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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曲五和我结婚

凡妮莎的妻子 茱迪.皮考特 26981 2023-02-05
柔伊 大家都想听我提我们的性生活。 这一定和男人做爱不同,道理太明显了,但是,也比你想像的更丰富。首先是更具有情绪张力,而且我们都不必急着向对方证明自己。有些时刻温和轻柔,其他的时候则狂猛浓烈。但这和男人扮演支配性的角色,让女方表现出驯服和顺从又不一样。我们轮流担起保护者以及受呵护者的任务。 和女人做爱,与你期望中和男人做爱相似,其中还是有差距。和女人做爱的一切攸关历程,终点站反而不是重点:就像是一段持续不断的前戏。你不必刻意缩起小腹,不必去想橘皮组织,你可以说:这真好,更重要的是你也可以说:这样不好。我承认,一开始,当我缩起身子靠紧凡妮莎的手臂时,感觉的确有点奇怪,因为我过去依偎的一直是结实的男性胸膛,但是奇怪不等于不舒服。我只是不习惯罢了,就好像我原来住在雨林,突然搬到了沙漠一样。这是另一种美感,

有时,在男同事听说我和凡妮莎在一起之后,眼底会流露出某种想法,他们以为我家每晚都会上演女女相缠的色情片。如果说,我过去的性生活无法与布莱德.彼特主演的性爱场景相提并论,那么我现阶段的性生活也没有略胜一筹。我可以再和男人上床,但是我不觉得自己可以得到享受,或可以感觉到和女人做爱时的安全感与大胆。所以,凡妮莎并没有填满我至少就字面意义而言她让我得到满足,这反而更好。 假如拿我和麦克斯的婚姻和我与凡妮莎的关系两相比较,老实说,真正的差别并不在于性生活。这和对等有关。当麦克斯回家的时候,我会想知道他心情好不好,或是他当天过得好不好,接着我再去配合他,当他所需要的人。和凡妮莎在一起呢,我可以在回到家之后,轻松地当自己。

和凡妮莎在一起之后,我会在早上醒来,心想: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生命中最耀眼的人。我醒来时会想:我真的拥有太多。 每个日子都是一场协商。凡妮莎和我坐下来喝咖啡,她和麦克斯不同,不会把脸埋进报纸堆中,我们可以一起讨论当天该做什么事。这时候我已经搬进了凡妮莎家,我们得打理家庭。既然家里没男人,我们也不必期待灯泡烧坏会有人换,垃圾也别想叫别人提。如果有重物要搬运,我们得携手合作。我们当中得有人修剪草坪、缴帐单,还要疏通水沟。 过去,在我和麦克斯还是夫妻时,他会问我晚餐有什么菜色,而我会要他去干洗店拿衣服。现在呢,我和凡妮莎一起分担任务。如果凡妮莎从学校下班回家时得去采购杂货,那么她可以顺便拿外带的晚餐。如果我要进城,我可以在白天时用她的车,并且帮她加油。当两个女人一起坐在厨房的时候,会出现很多讨论,很多施与受。

有趣的是,过去,每当我听到同性恋者用伴侣这两个字来称呼自己的另一半时,总会觉得奇怪。异性恋的妻子不也是伴侣吗?但我现在明白了,情况真的不同,你在鸡尾酒宴会上向别人介绍的另一半,和一个真正让你感觉到完整的人,是完全不一样的。凡妮莎和我必须经营两个人之间的互动,因为这不是传统的夫妻关系。这使得我们经常要一起做决定。我们一向会询问对方的意见,不预设立场,这么一来,也减少了情绪受伤的机会, 你也许会以为这段关系发展至今已经有一个月之久,某些激情可能已经褪色,我可能还爱着凡妮莎,但是程度没当初炽热。如果你这样想,那么你就错了。当我在工作上碰到状况的时候,我还是最想告诉她。当我在摘除子宫的三个月之后,发现自己身上没有癌细胞,我仍然想和她一起庆祝。遇到懒洋洋的星期天,我只想和她一起闲晃。正是如此,我们才得花双倍的时间来处理许多本来可以在周末分工合作的杂务,因为我们想一起做。既然如此,那么又有何不可?

同一个理由让我们在三月的某个星期六下午一起到卖场,麦克斯走到我的面前时,我们正在研究沙拉酱标签。我反射性拥抱了他一下,试着不去看他那身黑西装和窄领带。他看起来像个以为靠打扮就可能顺理成章变成帅哥的高中生,只可惜这种事从来没能成真。 我感觉得到,站在我身后的凡妮莎开始情绪高张,等着我开口介绍。但是,这些话偏偏卡在喉咙里,我就是说不出来。 麦克斯伸出手,凡妮莎和他相握。我心想:这简直是地狱,我爱过的男人对上了我不能没有的女人。我知道凡妮莎想要什么,期待什么。我好几次声明我不会在短短的相处之后马上离开她,眼前出现的,正是我证明自己的最佳良机。我只需要在这个时候告诉麦克斯,说清楚凡妮莎和我是一对,这就成了。

那么,我为什么办不到? 凡妮莎瞪着我看,闭紧了双唇。她说:我去拿点东西。但是在她走开的时候,我觉得胸腔仿佛有个断裂的感觉,就像是绷得太紧的弦。 麦克斯的朋友也走了过来,他身上的衣服仿佛是麦克斯那套西装的复制,突出的喉结像极了丈量用的铅锤。我含糊打个招呼,但是我的眼光飘向他背后的根茎蔬菜区,凡妮莎背对着我,站在那里。接着,我听到麦克斯邀我去教会走走。 我心想:门都没有。我想像自己和凡妮莎手牵着手,出现在一群恐同症患者面前。我们可能会被泼上沥青,再撒满羽毛。我随口回应,然后直接走向凡妮莎。 妳在生我的气。我说。 凡妮莎正在检查芒果的熟度。我不是生气,只是有点失望。她抬起头来说:妳为什么不告诉他?

