想跳到板子上去冲浪,好驱散缠绕在脑子里的思绪,但是今天海水一片死寂,算是对我的诅咒吧。再说,我觉得舌头仿佛肿了两倍大,喉咙变得好窄,害我的下一口气几乎吐不出来。 口渴。

喝杯小酒又不会有事。毕竟,就像瑞德说过的,我现在不同了。我找到了主耶稣,我知道我有能力拒绝第二杯酒。而且,说句老实话,如果耶稣在这时候碰到和我一样的状况,祂一定也会想来杯清凉的饮料。 我不想上酒吧,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可能会巧遇什么人,话又会怎么传。瑞德现在要支付韦德.普雷斯顿的大部分费用(瑞德说:为了小弟,我什么都可以接受),其余的由教会赞助,呃,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听到教友蜚短流长地说我偏离了正轨。所以,我一路开车来到没人认识我,而我也没有熟人居住的温沙克,找到一间卖酒的店面。 说到法律上的证据最近我显然得经常作证我列出了下列几项重点: 一、我只买了一瓶杰克.丹尼尔威士忌 二、我打算喝个几口就好,把剩下的倒掉

三、为了进一步证明我头脑清楚,没跌到车下(或被车子辗过),我在返抵纽波特之前甚至没打开瓶盖。因为到了纽波特之后,我只要再开个几哩路就可以回到家。 庭上,以上几点为麦克斯.巴克斯特对其生命及饮酒有完全掌控之证明。 但是当我把车开进停车场,然后打开酒瓶之后,我的双手开始发抖。第一滴金黄色的液体流进我的喉咙,我发誓,在这一刻,我看到了上帝的脸孔。 瑞德初次介绍丽蒂给我认识时,我并不喜欢她。瑞德在南下密西西比州出差时遇见她,他为她的父亲处理投资组合帐户。她伸出软绵绵的手和我相握,露出带着酒窝的笑容,说:我真高兴能和瑞德的小弟见面。她看起来像个洋娃娃,有一头金色鬈发,加上纤细的腰和小手小脚。而且,她还戴着一枚象征贞洁的戒指。

瑞德和我讨论过这个小细节。我知道瑞德不是圣人,过去曾经有几段感情。至于我呢,我则是认为在买下要吃一辈子的冰淇淋之前,不可能不先试个口味,但我们说的是我哥哥的人生,而且我完全没资格告诉他日子该怎么过。如果他在和未婚妻结婚之前只想握住她(软绵绵)的手,那是他的问题,与我无关。 尽管丽蒂在三年前从圣经学校毕业,但她唯一的工作,是在她父亲教会的主日学校授课。她从来没拿过驾照。有时候我会刻意挑衅,和她争吵,只因为这太容易了:当妳必须外出买东西的时候要怎么办?我会问她:如果某天晚上妳想上酒吧去呢? 爸爸会去买,她告诉我:而且我不上酒吧。 她不只是甜美而已,她和糖精一样甜,我完全无法了解瑞德为什么会盲目到看不出丽蒂太美好,这不可能是真的。没有人这么纯洁甜美,没有人会从头到尾读圣经,不会在看到彼得.詹宁斯(注:Peter Jennings,美国ABC电台已逝主播。)播报衣索比亚挨饿儿童时掉眼泪。我觉得她一定有所隐瞒,说不定她曾经是机车辣妹,或是偷生了十个孩子藏在阿肯色州之类的,但是瑞德只管嘲笑我。有时候啊,麦克斯,他说:雪茄就只是雪茄而已,不必多想。

丽蒂是基督教牧师的独生女,在成长过程中备受宠爱,既然她做出重大的人生抉择,要跨越梅森︱迪克森界线(注:Mason︱Dixon Line,宾夕法尼亚州和马里兰州的分界线,是南北战争前美国的南北区域分界线,也是美国历史上文化和经济的分界线。)北上,因此她的父亲坚持要她先试住一阵子,看看是否能适应。于是她和表妹玛婷搬到普罗维登斯,住进瑞德为她在大学丘一带找到的小公寓。玛婷当时才十八岁,离家让她十分兴奋,于是,她开始穿起短裙和高跟鞋,把时间花在塔耶街上,和布朗大学的学生打情骂俏。而丽蒂则是到非营利组织的爱心厨房帮忙。我告诉你,她是个天使。瑞德这样说过。 但是我没有回应。他知道我不喜欢他的未婚妻,而他不乐于见到家人间有这种紧张的关系,所以,他认为让我喜欢上她的最好方法,就是让我多花点时间和她相处。他开始找加班之类的借口,要我每天开车将丽蒂从普罗维登斯载到纽波特,然后他再带她去用餐或看电影。 她一坐进我的小货卡,就会立刻将收音机转到古典音乐频道。丽蒂曾经告诉过我,作曲家一定会用大调和弦来结束一首作品,就算整首曲子是小调也一样,因为用小调和弦收尾是魔鬼的意涵。