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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麦克斯

凡妮莎的妻子 茱迪.皮考特 18105 2023-02-05
我哥哥家后院的东边角落上,有四块白色的大理石。这些大理石太小,不足以当踏脚石,其中有几块还攀着玫瑰花丛,依我看,这些花应该从来没修剪过。这几块大理石是纪念碑,纪念的是瑞德和丽蒂流掉的孩子。 今天,我要安放第五块大理石。 丽蒂这次怀孕的时间并不久,但是家里却充满了哀伤的哭声。我真想说我到屋外来是为了让我的兄嫂能私下哀悼,但其实真正的理由,是因为这件事勾起我太多的回忆。于是我到园艺用品店买来一块相配的大理石。我在想,就当作是感谢瑞德为我做的一切好了,在土壤解冻之后,我要把这一小块草地整理成花园,种点蔷薇和猫柳和几株色彩缤纷的锦带花,然后在中间放张小型的花岗岩长椅,再用石块围出半月形的边框,让丽蒂可以来这里静坐或祈祷。我还可以种不同品种的花,让小花园随时都会有绽放的紫色和蓝色,我可以种葡萄风信子和矢车菊,缬草和紫色马鞭草,另外再加上最洁白的白色,例如星花木兰、豆梨,和雪珠花。

我才刚开始构思这个天使花园的草图,就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声。瑞德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站在我的后面。嗨。他说。 我转过身,在阳光下眯起了眼睛。她还好吗? 瑞德耸耸肩。你也知道的。 我的确知道。柔伊的几次流产,成了我最失魂落魄的时刻。就这点而言,所有即将为人父母的人和永耀会有个共同点,对他们来说,生命就是生命,不管再渺小都一样。胎儿不只是细胞,而是你的未来。 克莱夫牧师现在在里面陪她。瑞德加了一句。 我真的很难过,瑞德。我说:只是不知道这样说是否帮得上忙就是了。柔伊和我都曾经到诊所去检查不孕的元凶。我不太记得造成我精虫数量低下的原因,也不太清楚参与竞赛的兵士为什么活动力不够旺盛,但是我记得这与遗传有关。也就是说,瑞德可能和我同病相怜。

他突然弯腰拿起我买来的大理石。土壤还结着冰,我没办法把大理石嵌进预定的位置。我看着瑞德把玩石块,接着,他把石块当铁饼似地掷向一体成形的烤肉炉砖壁。大理石应声裂成两半,摔在地上。瑞德跪了下来,低下头,用双手捧着脸。 你得了解,我大哥是我见过最镇定的人。在我这辈子当中,每当我崩溃,他永远是我最忠实的依靠,扶持我再度振作。看到他这般失控,我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握住他的肩膀。瑞德啊,好兄弟,你得冷静点。 他抬起头看着我,鼻息在冷冽的空气中凝结成雾。克莱夫牧师在家里不断地提到上帝,向上帝祈祷,可是你知道我心里怎么想的吗,麦克斯?我觉得上帝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放手了。我认为上帝根本不在乎我的妻子是否想要孩子。

在我受洗后的几个月以来,我逐渐相信上帝对每件事都有安排。所以,恶人才会有恶报,尽管如此,要理解挚爱我们的救世主为什么会要好人去面对难关,就不是那么容易了。为了这种事,我曾经花了很长的时间努力祈祷,想要明白其中的道理,但是,我觉得上帝如果赐给我们厄运,大多是为了要提醒我们,祂用不太婉转的手法让我们了解自己可能搞砸了某些事。说不定是找错了对象,或者太自以为是,也可能是因为我们对于眼前的一切越来越贪婪,忘了最重要的不是自己,而是忘我与无私。想想那些罹患不治之症的人,这当中有多少人开始四处感谢主耶稣?呃,我想说的是,也许这些人当初会生病,是因为只有如此,祂才能得到他们的注意力。 虽然这么说让我很难过,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现在才明白柔伊和我为什么没有孩子。那是因为主耶稣不断地拿木料敲我的脑袋,最后我才终于了解,在自己张开双臂迎接上帝的独生子之前,我没资格当父亲。但是瑞德和丽蒂,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长久以来,他们一直都在做正确的事。他们不该承受这样让人心碎的打击。

我们都抬起了头,看着克莱夫牧师走出屋外。他站在瑞德面前,影子罩住了瑞德。她也把你赶出来了,是吗?瑞德猜。 丽蒂需要一点时间,牧师说:我晚上会再过来看她,瑞德。 克莱夫牧师自己走出大门,瑞德用双手揉搓自己的脸。她不肯和我说话,不肯吃东西,不肯服医生开的药,甚至不愿意祈祷。他用充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我这样说算是罪孽吗?我当然爱那个宝宝,但是我更爱我的妻子。 我摇摇头。我不止一次踏入死巷,走投无路,每次都是哥哥伸手帮助我。这次,我终于可以拉他一把了。瑞德,我告诉他: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 这一趟往返纽泽西的车程花了我十个小时。当我把车子开上瑞德家的车道时,他们卧室的灯已经熄了。我在厨房里找到正在洗碗盘的瑞德。他穿着丽蒂那件印着就因为我是主厨的粉红色荷叶边围裙。嘿,听到我的声音,他转过头来。她还好吗?