我为什么一定要说?除了妳我之外,这和其他人完全无关。我刚刚遇到了麦克斯的朋友,他也没说:喔对了,顺道一提,我是异性恋。 她放下芒果。我可能是全世界最不想摇旗呐喊,或是去参加同志游行的人,凡妮莎说:我知道,要让从前爱过的人知道妳愛上了别人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如果妳不大声说出来,那么大家就会用愚蠢的推测来填补这个缺口。如果麦克斯知道妳有一段同性之爱的关系,妳难道不觉得他下次去反同性恋活动当纠察队之前会先做考虑?因为这下子,他面对的不再是一群没有脸孔的酷儿,柔伊,而是他认识的人。她看向别处。还有我。我看到妳费尽心思,就是不肯称我是妳的女朋友,这让我觉得不管妳对我怎么说,全都是谎言。妳还是在找那扇逃生门。

我不是因为这样 那是为什么?我让妳丢脸吗?凡妮莎问:还是妳自己让妳觉得羞愧? 我站在一盒盒的草莓前方。我从前有个植物学家病患,因为卵巢癌住院治疗。她没办法再吃固体食物,但是她告诉我,她最想念的是草莓。草莓是唯一有种籽长在外面的水果,因为这样,所以草莓不是真正的莓果,是蔷薇科植物,这点从外表实在看不出来。 到外面和我碰面。我告诉凡妮莎。 这时候已经开始下雨了,我在麦克斯的卡车边拦住他。刚才和我在一起的女人,我说:凡妮莎,她是我的新伴侣。 麦克斯把我当疯子看。我为什么要冒雨跑出来告诉他这句话?接着,他开始提我的工作,我终于明白凡妮莎是对的,他误会了,因为我没有说出最简单的事实。凡妮莎是我的伴侣。我重复自己的话。我们在一起。

我知道他在那一刻听懂我的话。这不是因为他的眼睛突然覆上一层无形的帘幕,而是因为我心底突然涌现出一股甜蜜又自由的感觉。我一开始就不明白,为什么我会需要麦克斯的认可。我可能不是他自以为认识的女人,但话说回来,他也不是我自以为认识的男人。 在我还没意识过来之前,我已经走向了凡妮莎,她推着购物车,在卖场前方干爽的骑楼下等我。我发现自己开始跑向她。妳怎么对他说?凡妮莎问。 说我想永远和妳在一起。只是:永远实在不够久,我告诉她:我可能稍微修饰了一下。 她的表情,让我想起自己在几个月的严冬之后首次看到番红花的感受。终于。 我们低头冲进雨中,匆匆忙忙将东西放进凡妮莎的车子里。当她把购物袋放进后车厢的时候,我看到两个路过的孩子。他们还不到十三岁,男孩的脸上还有桃子般的细毛,女孩大声哂口香糖。他们紧紧相拥,各伸出一只手,钻进对方牛仔裤的后口袋里。

他们恐怕都还未满可以看保护级电影的年龄,更别提约会,但是在他们经过的时候,没有人眨一下眼。嘿!我说了,凡妮莎转过头,手上仍然抱着购物袋。我用双手捧住她的脸,充满爱意地,缓缓地久久亲吻她。我希望麦克斯在看,我希望全世界都在看。 大部分的人听到尖叫声都会往反方向跑,而我呢,则是抓起吉他冲上前去。 嗨,我闯进医院一间小儿科房间。我能帮忙吗? 英勇的护士正试图取下小男孩身上的点滴,她解脱似地松了一口气。请自便,柔伊。 小男孩的母亲一直按住他,不让他挣扎。她对我点个头。他只知道插针很痛,所以他以为拔针也一样。 我看着她儿子的眼睛。嗨,我说:我是柔伊。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下唇还在颤抖。卡卡尔。

卡尔,你想唱歌吗? 他坚定地摇摇头。我环视病房,看到床头桌上有一堆金刚战士的公仔。我把吉他拿到面前,弹起童谣<公车轮子>的和弦,只不过我改了歌词。金刚战士踢踢踢,我唱:踢啊踢踢踢踢。金刚战士踢踢踢整天都在踢。 唱到一半,孩子便停止了挣扎。他看着我说:他们还会跳。 于是我们一起接下去唱。他花了十分钟向我解释不同的金刚战士,包括红战士、粉红战士、黑战士的各种能耐。接着,他抬起头看着护士。妳什么时候要开始拔针?卡尔问。 她咧嘴一笑。已经完工了。 卡尔的母亲松了一口气,抬头看着我。非常谢谢妳 不必客气,我说:卡尔,谢谢你陪我唱歌。 我刚走出病房绕过转角,另一名护士就追了上来。我到处找妳,是玛丽莎。 她不必说,我也知道状况。三岁的玛丽莎罹患白血病,这一年间多次进出医院。她的父亲是个蓝草音乐(注:bluegrass music,美国乡村音乐的一支。)乐手,希望能让女儿接受音乐治疗,因为他知道音乐可以如何激励人心。在玛丽莎有精神而且心情好的时候,我们会一起唱她最喜欢的歌谣,<王老先生有块地>、<我是一支小茶壶>、<约翰雅各金哥海默史密特>,还有<我的邦尼>。我偶尔会在她接受化疗的时候去看她,她老觉得化疗让她双手宛如遭到火焚,所以我编了些把双手浸进冰水,或是盖造冰屋的曲子。但这阵子玛丽莎的病情加重,在她注射过麻醉药昏沉睡去的时候,我只能和她的家人一起为她歌唱。 她的医生说,只剩不到一个小时了。护士低声告诉我。 我悄悄拉开她病房的门。里面的灯关着,傍晚黯淡的光线投射在小女孩身上的毛毯上。她脸色苍白,一动也不动,头上戴着一顶粉红色的毛线帽,指甲上搽了华丽的银色指甲油。上个星期,当玛丽莎的姊姊为她搽上指甲油的时候,我也在场。尽管玛丽莎当时一直昏睡,但是我们还是为她唱了<女孩只想玩乐>。无视于玛丽莎是否意识不清,是否知道有人在乎她漂不漂亮。 玛丽莎的母亲靠在丈夫的怀里低声哭泣。麦克、露易莎,我说:我很遗憾。 他们没有回应,但其实也没必要。疾病可以让一个家庭更坚强。 有个医院志工坐在床边,在玛丽莎过世前为她留下石膏手印。有时候,医院会为末期小儿科病童的家长留下孩子的手印。感觉上,病房里空气好凝重,我们吸入的气体犹如铅块般沉重。 我往后退,站到玛丽莎姊姊安雅的身边。她看着我,双眼又红又肿。我轻捏她的手,接着,我顺着病房里的气氛即兴弹起吉他,起伏的小调旋律阴沉又哀伤。突然间,麦克转过来对我说:我们不要妳在这里弹这样的音乐, 我的脸颊开始胀红。我对不起。我出去好了。 麦克摇摇头。不是这样,我们希望妳弹些妳从前为她弹奏的曲子,她喜欢的曲子。 于是,我照着他的话做。我弹起<王老先生有块地>,她的家人一个接着一个,加进来开始合唱。医院志工将玛丽莎的手掌压向石膏版,然后擦干净。 连接在玛丽莎身上的机器萤幕上,心跳的线条逐渐成了一道直线,我仍然继续唱歌。 我的邦尼漂泊四海,我的邦尼漂泊四海。 我看着麦可在女儿床边跪下,露易莎伸手环住玛丽莎。安雅弯下了腰,仿佛将哀伤折叠了起来。 我的邦尼漂泊四海,喔,把我的邦尼带回到我身边。 在尖锐的嗡鸣声出现之后,一名护士走进来关掉监视器,轻柔地用手盖着玛丽莎的前额,表示哀悼。 