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个长笛手,曾经在跨州的交响乐团演奏,而且还在圣经学校里担任首席长笛乐手。 每当我对超我车的司机发出连珠炮的咒骂时,她为之畏缩的样子,就像是挨了我一顿痛揍。 如果她问我问题,我会尽可能去吓她。我告诉她,我会在黑暗中冲浪,只为了想看看我是否能在不撞破脑袋的情况下站上浪头。我说,我的前任女友是个脱衣舞娘(这是真的,但是和钢管无关,只是张海报,但我从来没向丽蒂提起这个细节)。 她在某个冰寒刺骨的日子坐进我的小货卡,我们塞在车阵中动弹不得,她问我是否可以打开暖气。我照做,但三秒钟之后,她立刻抱怨车里太热。看在老天爷的分上,我说:妳决定一下好吗! 我以为她会责备我乱用上帝的名号,然而丽蒂却只是转头看着我,说: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妳要嫁的是我哥,我回答:我觉得重点应该是他喜不喜欢妳。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翻个白眼。我们不一样,就这样而已。 她噘着嘴。嗯,我可不这么想。 喔,真的吗,我说:妳有没有喝到烂醉的经验? 丽蒂摇头。 抽过烟吗? 没有。 有没有偷过口香糖? 一次也没有。 有没有背叛过男朋友? 答案是否定的。 我猜,妳从来没发展到三垒过。我咕哝地说,看到她满脸通红,让我觉得自己的脸好像也红了起来。 保留到结婚之后不是罪恶,丽蒂说:是献给你所爱的人最好的礼物。再说,我也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女孩。 但是妳可能是第一个真正贯彻始终的人,我想。妳說过谎吗? 妳做过任何让自己在日后后悔的事吗? 没有。她的回答和我的期待一模一样。 我把手搭在方向盘上,瞥了她侧面轮廓一眼。妳有没有想过? 我们在等红灯,丽蒂看着我,而这或许是我第一次真正看着她。那双我一直认为和玻璃珠一样空洞,像是玩偶眼珠的蓝色眼眸里充满了渴望。当然有。她喃喃地回答。 等在我车后的驾驶开始按喇叭,绿灯亮了。我看向挡风玻璃的前方,发现天开始下雪,这表示我这趟司机任务将会拖延一段时间。耐心点,别催啦。我低声对那名司机说,这时候,丽蒂也发现天气变坏了。 唉呀,她大声说(都什么年代了,竟然还有人会说唉呀?),我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她就跳下了卡车,到十字路口中间,伸开双手,闭着眼睛,雪花落在她的发梢和脸上。 我拼命按喇叭,但是她完全不回应。她可能会引起连环车祸。我低声咒骂,也走出车外。丽蒂,我大喊:妳他妈的给我滚回车上来! 她还在打转。我从来没看过雪!她说:密西西比从来不下雪!好漂亮! 一点也不漂亮。我们站在普罗维登斯的肮脏街道,转角还有个毒贩在交易毒品。但是,性好嘲讽的人总是往坏处想,而我猜,我应该是当中的佼佼者。因为,在那一刻,我发现自己为什么不信任丽蒂了。我担心世上有丽蒂这种人存在,是为了要弥补我这样的人。一个从不出错的女人,当然可以抵销一个从来没做过对事的男人。 我们两个刚好可以拼成一个整体。 我知道瑞德为什么会爱上她。他不是无视于她备受保护的事实,而是为此而来。他会成为她的第一次。她的第一个银行帐户,第一次性经验,第一个工作。我从来没当过任何人的第一次,除非你把第一次犯错包括在内。 到了这时候,其他司机全按响了喇叭。丽蒂抓住我的手,边笑边拉着我转圈圈。 我成功地将她带回车上,但心里偷偷的希望自己没能这么做。我希望她留在马路中间就好。 车子再次开动的时候,她的脸颊粉润,呼吸急促。 我记得自己当时想:瑞德可能拥有其他的一切,但这第一场雪呢?是我的。 如果你真去计算,你会发现一小口酒的分量几乎等于零。一茶匙,一丁点。这当然不足以真正解渴,所以,我才会在啜饮了第一口之后又喝了小小的一口,但这也只能润润嘴唇罢了。接着,我开始想起柔伊的声音,丽蒂的声音,她们的声音全混在一起了,我继续喝了一口,因为我心想:这口酒可以让我再次分辨出两个人的声音。 说真的,我没喝多。只是我这么久没喝了,陶醉的感觉迅速扩散到全身。