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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凡妮莎

凡妮莎的妻子 茱迪.皮考特 12079 2023-02-05
二○○八年的感恩节刚过不久,有个女人在垂死前自白,声称她在四十二年前杀害了两个辱骂她女同志身分的女孩。莎朗.史密斯走进维吉尼亚州斯坦顿市一家三人一起工作的冰淇淋店里,表示自己隔天无法来上班。根据警方的纪录,一件小事引发一连串后续,最后,莎朗.史密斯枪杀了两个人。 我不知道她一开始为什么会带一把点二五口径的自动手枪走进冰淇淋店,但是我完全了解她的作法。尤其是当我手上拿着这份来自柔伊前夫、荒唐至极的法律文件站在这个地方时。 指责我既淫乱又逾矩的文件。 一度被我抛在脑后的情绪一涌而出,中学时,曾经有女孩在更衣室里叫我怪胎,在我换衣服的时候,她们会离我远远的,因为她们深信我会盯着她们看。我想起当年的一场舞会,学校足球队有个混蛋家伙把我困在墙角上下其手,一边向他的朋友夸口,表示他有办法把我变成真正的女生。我因为当自己而受到惩罚,我只想说但是在喉咙因为无法发声而酸痛难忍之前,我一直没说出口我哪里妨碍到你?你为什么不管好你自己?

因此,虽然我对罪恶的包容度远不及我真正淫乱逾矩的程度,在这一刻,我还真希望自己拥有莎朗.史密斯的勇气。 我要打电话给那个混蛋东西。柔伊说了。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看过柔伊这么难过。她的脸色暗红,边哭边怒骂,用力敲打电话话筒的按键,力道猛烈到让话筒掉了出去。我捡起电话按下通话键,把话筒放在桌台上,让我们两个可以同时听见。 老实说,听到麦克斯接起电话,我还真惊讶。 我不能和妳說话。我的律师要我不能 为什么?柔伊打断他: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电话那头久久没传来声音,久到我以为麦克斯切断了通话。我不是这样对妳,柔伊。我是为了我们的孩子才这样做。 听到挂断电话的嘟声后,柔伊拿起话筒摔向厨房的另一头。他根本连小孩都不想要,她吼了出来:他要那几个胚胎做什么?

我不知道。但是我很清楚,对麦克斯而言,这件事的重点可能不是宝宝,而是和柔伊、和她的生活方式有关。 或者,换句话说,是为了惩罚她做自己。 我突然想起一件很久以前的事,我母亲带我到诊所打预防针的时候哭了出来,当时我大约是五岁左右,显然被打针这件事吓坏了,当天一整个早上都在呼吸急促地想像打针有多痛,当然,到了诊所之后,我拼命挣扎扭动,想要逃离拿着针的护士。但是一听到母亲的啜泣声,我立刻安静了下来。毕竟,要挨针的人又不是她。 她试着解释:看妳难过,我也跟着难过。 我当时太小、太缺乏想像力,没办法了解这个心情,而一直到现在这个阶段之前,我从来没对任何人付出这么深的爱,让我得以了解她的心情。但是看到柔伊这会儿的样子,看到她极力想理解,我只能说:我无法呼吸。除了火,我什么也看不见。