带回来, 带回来, 把我的邦尼带回到我身边。 曲子结束之后,缺席的小女孩成了病房唯一的声音。 我很遗憾。我又说了一次。 麦克伸出手。我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但是我的身体似乎自有反应。我把拨弦用的吉他弹片递给他。他将弹片压进石膏模里,就放在玛丽莎掌印的上方。 我努力维持镇定,走出病房。接着,我背抵着墙,滑坐到地上哭泣。我用双手抱住吉他,和露易莎抱住宝贝女儿时的姿势一样。 这时候。 我听到婴儿的哭号,又尖又响的哭声越来越激烈。我用双腿撑起沉重的身躯,循声走进距离玛丽莎病房两扇门远的另一间病房,看到一名泪流满面的母亲和护士一起抱住婴儿,让抽血师能够顺利抽血。我走进病房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我。说不定我可以帮忙。我说。 我在医院里度过忙乱又可怕的一天,开车回家时,心里只想着要倒在沙发上喝下一大杯葡萄酒,因此,在手机响起时,我差点不想接听。我看到萤幕显示了麦克斯的名字。我叹口气,还是接起了电话。他说,他想耽误我几分钟时间,虽然他没说原因,但是我猜应该是有文件要签。就算在离婚之后,文书作业还是不见减少。 所以,当我看到他带着一个女人来到家门口时,还真的吃了一惊。在我知道他带这个女人过来,是为了将我从堕落的新生活中拯救出来时,我更是惊讶。 如果我不是那么想哭,我可能会大笑以对。今天我亲眼目睹一个三岁小孩过世,但我前夫却认为我是这个世界的乱源。如果他的上帝没忙着监视像凡妮莎和我一样的人,说不定祂可以拯救玛丽莎。 但是,生命本来就不公平,所以小女孩才没办法安然度过她的四岁生日。所以,我才会流掉好几个孩子。也就是这样,像麦克斯和我的州长这种人,才会以为他们可以告诉我该爱什么人。既然生命不公平,我也不必公平。我将心里那股无法改变、无法控制世事的愤怒,一股脑全宣泄到坐在我面前沙发上的一男一女身上。 克莱夫牧师掌管了这一带最大的反同性恋组织,我真想知道,他是否曾考虑过主耶稣对他的手段和策略有什么看法。我有种感觉,那些思想先进、愿意照料麻疯病患、娼妓以及其他社会边缘人,并且呼吁社会大众以己愿对待他人的犹太教祭司,绝对不可能羡慕永耀会的处境。但是我不得不承认一点,他们的手法的确圆滑,对任何事都有一套拐弯抹角的辩解。宝琳让我着迷,她甚至不称呼自己是前女同志,因为现在,她将自己视为大大方方的异性恋者。要相信你告诉自己的话难道真有这么容易?如果我在失败的怀孕和流产历程中对自己说:我很快乐,那么,我是不是真的会快乐起来? 如果世界和宝琳想的一样简单,那该有多好。 凡妮莎回到家的时候,我正想让宝琳踏进她那套诡辩逻辑的陷阱。我亲了凡妮莎一下代替问好。我本来就会这么做,但是有宝琳和麦克斯在场欣赏,我更是乐意。这位是宝琳,妳当然认识麦克斯。我说:他们来这里,是为了阻止我们下地狱。 凡妮莎看着我,好像以为我疯了。柔伊,我们谈一下好吗?她把我拉进厨房。我不是不让妳邀请客人到我们家里来,她说:但是妳究竟在想什么? 妳知不知道妳不是女同志?我说:妳只是有女同性恋的认同问题。 我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怎么把那两个家伙赶出我家客厅。凡妮莎这么回答,但她仍然跟着我走回起居室。宝琳对我们说:每个同性恋都遭受过性侵,而所谓的女性化就是穿丝袜加上化妆,我知道一路听下来,凡妮莎越来越紧绷。最后,凡妮莎终于到了临界点,她将麦克斯和宝琳轰了出去,关上大门。我爱妳,她告诉我:但如果妳还想让妳前夫带着那个楚楚可怜的安妮塔.布莱恩(注:Anita Bryant,美国歌手,曾经是选美皇后,虔诚基督徒,著名的反同性恋人士。)踏进家门,最好早早告诉我,让我先避开。远远地避开。 麦克斯说他找我有事,我解释:我以为是离婚的事,怎么知道他还带了后援。 凡妮莎哼了一声,脱掉脚上的高跟鞋。老实说,想到他们曾经坐在我的沙发上,就让我浑身不舒服。我觉得我们该消毒一下,还是找个人来驱魔什么的 凡妮莎! 我只是没想到会在我家里看到他。尤其是今天晚上,我她没把话说完。 妳怎么样? 没事。她摇摇头。 我在想,实在也不能怪他们,这些人以为我们会在某天醒过来时,会突然意识到自己曾经犯了多大的错。 不能吗? 不能,我说:因为这正好是我对他们的期望。 凡妮莎似笑不笑地看着我。那就交给妳了,让妳去挖掘我和克莱夫牧师和他那群快乐的异性恋之间有什么共同点。 她走进厨房,我猜,她应该是去把葡萄酒从冰箱里拿出来。我们养成了习惯,边喝灰皮诺红酒边放松心情聊聊当天发生的事。我觉得我们还是有点中年危机。我大声说。我和凡妮莎当初是为了酒标,才买下这瓶加州红酒。我坐在稍早麦克斯坐过的沙发上等待,拿起遥控器转台,最后选了<艾伦爱说笑>。 麦克斯结束造景工作回家后,偶尔会和我一起收看艾伦的节目。他喜欢她的Converse球鞋和一双蓝眼睛。他曾经表示不希望和欧普拉待在同一个房间里,因为她太强势,但如果换成艾伦.狄珍妮就没问题,她是那种可以约出门一起喝啤酒的人。 我喜欢艾伦是因为(是啊,没错)她是个女同志,但这并不是她最有趣的地方。你会因为她主持节目表现杰出而记得这个人,而不是因为她把波蒂亚.德罗西带回家。 凡妮莎走进起居室的时候拿的不是葡萄酒,而是两个香槟杯。这是香槟王,她说:因为妳要和我一起庆祝。 我看着浅色饮料中一串串往上冒的气泡。我有个病患在今天过世,这句话突然冒了出来:她才三岁。 凡妮莎把两个杯子放在地板上,拥住了我。她没说话。她不必说话。 当两个人之间没说出口的话比言语表达更重要的时候,你就知道,你找到了正确的伴侣。 泪水没办法带回玛丽莎,哭泣不能阻止麦克斯和宝琳这种人来评断我,然而,我还是觉得舒坦了许多。凡妮莎轻抚我的头发,我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一会之后,我的眼眶渐干,心里只觉得空虚。我抬起头看她。对不起,妳刚刚是不是要庆祝什么事 凡妮莎的脸红了。下次再说吧。 我不会让我糟糕的一天毁了妳的好日子 真的,小柔。可以等的 不行。我在沙发上转个身,盘起腿,面对着她。告诉我。 她脸上出现伤感的表情。真傻,我可以晚点再问妳 问我什么? 凡妮莎深吸了一口气。问妳有没有把我们昨天在卖场遇见麦克斯之后说的话当真。 我告诉过她,我想永远和她在一起。只是,永远实在不够久。 