我每次踩下煞车的时候,都会感觉到一波潮水涌向脑门,冲刷掉我当时所有的思绪。 这种感觉太好了。 我再次伸手拿酒瓶,惊讶地发现瓶子竟然是空的。 我一定是打翻了酒,因为我不可能喝光一整瓶七百五十毫升的威士忌。 我是说,真的不可能,对吧? 我在后视镜里看见一棵灯火灿烂的圣诞树。刚好瞄到时,我吓了一跳,我虽然知道眼睛要看着路面,但仍然不由自主地瞪着圣诞树看。接着圣诞树发出了警笛声。 现在是五月,不可能有亮着灯的圣诞树。警察拍打我的车窗。 我不得不摇下车窗,如果我不这么做,他会逮捕我。我要自己自制,表现出彬彬有礼的和善态度。我可以说服他我没喝酒。这种事,我对世上的其他人做过太多年了。 我好像认识他。我觉得他好像和我上同一个教会。别告诉我,我说,咧出一个怯懦的蠢笑。我在限速三十哩的路段上开到四十。 抱歉了,麦克斯,但是我得请你走出 麦克斯!听到这个声音,我们不约而同地回头看。有个人甩上车门,扯开喉咙喊我。 丽蒂朝我开着的车窗靠了过来,警察往后退了几步。你到底在想什么,想直接开进急诊室吗?她转头对警察说:喔,葛兰,真是太感谢你了,谢谢你找到他 但是我没 他清理排水槽的时候从梯子上跌下来,撞到了头,所以我去拿冰袋,等我拿到冰袋回头时,他已经开着货车跑了。她皱起眉头看我。你可能会害死自己!或是更糟,你可能会害死别人!你不是才告诉我,你看到的影像都是重叠的吗? 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怀疑敲到头的人是她。 丽蒂拉开驾驶座的门。坐过去,麦克斯。她说。我解开安全带,滑坐到卡车的乘客座上。葛兰,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有你来担任维持公众安全的警员,真是基督的祝福,更别说你还是我们教会的一员呢。她抬头看着葛兰,微微一笑。你可以好心帮个忙吗,把我的车开回去? 她轻轻挥个手,然后开车。 我没撞到头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丽蒂怒气冲冲地打断我的话。我是出来找你的。瑞德说你和他在码头分手,要去克莱夫牧师家帮忙。 是啊。 她瞥了我一眼。那可真好笑。因为我整个下午都在克莱夫牧师家,而且根本没看到你。 妳告诉瑞德了吗? 丽蒂叹了一口气。没有。 我可以解释 她抬起一只小手。别,麦克斯。别。她皱起鼻子,说:威士忌。 我闭上眼睛。我真是白痴,以为自己可以蒙混过关。我看起来一副喝醉酒的样子,闻起来也是。如果妳从来没喝过,妳怎么会知道? 因为我爸爸会喝,我小时候他天天喝。丽蒂说。 她的语气中有某种感情,让我怀疑她的父亲,也就是牧师先生,是否也想要淹死他自己的恶魔。 她经过通往她家的路口,但没有转弯。老天爷知道,你这样子,我没办法带你回家。 妳可以敲我的脑袋,然后带我去医院。我喃喃地说。 丽蒂噘起嘴巴。别以为我没这么想过。她说。 我和柔伊最严重的争执,发生在我们到瑞德和丽蒂家共度圣诞夜之后。当时,我们结婚大约已经五年,历经了不孕症的梦魇。不过呢,柔伊不喜欢我兄嫂并非什么秘密。她一整天都在看气象,希望能说服我圣诞夜的雪会越下越大,我们没办法从我们的住处开车到瑞德家。 丽蒂很喜欢圣诞节,她会摆设装饰,而且不是那种充气圣诞老人之类的便宜货,而是拿真正的花环围起栏杆,吊灯上也会垂挂着槲寄生,她还会把珍藏的一整套木制圣尼古拉玩偶放在窗台和桌上,把平常用的盘子换成绘着一圈冬青的套盘。瑞德告诉过我,她会花一整天的时间为这个节日布置,环顾四周之后,我完全相信这个说法。 哇,柔伊喃喃地说。我们站在门厅,等着丽蒂将我们的外套挂到衣橱里去。我们好像跌进了汤玛士.金凯德(注:Thomas Kinkade,虔诚的基督徒画家,画作主题多为赞颂上帝创造的大自然景观。)的画作里。 瑞德正好在这个时候出现,他端着一杯热苹果汁。只要我在场,他从来不喝酒。圣诞快乐,他说,拍拍我的背,在柔伊的脸颊上亲了一下。路况还好吗? 糟透了,我告诉他:而且还会越来越糟。 我们可能没办法待太久。柔伊补充道。 我们从教会回家的时候,看到一辆车滑出了路面,瑞德说:幸好没人受伤。 丽蒂每年圣诞节都会去教会指导孩子们演出圣诞剧。