于是,我留她一个人站在厨房,自己走进了卧室。我跪在床头桌前,翻动放在上面几本过期未读的《校园辅导人》杂志,以及几份从星期三报纸剪下来,打算有朝一日要大展厨艺但从没派上用场的食谱。在一叠叠的纸张下有一本《抉择权时事通讯》,这本杂志的读者是变性人、男女同性恋、双性恋,以及无特殊性别定位的同志。杂志的最后几页刊登着一些分类广告。 GLAD。男同性恋、女同性恋捍卫辩论。冬日街,波士顿。 我抓起杂志带进厨房,柔伊瘫软地趴在餐桌上。我捡起掉在窗台下的电话,拨打广告上的号码。 你好,我直接了当地说:我叫做凡妮莎.萧。我的配偶刚刚收到她前夫寄来的诉讼文件。他想争取冷冻胚胎的监护权,我们本来打算用这几个胚胎来建立家庭,但却被他借题发挥成一场宗教、右派主张、挞伐同性恋的开先例案件。你们能帮忙吗?这串话愤怒地流泻而出,柔伊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我,好的,我对总机说:我等。

我听着等候音乐。柔伊告诉过我,发明这类型等候音乐例如在电梯里听到的难听音乐的公司在二○○九年破产,她说,这叫做音乐的轮回。 她朝我走过来,拿走我手上的杂志,低头读上面的法律咨询广告。 如果麦克斯想挑起战争,我告诉她:我们就给他战争。 二十四岁那年,在圣诞节的隔天,我在一场湖面的冰上曲棍球赛中摔断了腿。我小腿骨骨折,外科医师为我钉了一块骨钢板固定。我要说,这是最后一次有男人在我身上钻孔(注:screw,亦喻性交。)。虽然我的队友立刻送我到急诊室,但我的母亲仍然得到我的住处陪我,因为我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我可以拄着拐杖蹒跚行走,但是没办法坐上马桶或是从马桶上站起来,也没办法爬出浴缸。我哪里也不能去,因为拐杖在外头结冰的地面上会打滑。

如果不是我母亲,我可能会以咸饼、自来水和三流连续剧度日。 我母亲发挥了无比毅力,帮忙我进出浴室,开车载我复诊,帮我买食物,还清理家务。 然而我以牢骚和抱怨来回报她,只因为我太生自己的气。最后,我终于惹恼了她。她扔下为我准备的食物,走出我家大门。我会记得那是一份烤起司三明治,是因为我抱怨她在里面夹了美国起司而不是瑞士起司。 好极了,我告诉自己:我不需要她。 我真的不需要她。至少,前三个小时的确如此。之后呢,我开始内急。 一开始,我撑着拐杖想办法走进了浴室,但我担心会跌倒,不敢放开拐杖好坐到马桶上,最后只好以单脚保持平衡,对着一个空咖啡杯小解。我倒回床上,打电话给母亲。 对不起,我边哭边说:我好无助。

妳就是错在这里,她告诉我:妳不是无助,妳是需要协助,这两者差别很大。 安琪拉.莫瑞堤的办公桌上有个密封玻璃罐,泡在里面的东西很像颗干掉的李子。 喔、当她发现我在看的时候,她说:这是我上个案子里的东西。 柔伊和我各请了一天假,来到安琪拉位于波士顿市区的办公室和她见面。她让我联想到《小飞侠》中的奇妙仙子,而且是加速版,她身材娇小,一分钟可以说出一哩长的话。当她拿起玻璃罐朝我挪过来的时候,一头黑色的鬈发随着动作跳跃。 这是什么? 一颗睪丸。安琪拉说。 难怪我没看出来。我身边的柔伊噎住了,开始咳嗽。 某个混蛋在一场酒吧群架中被咬掉的。 然后把这东西保留下来?我说。 泡在甲醛里。安琪拉耸耸肩。男人嘛。她用这句话作为解释。我代表他的前妻出庭。她现在有个同性配偶,结果那混蛋不愿意让她探望儿女。她把这东西带过来托我保管,因为据她说,这是全世界他最看重的东西,她想拿来作为担保。我会留下来,是因为我还满喜欢这个想法的:连被告的睪丸都逃不过我的掌心。