不管我曾否这样想像过自己的生命 不管那些我从未谋面的人是否会因此憎恨我 不管我们是否只相处了几个月,不是好几年 每天早晨我醒来后,首先浮现的感觉就是慌乱。接着我会看到凡妮莎,然后心想:别担心,她还在这里。 是的,我告诉她:字字当真。 凡妮莎摊开手掌。她手上躺着一枚点缀着碎钻的金戒指。如果永远不够久,那么我的余生够不够? 好一会儿,我愣愣地没有反应,也没办法呼吸。我想的不是实际问题,不是旁人听到这个消息会作何反应。我唯一能想到的是:我得到了凡妮莎。是我,不是别人。 我又开始哭,但这次理由不同。一辈子,我说:算是不错的开始。 我好像在腾云驾雾。云朵刷过我穿着球鞋的脚尖,我很可能远远地飘走,落到天堂去。只不过我这会儿拖拖拉拉,不想认真挑新娘礼服,这整件事反而比较像是地狱的折磨。 我母亲拿着一件长礼服,心形的领口设计往下延伸出羽毛裙摆,看起来有点像遇上了收割机的鸡。不了,我说:绝对不要。 母亲说:那边还有另外一件上身镶了施华洛士奇水晶的礼服。 妳自己去穿。我嘟囔地说。 到波士顿的礼服店挑衣服不是我的提议。母亲梦见我们来普丽希拉礼服展示间采购之后,我就推托不掉这趟行程了。她对潜意识的预知能力深信不疑。 母亲经过一个星期的调整,逐渐适应凡妮莎和我的伴侣关系,对于婚礼,她比我们更兴奋。我偷偷在想,她可能爱凡妮莎胜过我,因为脚踏实地、勤奋工作的凡妮莎正好是她一直想要的女儿,她们可以一起讨论个人退休帐户和退休后的计画,而且凡妮莎还可以记下大家的生日,以免忘记寄卡片。我觉得,我母亲真的相信凡妮莎会永远照顾我,这和当初让她满腹疑问的麦克斯不同。 但来到这个地方,看到满屋子正为顺遂婚礼预作准备的新娘,我却开始烦躁。薄纱、蕾丝和绸缎让我几乎窒息,而且,到目前为止,我还没试穿任何一件衣服。 店员走过来询问是否可以提供协助,母亲亮出灿烂的笑容,往前走了几步,宣布:我的同性恋女儿要结婚了。 我的脸颊一阵燥热。为什么我突然变成妳的同性恋女儿? 呃,我以为妳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清楚答案。 妳从前也没说过我是妳的异性恋女儿啊。 母亲的脸垮了下来。我以为妳希望我能以妳为傲。 别把问题推到我身上。我说。 店员来回地看着我和我母亲。这样好了,我一会儿再过来。说完话,她悄悄离开。 看看妳做了什么好事。妳让她觉得很尴尬。母亲叹了口气。 妳这是在开玩笑吗?我从架子上抓起一双贴满亮片的鞋子。嗨,我开始模仿:你们这双鞋有没有我那虐待狂母亲的尺寸?她穿七号半。 首先,我对施虐和受虐没兴趣。其次,那双鞋真是丑到吓死人。她看着我。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想攻击妳。不要因为妳刚成为少数族群的一分子,就把其他人都想得那么不堪。 我在堆满薄纱的白色沙发上坐了下来。妳說得容易,但是每天收到永耀会折页的人不是妳。 《走向主耶稣的十小步》、《异性恋不等于仇恨》。我抬头看着她。妳或许想要大肆声张我的性向现状,但是我不想。没必要让别人尴尬。我瞥了店员一眼,她正拿塑胶袋套住礼服。说不定她参加了永耀会的唱诗班。 说不定,母亲反驳:她也是女同志。她在我身边坐下,我们身边的礼服堆得高高的,好像发生过一起小型的爆炸案。宝贝怎么了? 泪水冲进我的眼眶,这让我太难堪了。我不知道在自己的婚礼上该穿什么衣服。我承认。 母亲看了我一眼,抓起我的手,将我从沙发上拉起来,下楼来到伯斯顿街上。妳到底在说些什么? 婚礼的焦点应该在新娘身上,我啜泣着说:但如果同时有两个新娘怎么办? 嗯,凡妮莎打算穿什么? 套装。她在马修平价卖场买到了一套美丽的白色裤装,穿起来就像订制的一样合身。但是我这辈子还没穿过裤装。 那么,我觉得妳应该可以穿任何妳想穿的 我不要白色。我脱口而出。 母亲撇着嘴。是因为妳结过婚吗? 不是,是因为在我说出像新鲜沥青般、沉沉压住我心头的重担之前,我闭上了嘴巴。 因为什么?母亲催促我。 因为这是个同性恋婚礼。我喃喃地说了出来。 凡妮莎向我求婚的时候,我想都没想,立刻答应了。但是我宁愿高高兴兴到麻州法院去公证结婚,也不想举办大型的婚宴。好啦,柔伊,凡妮莎当时这么说:人一辈子会碰到两个让大家想聚在一起的场合,一次是婚礼,另一次是葬礼。而且,我知道第二次绝对不会如第一次来得开心。但尽管我每天晚上和凡妮莎一起坐在电脑前面搜寻婚礼的乐团和场地等等资料,我仍然幻想自己能找出一扇逃生门,找出个方法,说服凡妮莎和我一起到加勒比海的小岛上去度个假就好。 可是。 她和我不同,从未踏上过红毯。没有人喂她吃结婚蛋糕,也不曾跳舞跳到脚上起水泡。如果她想要婚宴,那么我不能不让她拥有这个经验。 我想要让每个人都知道我和凡妮莎在一起有多快乐,但是我不需要借助婚礼来证明。我不确定原因何在,是因为这件事刚发生不久,还是因为我清楚听到麦克斯的看法:同性婚姻不是真正的婚姻。 我说不清这为什么重要。毕竟,我们又不会请克莱夫牧师来主持仪式。受邀参加婚礼的都是爱我们的人,不会因为蛋糕上放的是两个小新娘而不是新娘与新郎而评断我们。 为了结婚,我们必须跨出罗德岛州的州界,得找个支持同性恋婚姻的牧师,最后我们还得聘雇律师拟定文件,让我们彼此有权为对方做医疗决定,有资格继承对方的保单。我的确想和凡妮莎携手走过这辈子,对此,我并不觉得羞愧,但是达到目标之前的这些步骤让我觉得自己像个二等公民,这就让我觉得难堪了。 我很快乐。我告诉母亲。我扯开嗓门说出这句话。 母亲看着我。妳需要的,她对着我们身后的礼服店不屑地挥了挥手。不是这些。妳需要优雅低调的衣服,就像妳和凡妮莎一样。 我们又逛了三间服饰店,最后才找到一套简洁的象牙色及膝洋装,这件紧身的洋装让我看起来不至于像个灰姑娘。我在一场消防演习上遇見妳爸爸,母亲为我扣上背后的钮扣,随口说:我们都在法律事务所上班,他是会计,我是秘书。演习的时候,他们疏散了整栋建筑物。我们在铁丝网围篱边相遇,他分给我半条巧克力棒。演习结束之后,我们没回办公室。她耸耸肩。好几个老朋友在他的丧礼上告诉我,说我爱上一个四十岁就过世的男人真是太不幸了,但是妳知道吗,我从来没有用这个角度去看这件事。我觉得我是运气好。我是说,如果当初没有那场消防演习呢?那么,我们可能永远不会相遇。我宁愿和他共度幸福的几年岁月,也不愿意一无所有。她将我转过身,让我面对着她。柔伊,别让别人告诉妳该或不该爱谁。的确,这是场同性婚礼但是,这也是妳的婚礼。 她再次将我转过身,让我看着镜中的自己。