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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凡妮莎

凡妮莎的妻子 茱迪.皮考特 13947 2023-02-05
小时候,我迷上了《火箭炮乔》漫画(注:Bazooka Joe,以蜡纸包装的口香糖,包装纸上印有虚构人物火箭炮乔的系列漫画。)的奖品,例如刻着我姓名缩写的镀金戒指、化学魔术组,或是货真价实的指南针。你还记得从前那些口香糖外包装的蜡纸吗?你一边看漫画,包装纸上那层白色的粉末会跟着沾在你的手指上,说实在的,这些漫画称不上有趣。 推陈出新的奖品一个比一个更奇特,只要收集少到不可思议的《火箭炮乔》漫画,奖品就会归我所有。但是,没有任何奖项比一九八五年春天那张包装纸上提到的奖品更让我疯狂。如果我能存下一块一美金,再加上六十五张《火箭炮乔》漫画,我就可以拿到一副专属于我的X光透视眼镜 整整一个星期,我每晚上床时都会想:戴上X光透视眼镜究竟可以看到什么东西。我想像自己看到只穿内衣的人,走在街上的狗成了骷髅,我还能看穿珠宝盒和小提琴硬盒。我好奇自己是否能看穿墙壁,是否能一窥教师休息室里面的情景,有没有办法看穿华金斯女士办公桌里的档案夹,找出数学考试的答案。有了X光透视眼镜,任何事都可能发生。我知道,假如没得到这件东西,我一天也活不下去。

于是我开始存钱。攒下一块一美金不需要多久时间,但是搜集《火箭炮乔》的漫画又是另一回事了。那个星期,我花光零用钱买来二十块口香糖,拿我最好的托普斯棒球卡当年波士顿红袜队的罗杰.克莱蒙斯还是菜鸟向裘伊.帕里索换来几张《火箭炮乔》漫画(他留着这些漫画,本来是打算拿来换个解码戒指)。我让亚当.华德曼摸我的胸脯,换到另外五张漫画(相信我,我们两个人,没一个对这个举动有特殊反应)。最后,在短短的几个星期之内,我搜集到足够的漫画,寄到指定地址去换礼物。再过四到六个星期,X光透视眼镜便会成为我的囊中之物。 我随时都在幻想,想像自己在表象下会看到什么样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我可以窃听父母讨论圣诞礼物的对话,在打开冰箱之前,我已经知道里面放了哪些剩菜,此外,我还可以看到最好朋友的日记内容,看看她对我是否和我对她有相同的感觉。某天,我收到一个平凡无奇的棕色纸箱。我打开箱子,掀开泡泡纸,拿出一副白色的塑胶眼镜。

这副眼镜对我的脸来说太大了,我的鼻子根本架不住。镜片本身不完全透明,正中央蚀刻了模糊的白色骨头。当我戴上眼镜的时候,我看到的每件物品上都印上了愚蠢的假骨头。 我无法透视任何东西。 我讲这个故事是要告诫你,小心哪,人一旦得到想要的东西,就注定要失望。 你会以为在初吻过后,我们两个会有人开口说出类似道歉的话,或是出现尴尬的空档吗?事实上,到了第二天,我在学校里花了八个小时来分析那个吻的每个细节(柔伊是喝醉,或只是喝多了头晕?我有没有鼓励她,还是说,她是完全出自主动?这个亲吻是不是真的和我想的一样神奇,或是这种感觉纯属事后回味?)。我和柔伊在她治疗烧伤病患的医院碰面,她向护士表示她要休息十分钟,接着我们穿过长长的走廊,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近到可以牵起手,只是,我们没那么做。

听我说我们一走出旁人听力所及的范围以防有人刚好听到我们的对话,我立刻开口。 在柔伊冲上来抱住我之前,我只来得及说出这几个字。她热烈地亲吻我。天哪,真好。两人分开之后,她靠在我嘴边说:这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接着她抬头看我,眼眸发亮。向来是这样的吗? 这要我怎么回答?我第一次和女人接吻时,觉得自己仿佛被发射到外太空去,那种感觉既陌生又兴奋,而且正确到了极点,让我无法相信自己从前竟然没这么做。参与的双方处于平等的地位,这与我过去和男人之间的亲吻不同,而且感受更柔软、更细腻,就像是环绕音响,像地震,极其炽热。 然而,这并非向来如此。 我想对柔伊说,是的,她会觉得自己的肌肤像是著了火,是因为她亲吻的是一个女人。但是我更想告诉柔伊的是,她之所以会觉得烈焰焚身,是因为她亲吻的对象是我。