我已经喜欢上安琪拉.莫瑞堤了,原因不只是她把生殖器放在办公桌上。我喜欢她,是因为当我和柔伊手牵手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没有人多看我们一眼,我猜,这是为了表达支持,但也是一种勇气。我喜欢安琪拉是因为她和我们站在同一条阵线上,而且,我根本不必花力气说服她。 我真的很害怕,柔伊说:我实在没办法相信麦克斯会做出这种事。 安琪拉动作迅速地拿出笔记本和一枝看似昂贵的笔。妳知道的,有时候,生活会改变一个人。我表哥艾迪在到波斯湾服役之前,本来是纽泽西北部最可恶的混蛋。不是我多疑,但他本来会刻意开车去撞过马路的松鼠。我不知道他在沙漠里碰到了什么事,但是艾迪回到家乡之后,决定去当僧侣。我没夸张。 妳可以帮助我们吗?我问。

柔伊咬着嘴唇。还有,妳可以把大致的费用告诉我们吗? 一分钱都不必收,安琪拉说:这意思是:免费。 GLAD是非营利组织。三十多年来,我们在新英格兰地区捍卫男女同性恋、变性人、双性恋和无特殊性别定位同志的权利。我们开了先河,把固特雷奇控诉公共卫生部一案带上法庭,得到阻止同性恋结婚属违宪的判决,麻州因此成了美国国内第一个准许同性恋结婚的州境。我们为同性恋领养计画争取权益,让没有婚姻关系的伴侣得以领养彼此的亲生子女,让他们在亲生父母不必放弃权利的条件下,成为第二顺位的法定监护人。我们挑战过联邦法当中的《婚姻保卫法》。妳们的案子完全符合我们的工作范围,安琪拉说:正如同妳前夫的案子正好是韦德.普雷斯顿的拿手好戏一样。

妳认识他的律师?我问。 她不屑地哼了一声。妳们知道韦德.普雷斯顿和秃鹰的差别在哪里吗?飞行哩程数不同。他是个患了恐同症的疯子,在国内东奔西跑,只为了阻止各州修改宪法,想让同性恋伴侣结不了婚。他换了个包装,穿上亚曼尼套装,但骨子里仍然是这个千禧年的安妮塔.布莱恩和杰西.贺姆斯。但是他会强势表态,这案子一定会闹大。他会把媒体带进来,在法庭上造成骚动,因为他要群众站到他的身边。他会把妳们塑造成看板人物,代表所有不适合养育子女的未婚异教徒。安琪拉来回看着我和柔伊。我必须知道妳们两个人能不能长期抗战。 我拉住柔伊的手。绝对可以。 可是我们结婚了。柔伊指出这一点。 根据伟大的罗德岛州法律,妳们没有结婚。如果这案子在麻州法院开庭,妳们会比在家乡更有优势。

那么,那些上百万未婚但有小孩的异性恋伴侣呢?为什么没有人去质疑他抚养子女的能力? 因为,虽然我们谈的不是孩童而是所有权,但是韦德.普雷斯顿一定会让大家以监护权的角度来审视这个案子。只要与监护权有关,妳们两人关系的道德评价就会成为最为难的焦点。 柔伊摇头。就血缘来说,那是我的孩子。 依妳这么说,那同时也是麦克斯的孩子。他对于胚胎所拥有的法定权利不小于妳,而且,普雷斯顿会说,对于这个未出世的孩子,麦克斯有比妳更好的伦理规划。 哈,他可不是什么基督徒模范父亲,我说:他没结婚,正在戒酒 很好。安琪拉喃喃地说,在笔记本上写下来。这可能会有帮助。但是我们还不知道麦克斯打算拿胚胎怎么办。我们的策略是要把妳们描绘成一对有爱心又忠诚的伴侣,妳们在社区扎根,在个人工作岗位上都有很好的评价。 这就够了吗?柔伊问。 我不知道。我们没办法控制韦德.普雷斯顿,不知道他要掀起怎么样的轩然巨波,但是我们在这个案子上站得住脚,不会让他为所欲为。好,我们现在来确认妳们的个人资料。妳们什么时候结的婚? 四月,在秋河市。我说。 妳们目前住在什么地方? 威明顿,在罗德岛州。 