从正面看,这件衣服漂亮又简单。但是从背后看就不同了。洋装一整排缎面钮扣停在我的腰际,下方散开了扇子般的裙褶,仿佛绽开的玫瑰。 就像看着我走过去的人会想:这和我想像的不同。 我瞪着自己看。妳觉得呢? 我母亲说的也许是洋装,也许是我的未来。我觉得啊,她说:妳找到了绝配。 当露西走进教室的时候,我已经边弹吉他边哼唱。嗨!我抬起头看着她打招呼。今天,她的红发纠结,缠在一起。想换个辫子头造型吗? 她耸耸肩。 我有个大学室友一直想试辫子头。但是在最后一秒钟临阵脱逃,因为唯一能摆脱辫子头的方式,是把头发全剪掉。 嗯,也许我可以给自己剃个光头。露西说。 妳是可以。我表示同意,高兴地发现两人之间终于出现可以称之为交谈的对话。妳可以当下一个席妮.欧康纳。 谁? 我这才想到,当这位光头歌手一九九二年在电视节目<周末夜现场>撕碎教宗照片的时候,露西根本还没出生。或是玛莉莎.伊瑟丽姬。妳有没有看过她在接受化疗之后,以光头造型在葛莱美奖颁奖典礼上的表演?她和珍妮丝.贾普林一起表演。 我拿出弹片,弹起<心之彼方>的前奏。我用眼角余光看到露西盯着我上下滑动的指头看。我记得自己看那场演出的时候,心里一直在想,以抗癌斗士来说,她真是勇敢还有,那首歌真是太完美了。突然间,这首歌谈的不再只是女人挺身对抗男人,而是要打败所有自以为可以把女人踩在脚下的一切。我弹着一段旋律,唱着下一句歌词:我要让你看见,宝贝,女人也可以强悍。 我用强烈的和弦结束歌声。妳知道吗,我说,仿佛才刚刚想起这件事,而不是准备了许久的课程。歌词有个很妙的地方,当歌词和歌手或听众本身有了连结之后,就会产生惊人的效果。我再次弹奏同一段旋律,但这次我即兴编著歌词。 妳曾否觉得自己孤单一人,是啊, 妳曾否觉得只能靠一己之力。 宝贝,妳知道妳曾经这么想。 每当妳对自己說妳交了厄运时, 妳会想知道自己怎么会陷入这种僵局。 我希望妳聆听,聆听,开始聆听, 妳要知道我随时可以伸出援手,露西。 我要妳知道我随时可以拉妳一把,露西 就在我准备高声唱出主旋律的时候,露西哼了一声。这是我听过最白烂的歌词。她咕哝抱怨。 也许妳可以试试看。我建议。我放下吉他,伸手拿来笔记本和一枝笔。我潦草写出歌词,留下一些空格让露西依自己的想像和感觉填写。 有时候你让我觉得自己像( )。 难道你不知道我( )? 我用留下填充空格的方式写下整首歌词,然后放在我们两人之间的桌面上。露西完全没有理会,专注地扭着自己的一绺头发,但是在几分钟之后,慢慢地,她伸出手,把纸拉近了些。 我努力压抑,不想让自己对她往合作的方向主动迈进而表现得太兴奋。相反的,我拿起吉他假装调音,虽然说,我在露西今天抵达教室之前就已经做过这件事了。 她边写边弓着身子护住手中的纸,似乎想保护秘密。她是左撇子,我真不知道自己从前为什么一直没发现。她的头发像一片布帘般遮住了她的脸,而她的每片指甲都涂着不同的颜色。 填写歌词时,她的袖子往上滑动,我看到她腕上的伤疤。 最后她终于将纸往我面前推。好极了,我轻快地说:我们来看看! 露西在每个空格都填上一串脏话。她等着我抬头看她,然后眉毛一挑,咧嘴一笑。 嗯。我拿起吉他。那好吧。我把纸放在我看得到的桌面上,然后开始唱,我相信,如果有任何人可以了解愤怒和焦虑,这个人非珍妮丝.贾普林莫属,再说,她也不可能从坟墓里爬出来。有时候你让我觉得自己像个他妈的蠢蛋,我尽可能大声唱:难道你不知道我是个下三滥?我停下来指着歌词。这个字我看不太懂 露西的脸红了起来。呃是贱货。 我唱:难道你不知道我是个下三滥贱货? 通往走廊的教室门敞开着,有个老师走过去,仔细地看了一下才恍然大悟。 来,来,来,来来个操你妈的屁眼 我当这首歌和其他歌曲一样,不把粗话当作一回事。我尽情地唱,当我终于唱完副歌之后,露西用手玩着嘴唇,带着一抹微笑地看着我。 不幸的是,门口还站了一小群学生,他们显然是又震惊,又觉得好笑。我唱完歌,他们拍手叫好,接着,下课铃声响了。 我们的时间应该用完了。我说。露西把背包往肩膀上一甩,和往常一样,以最短的捷径离开,离我越远越好。我认命地伸手拿吉他盒。 但是她在门槛处转过身来说:下星期见。这是她首度对我表示她打算回来上课。 我知道婚礼当天下雨是个好预兆,至于刮起大风雪代表什么意思,我就没那么确定了。这天是我和凡妮莎结婚的日子,而气象播报员口中的四月暴雪越演越烈。交通当局甚至封闭了高速公路的某些路段。 我们在前一天晚上便来到了秋河市预作准备,但是大部分的宾客今天才要开车过来参加傍晚举行的婚宴。到麻州的车程要不了一个小时。但是在今天,光是这段距离就嫌长, 而眼前呢,光有恶劣的天候似乎还不够,连水管也出了问题,我们准备举行婚宴的餐厅水管突然开始冒水。我看着凡妮莎试着安抚乔,她这个朋友是婚礼顾问,以筹备婚礼来当作送给我们的贺礼。水淹了三吋高。乔哀嚎,用双手抱住头。我觉得我呼吸太急促了。 我相信我们一定可以在短时间内找到可以举办宴会的场地。凡妮莎说。 是啦。说不定麦当劳叔叔还愿意来证婚。乔抬起头,严厉地看着凡妮莎。我有声誉要维护,这妳也知道。我不会,我再说一次,不会拿薯条当开胃菜。 也许我们该改期。凡妮莎说。 或者是,我建议:我们也可以直接去找治安官证婚,把事情解决掉。 甜心,乔说:妳不能把那件漂亮的绫绸洋装浪费在一场市政厅里草草了事的婚礼上。 凡妮莎没理他,向我走过来。继续说。 嗯,我说:婚宴是最不重要的事,对吧? 站在我身后的乔倒抽了一口气。当我没听到这句话。他说。 我不想让大家冒着生命危险开车过来,我说:乔可以当证人,我相信我们还可以去街上拉个人过来。 凡妮莎看着我。可是,妳不想等妳母亲过来吗? 我当然想。但是我更想结婚。我们已经拿到了结婚执照,我们有彼此,其他的全是锦上添花。 帮个忙好吗,乔恳求地说:打电话给妳们的宾客,听听他们怎么说。 要不要请他们带泳衣来参加婚宴?凡妮莎问。 我负责解决这个问题,他说:如果大卫.杜特拉(注:David Tutera,<打造完美派对>节目主持人。)有办法扭转婚礼惨剧,那么我也可以。 谁是大卫.杜特拉?凡妮莎问。 乔翻了个白眼。有时候妳真的同性恋到不行。他拿起凡妮莎放在桌上的电话,塞到她的手上。开始打电话吧,好妹妹。 好消息是,母亲从洗手间出来,顺手关上门。妳们还是可以走红毯。 这段路花了她五个小时,母亲无视这场世纪大风雪的威力,成功抵达麻州。这会儿,在典礼登场之前,由她负责陪着我。这地方有爆米花的味道。我看着大镜子里的自己。