一样。瑞德回答。他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手上的纸袋。 相信我。我拿出一盒欧维尔.瑞登巴克剧院奶油口味爆米花,掏出其中一袋,放进微波炉里。克莱夫牧师来过了吗? 来过了,但是她还是不肯和他说话。 那是因为她不想说话,我心想。说话只会让她重新经历梦魇。在这个节骨眼上,她需要的是逃避。 丽蒂不吃微波炉加热的爆米花。瑞德说。 其实是我哥哥不让丽蒂吃微波炉加热的爆米花。他是个有机食物狂,虽然我不确定这是因为健康因素,还是因为他无论任何东西都要买最昂贵的品项。凡事总有开端。我回答。微波炉叮的一响,我拿出鼓胀的袋子,撕开来,把爆米花倒进蓝色的大瓷碗里。 卧室一片漆黑,里头弥漫着薰衣草的味道。丽蒂侧躺在四柱大床上,身上盖着床罩,背对着我。我不确定她是否睡着了,但接着就听到她的声音。走开。她喃喃地说。这两个字仿佛发自隧道的底端。

我没理她,而是抓起一把爆米花就吃。 这个声音加上奶油的味道诱使她翻过身来。她斜眼看我。麦克斯,她说:我没心情,不想要人陪。 没关系,我告诉她。我只是要借用DVD放映机。我伸手到纸袋里掏出电影。接着我把光碟放进去,打开电视。 子弹打不死!预告如此保证。 火伤不到分毫! 没有任何事可以阻止它! 蜘蛛会将你生吞活剥! 丽蒂坐起来靠在枕头上。她的眼睛飘向萤幕,看着一只假到不行的巨大狼蛛恫吓一群青少年。你去哪里找来的? 在一个我知道的地方。这家迷幻药专卖店位在纽泽西州的伊丽莎白,店里还卖可以邮购的小成本类型电影,我买过几次。但我没办法等他们把电影寄过来,而且这回与丽蒂有关,所以我直接开车过去。

这是部好片,我告诉丽蒂:一九五八年拍的。 我现在不想看电影。丽蒂说。 好啊。我耸耸肩,那我把声音关小一点。 于是,我开始假装看电视上的少女和男朋友一起去寻找她失踪的父亲,结果却发现一窝巨型蜘蛛。但其实我一直在偷瞥丽蒂。她忍不住,跟着我一起看。几分钟之后,她伸手想拿我放在腿上的爆米花,我把整碗都递给她。 就在这对少男少女将尸体从蜘蛛穴拖到高中体育馆研究的时候他们接下来会发现所谓的尸体其实还活着瑞德把头探进了卧室。这时我已经躺靠在床上他的位置,我向他竖起了大拇指。看得出来,当他发现丽蒂坐起来,再次回到活人的世界时,脸上跟着露出了宽慰的表情。他退出卧室,随手关上房门。 半个钟头后,我们几乎吃光了一大碗爆米花。看到狼蛛终于遭到电击倒地时,我转过头,发现丽蒂泪流满面。

我敢说,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哭。 麦克斯,她问:我们可以再看一次吗? 加入像永耀会这样的教会有个很明显的好处,那就是得到拯救。但此外当然还有别的优点,那就是得到援助。这和找寻到主耶稣不同。找到主耶稣的感觉宛如雷击,但是得到拯救与援助就比较微妙了。比方说,在我踏入教会的一个星期之后,一名年长妇人出现在瑞德的家门口,手上拎着香蕉面包,欢迎我成为她的教友。比方说,我感冒时,名字会出现在祝祷名单上。或是当我把铲雪服务的传单张贴到教会布告栏之后,所有印着电话的截角就被教会里互相扶持的教友撕回家。我不仅获得重生,我还得到了一个大家庭。 我真希望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有克莱夫牧师这样的父亲引领,他能理解一件事:或许我过去走得跌跌撞撞,但在他眼里,我的未来依然充满契机。他没把焦点放在我过去做过的错事上,反而是赞美我做过的好事。上个星期,他请我到一家义大利餐厅用餐,庆祝我三个月滴酒未沾。他一开始要我在做礼拜时出来读经,这天下午,则要我为教会的鸡肉派餐宴采买,一步一步地将教会的责任交付给我。

时间刚过三点半,艾尔金和我来到卖场,我们一人推着一辆购物车。我通常不会到这里采购食物,但店东是永耀会教友,不但愿意给克莱夫牧师购物折扣,更重要的是,他还愿意免费赞助鸡肉。 我们在购物车上放满了派皮用的材料以及冷冻青豆和胡萝卜,正站在肉铺前排队,等着拿为教会准备的鸡肉。这时,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我一转头,看到柔伊正在读一瓶凯撒沙拉酱的标签。我觉得营养成分表应该要推出新版本,她对另一个女人说:零脂、低脂、减脂,和含脂但口味绝佳。 和她在一起的女人一把抢下柔伊手上的凯撒沙拉酱,把瓶子放回架上,挑了瓶油醋酱。而我觉得呢,应该为布丁另设专柜,她说:但是人不可能事事如愿。 我马上回来。我告诉艾尔金,接着朝柔伊走过去,她背对着我,所以我拍拍她的肩膀。嘿。