戏演得怎么样?我问她:你们打算上百老汇演出吗? 很令人难忘。瑞德说,丽蒂用力拍了他一下。 我们在控制动物这方面碰上一点麻烦,她说:主日学校有个小女孩的舅舅经营一家宠物农庄,他借给我们一只驴子。 驴子,我重复:真的驴子吗? 这只驴子很温驯,扮演马利亚的小女生爬上驴背时,它连动都没动一下。但是她打了个冷颤,它在走道上停下来,然后开始解放。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它拉屎? 正好就在克莱夫牧师太太面前。丽蒂说。 妳怎么处理? 我叫一个牧羊人去清理,有个天使的母亲跑出去拿洗地毯的机器。要不然我该怎么办?学校从来没正式允许我把动物带进来。 那又不是第一次有畜生踏进教会。柔伊板着脸说。 我抓住她的手肘。柔伊,来厨房帮忙我。我拉着她穿过双开门。里面的味道闻起来可口极了,像是姜汁面包和香草。妳答应过我的,不提政治。 我不会眼睁睁地看他 他怎么样?我争辩:他什么也没做。说刻薄话的人是妳。 她任性地转头,不愿意看我。她的目光落到冰箱上,上面有个吸铁,图案是个吸吮拇指的婴儿。吸铁上有几个字:我是个孩子(Child),不是选择(Choice)。 我伸出双手按住她的手臂。瑞德是我唯一的家人。他是很保守没错,但他还是我哥哥,而且,今天是圣诞节。我只要求妳在这一个小时里微笑点头,别提起时事就好。 如果他们先提起呢? 柔伊,我恳求:拜托。 在接下来大约一个小时里,情况看来很乐观,我们似乎可以在没有引爆任何事件的情况下安全地结束晚餐。丽蒂端来火腿、烤马铃薯和一盘焗四季豆。她为我们解说圣诞树上的装饰品,这是一套她祖母传下来的古董。她问柔伊是否喜欢烘焙,而柔伊则提起她母亲在她小时候做的冰镇柠檬派,瑞德和我随口聊起学校足球队。 当室内音乐播放<天使歌唱在高天>的时候,丽蒂跟着哼唱。我教孩子们唱这首歌,让他们在庆祝会上表演。有些孩子从来没听过这首歌。 小学里的圣诞音乐会现在都改称为节日音乐会了,瑞德说:一堆家长集合起来抗议,所以,现在只要有一丁点宗教意味的歌曲,就全都不能唱了。 这是因为那所小学是公立学校。柔伊说。 瑞德在自己盘子上切下一块正三角形的火腿。我们有信仰自由,宪法里写得清清楚楚。 还有宗教自由。柔伊回答, 瑞德咧嘴笑。妳可以尽量试,但是妳没办法把主耶稣(Christ)从圣诞节(Christmas)里拿掉,甜心。 柔伊我想插嘴。 是他先开始的。柔伊回答。 该上下一道菜了。丽蒂总是扮演和事佬的角色,她跳起身收走了桌上的餐盘,消失在厨房里。 我为我的妻子道歉我对瑞德说,但是我话还没说完,柔伊就已经火冒三丈。 首先,我完全有能力为自己说话。其次,我不打算坐在这里假装我完全没意见 妳是来这里找架吵我反驳她。 我很乐意收兵,瑞德打断我的话,尴尬地笑:今天是圣诞节,柔伊。让我们包容彼此的不同意见好吗。我们谈谈天气就好。 有人要吃甜点吗?厨房的双开门打开了,丽蒂端着自己做的蛋糕走出来。她在蛋糕上用白霜糖写着:小耶稣生日快乐。 上帝啊。柔伊咕哝作声。 丽蒂带着微笑说:也是我的上帝。 我放弃了。柔伊离开桌边。丽蒂,瑞德,谢谢你们这顿美好的晚餐,祝你们有个愉快的圣诞节。麦克斯?如果你不想走可以留下来。我在家里等你。她挂上礼貌的笑容,走向门廊拿靴子和外套。 妳要怎么回家,走路吗?我在她身后喊着。我赶忙致意,向瑞德道谢,亲吻丽蒂道再会。 我来到屋外的时候,柔伊已经走到了街上,没有清理的积雪深达她的膝盖。我开着卡车轻松通过积雪,在她身边停了下来。上来。我冷冷地说。 她想了想,但还是爬进卡车的车厢里。 我有好一会儿没和她说话。我没办法,因为我担心自己会爆发。接着,当我们开上高速公路之后积雪已经清理过了我转头面对柔伊。妳有没有想过这让我多丢脸?我拜托妳,在和我哥哥嫂嫂一起吃晚餐时不要太刻薄,难道这个要求太过分? 喔,你说得真好,麦克斯。所以,就因为我不喜欢听人用基督徒的权益对我洗脑,所以我现在成了刻薄的女人。 这是他妈的家族晚餐,柔伊,不是振兴信仰的布道大会! 她朝着我扭过身来,安全带卡在她的喉咙上。很抱歉,我不能更像丽蒂一点,柔伊说:说不定圣诞老公公可以送我一个脑叶切除手术当作圣诞礼物。这一定有帮助, 妳为什么不闭嘴?她是哪里碍到妳了? 