安琪拉写下城市的名字。妳们住在一起? 是的,我说:柔伊搬进来和我一起住。 房子是妳的自有住宅吗? 我点头。房子有三间卧室。我们有足够的空间养小孩。 柔伊,安琪拉说:我知道妳一直在对抗不孕,目前没有小孩,但是凡妮莎,妳呢?妳有没有怀孕过? 没有 但是她没有不孕的问题。柔伊补充。 呃,我猜是没有。女同性恋玩的不是真枪实弹,所以妳不可能真正知道自己是否有不孕的问题。 安琪拉笑了。我们来谈谈麦克斯。当妳和他还有婚姻关系的时候,他是不是有酗酒的问题? 柔伊低头看着自己的腿。我曾经找到过几瓶酒,但都直接倒掉。他一定知道,因为把瓶子丢到回收桶的人毕竟还是他。但是我们从来没有敞开来谈。如果我把他藏的酒倒进水槽,他就会开始表现出完美丈夫的样子,帮我揉背或带我外出用晚餐。这种行径会持续下去,直到我在吸尘器集尘袋下面或是衣橱电灯泡后面找到下一瓶酒为止。这就像是,如果我们要谈他如何循规蹈矩,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开口。 麦克斯会不会动粗? 不会。柔伊说:为了怀孕,我们吃了很多苦头,但是我从来没怀疑过他对我的感情。麦克斯现在说的这些话简直不像出自他自己之口,反而比较像他哥哥会说的话。 他的哥哥? 在我遇见麦克斯之前,一直是瑞德在照顾他,带他去戒酒协会。瑞德是永耀会的教友,麦克斯现在也加入了这个教会,还有,麦克斯现在和瑞德住在一起。 妳知道要怎么称呼通过律师会考的修女吗?安琪拉说,一边浏览我之前在打过电话后传真给她的诉状。嫂嫂(sister︱in︱law)。 我身边的柔伊笑了出来。 看吧,安琪拉说:只要说得出关于律师的好笑话,世界就还有希望。而我知道的笑话不下百万个,她放下传真文件。诉状里有不少宗教用语。瑞德会不会是麦克斯决定提出诉讼的原因之一? 或是克莱夫.林肯,柔伊说:他是永耀会的驻堂牧师。 大好人一个,安琪拉翻了个白眼。有次在麻州议会的阶梯上,他朝我泼了一桶油漆。麦克斯一直是虔诚的教徒吗? 不是。在我们结婚的那段期间,我们甚至不再到瑞德和丽蒂家拜访,因为我们觉得自己一直在听他们说教。 当时麦克斯对同性恋有什么看法?安琪拉问。 柔伊眨眨眼。我们好像不曾讨论过这件事。我是说,他没有公开表示自己无法接受,但是他也不特别支持或拥护同性恋。 麦克斯现在有没有女朋友? 我不知道。 当妳說妳想用胚胎的时候,他有没有表示自己也想要? 没有,他说他会考虑,柔伊说:我回到家还告诉凡妮莎,觉得事情应该很乐观。 嗯,我们对人的认识永远没有想像中来得深。安琪拉放下笔记。我们来看一下这案子会怎么进行。柔伊,妳必须作证,妳也一样,凡妮莎。妳们必须公开、诚实地说出妳们的关系,虽说到了今天这个年代,但妳们还是会受到外界的挞伐。我今天早上打过电话给书记官,听说这案子将会由欧尼尔法官审理。 这算是好消息吗?我问。 不算。安琪拉冷冷回答。妳们知道怎么称呼智商只有五十的律师,对吧?答案是庭上。她眉头一皱。帕迪克.欧尼尔法官快退休了。过去十年来,我一直在祈祷这件事赶快发生。他的观点很传统,非常保守。 我们可以换法官吗?柔伊说。 很不幸,不能。如果我们因为不喜欢分案法官就要求法院换人,那么我们会一天到晚换法官。但是,欧尼尔虽然保守,他仍然得服膺法律。在法律上,这案子对我们很有利。 罗德岛过去这类型的案子都怎么判决? 安琪拉看着我。过去没发生过。法律将要由我们来制订。 所以说,柔伊喃喃地说:两种情况都可能出现。 