她转过头,咧出大大的笑容。她看起来既轻松又快乐,仿佛这阵子花了不少时间在笑。麦克斯!她给我一个拥抱。 我笨拙地拍拍她。我是说,难道你可以回个拥抱给离了婚的前妻吗?和她一起购物的女人个子比较高,也年轻一些,她的头发剪得像个男孩,本来应该要微笑的嘴角却僵硬地闭了起来。我朝她伸出手。我是麦克斯.巴克斯特。 喔,柔伊说:麦克斯,这是凡妮莎。 妳好。 看看你,穿得这么整齐要去哪里。柔伊调皮地拉拉我的黑领带。你的石膏拆掉了。 是啊,我说:现在只需要支架。 你来这里做什么?柔伊问我,接着,她翻了个白眼。哈,我当然知道你来这里做什么来卖场只有一个原因 你得原谅她,凡妮莎说:她早上喝了太多咖啡,现在才会这样。 是啊,我很快地说:我知道。 凡妮莎来来回回地看着柔伊和我,接着,视线又回到柔伊身上。我不确定原因何在,但是她似乎有点生气。如果她和柔伊是朋友,那么她一定知道我是柔伊的前夫,我实在想不出自己说的哪句话惹毛了她。我去拿点东西,凡妮莎说,一边走开,很高兴见到你。 我也是。柔伊和我看着她走向有机食品区。记不记得妳有次决定只买有机食品,结果我们帐单金额在一星期当中暴增成四倍?我问。 就是啊。我现在还是买有机葡萄和莴苣,她回答:活到老,学到老,对吧? 离婚是件奇怪的事。柔伊和我在一起生活了几乎十年。我爱上她、和她同床共枕,希望和她建立一个家庭。有段时间,她对我的了解比任何人都深,虽然说,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不想和她聊食物,我想问她,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们怎么会从婚礼上的共舞,发展到相隔三呎而站,在卖场走道上闲聊。 但这时艾尔金推着购物车出现了。兄弟,我们可以走了。他对着柔伊抬了抬下巴。嗨。 柔伊,这是艾尔金。艾尔金,这位是柔伊。我看着她。教会今天晚上要聚餐,吃鸡肉派,完全是自己做的,妳应该来看看。 她的脸孔似乎僵住了。是啊,说不定喔。 那么再见了。我对她微笑。看到妳真好。 我也一样,麦克斯,她推着购物车从我面前走过,去瑞士莴苣前方和凡妮莎会合。我看到她们在争执,但是我站得太远,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 走吧,艾尔金说:如果我们没准时把材料带回去,妇女会的成员绝对会冒火。 当艾尔金把东西堆到收银台输送带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柔伊到底有哪里不对劲。我是说,她看起来好极了,听起来也很快乐。她显然和我一样,都找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然而情况似乎有些不对,但我又说不上来。收银员扫瞄条码时,我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回头张望,想再看柔伊一眼。 我们走到卡车边,把东西放进车斗,天开始下起雨来。我把购物车推回去。艾尔金大声说,推着购物车便走向两排车后面的放置区。我正打算上车,柔伊喊住了我。 麦克斯!她从卖场里跑出来,飘在脑后的头发像极了一面风筝。雨水打在她的脸孔和毛衣上。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我们的第五次约会,是到白山去露营,当时我向一个雇我保养草坪的客户借来一顶帐篷。但是当我们到达山区时天已经黑了,我们错过了营地,只好在野地上搭帐篷。我们爬进了狭小的空间,拉上拉链,正要脱衣服的时候,帐篷突然垮在我们身上。 柔伊哭了出来。她蜷起身子躺在泥巴地上,我搭住她的肩膀。没事的,尽管我知道这是个谎言,却还是这么说。我没办法叫老天别下雨,没能力改变状况。她翻个身看着我,那时我才发现她是在笑,不是在哭。她笑得几乎喘不过气。 就是在那一刻,我明白自己想要和她共度余生。 柔伊每次因为没怀孕而落泪的时候,我都会多看一眼,希望她不是真的在哭。只是,事实没能如我所愿。 雨水落在柔伊的头发上,她的双眸也跟着闪闪发亮。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想起这件事。刚才和我在一起的女人,柔伊说:凡妮莎,她是我的新伴侣。 在我们还是夫妻的时候,柔伊经常说,要找到明白音乐治疗的确具有疗效的人真的不容易,如果有个像她当年在柏克利念书时那样的治疗师社团该有多好。很好啊。我这么说,是因为我觉得她需要听到这句话。妳一直希望有个业务上的搭档。 你没听懂。凡妮莎是我的伴侣。她犹豫了。我们在一起。 这时我突然明白刚刚在店里没搞懂的状况。柔伊和这个女人共用一个推车购物。如果没有共用一个冰箱,怎么会一起买食物? 我瞪着柔伊,不确定自己该说些什么。我的头开始痛,这个痛苦转变成文字: 你们不知道不义的人不能承受上帝的王国吗?不要受迷惑了。无论是淫乱的、拜偶像的、通奸的、做娈童的、同性恋的、偷窃的、贪心的、醉酒的、咒骂的、敲诈的,都不能承受上帝的王国。 这段话出自《哥林多前书》第六章第九和第十节,对我来说,这明白指出了上帝对同性恋生活方式的看法。我张开嘴想告诉柔伊,然而我却说:但是妳曾经和我在一起因为这两者应该是,而且一定要是互相抵触的。 艾尔金拍打乘客座的车门,要我开锁让他进车里躲雨。我按下车门锁,听到他开门又关门的声音,但是我还是站在雨中,柔伊的告白让我太震惊。 我所感受到的麻痹有太多层面,没办法一一细数。她说的话让我惊吓:我无法相信,因为她和我九年的关系不可能全是虚假:我觉得痛心,因为我们虽然离了婚,但是我没办法想像当主耶稣回到我身边的时候,竟把她抛在一旁。我不愿见到这种可怕的事降临在任何人身上。 艾尔金按下喇叭,吓了我一跳。就这样喽。柔伊带着浅笑说话,从前,我一见到这个笑容就着迷,每天都一样。她转身跑回卖场的骑楼下,凡妮莎推着车在那里等她。 她边跑,挂在肩膀上的皮包边往下滑,勾在她的手肘上。