所以我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伸手拉着她,用双手托起她的脸,再次亲吻她。 接下来的三天时间,我们在她的车里、我的沙发上,或是医院的储藏室里亲热,好像回到了青少年时期。我熟知她嘴唇的每一吋线条,知道碰触到她下巴的哪个部位,会让她打起哆嗦。我知道她耳后凹处闻起来有柠檬的味道,也晓得她后颈有一块胎记,形状就像是麻州地图。 昨天晚上,当我们脸红气喘着停下来的时候,柔伊说:接下来呢? 答案就是我目前的状况:衣着整齐地躺在我床上,柔伊正在吻我,她的头发宛如帘幕般地垂在我的脸上,双手则尝试性地探索我的身体。 我想,我们两个人都知道,今天晚上虽然以朴实的义大利晚餐和一部烂电影作为开端,但终究会发展到这个阶段。除了两个人之间的空间开始出现电力磁场风暴,到最后终于引爆之外,伴侣之间的性关系还能怎么发生?

但这不同。因为这虽然是柔伊的初体验,但稍有不完美,有可能失去一切的人依旧是我。 也就是说,失去柔伊。 于是我告诉自己,让她依照自己的节奏发挥,她的双手从我的肩膀游移到我的肋边和腰际,这成了最难以承受的折磨。但是,她停了下来。怎么了?我低声问,脑海里出现最糟糕的假想:她觉得反胃、她没有感觉,或是,她发现自己犯了错。 我好像会害怕。柔伊承认。 我们可以什么事都不做。我说。 我想要。我只是害怕自己可能做错。 柔伊,我告诉她:这没所谓对错的。 我带着她的手滑入我的衬衫边缘。她炽热的掌心贴在我的胃部,我相信,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她的名字一定已经烙进了我的肌肤当中。她缓缓地将双手往上移,碰到我胸罩的蕾丝边缘。

女同性恋之间的性事是这样的:就算妳的身体不完美也无关紧要,因为妳的伴侣仍然会有相同的感受。妳曾否碰触过其他的女人也不是重点,因为妳自己是女人,所以妳早已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当柔伊终于脱掉我衬衫的时候,我仿佛喊了出来,因为她用嘴覆住我的唇,吞下我的惊呼。接着,她也脱掉了衬衫,随后是其他衣物。我们的双腿光滑,身躯凹凸有致,娇喘声中夹着恳求。她急切地想抓住我,而我试着减缓速度,不知怎么着,我们在辉煌的中途相遇。 事后,我们蜷着身子躺在被子上,我闻到她的皮肤、汗水,以及头发的味道,我爱极了这种感觉,就算她离开之后,我的床单仍然可以保留下这份记忆。但是,这样完美的事情不可能持久。过去我曾经和一个异性恋女人走到这个阶段,所以我明白幻梦成真并不代表永恒。我能够理解柔伊希望我们之间能发生这件事,我只是不相信她会愿意继续下去。

她在睡梦中转了个身,现在面对着我。她的腿滑入了我的双腿之间。我将她拉近了些,心里只想知道我这个新体验在多久之后会消逝。 两个星期之后,我仍然在等待预期中的坏消息。柔伊和我每晚都在一起,我们的感情持续发酵,我什至不必开口问她是否下班后会绕过来,因为我知道她会备便外带的中国菜、我们才提过的DVD,或是她坚称自己一个人吃不完的现烤派饼,来到我家里等我。 有些时候,我简直没办法相信自己有多快乐。但是我同样也记得,对柔伊而言,这一切只是崭新有趣的新玩意。私底下,柔伊是个道地的同性恋。她读了我每一期的《女同志》杂志,要有线电视业者帮她接上同性恋Logo台。她开始问起普文斯敦,想知道我是否去过,会不会再去。她的反应就像我首度张开双臂接受真正的自己时一样,当年,我刚从囚禁了二十年的牢笼里解放出来。然而她从来没向包括我在内的任何人透露,说出她爱上了一个女人。她未曾体验过这样的伴侣关系,不曾走在街上,听着旁人的窃窃私语。从来没有人用攻击性的字眼比方说歹客来称呼她。对她来说,一切都还没有成真。等到时间一到,她会回头来找我,表示这段关系不过是个有趣又美丽的错误。