因为她没有自己的意志,就这样。柔伊说。 我和丽蒂经常讨论像杰克.尼克森和强纳森.德米(注:Jonathan Demme,美国近代导演,擅长拍摄犯罪、政治、阴谋及怪异的影片。)的成功是否该归功于小成本电影,或是《惊魂记》对审查制度的影响。妳对她一无所知,我辩解:她是个是个 我把卡车开上我们的车道,没把话说完。 柔伊跳出卡车。雪现在更大了,落在她身后的雪花仿佛白色的帘幕。是个圣人吗?她说:你想找的是这个字眼吗?告诉你,我没办法当圣人,麦克斯。我只是个有血有肉的女人,而且,我显然连这点都做不好。 她甩上乘客座的门,冲进屋内。我气得倒车,滑回马路上。 圣诞夜加上大雪,让我成了马路上唯一的人。没有任何店面营业,连麦当劳都没有。我不难把自己想像成全宇宙最后一个人类,因为感觉完全相同。 在那个时候,别的男人正忙着组装脚踏车或攀爬用的游戏架,准备让他们的儿女在圣诞节早上醒来时,一眼就看到毕生难忘的惊喜,而我呢,却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 我把车子开进空无一人的购物中心停车场,看着铲雪车从我面前经过,我想起了丽蒂第一次看到雪的情景。 我掏出手机,拨打我哥哥家的电话,因为我知道她会接听。我只想听她打个招呼,之后,我会挂断电话。 麦克斯?她说。我笑了,我忘了来电显示这回事。 嘿。我说。 一切都好吗? 这时候是晚上十点,我们在风雪正大的时候离开,她当然会惊慌。 我可以问妳一件事吗?我说。 妳知道妳怎么照亮整个房间吗? 妳有没有想过我? 接着,我听到瑞德的声音。回床上来,宝贝。这么晚了,是谁打的电话? 丽蒂回答:不过是麦克斯而已。 不过是麦克斯而已。 你想问什么事?丽蒂说。 我闭上眼睛。我有没有把围巾留在你们家? 她喊瑞德。甜心,你有没有看到麦克斯的围巾?他们交谈了几句,但是我听不清楚。对不起,麦克斯,没看到,但是我们会留意。 半个钟头之后,我让自己回到家里。炉子上面的灯光还亮着,起居室的角落里,柔伊买回来自己装饰的圣诞树一闪一闪发着光。她坚持要一棵活的树,完全不管这是否代表我必须拖着树爬上两段阶梯。这年,她在树干上系着白色的蝴蝶结。她说,每个蝴蝶结都代表她明年的一个愿望。 愿望和祈祷的唯一差别,在于前者出自宇宙的慈悲,而后者让你得到帮助。 柔伊身上裹着毯子,睡在沙发上。她穿了一套雪花图案的睡衣,脸上有哭过的痕迹。 我吻醒她。对不起,她靠在我嘴边说:我不应该 我也不应该。我告诉她。 我边吻她,边把手伸进她上衣的下摆。我的掌心贴住她炽热的肌肤,她的指头探进我的头发,双腿环在我身上。我倒在地板上,把她也拖了下来。我熟悉她身上的每道疤痕、每颗雀斑,还有每一道曲线,这些是印记,烙印在我走了一辈子的道路。 我记得我当时想,这么激烈的做爱应该会留下永远的痕迹,比方初萌芽的孩子。可惜没有。 我记得我做了好多梦,梦里都是愿望,但是当我醒来时,一个梦也想不起来。 当丽蒂把车开到目的地时,我酒后飘飘欲仙的感觉已经退去,转而开始气自己,气全世界。一旦瑞德知道我因为酒驾被警察拦下,他一定会告诉克莱夫牧师,后者也会把话传进韦德.普雷斯顿的耳中,而韦德绝对会训斥我一顿,告诉我输掉一场审判是非常容易的事。但是我发誓,我只是想解渴。 一路上我都闭着眼睛,因为我突然觉得好疲倦,身子几乎坐不正。丽蒂把卡车开进停车场。到了。她说。 我们停在一排店面前方,永耀会办公室就是在这里。 这时已经是下班时间,我知道克莱夫牧师不会在办公室里,但是这没能减轻我的罪恶感。酒精已经毁了我自己的生命,我这会儿竟然还用酒精让一大堆人的生命陷入混乱。丽蒂,我向她保证:不会有下一次了 麦克斯。她把一串教会钥匙丢给我,她是主日学校的负责人,所以会有钥匙。闭嘴。 克莱夫牧师布置了一间小礼拜堂。教会每个星期都会用学校的礼堂举行礼拜,如果有人需要在其他时间祷告,仍然可以利用这个空间。小礼拜堂里只有几排椅子,一座读经台,以及一幅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受难图。我跟着丽蒂经过接待柜台和影印机,走进了小礼拜堂。她没有开灯,而是擦亮火柴,点亮读经台上的蜡烛。摇曳的烛光让耶稣的脸孔看起来有点像恐怖电影《半夜鬼上床》中的杀人魔佛莱迪。 