当柔伊推着她们的购物车走向停车场的时候,凡妮莎伸手拉拉柔伊的皮包,把皮包拉回原来的位置上。 这个动作很寻常,很亲密。从前,我也为柔伊做过这样的举动。 我挪不开视线,依然盯着看她们把东西放进一辆我没看过的老式敞篷车上。尽管我浑身湿透,尽管这让我没办法清楚看见柔伊,我仍旧紧盯着刚成为同性恋的前妻看。 永耀会的聚会场所是借来的中学礼堂,所以,教会实际的办公室在另一个地方。这个小办公室从前是个律师事务所,位在马路边的一排商场内,和Dunkin Donuts相连。办公室的等候区有个接待员和一台影印机,休息室里摆了张小桌子、一台小冰箱和一部咖啡机,此外,还有个小礼拜堂,最后就是克莱夫牧师的办公室。 你现在可以进去了。他的秘书爱娃告诉我。她的个头很小,弯腰驼背的姿势像个问号,头顶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撮白发。瑞德老爱开玩笑,说她自从大洪水之后就来到这个办公室,但是我一点也不觉得他的话有任何道理可言。 克莱夫牧师这间旧办公室很温暖,里面放了几个花布靠枕,好些植栽,书架上摆满足以启发心灵的书籍。读经台上放着一本翻开来的超大型圣经,书桌后方挂的是主耶稣骑着凤凰从灰烬中往上飞翔的画作。克莱夫牧师告诉过我,主耶稣曾经到过他的梦中,表示他的牧师生涯会和传说中的凤凰一样,从败德的灰烬中获得重生,展翅飞向恩典。隔天早上,他立刻出门委托画家作画。 牧师正弯着腰整理一株一度美丽的吊兰,如今,叶片的尖端已经变得又黄又干。不管我多用心照顾这棵小宝贝,他说:它仍然一副委靡不振的模样。 我走到吊兰旁边,伸手摸土,检查土壤的湿度。是爱娃负责浇水的吗? 她从来没忘记过。 我猜,她用的是自来水。吊兰对自来水当中的化学成分很敏感。如果你换成蒸馏水,再把叶子的尖端剪掉,这盆植物会回复健康又正常的绿色。 克莱夫牧师对着我微笑。你啊,麦克斯,是个货真价实的礼物。 听到他的话,我觉得体内仿佛有股火苗。我这辈子干了太多蠢事,赞美纯属罕见。他带我走向办公室另一端的沙发要我坐下,请我吃甘草糖。怎么了,他说:爱娃说你讲电话的声音听起来很沮丧。 我不知道要怎么表达我该说的话,我只知道一定得说出来。我通常会找瑞德倾诉,但是他这会儿也有自己的问题待解决。丽蒂好些了,但是还没有完全恢复。 我可以向你保证,克莱夫牧师轻柔地说:经过这次的考验之后,你哥哥和丽蒂会变得比以前更坚强。虽然上帝还不准备让我们参与这个秘密,但是祂对他们自有计画。 听到克莱夫牧师提起流产,我不免觉得局促不安,我应该要为他们祈祷,而不是为一个我主动和她离婚的女人感到困惑。我不是为了瑞德才来的,我说:我昨天见到我的前妻,她告诉我,说她是个同性恋。 克莱夫牧师往后靠在椅子的靠枕上。啊。 她和一个女人,也就是她所谓的伴侣一起到卖场去。她是这么称呼的。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大腿。她怎么能这样做?她曾经爱过我,我知道她爱我。她和我结了婚。她和我我们呃,你懂的。如果她只是敷衍了事,只是应付我,我绝对看得出来。我绝对会发现的。我停下来喘了一口气。不是吗? 也许你的确发现了,克莱夫牧师若有所思地说:这就是让你明白到你这桩婚姻行不通的最重要原因, 可能吗?难道在柔伊自己知道之前,我就已经早一步感觉到这件事? 我可以想像你现在一定觉得自己很不够格,牧师说:你觉得,假如你更有男子气概一些,这件事就不可能发生了。 我没办法直视他的眼睛,但是我的脸颊开始胀红。 我也可以想见你有多愤怒。你可能会觉得那些知道她新生活方式的人,会因为觉得你遭到玩弄,而反过来评断你。 没错!我爆发出来。我没办法我不能我的话卡在喉咙里出不来。我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不是她的选择。克莱夫牧师说。 可是没有人生来就是同性恋,你一向是这样说的。 你说的对。我也没说错。世上没有生理属性是同性恋的人,我们全都是异性恋。但是我们当中有些人会因为种种不同的理由,陷入同性恋的问题当中,而无法自拔。没有人会选择去吸引同样性别的人,麦克斯。但是我们可以选择如何对这种感觉做出回应。他往前靠,把双手放在双膝之间。小男孩不可能生来就是同性恋,他们是被教养出来的,祸首是控制欲过强的母亲、把自己的满足感建立在儿子身上的人,或是过于疏离的父亲,他们迫使孩子不得不以错误的方式,从其他男性身上得到接纳。同样的,对小女孩来说,太冷漠的母亲会让她们得不到日后发展女性特质的典范,而且,她们的父亲通常也不会陪在身边。 柔伊的父亲在她小时候就过世了我说。 克莱夫牧师看着我。我想说的是,麦克斯,别生她的气。她不需要你的怒气。她需要的,她应该要得到的,是你的恩典。 我我不懂。 我年轻的时候,在一个非常保守的教会服务。当时正好出现了爱滋病危机,于是华莱士牧师开始拜访住院的同性恋病患。如果他们同意,他会为他们祈祷,如果不愿意,他就光是陪着他们:嗯,最后呢,一个当地的同性恋电台听说了华莱士牧师的作法,于是邀他上节目。牧师被问到他对同性恋有什么看法,他直截了当地说,同性恋是罪。主持人承认自己不欣赏这个说法,但是他喜欢华莱士牧师这个人。随后的周末,几个同性恋到他的教会做礼拜。又过了一个星期,人数多了一倍。