听着,安琪拉说:如果我有权选择,我不会选中欧尼尔法官,但是我们分到了他,所以我们要为他量身打造这个案子,让他看到妳们两个人是得到胚胎处置权的最好人选。韦德.普雷斯顿的整个论述会建立在最佳传统家庭这个规范上,但是麦克斯目前单身。他甚至没有一个自己的家庭可以抚养小孩。反过来说,妳们两个代表的是忠诚、富有爱心又聪明的一对伴侣。先向诊所提起想使用胚胎的人也是妳们两个。到最后,这个案子会回到妳们两个人和麦克斯身上,就算是帕迪克.欧尼尔这样的法官,也会像看到墙上写的大字一样,把案情看得一清二楚。 我们背后传来轻声敲门的声响,一名秘书打开了门。安琪,妳十一点的约已经到了。 好孩子,妳们得和他见个面。他要变性,想参加高中的巡回足球队,但是手术还没有完成,而教练表示负担不起额外的旅馆房间开支。这案子我赢定了。她站了起来。我会通知妳们接下来该怎么做,安琪拉说:还是说,妳们有什么问题? 我有个问题,柔伊说:但这应该算私人问题。 妳想知道我是不是蕾丝边。 柔伊满脸通红。呃,是啊。但是妳不见得要回答。 我是个绝绝对对的异性恋。我丈夫和我有三个小战士,家里永远是一片混乱。 但是妳柔伊有点犹豫:妳在这地方工作? 我狂吃宫保鸡丁的样子好像怕以后再也吃不到,但是我很确定我身上没半点亚洲人的细胞。我不是黑人,但是我读童妮.摩里森(注:Toni Morrison,一九九三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为第一位获此殊荣的非裔美国女性作家。)的小说,看泰勒.裴瑞(注:Tyler Perry,非裔导演、演员。)的电影。安琪拉笑着说:我是异性恋,柔伊,而且我有个幸福美满的婚姻。我会来这里工作,是因为我觉得这也是妳应得的。 我不太确定我在哪个时间点上告诉自己,说我不可能有小孩。当然,我还年轻,但是身为女同志,妳的选择和别人不会相同。妳约会的范围比别人小一点,事实上,妳的约会对象很有可能认识刚和妳分手而且还伤透妳心的人。再者,我们和异性恋者不同,外界通常会期待异性恋走上婚姻,然后养儿育女。然而同性恋伴侣必须要投资一大笔昂贵的费用,再加上无比的努力,才能有小孩,女同志需要捐精者,男同志需要代理孕母,否则,我们就必须不畏艰辛地去领养,因为同性伴侣经常遭到拒绝。 我从来就不是那种梦想要小孩,或是抱着小熊玩偶当襁褓婴儿般呵护的女孩。我是独生女,没机会帮忙照顾弟妹。而且在认识柔伊之前,我有好几年的时间没有认真投入感情。假如要条件交换,我宁愿快快乐乐地选择爱情,放弃子女。 此外,我告诉过自己,我已经有孩子了。大概有六百个,全都在威明顿高中里。我聆听他们的心声,陪他们一起哭泣,对他们说:明天一定会比今天更好一点点。我什至会想到已经毕业的学生,和他们在脸书上保持联系。我乐在其中,知道万事会否极泰来,就和我保证过的一样。 然而在最近,我想了很多。 如果我是个真的母亲,而不是每个人在早上八点到下午三点之间的母亲替代品呢?如果我在学校夜间开放的讨论会里当的是听众,而不是演讲者呢?如果我某天坐在辅导老师的办公桌前,为女儿争取机会,想让她挤进已经客满的英文班,那么情况又会是如何? 我没有经历过那种蝴蝶拍翅般蠢蠢欲动的心情,还没有。但是我敢说,那种感觉一定有点像希望。只要有过感觉,当它消失时,你也会知道。 柔伊和我还没有自己的孩子,但是我们允许自己怀抱希望。我可以告诉你,从那一刻起,我就没有了回头的路。 