我在她身边坐下,等着听她大声祈祷。永耀会一向如此。克莱夫牧师和耶稣对话,我们全体静静聆听。 但是,今天晚上,丽蒂把双手放在腿上,仿佛等着我开口。 妳不打算说话吗?我问。 丽蒂抬头看读经台后面的十字架。你知道我最喜欢圣经的哪个章节吗? 《约翰福音》第二十章的开头。抹大拉的马利亚正在为耶稣之死哀悼。你晓得的,对她来说,祂不是耶稣,而是她的朋友、老师,一个她真正关心的人。她来到墓边,因为,假如祂只剩下一具躯体,那么她想要接近祂的尸体。但是她到了坟墓边,却发现祂的身体也不见了。你可以想见她感觉多孤单吗?于是她开始哭,有个陌生人问她哪里不舒服,接着喊出她的名字,这一刻,她才发现和她说话的人是耶稣。丽蒂看了我一眼。有许多次,我深信上帝遗弃了我。但是我后来才发现我只是找错了地方。 我不知道何者会让我比较羞耻,是在主耶稣眼中当个失败的人,还是在丽蒂的眼里。 上帝不在那瓶酒的瓶底。而欧尼尔法官会监看我们的一举一动。我、瑞德和你。丽蒂闭上眼睛。我想要怀你的孩子,麦克斯。 我感觉到有股电流贯穿了我。 亲爱的上帝,我默祷:让我和祢一样地看见我。请提醒我,在我们看进祢的脸孔之前,没有人是完美的。 但是我凝视着丽蒂。 如果是个男孩,她说:我要叫他麦克斯。 我咽了咽口水,突然觉得口干舌燥。妳不必这样做。 我知道我不必,但是我想要。丽蒂转过头看着我。你有没有迫切地想要过某个东西,但又怕怀抱希望会带来厄运? 我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于是我捧住她的头,靠上前亲吻她。 上帝是爱。克莱夫牧师这句话,我听过不下千次,但是直到此刻才真正领悟。 丽蒂的双手挤进我们两人之间的空隙,用超乎我预期的力气推开我。我的椅子摩擦到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她的双颊通红,用一只手捂住嘴巴。 丽蒂,我的心往下重重一沉,说:我不是要 你不必道歉,麦克斯。突然之间,我们之间出现了一道墙。我可能看不见,但却感觉得到。那只是酒精造成的影响。她吹熄蜡烛。我们该走了。 丽蒂走出小教堂,但是我留在里面。我在里面,在全然的黑暗中等了至少一分钟。 出了车祸之后,我让主耶稣走进我的心里,也让克莱夫牧师进入我的生命。我们会在他的办公室见面,我会说出自己喝酒的原因。 我告诉他,我觉得自己的身体里面好像有个洞,我想填补这个洞。 他说,这个洞像流沙,我会快速往下沉。 他要我列出洞变大的原因。 破产。我说。 喝醉。 流失客户。 失去柔伊。 失去孩子。 接着,他说起如何填补我体内的洞。 上帝。朋友。家人。 是啊,我低头看着地板,说:感谢老天给我瑞德。 但是克莱夫牧师这个人有本事听出你的言不由衷,他往后靠向椅背。这不是瑞德第一次保你出来,对吧? 不是。 你对这件事有什么感觉? 你觉得我会有什么感觉?我爆发出来。觉得自己像个彻底失败的人。感觉瑞德事事顺利,而我呢,我老是灭顶。 那是因为瑞德让自己投向耶稣。他让祂引领他穿过湍流,麦克斯,而你呢,你还想逆流往上游。 我不自在地笑了。所以我只管放弃就行了,上帝自然会接手? 何不试试看呢?你最近的确没成就什么好事。我坐着,克莱夫牧师走到我的身后。告诉主耶稣你想要什么。瑞德有什么是你想拥有的呢? 我可不想大声告诉耶稣 你觉得祂没办法看穿你的心思? 好。我叹口气。我嫉妒我哥哥。我想要他的房子,他的银行存款。我猜,甚至连他的信仰都想要。 我大胆说出这番话,但是这让我感觉糟得不得了。我哥哥唯一做过的事就是帮助我,但是我却觊觎他的一切。我觉得自己好丑陋,像是揭开皮肤之后看见下面的感染。 还有,天哪,我只想疗伤。 我当时可能哭了,但是我不记得。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第一次看清自己:一个骄傲过头,不愿承认缺点的人。 然而,当我和克莱夫牧师谈话的时候,我刻意疏漏一点没提。我一直没说我想要瑞德的妻子。 我藏起这个秘密。 我是刻意的。 回家的路上,我向丽蒂道歉了至少五十次,但是她一派冷静,紧紧闭着嘴唇。对不起。她把车开上车道的时候,我又说了一次。 为什么?