教友开始惊慌,想知道该如何对待身边的同性恋者。华莱士牧师的回答是:怎么,就让他们坐下啊。他说,同性恋可以加入爱道人长短的人、私通者、通奸者和我们当中所有的罪人之中。 他站起身,走向自己的办公桌。世界很奇妙,麦克斯。我们有巨型教会,有基督教卫星电视,热门音乐排行榜里还有基督教乐团。拜托,我们甚至还有一本《小屋》(注:The Shack,威廉.保罗.杨的畅销小说。)。看见主耶稣的人前所未有的多,祂的影响力一样前所未有的大。那么为人做堕胎手术的诊所为什么还这么多?为什么离婚率持续攀升?为什么色情业仍然猖狂?他停了一下,但是我不认为他想听我说出答案。我告诉你为什么,麦克斯。这是因为教会之外。处处可见的道德沦丧也侵入了这个世界。看看泰德.哈葛和保罗.巴恩斯(注:泰德.哈葛(Ted Haggard)与保罗.巴恩斯(Paul Barnes)同为教会牧师,前者连续数年与男妓进行性交易,后者同样承认曾与多名男子发生性关系。)就够了,我们自己的领袖人物都曾经性丑闻缠身。我们之所以没办法对当今最具争议性的议题发表评论,就是因为,在道德上,我们放弃了自己的威信和影响力。 我皱起眉头,觉得有些困惑。我实在不明白这和柔伊有什么关系。 我们常在祷告会上听到有人得了癌症,或是需要工作。我们从来没听过有人为了上色情网站或同性恋遐想而忏悔。这是为什么?如果你受到罪恶任何罪恶都一样的引诱,为什么对你而言,教会不会是一个安全的场所?如果我们不能作为庇荫,我们就得和这些堕落的人一起分担责任。你知道的,麦克斯,你比任何人更了解坐在酒吧里,不必受人评断的感觉,不过是喝个小酒,轻松一下罢了。教会为什么不能这样?你为什么不能走进教会,然后说:喔,上帝,真的是祢啊,酷喔!我现在可以当真正的自己了。这不是说我们可以忽视我们的罪,而是要让我们为自己的罪孽负责。你听懂我这番话的意思了吗,麦克斯? 牧师,我不懂,我承认:没真的听懂 你知不知道你今天为什么会来找我?克莱夫牧师问。 因为柔伊的事? 不对。感谢主。克莱夫牧师脸上绽放出笑容。你是被派来提醒我的,要我别把我们局限在小争斗上,而忘了真正的战争。酗酒的人可以因为戒酒而得到奖章,我们在教会里的这些人,则要以身作则,来奖励想寻求改变的同性恋者。 我不知道柔伊是不是想要改变 我们已经学到了教训,你没办法叫怀孕的女人不去堕胎,你必须帮助她,从旁辅导、支持,或建议其他的可行方式,来让她做出正确的决定。所以,我们不能光说同性恋就是错。我们必须把这些人引领入教会,让他们看到如何做正确的事。 我懂了,牧师这番话成了我的指引。柔伊仿佛迷失在森林当中,我或许没办法要她马上跟着我走出来,但是我可以给她一张地图。你觉得我应该找她聊聊? 正是如此,麦克斯。 问题是,我们曾经有过一段情。 而我体验在主内重生的时间不够长,说服力恐怕不足。 而且。 (即使这会伤害到我) (即使这打击到我的男子气概) (我有什么立场说她是错的呢?) 我什至不敢对自己承认方才的想法,更别说在克莱夫牧师面前说出来。 我不觉得她会想听教会的看法。 我没说这个对话会易如反掌,麦克斯。但是,这和性伦理无关。我们不是反同性恋,克莱夫牧师说:我们是力挺基督。 这个表达方式让一切顿时清楚了起来。我之所以要去找柔伊,并不是因为她伤害了我,或是我心中有怒意。我只是要拯救她的灵魂。那么我该怎么做? 你要祈祷。柔伊要承认自己的罪。如果她办不到,你就要祈祷她能做到。你不能硬把她拖来教会,你也不能强迫她接受辅导。但是你能够让她看到其他的选择。他在办公桌后面坐下,开始翻找旋转盒里的名片。我们有几个教友曾经对抗过无谓的同性吸引力,但是他们仍然坚守住基督教世界的观念。 我想到了会众,想到那些快乐的家庭和容光焕发的脸庞,我知道他们的眼眸里的光彩全来自圣灵。这些人是我的朋友,我的家人。我试着想找出谁过着同性恋的生活。会不会是派崔克呢?这个美发师做礼拜时配戴的领带一向和他妻子的衬衫成套搭配。难道是尼尔?城里五星餐厅的烘焙师傅? 我想,你应该见过宝琳.布里曼吧?克莱夫牧师说。 宝琳? 真的吗? 昨天,宝琳才和我一起切胡萝卜,准备教会晚餐的鸡肉派。她很娇小,长了个朝天鼻,眉毛尾端修得又尖又细,说话的时候老是比手画脚。我每次看到她时,她身上的衣服几乎全是粉红色。 讲到女同性恋,我会想到粗线条又好斗的女人,顶着刺猬般的短发,穿垮裤搭配法兰绒衬衫。当然啦,这是刻板印象但尽管如此,在宝琳.布里曼身上,我完全看不出她曾经是个女同志。 但是话说回来,我也完全没看出柔伊身上有这样的特质。 宝琳曾经寻求出埃及全球联盟(注:Exodus International,辅导同性恋者的基督教团体。)的协助,也曾在以爱战胜同性恋倾向(Love Won out)的研讨会上,说出她摆脱同性恋身分的心路历程。我想,如果我们开口,她一定会乐意和柔伊分享经验。 克莱夫牧师拿了张立可贴,写下宝琳的电话号码。我会考虑看看。我没有直接回答。 我本来想说:你会有什么风险?但这不是重点。克莱夫牧师等到我迎视他的目光之后才说话。重点是,柔伊会失去什么。 永恒的救赎。 就算她不再是我的妻子。 即便她从来没爱过我。 我接下克莱夫牧师手中的立可贴,折成两半,收进我的皮夹里。 这天晚上,我梦到柔伊和我仍然是夫妻,她躺在我的床上,我们正在做爱。我的手沿着她的臀部往上滑到腰际,我把脸埋进她的发丝之间,亲吻她的嘴,她的喉咙、颈子和胸脯。