这是个忙碌的早晨。我有个二年级的学生遭到停课,他为了找刺激,喝下诺比舒冒糖浆。但现在一切平息了下来。我可以打电话给柔伊,但是我知道她进度落后,忙得焦头烂额。她为了到GLAD所以请了假,这表示她在医院缺席了一整天,也就是这样,她才延后露西的音乐治疗时间,以便在小儿科烧伤病房多留几个小时。现在是五月,我手上的事情也不少,但是我没开始工作,反而是启动电脑,上网搜寻怀孕。 我点选第一个网页,看到了:第三周以及第四周。宝宝大小与罂粟花种子相当。 第七周,宝宝大小与蓝莓相当。 第九周,宝宝大小与绿橄榄相当。 第十九周,宝宝大小与芒果相当。 第二十六周,宝宝大小与茄子相当。 分娩,宝宝大小与西瓜相当。 我伸手压住小腹,这肚子看起来很不可思议(注:不可思议原文为inconceivable,作者在此指出自己刻意以相关语开玩笑,因为inconceivable的相反词conceivable亦可解释为受孕。)我是故意这样说的。再过不久,这里会成为另外一个人的家。某个大小和绿橄榄相当的人。为什么这些人什么都要拿食物来形容?难怪孕妇老是觉得肚子饿。 露西突然冲进我的办公室。搞什么?她说。 注意妳的用语。我回答。 她翻个白眼。妳知道的,我刻意挪出时间来和她见面,她至少应该出于礼貌出席。 我可以轻而易举地翻译露西的怒气,她真正要说的是治疗课程延期让她很失望,说她喜欢和柔伊见面。虽然她恐怕宁死也不愿意承认。 我在妳的置物柜上贴了张纸条,我说:妳没看到吗?在这个学校里,我们用贴纸条的方式沟通,在置物柜上贴纸条告知学生和辅导老师见面或课程辅导的时间,连陆上曲棍球冠军赛程的通告都会贴在上面。 我从来不靠近我的置物箱。上次有人为了看我的反应,在里面放了只死老鼠。 这很恐怖,但是不令人惊讶。青少年对于残忍行径的创意每每让我吃惊。柔伊这星期的工作行程有点混乱,得重新安排。她会在你们下次的见面时间准时出现。 露西没问我怎么会知道。她不知道我和她的音乐治疗师结了婚。但是听到柔伊会再回到学校之后,她的情绪似乎缓和了下来。所以,她会再回来。露西重复这句话。 我歪着头问:妳想要她回来吗? 嗯,如果她丢下我,就完全符合我的生活模式了。一旦依赖上别人,他们就会他妈的搞垮妳。露西抬头看着我。注意用语。她说,正好和我同时说出这句话。 妳上一次的打鼓疗程很有趣啊,我说,想起自助餐厅那场即兴摇滚演奏会。在那场失败的疗程之后,我和校长关起门来谈了一个小时。我试图向他说明音乐疗程对自杀倾向的孩子有什么帮助,为他解释,与孩子的心理健康相比较,再次消毒锅碗瓢盆不过是小小的交换。 从来没有人为我做过这种事。露西承认。 妳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知道自己会惹上麻烦,但是她不在乎。她没有要我做我该做的事,或希望我的表现能符合所有人的期待,相反的,她做出疯狂的举动。那露西犹豫着,想找出恰当的话。那真是他妈的勇敢,的确是这样。 也许柔伊帮助了妳,让妳能够自由自在地当妳自己。 也许妳拿这个我本来可以上音乐治疗课程的一个小时,来扮演佛洛依德的角色。 我笑了。我的把戏妳全知道了。 妳和艾摩(注:Elmo,《芝麻街》中的角色。)一样容易被看穿。 妳知道吗,露西,我说:再过不到两个月,学期就要结束了。 哪用得着妳来说,我天天都在数日子。 嗯,如果妳想在暑假时继续接受音乐治疗,我们必须事先安排。 