我的衣服完美,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脸妆似乎有些夸张。而我的发型呢,碰到这么潮湿的天气,头发根本没办法维持卷度。 牧师到了。母亲告诉我。 我知道,因为她稍早探头进来和我打过招呼。玛姬.麦克米兰是我们翻电话簿找到的人权牧师。她不是同性恋,但是她经常为同性婚礼证婚,而且,凡妮莎和我都很欣赏一件事:她主持的婚礼没有宗教意味。老实说,在麦克斯来过之后,我们对宗教的忍耐度已经到了极限。但是,当我们到她办公室,向她表示我们特别穿越州界到麻州来结婚的时候,她高兴地欢呼,这让我们立刻接受了她。我希望罗德岛州不要小题大作,她笑着说:但是我猜,州议会觉得如果他们赋予同性恋人权,州境里的每个人都会有需要 乔探头进来。妳准备好了吗?他问。 我深吸了一口气。大概好了吧。 妳知道吗,我本来在接待处安排个同性恋魔术师,但是行不通,乔说:他噗一声就消失了。他等我听懂他的笑话之后,才咧嘴一笑。这个笑话对每个紧张的新娘都有用。 凡妮莎还好吗?我问。 美极了,他说:几乎和妳一样漂亮。 母亲亲了我的脸颊一下。外头见。 凡妮莎和我决定一起步入红毯。我们都没有父亲护送,但是这次,我不觉得自己像是被送进某人的照护之下。我觉得我们是对等的。所以,我跟着乔走出女更衣室,等着他将凡妮莎从男更衣室里带出来。她穿着白色套装,双眼又亮又清透。哇!她盯着我看。我看到她喉咙肌肉抽动,似乎想找出足以形容这种感觉的字句。最后她拉住我的手,额头抵住我的额头。我好害怕我随时会醒来。她喃喃地说。 好了,妳们这对爱情鸟,乔拍手打断我们,说:留点给宾客听吧。 加起来总共只有四个人的宾客吗?我咕哝出声,而凡妮莎则是轻哼了一声: 我本来还想到另一个人,她说:菈雅希。 过去四个小时以来,我们一直在交换资讯,讨论会有哪些宾客不畏风雪出席婚宴,和我们一起庆祝。护理之家的汪达可能会来,她在明尼苏达州长大,没把暴风雪看在眼里。另外还有我办公室的助理雅丽莎,她的丈夫在交通局工作,可能会栏截一辆铲雪车载她过来。长期为凡妮莎打理发型的美发师菈雅希当然也可能是在大厅里等着迎接我们的宾客之一。 再加上我母亲,这场宴会可能会有声势浩大的四人组宾客。 乔领着我们绕过四处堆放的器材和滑轮设备,从几落纸箱的前方经过,来到出入口。这里装了一幅短布帘,乔轻声地指示我们:沿着走道过去就好了,小心,别被沟槽绊倒还有,两位女士,记得,妳们真的艳光照人!他亲吻我们的脸颊,接着,凡妮莎拉起我的手。 弦乐四重奏开始演奏,凡妮莎和我一起踏上白色的走道,一个右转便来到了布帘的前面,再过去便是我们要睹上的保龄球道,也就是我们要出现在宾客眼前的走道。 只不过,等在外面的不是四个宾客。厅里有将近八十个人。依我看,今天稍早接到电话,要他们别冒着险恶天气出门的人,全都来到这里参与我们的婚礼。 这是我最先注意到的事。接下来我发现AMC保龄球馆这是乔在最后一刻,在城里唯一能包下全场的场地已经完全脱胎换骨,看来一点也不像个保龄球场。我们脚下球道两侧的球沟装饰着交织着百合花的藤蔓,天花板和墙上都垂挂着优雅的灯饰,白色的丝缎盖住了送球机,缎布上印着我父亲和凡妮莎双亲的脸孔。钢珠台铺着紫色桌布,上面摆了开胃小点和丰盛的鲜虾盅,桌上曲棍球的游戏台成了香槟喷泉底座。 多么标准的女同志婚礼啊,凡妮莎对我说:还有什么人会在满是球的大厅里互许终生? 我们走到这条权宜走道尽头的时候仍然笑个不停。玛姬等着我们,她紫色的披巾边缘装饰着七彩珠珠。欢迎各位,她说:出席二○一一年这场最大的暴风雪,以及凡妮莎与柔伊的婚礼。我会尽量克制,不要尽说些全倒之类的笑话,取而代之呢,我要告诉各位,凡妮莎和柔伊来这个地方实践对彼此的承诺,而且不只是今天而已,还要为了迎接更多的明天。我们和她们一起快乐,为她们欢欣。 在我看向母亲、朋友,甚至是凡妮莎发型设计师的面孔时,玛姬的声音在我的耳边逐渐淡去。接着,凡妮莎清了清喉咙,开始朗诵一首鲁米(注:Rumi,十三世纪伊斯兰神秘主义的重要诗人,作品于十九世纪始引介到西方世界,备受推崇。)的诗: 在我听到自己初恋故事的那一刻,我开始寻找 你,却没发现搜寻无益。 爱侣不会在半途相遇。 从起点开始,爱侣就是彼此的灵魂。 她念完诗句,我听到母亲吸了吸鼻子。我从脑海中唤出我为凡妮莎默记下来的一串文字,这是康明斯(注:EE Cummings,二十世纪美国现代诗人。)一首的充满旋律的诗篇。 我随身带着你的心(带在我的心里) 从来未曾遗漏(凡我到之处你如影随形,亲爱的,凡我做之事也有你与我为伴,宝贝) 我不畏惧 命运(因为你是我的命运,我的钟情) 我不需要 世界(美丽的你就是我的世界,我的真理) 你是月亮的真义 你是太阳吟诵的主题 婚宴上有戒指,有我们两个人的泪水,还有笑声。 凡妮莎和柔伊,牧师说:祝福妳们不离不弃,迎接完美的人生棋局。妳们在这场婚礼上,在所有至亲好友的面前做出了许诺,誓言彼此终生为伴,我只能说一句我在千百个婚礼上说过千百次的话 凡妮莎和我都笑了。我们苦思了好久,才想出仪式该怎么结束。牧师没办法说我宣布妳们为夫妻,同样的道理,我宣布妳们为伴侣似乎更没有意义,不像真正的婚姻。 牧师对我们露出微笑。 柔伊?凡妮莎?她说:妳们可以亲吻新娘了。 如果你拨了高地旅店的电话877︱LES︱B︱INN(注:与女同性恋之英文lesbian相近。)之后,还不确定这家旅馆对同性恋抱持友善的态度,为了周全起见,高地旅店还在山顶上排列出一排七彩的户外座椅。讽刺的是,这个思想开放的天堂位于新罕普夏州的伯利恒,说不定白山脚下这个懒洋洋的同名城市,可以孕育出新的思考方式。 婚礼这可能是世上绝无仅有的一场婚礼,宴会上同时提供了装饰着真正金叶片的柑橙酒巧克力软馅蛋糕以及一场夜半关灯保龄球赛一结束之后,凡妮莎和我等到暴风雪过后,才开车到我们计画度蜜月的地点。我们打算去越野滑雪,还要寻访古董。但是,蜜月期间的前二十四小时,我们几乎都待在房间里,虽然房里有温馨的设施,但我们并不是为了躲起来耳鬓厮磨,相反的,我们坐在壁炉前,边喝旅馆主人赠送的香槟边聊天。我实在很难了解我们之间为什么会有说不完的故事,但是话题一个接着一个的出现。我告诉凡妮莎一些我从来没向母亲说过的事,比方说我父亲在去世当天早上的样子,比方说我从浴室偷来他的体香剂藏进我放内衣裤的抽屉里放了好几天,以便在需要藉由他的味道来取得慰藉时,随时闻得到。我还告诉她,五年前,我在马桶水箱里找到一瓶琴酒,我把酒丢掉,但是从来没向麦克斯提起这件事,仿佛不说就表示事情没发生。 