接着我低头看自己平放在她小腹上的手。 那不是我的手。 首先,这只手的拇指上有个戒指,一个细版金戒指。 接着,我看到红色的指甲油。 怎么了?柔伊问。 不对劲,我告诉她。 她握住我的手腕,将我拉得更近些。没什么不对劲的。 但是我跌跌撞撞地冲进浴室,打开灯,看到镜子里的凡妮莎回瞪着我。 我醒来时,汗水已经浸湿了床单,我爬下瑞德客房的床铺,到浴室(我小心翼翼地不去看镜子)洗把脸,然后弯腰将头放在水龙头下面。我现在不可能睡得着,于是我到厨房里找零食吃。 我惊讶地发现自己不是唯一在凌晨三点钟醒来的人。 丽蒂坐在餐桌旁撕纸巾。她在长睡衣外头套了件白色的棉布睡袍。丽蒂身上的长睡衣是细棉布的材质,领口和裙摆绣着小小的玫瑰花。柔伊通常裸身睡,就算穿了衣物,最多也是我的T恤和四角裤。 丽蒂,听到我的声音,她跳了起来。妳还好吗? 你吓了我一跳,麦克斯。 我一直觉得她很娇弱,和我想像中的天使一样,轻盈又细致,漂亮到让人不敢久久凝视。但这会儿她似乎很颓丧。她的下眼圈出现半月型的蓝晕,嘴唇干裂。她的双手当她没在撕纸巾的时候正在发抖。妳要我扶妳回房间上床吗?我轻柔地问。 不用我很好。 要不要喝杯茶?我问:还是要我帮妳煮点热汤? 她摇了摇头,瀑布般的金发随着动作一波波摆动。 丽蒂在她自家厨房里,而且显然为了独处而来,这时候我好像不应该坐下。但是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似乎也不妥。我可以去叫瑞德过来。我提议。 让他睡吧。她叹口气,这让她面前那一小堆撕碎的纸巾飞了起来,然后掉到地板上。丽蒂弯腰捡拾碎片。 啊,我说,终于有事可做,这让我好感激。让我来。 在她还没靠过来之前,我就先跪了下来,但是她一把推开我。停,她说:给我停下来。她双手掩面。我听不到她的声音,但是我看到她肩膀抽动。我知道她在哭。 我手足无措,犹豫地拍拍她的背。丽蒂?我低声喊她。 你们这些人停一停好吗,妈的,别再对我好了! 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在我认识丽蒂这么多年以来,我从来没听过她开口咒骂,更别说听她骂脏话。 她的脸立刻红了起来。对不起,她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我知道。我滑坐进她对面的椅子上。是妳的生命。妳的生命和原来的预期出现了落差。 丽蒂久久地凝视着我,仿佛她过去从没好好看过我似的。对,她喃喃地说:就是这样。接着她轻轻蹙眉。那你为什么醒着? 我手一摊,说:口渴。然后耸了耸肩。 你要记得,在我们走出她的金龟车之前,宝琳说了:今天的一切都与爱有关。我们要打破她的想法,她以为我们会提起仇恨和审判,但是我们不会这样对待她。 我点点头。老实说,光是让柔伊同意和我见个面,就比我想像中的更困难。我觉得编个借口约她见面,比方说,要请她在文件上签个名,或是讨论与离婚有关的财产问题,都不是正确的作法。所以,当克莱夫牧师站在我身边祈祷,希望我能找到正确的话说的时候,我直接拨打她的手机,表示自己很高兴能在卖场见到她,而她和凡妮莎在一起的新闻也很让我惊讶,所以,我真的希望她能拨给我几分钟的时间,和我坐下来谈谈。 在她同意之后,我并没有告诉她宝琳也会跟我一起来。 因此,当柔伊拉开这栋陌生房子(位在死巷尽头的红顶房舍,前院的景观漂亮得令人印象深刻)的大门时,她才会来回地看着宝琳和我,而且皱起了眉头。麦克斯,柔伊说:我以为你会一个人过来。 这种感觉很奇怪,我在别人家看到柔伊,她手上拿着我在某年圣诞节送给她的马克杯,上面印着我惨了。她身边的地板上有几双鞋子,有的我认得,有的则不然。我觉得胸口整个紧缩了起来。 这位是我教会的朋友,我解释:宝琳,这是柔伊。 当宝琳说她已经不再是同性恋的时候,我相信她的说法,但不知怎么着,当她和柔伊握手时,我仍然紧紧盯着监督。我想看她的双眼是否会为之一亮,或是久握柔伊的手会不会不肯松开。但是,什么情况都没出现。 麦克斯,柔伊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交叠起双臂,每当有推销员上门,而她没时间理会这些天花乱坠的推销话术时,她就会摆出这个姿势。我开口想解释,但又默默闭上了嘴。这房子好可爱。宝琳说。 谢谢,柔伊回答:这是我女朋友家。 这句话制造出爆炸般的效果,但是宝琳似乎完全没听到。她指着挂在柔伊身后墙上的照片。那是布洛克岛吗? 大概是吧。柔伊转头看。凡妮莎小时候,她父母在布洛克岛上有一幢夏日度假小屋。 我阿姨也是,宝琳说:我老是说要回去看看,却从来没真的成行。 柔伊看着我。听着,麦克斯,你们两个就别演戏了。我要坦白告诉你,我们没什么好谈的。如果你愿意接受永耀会的同化,那是你自己的权利。但如果你和你教会的朋友要来这里感化我,你们想都别想。 我不是来感化妳的。不管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妳都得知道,我还是一样关心妳。我只想确定妳做了正确的选择。 柔伊的眼睛闪了一下。你来我面前说教,告诉我什么是正确的选择?这太好笑了,麦克斯。 我犯过错,我承认:我每天都会犯错。无论就哪个层面来说,我都不是完美的人。但是,没有人是完美的。