露西立刻直视着我。我看得出来,她还没有考虑到这件事。当学期在六月终了之后,所有的活动也随之结束,包括在校内进行的辅导课程。 我相信柔伊一定愿意在暑假和妳见面,我婉转地说:我会乐意用我的钥匙帮妳们开门,让妳们上课。 她抬起下巴。再看看吧。我又没真的在乎要不要上课。 但是她在乎,非常在乎,只是不愿意大声说出来。妳得承认,露西,我告诉她:妳已经有很大的进步了。柔伊上第一堂课的时候,妳迫不及待地想离开教室。看看妳现在呢,却因为疗程改期而大发雷霆。 露西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我以为她会要我去做些就解剖学而言不可能办到的事,然而她只是耸耸肩。她让我有点毛骨悚然。但不是坏的方面。就好像是妳站在沙滩上,面前就是大海,妳以为自己抓到了要领,但是再次低头看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往下沉,水都淹到腰了。然后,在惊慌失措之前,妳突然发现游个泳其实也不错。 有办公桌挡在上面,我的手又来到小腹上。我们的孩子大小会像李子、桃子或是桔柚。最甜美的收成。突然间,我好想听到柔伊的声音第一千次问:优格的盒子可不可以回收?我上星期是不是穿了她的蓝色丝质衬衫,然后送进了洗衣店?我想和她共度成千上万个寻常的日子,我想要这个宝宝证明我们对彼此的爱有多强烈,连魔法都可以发生。是啊,我表示同意:她就是这样。 安琪拉.莫瑞堤说过,在掌握到更多资讯之后,她会再打电话给我们,但是我们没料到她在初次见面的几天之后,就与我们联络。这一次,她表示要开车过来,于是柔伊和我准备了蔬菜千层面,在安琪拉还没到之前就开始喝酒这纯粹出自于紧张。如果她不喜欢吃千层面怎么办?柔伊一边拌沙拉一边问。 她姓莫瑞堤(注:Moreni,义大利裔姓氏。)欸? 这不代表什么 呃,有谁不喜欢千层面呢?我问。 我不知道。很多人不喜欢吧。 小柔。不管她喜不喜欢面食,这个案子都不会因此而胜诉或败诉。 她转过来,交抱着双臂。我不喜欢这样。如果事情很单纯,她可以直接透过电话告诉我们。 说不定她听说了妳做的千层面美味无比。 柔伊放下沙拉匙。我太虚弱了,她说:承受不住这件事。 事情在好转之前总是会先恶化。 她依偎进了我怀里,我们就在厨房里这么拥抱了好一会儿。今天在护理之家的团体治疗课程上,我们演奏的是手摇铃,葛利夫斯太太站起来到洗手间去,结果忘了回来,柔伊说:她奏的是F。妳知不知道<奇异恩典>中少了F这个音有多难演奏? 她到哪里去了? 护理之家的员工在车库里找到她,她坐在每星期四带院友到杂货店买东西的小巴士里。一个小时之后,他们在烤炉里找到了手摇铃。 开着吗? 小巴士?柔伊问。 烤炉。 没有,真是谢天谢地。 这个故事的教训是,妳和我可能有桩重大的官司要打,但是我们绝对不能弄丢手摇铃。 我可以感觉到柔伊靠在我的锁骨上微笑。我就知道妳可以帮助我找到光明,柔伊说。 有人敲响了前门。当我拉开门的时候,安琪拉已经开始讲话。妳们知道韦德.普雷斯顿和精子有什么共同点吗?只有三百万分之一的机会成为人类。她递给我一叠厚厚的资料。谜题解开了,我们现在知道麦克斯打算拿胚胎做什么。他要送给他哥哥。 什么?这是柔伊的声音,但感觉起来却像迎面一击。 我不懂。我迅速翻阅文件,但是上面写的全是法律措辞。他不能把胚胎当礼物送人。 呃,他绝对会试着这么做,安琪拉说:今天我收到班.