丽蒂问。什么事都没发生。 她打开前门,拉起我的手环住她的颈子,摆出她撑着我的姿势。配合我演出。她说。 我的脚步仍然不稳,于是我让她拖着我走进屋里。瑞德正好站在门厅。感谢上帝,妳在哪里找到他的? 他在路边吐,丽蒂回答。急诊室的医生说他食物中毒。 小弟,你吃了什么东西?瑞德问道。他伸出手臂抱住我,分摊我的重量。我装出踉跄的脚步,让他拉我下楼到地下室的客房里去。在瑞德把我放在床上之后,丽蒂为我脱掉鞋子,温暖的双手碰触到我的脚踝。 尽管房间里一片昏暗,但是天花板仍然在旋转。说不定那是吊扇。医生说,睡一觉就没事了。丽蒂说。我偷偷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哥哥用手臂拥着她。 我来打电话给克莱夫牧师,让他知道麦克斯已经安全回到家。瑞德说完话,转身离开。 克莱夫牧师也在找我?新一波的罪恶感又涌了上来。这时候,丽蒂走到衣橱边,伸手从顶层的架子上拿来一条毯子盖着我。我本来想再次道歉,但是考虑之后,决定假装睡觉。 丽蒂的重量压得床往下沉。她坐在床边,一伸手就碰得到我,在我感觉到她伸手拂开落在我脸上的头发之前,我一直屏着气。 她的声音微弱,我不得不侧耳倾听。 她在祈祷。我听着她抑扬顿挫的祷词,假装她不是向上帝祈求协助,而是向上帝祈求我。 第一个出庭日的早上,韦德.普雷斯顿出现在瑞德家门口,手上拎着一套西装。我有西装。我告诉他。 没错,他说:但是你那套是对的西装吗,麦克斯?第一印象有关键性的影响力。你没机会重来。 我正打算换上我的黑西装。我说。那是我唯一一套西装,是从永耀会的衣物捐赠箱里找来的。这套衣服还不错,我可以在星期天穿去做礼拜,或在我为克莱夫牧师跑腿的时候穿。 普雷斯顿带来的西装是深灰色的,还搭配了整烫过的白衬衫和一条蓝领带。我想打红领带,我说:向瑞德借来的。 万万不可。你不会想要太显眼的。你想让人觉得你谦虚、稳重,和石块一样可靠。你想让人以为你要去幼稚园参加家长会。 但会去参加的是瑞德 韦德挥手打断我的话。别傻了,麦克斯,你知道我的意思,红色领带像是在说:注意看我。 我停了一下。我从来没看过像韦德身上这么合身的西装,衬衫的法式袖口上还绣着他的姓名缩写,胸前口袋的小方巾还是丝质的材料。你就打红领带。我说。 这就是我的重点,韦德回答:好了,去换衣服吧。 一个小时之后,我们包括丽蒂、瑞德、班.班哲明、韦德和我全挤在一起,坐在法庭前方的一张桌边。我一整个早上都没和丽蒂说话。她可能是唯一能让我镇定下来的人,但我每次想开口,韦德就会想起一件关于我在法庭上举止的细节要说:坐直,不要扭来扭去,别对法官扮鬼脸。对于辩方讲的任何话都不要有反应,不管你听了有多难过都一样。从他说的话来判断,你会以为我是要跨出踏入演艺圈的第一步,而不是在提出声请时乖乖坐在法庭里。 领带勒得我几乎窒息,但是我每次拉领带,韦德或瑞德就会阻止我。 好戏上场喽。韦德低声说。我转头看,想知道他在看什么。柔伊刚踏进法庭,凡妮莎和一个满头黑色鬈发东弹西跳的娇小女士跟在她身边。 他们的人数胜过我们。凡妮莎虽然小声说话,但是我还是听得到,韦德一开始就给她们一个下马威,这让我很高兴。柔伊看都没看我一眼,走到椅子边坐下。我敢说,那个小个子律师一样也给她下了指导棋。 韦德静静地拨打手机,一会儿之后,法庭的双扇门打了开来,一名班.班哲明的法务助理推着堆满书的小推车穿过走道。柔伊、凡妮莎和她们的律师看着她把书放到韦德面前的桌子上,这些是其他几个州的研究报告或法律书籍。我浏览写在书脊的书名,看到了《传统婚姻》、《家庭价值之维护》。 她将圣经摆在这堆书的最上方。 嘿,柔伊,那名女律师说:妳知道鲶鱼和韦德.普雷斯顿的差别在哪里吗?一个是油滑、专与败类为伍的社会底层人渣,另一个呢,不过是一条鱼罢了。 有个男人站起来。全体肃立,帕迪克.欧尼尔法官出庭。 法官从另一扇门走了进来。他很高,有一头浓密的白发,额头正中央的发尖上有一小撮三角形的黑发,他嘴边的法令纹明显又清晰,仿佛紧皱的眉头还需要更多人的注目。 他坐下时,大家也跟着坐了下来。巴克斯特对巴克斯特一案。书记官高声说。 法官戴上他的老花眼镜。由哪一方提出的声请? 班.班哲明站了起来。庭上,我今天要代表的是第三方原告,也就是瑞德与丽蒂.