这正是妳应该要听我说这些话的原因,妳会有这些感觉并不是妳的错,事情发生在妳的身上,但这并不代表妳就是这样的人。 她看着我,眨了好几次眼睛,想要理解我的话。她想通的那一刻,我立刻看了出来。你在说凡妮莎。喔,天哪。你竟然想把你那小小的反同性恋圣战带进我家客厅。我慌乱地看着宝琳,这时柔伊敞开了双臂。请进,麦克斯,她讥讽地说:我真想赶快听听你对我堕落的生活有什么看法。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在医院陪伴垂死的孩子,轻松一下对我有益无害。 也许我们该走了,我低声对宝琳说,但她从我面前走过去,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从前,我和妳一样,她告诉柔伊:我和一个女人住在一起,深爱着她,把自己当成同性恋。某次,我们一起去度假,在餐厅吃晚餐的时候,女侍先记下她点的餐,然后转头对我说:先生,你想点些什么?告诉妳,我当时的外貌和现在不一样。我的穿着打扮像个男孩,走路也像。我想让别人以为我是男生,这样,女孩子才会爱上我。我深信自己生来如此,因为自从我有记忆以来,我就和旁人不同。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件长大后就不曾再做的事。我拿出旅馆房间床头桌里的圣经,开始阅读。巧的是,我一翻开就看到《利未记》:人若与男人苟合,像与女人一样,他们二人行了可憎的事。我不是男人,但是我知道上帝说的是我。 柔伊翻了个白眼。我对圣经的经文也许不太熟悉,但是我确信离婚也是件不允许的事。但是,麦克斯,当我收到法庭判决的时候,我也没去你家找你。 宝琳继续说话,仿佛柔伊方才根本没有发言。我开始领悟到一件事,我可以把人和要做的事分开。我不是同性恋,我是同性恋认同者。我重新阅读一些证明我天生如此的研究,找到大到足以开着卡车穿过的缺失和漏洞。我误信了谎言。当我明白之后,我同时也了解这些都是可以改变的。 妳是说柔伊屏着呼吸说:就这么简单?说出口就可以得到?我只要说我相信上帝,神奇的事就会发生,我可以得到拯救。我说我不是同性恋,然后,哈利路亚!我一定是痊愈了。我相信如果凡妮莎在此时此刻走进大门,我一定不会觉得她有任何吸引力。 凡妮莎仿佛听到了柔伊的召唤,恰好在这个节骨眼边解开外套的钮扣边走进起居室。是不是有人在喊我?她问道。柔伊走向她,在她嘴上啄了一下当作问候。 似乎她们一向如此。 似乎这不会让我感觉到胃部翻搅。 似乎这再正常不过了。 柔伊看着宝琳。真是的。看来我毕竟没能痊愈, 凡妮莎这时才注意到我们。我不知道家里有客人。 这位是宝琳,妳当然认识麦克斯。柔伊说:他们来这里,是为了阻止我们下地狱。 柔伊,凡妮莎把她拉到一边,我们谈一下好吗?她带着柔伊走进与起居室相连的厨房。我得竖起耳朵才听得到声音,但总算成功地听到大部分的对话。我不是不让妳邀请客人到我们家里来,但是妳究竟在想什么? 我想,他们疯了,柔伊说:说真的,凡妮莎,如果没有人告诉他们,说他们幻想力太丰富,那么他们自己怎么可能知道? 她们继续交谈了几句,但是声音太模糊。我紧张地望着宝琳。别担心,她拍拍我的手臂,说:拒绝承认是正常的。主耶稣要我们来传播祂的言语,就算这些话像是落入聋人的耳朵里,也没有关系。我总觉得,这种交谈方式像是把红褐色染料泼洒在原木地板上一样,就算你擦过,颜色还是会迅速地渗透进去,让你再也没办法去除。我们走了之后,柔伊会花很长的时间来思考我们说的话。 但是话说回来,在松木上涂上红褐色染料只能改变外观,不能把它变成真正的桃花心木。真不知宝琳是否考虑过这一点。 柔伊穿过厨房门口走了进来,凡妮莎跟在她身后。别这样,凡妮莎恳求她。如果妳和黑人约会,妳难道会邀请奉行白人至上主义的三K党徒来一起讨论? 拜托,凡妮莎!柔伊不理她,转头对宝琳说:对不起,妳刚刚说到哪了? 宝琳交叠着双手,搁在腿上。嗯,我想,我们刚刚正好谈到我自己的大发现。她说。凡妮莎哼了一声。我发现自己之所以会无法抵抗同性吸引力有几个原因。我的母亲来自爱荷华州的农村,这样的女人呢,她们早上四点起床,在早餐之前就已经改变了整个世界。她相信双手就是要用来工作,如果妳跌倒会哭,那妳就是软弱。我的父亲四处旅行,经常不在家。我一直像个小男生,宁愿和兄弟一起踢足球,也不想坐在家里玩洋娃娃。当然啦,我还曾经遭到表哥性侵。 什么当然。凡妮莎嘀咕。 嗯,宝琳看着她说:我认识的每个同性恋认同者都有类似的经验。 我看着柔伊,觉得很不自在。她不曾遭受过侵犯,如果有,她一定会告诉我。 但是,她也没告诉我她喜欢女人。 我来猜猜看,凡妮莎说:当妳說出自己是同性恋的时候,妳的父母并没有张开双臂接纳妳。 宝琳微笑,现在我父母和我之间的关系最好,我们一起经历过太多事,唉我认同同性恋并不是他们的错。这牵涉到太多因素,包括受到侵犯、对自己的性别缺乏安全感,一直到把女人当成二等公民都包括在内。诸多原因加总起来,我才会开始有某些把我带离主耶稣身边的举止。我不知道,她问柔伊:妳为什么会认为妳愿意去追求同性之爱?显然妳不是生来如此,因为妳有过一段愉快的婚姻 愉快得不得了,凡妮莎指出来:到最后还是离了婚。 这是真的,我表示同意:柔伊,当妳需要我的时候,我没在妳身边支持妳。这点我永远没办法补偿。但是我可以避免让同样的错误再度发生。