我为她把英文字母倒过来唱。 反过来呢,凡妮莎告诉我,在她担任学校辅导老师的第一年,有个六年级学生自白遭到父亲强暴,这孩子最后被这名父亲转学并且移居到其他的州境,到现在凡妮莎仍然会不时上网搜寻,想知道孩子是否撑过了悲惨的遭遇。她还说,在她处理过她母亲的丧礼之后,心中深处仍然有一丝苦涩又难以承担的恨意,因为这个女人从来没接受过真正的凡妮莎。 她告诉我,在大学时期,她尝试过大麻,在这唯一的一次经验之后,她吃掉了一整个义大利辣味香肠大披萨和一条面包。 她说,她做过一个噩梦,梦到孤伶伶地一个人死在家中起居室的地板上,最后才有邻居发现她好几个星期没踏出家门。 她养的第一只宠物是仓鼠,在某次半夜逃脱后撞到了暖气机风扇,就此失去踪影。 在我们天南地北闲聊的时候,我偶尔会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有时候她会伸手环着我。我们也会一左一右地坐在长沙发的两端,把腿缠在一起。当凡妮莎第一次拿介绍这个地方的折页给我看的时候,我并不太热中。难道连度蜜月,我们都得和一些遭人隔离的女同志伴侣一样地躲躲藏藏?我们为什么不能和其他新人一样,到纽约、波科诺山区或巴黎去? 嗯,凡妮莎当时这么说:是可以。但是在那些地方,我们不可能和其他新人一样。 所以,我们来到这个地方。在这里,就算我们手牵着手,或是住进只有一张大床的房间,都不会招来旁人眨眼相看。我们外出了几次,到华盛顿山旅馆共进晚餐,去看过电影,但是我发现,只要一离开这个旅馆的范围,我们就会自动在两个人之间留下一步宽的距离,但是回到家之后,我们会如胶似漆地黏在彼此身边。 这就像是留下自己的足迹。凡妮莎说。某天,我们坐在旅馆餐厅的餐室里吃早餐,看着一只松鼠越过石墙上的积雪。我差点被研究所踢出来,因为我写过一篇报告,力主能力分班。妳知道吗?去找个被数学搞得头昏脑胀的学生来,问他是否喜欢常态分班,他会告诉妳,他觉得自己和白痴没有两样。拿同样的问题去问数学天才儿童,他会说,团体作业只会让他觉得厌烦。有时候,把同一类的人放在一起,会比较恰当。 我看着她。小心,凡妮莎。如果GLAAD(同志反谤联盟)听到妳现在这番话,可能会取消妳的同志身分。 她哈哈大笑。我不是要提倡同志拘留营。只是,嗯,妳也知道的,如果妳受天主教教育长大,那么,能在教宗面前开个玩笑,或是谈起十四段十字架苦路(注:Stations of the Cros,以十四处苦路像,来描绘耶稣身背十字架走向加尔瓦略山途中所经历的事迹。有些堂区加上第十五处,亦即耶稣复活。),而不必面对茫然无知的眼神,那该有多好。和一群自己的同类相处,那种感觉太舒服了。 老实承认,我说:我不知道十字架还分好几段路。 把我的戒指还给我。她开起玩笑。 孩子的尖叫声打断我们的谈话。有个摇摇学步的孩子冲进餐室,差点撞上女侍,孩子的母亲紧追在后。特维斯!男孩咯咯笑,回头看了一眼,接着就像只小狗般钻进我们桌布下方。 真抱歉。有个女人说了。她一把捞出孩子,拿鼻子揉了揉小男孩的肚子,然后让孩子坐到她的肩膀上。 她的伴侣对着我们咧嘴一笑。我们还在找他身上的开关。 在这家人走向柜台的时候,我一直盯着小男孩特维斯看,想像自己的孩子在这个年纪会是什么模样。他身上会有可可和薄荷的味道吗?他的笑声会不会像是一串串的泡泡?我真想知道他会不会害怕躲在床下的怪物,我的歌声是不是能带给他勇气,让他一觉到天明。 也许,凡妮莎说:我们有一天也会这样。 我立刻感觉到一波彻底失败的挫折感。妳說妳不在乎的,妳說妳有学生。不知怎么的,我几乎没办法说出完整的句子。妳知道我没办法生小孩。 从前我不在乎,因为我一点也不想当个单亲妈妈。我小时候就看够了这种状况。而且,我当然知道妳不能生。凡妮莎伸手握住我,我们手指交缠。但是,柔伊,她说:我可以。 经过大约五天的培养,胚胎会进入囊胚期,接着再把囊胚放进装满冷冻保护剂这是一种人类抗冻剂的封闭小管中,以慢速降温到摄氏负一百九十六度的低温冷冻,随后,将管子连接铝罐,浸入液态氮容器中保存,这就是所谓的冷冻囊胚。保存冷冻胚胎一年的费用是八百美金。将冷冻囊胚置放于室温,稀释冷冻保护剂之后,可以将胚胎存放在培养液当中,经过评估之后,再决定是否适合植入。如果胚胎大致完好,那么成功怀孕的机率便会随之大增。如果细胞受损状况没有过于严重,也不至于完全不可行,有些胚胎经过十年的冷冻,还是能孕育出健康的孩童。 当我接受胚胎植入的时候,总会想到雪花般冷冻起来的其他几个胚胎,这些渺小的,有可能成为婴儿的胚胎每个都不一样。 根据二○○八年《生育与不孕》期刊上的一份研究报导,在无意生育更多孩子的病患当中,有百分之五十三的人不愿意捐赠多余的冷冻胚胎,因为他们不想让自己的孩子有未知的手足,也不想让其他家长抚养他们的孩子。百分之六十六的人表示愿意捐出胚胎作为研究之用,但是诊所不见得有这样的需要。百分之二十的人会将胚胎永远冷冻。通常丈夫和妻子的意见都不会相同。 我还有三个冷冻胚胎保存在罗德岛威明顿诊所的液态氮当中。在凡妮莎提起这件事之后,我没办法专心吃喝,也睡不好觉。我心里只想到那几个宝宝,他们仍然等着我。 那些积极反对修宪、力阻同性婚姻合法化的激进分子注意了:一切照旧。没错,凡妮莎和我有张证书,我们把证书装在信封里,和我们的护照和社会保险卡一起锁在一个防火的保险箱当中,但是这是唯一的改变。我们仍然是最好的朋友,还是会读早报的社论给对方听,在关灯之前依旧会以亲吻道晚安。换句话说,你们可以阻止法律,但是你们挡不住爱。 婚礼是个反高潮,是人生道路上的突起的缓速障。如今我们回到了家,回到了平常的日子。我们起床、更衣,然后上班。对我来说,这正好证明了分散注意力有多重要,因为当我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我会盯着不孕症诊所的资料看,试着鼓起勇气打电话。这个不孕症诊所曾经是我第二个家,而且为期有五年之久。 我知道,我遭遇过的并发症不见得会发生在凡妮莎身上。她比我年轻,而且健康。但是一想到要她去经历我曾经走过的路,我就觉得难以承受。但是我指的不是肉体上的焦虑,而是心理上的煎熬。就这件事来说,我对麦克斯突然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尊敬。唯一比自己失去骨肉更痛苦的事,我想,应该是看着你最爱的人失去孩子。 所以,我今天其实很期待一件事来分散我的注意力,也就是我和露西的疗程。