巴克斯特。我的委托人以共同诉讼的方式引入诉讼,我的同事普雷斯顿先生和我就此发言。 法官脸一皱,露出笑容。怎么着,原来是班.班哲明啊!在法庭上看到你真好,我可以看看你从我教给你的经验中学到了什么。他瞥向文件夹中的资料。嗯,这个声请究竟是怎么回事? 庭上,本案中,我们争的是监护权,对象是麦克斯与柔伊.巴克斯特在离婚之后留下来的三个冷冻胚胎。瑞德与丽蒂.巴克斯特是我委托人的兄嫂,他们希望麦克斯也这么希望取得胚胎的监护权,然后借此怀孕,当作自己的小孩抚养。 欧尼尔法官的两道眉毛紧紧皱在一起。你是说,这双方离婚时,留下了尚未分配处置的财产? 我身边的韦德站了起来。他搽的古龙水有莱姆的味道。庭上,我无意冒犯,他说:我们这里谈的是孩童,是未出世的孩童 走道另一侧,柔伊的律师也站了起来。庭上,抗议。这太荒唐了。能不能请哪个人来告诉普雷斯顿先生,这里不是路易斯安那。 欧尼尔法官指向韦德。你!现在就坐下。 庭上,柔伊的律师说:麦克斯.巴克斯特把血缘关系当作王牌,想把三个胚胎从我委托人身边抢走,而我的委托人也想要当母亲。她和她的法定配偶准备让孩子在一个健康又充满关爱的家庭中长大。 她的法定配偶在哪里?欧尼尔问:我没看到他坐在她身边, 我的委托人经过合法的婚姻程序,与凡妮莎.萧在麻萨诸塞州结了婚。 呃,莫瑞堤女士,法官回答:在罗德岛州,她们的婚姻并不合法。好,我们把事情弄清楚 我听到凡妮莎在我身后呼了一声。不是这样的。她咕哝地抱怨。 妳想要胚胎,他指着柔伊说:你想要,他指向我来,最后他指向瑞德和丽蒂。现在,他们也想要? 事实上,庭上,柔伊的律师说:麦克斯.巴克斯特并不想要那几个胚胎。拿来送人。 韦德起身。正好相反,庭上,麦克斯想要的,是让自己的孩子在一个传统家庭中长大,而不是由一个性别偏离的家庭扶养。 这个男人想取得胚胎来送给别人,法官做出总结:而你称之为传统作法?我可不知道这个念头是打哪儿来的。 请容我说句话,庭上,这是个复杂的案子,柔伊的律师说:据我所知,这是个新的法律范畴,罗德岛州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界定过。但是今天我们接到传唤出席,是因为对方提出声请,想引入瑞德和丽蒂.巴克斯特当作本案当事人,我要郑重抗议。我今天已经提出了一份备忘录,声明若是庭上你同意让将来的孕母被引入本案,那么凡妮莎.萧也应该要成为当事人,而且,我会在今天立即提出声请 我抗议,庭上,韦德争辩:你刚刚说过这不是法定婚姻,而现在莫瑞堤女士却用你说过的话来转移大家的注意力。 法官瞪着他看。普雷斯顿先生,如果你再打断莫瑞堤女士的发言,我就要判你藐视法庭。这不是电视节目,你也不是派特.罗伯森(注:Pat Robertson,电视福音节目主持人,曾是浸信会牧师。)。这里是我的法庭,我不会如你所愿,把这里变成马戏团。这次审判过后我就会退休,所以帮帮忙,我不打算在宗教大战中退场。他敲下议事槌。引入第三方当事人的声请驳回。这个案子的当事人只有麦克斯.巴克斯特和柔伊.巴克斯特,按正常程序进行。你,班哲明先生,你高兴传什么人当证人就去传,但是我不准本案引入任何人,不准引入瑞德和丽蒂.巴克斯特,说完话,他转头对另一名律师说:凡妮莎.萧也不行,所以妳不必再提出任何相关的声请了。 最后他才看向韦德。还有,普雷斯顿先生。我给你一句建言,请审慎思考你哗众取宠的计画,因为我不会允许你让本庭失控。这里由我负责。 他起身离开法官席,我们也跟着跳了起来。出庭和做礼拜没什么不同。你起立、坐下,眼睛直视前方听取指示。 柔伊的律师朝我们桌边走过来。安琪拉,韦德说:我真想说我很高兴见到妳,但是说谎是有罪的。 真遗憾,事情的发展不如你的期待。她回答。 我完全可以接受,谢谢妳的关心。 你们在路易斯安那也许会那么想,但是,相信我,在这里,你只会吃闭门羹。律师说。 韦德靠向法务人员堆在桌上的书。法官会表现出他的本色,亲爱的,他说:而且相信我吧绝对不会是彩虹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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