我可以协助妳去见一些了解妳的人,他们不会评断妳,他们会因为妳这个人而爱妳,而不是因为妳做过什么事。 柔伊把手插进凡妮莎的臂弯里。我已经找到那个人了,她就在这里。 妳不能妳不会我结结巴巴地找不到话。妳不是同性恋,柔伊,妳不是的。 也许你说的没错,柔伊说:也许我不是同性恋。也许这种事一辈子只会发生一次。但是我只知道,我要让这件事延续一辈子。我爱凡妮莎。她刚好是个女人。如果我因此成了女同志,那也只好如此了。 我开始默祷。我祈祷自己站起来的时候不要嘶吼出来,祈祷柔伊能尽可能、尽快地越悲惨越好,如此一来,她才能看到站在她眼前的主耶稣。 我和妳一样,我们都不喜欢贴标签,宝琳说:但是,天哪,妳看看现在的我。我什至不想让别人说我是个前同志,因为那代表我生来就是个同性恋。不可能的,我是个异性恋、虔诚的女性基督徒,就是这样。我穿裙子的次数比裤装多,没上妆不会出门,如果妳碰巧在路上碰到休.杰克曼,请妳先绊住他,等我 妳和男人上过床吗?凡妮莎的声音宛如枪响。 没有。宝琳红着脸承认。这有违教义,因为我还没结婚。 不可思议,这个说法还真便利哪。凡妮莎转头对柔伊说:我和妳赌二十块美金,梅根.福克斯可以在说我们的天主这几个字的短短一瞬间勾她上手。 宝琳没吞下这个诱饵。她面对着凡妮莎,眼神满是怜悯。妳想怎么说我都行。我知道妳的怒气从何而来。懂吗,我曾经是妳。我知道過妳这样的生活会是什么情形,我也能体会,当妳看着我这种女人的时候,妳觉得我根本是个同性恋的败类。相信我吧,有人在我的桌上放过书,在我餐桌上的杯子下压着纸条,我的父母做过一切能让我放弃同性恋身分的事,但是这只会让我更确定。但是凡妮莎,我来这里并不是要扮演这样的角色。我不会说教,也不会在事后打电话追踪,更不会假装成妳们最新结交到的好朋友。我来这里只是要说,当妳和柔伊准备好了之后我相信一定会有这么一天我可以提供妳们所需要的所有奥援,让妳们把基督的需要放在自己之上。 那么,让我来确认一下,柔伊说:我不必现在立刻改变,可以延期 一点也没错。我回答。我是说,至少她朝正确的方向迈进了一步,对吧? 但是妳仍然觉得我们的关系是错误的。 主耶稣是这么看的,宝琳说:如果妳读了圣经的经文之后还有别的想法,那么妳一定没读懂。 妳知道吗,我在天主教的教理班读了十年,凡妮莎说:我很确定圣经提到一夫多妻制是个好制度。还有,我们不该吃扇贝(注:完成朝圣旅程的人会佩戴有海扇壳为标识,其最早起源,为耶稣门徒雅各之死的圣经故事。)。 写在圣经上的东西并不见得全是上帝的旨意 妳刚刚才说写在经文当中的全是事实!凡妮莎反驳。 宝琳微微抬起下巴。我不是来这里逐字讨论语义的。同性恋的反义词并不是异性恋,而是神圣。我就是为这个来的,我是个活生生的证据,证明还有另一条路可走。而且是更理想的道路。 这和送上另一边脸颊相迎有什么相同之处? 我不是来评断妳的,宝琳解释:我只是来提出我对圣经的观点。 那么,凡妮莎站了起来。我应该是盲人,因为这个差别太微妙,让我完全看不出来。妳怎么能说我成了今天的我,是件错误的事?既然我和妳一样,妳怎么可以說妳包容我?妳怎么敢说我不能和我爱的人结婚、领养小孩,说同性恋者的权利不足以称为人权,只因为妳觉得性向和肤色或身心障碍不同,是可以改变的事?但是妳知道吗?这个理论也站不住脚,因为人可以改变宗教信仰,而宗教的归属仍然受到法律所保护。就因为这样,所以我才要很礼貌地请你们离开我家,而不是一脚踢在你们虚伪的教徒屁股上,把你们轰出门。 柔伊也站了起来。出门时,小心别被门打到。她说。 回家的路上,天开始下雨。我听着雨刷规律的节奏,心里想到了柔伊。从前,她会坐在我身边的乘客座位上,随着节拍敲打置物箱。 我可以问妳一件私事吗?我转头问宝琳。 当然可以。 妳会不会嗯会不会怀念? 宝琳瞥了我一眼。有些人会。他们要花好几年的时间挣扎。这和任何瘾头一样,他们发现这是迷药,决定把这件事逐出生命之外。如果运气好,他们可能会认为自己完全痊愈了,真的改变了认同。但即使运气不够好,他们仍然可以在早上起床时向上帝祷告,希望自己可以不受到吸引,继续度过这一天。 我知道她没有真正回答我的问题。 基督徒得到感召,奋斗了好几个世纪,宝琳说:这没什么不同。 柔伊和我参加过她一个病患的婚礼。那是个犹太婚礼,真的很美,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服饰和传统。新娘新郎站在棚子下,大家用我听不懂的语言祈祷。到了最后,祭司要新郎踩破一个用餐巾包起来的酒杯。他说:祝你们的婚姻长长久久,和修补这个杯子碎片所需要的时间一样长。事后,当宾客上前恭贺新人时,我溜到棚下,拿走餐巾下的一小片玻璃碎片。我在回家的路上把碎片丢进海中,这么一来,酒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修补完成,这对夫妻一定会永远生活在一起。 柔伊问我在做什么,我告诉了她。她说,她从来没有像那一刻那样的爱我。 这些日子以来,我的心就像那只破碎的酒杯,像某件应该可以恢复完整的物品。但是感谢某个白痴让我学到了教训:这样的机会永远不可能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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