班哲明提出的声请,班哲明是和韦德.普雷斯顿合作的本地律师。他想引入瑞德和丽蒂.巴克斯特,作为第三方原告。麦克斯会联名递交,表示他的兄嫂是未来要接受胚胎的人。她哼了一声。我敢打包票,这两夫妇一定花了笔大钱雇用韦德。 这么说,他们要买下胚胎? 他们绝对不会这样说,但事情就是如此。瑞德和丽蒂赞助这件诉讼案,自己扮演胚胎未来父母的角色,接着,突然间,韦德可以拿着这对胚胎所有人兼遵循传统的基督徒夫妻,在欧尼尔法官面前摇旗呐喊。 慢慢地,我把事情全拼在一起了。妳是说,丽蒂打算怀柔伊的孩子? 这个,安琪拉说:就是他们的计画。 我气愤到整个人开始发抖。要怀柔伊宝宝的人是我。 但是安琪拉没在听我说话。她看着几乎无法动弹的柔伊。柔伊?妳还好吗? 我对自己的配偶有这点认识,如果她出声怒吼,那么事情很快就会过去。如果她的声音只比喃喃细语大声一点,那她就是真的动了肝火。这会儿呢,柔伊的声音微弱到几乎听不见。妳这是在告诉我,说我想要我配偶怀的,想要我自己养大的孩子会被一个我无法忍受的人怀在肚子里,然后抚养长大?而且我没资格反对? 安琪拉拿起我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他们会要求法官将那几个胚胎判给麦克斯,随麦克斯处置。但是他们会让法官知道他计画把胚胎给瑞德和丽蒂,因为他们很清楚,这会动摇法庭的决定。 瑞德和丽蒂为什么不去怀个自己的孩子?我问。 柔伊转过头来。因为瑞德和麦克斯有一样的不孕问题。这是遗传。我们当初的作法是去不孕诊所,而他们找的是克莱夫.林肯。 那几个胚胎是在麦克斯和柔伊还有婚姻关系的时候受精的。如果她还想要,怎么会有法官把这几个胚胎判给陌生人? 从他们的观点来看,麦克斯相信这些未出世孩童最好的未来,是有一对异性恋父母,在富裕的基督教家庭中成长。而且,瑞德和丽蒂不是陌生人,他们和胚胎有血缘关系。如果妳想听我的意见,我会说:这个关系太亲近了。瑞德是胚胎的伯父,他的妻子会生下他的姪子或姪女。这听起来就像个家族大团圆。 但是瑞德和丽蒂大可去找个捐精者,要不然就是和麦克斯和柔伊当初一样,也去做个试管婴儿。这是柔伊最后几个能够成功的卵子,是我们两个生养血缘子女的最后机会。我说。 我就是打算这么告诉法官。安琪拉说:柔伊是亲生母亲,对胚胎有最明确、最有力的所有权,而且她打算在一个稳固的家庭扶养由这几个胚胎发育出来的孩子。和韦德.普雷斯顿口中那个地狱一般、充满硫磺的未来完全不同。 所以,我们要怎么做?柔伊问。 今天晚上我们要坐下来好好谈谈,妳把对瑞德和丽蒂.巴克斯特的认识全部告诉我。我要提出声请,不让他们涉入我们的案子。但是我有种不太好的感觉,他们会竭尽全力参与,安琪拉说:我们仍然要力争。这场战争会更艰苦一点。 这时候,烤炉的定时装置刚好跳起来。我们吃家常千层面,搭配新鲜的大蒜面包和加了梨子、法国起司和糖渍胡桃的沙拉。五分钟之前,柔伊和我本来想准备令人难忘的一餐,如此一来,倘若我们在法律的世界里遭逢困境,安琪拉.莫瑞堤可以在第一时间了解这个家绝对有资格养育孩童,然后以百分之两百的热情全心全意地投入这场战争。五分钟之前,这顿晚餐还很可口。 而现在呢,没任何人有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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