毕竟,在我们上次见面时,她听到我大声唱出一连串的诅咒,而且还露出了笑容。 然而当她在今天走进教室的时候,看起来却一点也不高兴。她一大片辫子头已经梳了开来,直发没有清洗。她脸上出现黑眼圈,双眼充满血丝。她穿着一条黑色内搭裤搭配划破的T恤,脚上踩着两只不同颜色的Converse球鞋。 她的右手腕上有一块纱布,用看似宽胶带的东西捆了起来。 露西没有直视我,而是直接朝椅子上一坐,将椅子转向另一侧,避免和我正面相对,接着她头一低,趴在桌子上。 我起身关上教室的门。妳想聊聊吗?我问。 她摇摇头,但是没把头抬起来。 妳怎么受伤的? 露西往上屈起膝盖,整个人缩成一团。 妳知道吗,我决定放弃原来的治疗计画。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听听音乐。等妳想聊的时候再聊。我拿来接上携带式喇叭的iPod,开始浏览音乐清单。 我播的第一首曲子是灵魂歌手吉儿.史考特演唱的<恨我吧>。我想找首能够唱出露西心声的曲子,把她带回我身边。 她一点反应也没有。 接着我开始放一些狂热的歌曲,包括<手镯合唱团>、超灵凯伦(Karen O Spirituals),甚至还放了重金属乐团Metalica的曲子。到了第六首曲子:派特.班纳塔(Pat Benatar)的<爱如战场>结束之后,我终于承认失败。好了,露西,今天就这样吧。我按下iPod的暂停键。 别停。 她的声音单薄又微弱。她的头还埋在双膝之间,我看不到她的脸。 妳說什么? 别停下来。露西重复。 我在她身边跪下,等待她看着我。为什么不要? 她伸出舌头润润嘴唇。那首歌。我的血液听起来就是像这样流动的。 这首曲子的重低音强劲,鼓声不绝,我可以了解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我在心烦意乱的时候,我告诉她:也会放这首歌。大声地放,然后跟着节拍一起打鼓。 我讨厌来这里。 她的话伤到了我。听妳这样说,我觉得好遗憾 特别辅导教室?天哪,我已经是学校里最让人头痛的怪物了,现在每个人还会觉得我智障。 是心智障碍。我不知不觉地纠正她的话,露西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觉得,妳需要玩些打击乐器。我向她宣布。 而我觉得妳需要去操 够了。我抓住她没受伤的手腕,拉着她站起身。我们去户外教学。 一开始我还得拉着她,但是当我们踏上走廊之后,她开始跟着我走。我们经过一对贴在置物柜前面亲热的小情侣,绕过四个凑在一起盯着手机萤幕边咯咯笑讲电话的女孩,穿过了一群制服下加了太多垫子的曲棍球选手。 我会知道学校里有个自助餐厅,是因为我上次来的时候,凡妮莎带我去喝过咖啡。这地方和我看过的其他学校自助餐厅一模一样,根本是个实物大小的培养皿,专门培养不满社会现状的人。学生们以不同的属性分成小组:受欢迎的风云人物、怪胎、目中无人的混混,以及过度情绪化的孩子。威明顿高中自助餐厅的热食区和厨房都在餐桌的后面,所以我们直接走到餐厅的正中央,有个女人正把一杓杓的马铃薯泥往盘里甩。我要麻烦妳清理一下这个区域。我向她宣布。 喔,是吗,她眉毛一扬,说:有人死了吗,不然怎么会换妳当家作主? 我是学校的治疗师。这不全然是事实,我不在学校的编制之内。就因为这样,如果这个举动让我惹上麻烦,我也不会真的遭到批评。十分钟就好。 我没收到通知 听着。我把她拉到一边,用最像老师的声音说:我这个学生有自杀倾向,我要帮她建立自信心。在我上次查询的时候,我记得这所学校和郡里的所有学校一样,备忘录上都有自杀防治计画。妳真的想要督学知道妳阻碍计画的进展吗? 这番话全是瞎扯,我连督学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当凡妮莎听到这件事之后,不是会杀了我就是会恭喜我,我只是不知道会是其中哪一个选项。 我要去找校长。这女人开始恫吓我。我没理会她,自顾自地走到桌台后面,拿起吊着的大锅小锅就平放在工作台上,接着我又拿来杓子、汤匙和铲子。 妳这下惨了。露西说。 我不在学校里工作,我耸耸肩,说:我也是个局外人。我摆出两组鼓来,一组是临时替代的钹(倒扣的长柄平底锅),另一组是小鼓(倒扣的汤锅),然后用脚边的金属门充当底鼓。我们来打鼓。我说。 露西看着厅里的学生,其中有些人盯着我们,但绝大部分则无视于我们的存在。也可以不敲。 露西,妳刚刚不是说了吗,妳想离开那间讨厌的特殊辅导教室?过来这里,别再和我争论。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她竟然真的走过来。地上的是我们的底鼓。平均踢出四拍。用妳的左脚踢,因为妳是左撇子。我边数边用靴子踢餐台下方的金属门。妳试试看。 这真的好蠢。露西说,但是她仍然试着去踢脚边的金属。 太好了,这就是四四拍,我告诉她:现在,妳右手边的是钹。我递给她一根铁汤匙,指着倒扣的锅子。在第二拍和第四拍敲下去。 真的敲吗?露西问。 我敲出下一段节拍作为回答,我敲了八记钹,而露西维持住自己的韵律,用左手敲出和我相同的节拍。别停下来,我告诉她:这是最基础的强弱拍节奏。我在鼓声之外,用两把木铲加上了一段独奏。 到了这个时候,自助餐厅里的学生全看了过来。有群孩子编出了一段饶舌歌词。 露西没注意到。她全神贯注地投入到节奏当中,手臂和脊背随之舞动了起来。我开始唱<爱如战场>,直接又露骨的歌词仿佛在风中摆荡的旗帜。露西紧紧盯着我,眼光没有离开。我唱完整段副歌,到了第二次重复的时候,她也加了进来。 没有承诺,没有要求。 她开怀地笑,我心想,这个突破一定会被记载在音乐治疗史当中。这时候校长走了进来,一边是方才正在准备午餐的女人,凡妮莎站在他的另一边。 我可以补充一点:我的配偶看起来不特别快乐。 我停下歌声,不再继续敲打锅子。 柔伊,凡妮莎说:妳究竟在做什么? 做我的工作。我牵起露西的手,把她带到桌台前方。在餐厅里当场被逮到让她觉得非常窘迫。我把用来当作鼓棒的铲子递给校长,一言不发地经过他身边,让露西和我面对整个餐厅里的学生。我迅速高举我们牵在一起的手,摆出摇滚乐团接受喝采的姿势。谢谢威明顿高中!我高喊:再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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