尽管如此当她想要我的时候,眼前的我太脆弱了,无力推开她。尤其是和她在一起的感觉太美好。 所以,当她要我去旁听她为露西进行第二次疗程的时候,我立刻表示同意。上次我提出过要求,但是现在回想起来,我怀疑自己当时只是为了要看柔伊工作,而不是为了露西着想。反正柔伊拒绝了我,做了正确的决定。但是,在露西上星期跷课之后,柔伊在这个星期改变了立场。老实说,我觉得她会要我出席,是希望我能在露西再次开溜时守在门口。 今天,我帮她从她的车里搬出好些沉重的乐器。露西知道怎么弹奏这些乐器?我一边放下一台小型的马林巴木琴一边问。 不会。她完全没玩过乐器。重点是我今天带的这些乐器呢,不必会也可以弹奏得很好听。这些全都是五声音阶的乐器。

这是什么意思? 五声音阶是五个音组成的音阶,和七个音组成的七声音阶不同,比方说大调,也就是do、re、mi、fa、so、la、ti。妳随时都可能听到五声音阶,比方说,在爵士乐、蓝调、凯尔特民族音乐,和日本民俗音乐中都听得到。五声音阶的好处在于妳不可能弹错音,不管妳敲打哪个音符,听起来都会很顺耳, 我听不懂。 妳听过<我的女孩>吗?诱惑合唱团唱的。 有啊。 柔伊拿起手上的小竖琴,顺着琴弦往内一拨,由六个音符组成的爬升音阶响了起来。这就是五声音阶。所以喽,电影《第三类接触》当中外星人的旋律也相同。而蓝调音乐的音阶就是以五声音阶小调作为基础。她放下小竖琴,递给我一个音槌。妳试试看。

谢啦,我放弃。我上次接触乐器是在八岁的时候学小提琴,当时邻居打了电话给消防队,因为他们以为我家里有濒死的动物。 妳试试看就是了。 我拿起音槌,试验性地敲了木琴的琴键一下,接着再敲一下,然后是第三下。我以同样的方法继续敲,在我发现之前,我已经敲击着不同的琴键,随兴编出了曲调。这,我说:简直是太酷了。 我知道,对吧?音乐可以释放压力。 试想,如果生命里有五声音阶该有多好,不管你往哪个方向走,都不会敲错音符。 我把音槌还给柔伊,露西刚好在这时候走进教室。我真的只能这样形容:她看了柔伊一眼之后又瞥向我,立刻明白这次她不可能轻易逃脱。她重重地往椅子上一坐,开始啃指甲。 嗨,露西,柔伊说:真高兴能再次看到妳。 露西咂着口香糖。我起身将垃圾桶拿过来,放在她的下巴前方,直到她吐出口香糖才拿开。接着,我关上特殊教室的门,避免走廊上的噪音影响柔伊的疗程。 好,妳也看到了,萧小姐今天会陪着我们,这是因为我们想确保妳不会又有急事要到别的地方去。柔伊告诉她。 妳是说,妳不想让我开溜。露西说。 也是。我表示同意。 露西,我在想,妳是不是可以告诉我,在上次疗程中妳最喜欢哪一部分,我们好再试一次 缩短课程的那个部分。露西回答。 如果我是柔伊,我可能会掐住露西的脖子。但是柔伊光是对着她微笑。好,她说:那我负责继续疗程。她拿起小竖琴,放在露西面前的课桌上。妳看过这种乐器吗?看到露西摇头,柔伊开始拨弄琴弦。原来随机的音符逐渐转换成温和的摇篮曲。 嘘,小宝宝别出声,柔伊轻柔地唱:妈妈帮你买只反舌鸟,如果反舌鸟不唱歌,妈妈再帮你买个大钻戒。她放下竖琴。我实在不懂这几句歌词。我是说,妳难道不希望反舌鸟能学会妳教它说的所有句子吗?这比珠宝要有趣多了。她漫不经心地拨了几次琴弦。妳想不想试试? 露西动了一下,碰碰竖琴。我宁可要钻戒。她终于说话了。我会把钻戒当掉,拿那笔钱买张车票,离开这个地方。 在我辅导露西的这一年当中,从来没听过她用这么长的句子来回答一个问题。这让我很讶异,说不定音乐真能带来奇迹。我往前靠,看柔伊接下来要怎么做。 真的吗?她说:妳想去哪里? 我有哪里不想去? 柔伊把木琴拉近了些。她开始敲打出一段有点非洲风,又有点像加勒比海地区的旋律。从前,我一直想要环游世界。大学毕业后,我本来真的要走。妳晓得嘛,先找个地方端端碗盘打工赚钱,存够了现金,就到下个地方去。我告诉自己,绝对别做个家当超过背包容量的人。 我首度发现露西专注地看着柔伊。结果妳为什么没走? 她耸耸肩。日子还是要过啊。 我真想知道柔伊想到哪里去,是未经开发的海滩?去看冰原中间隆起的蓝色冰河?或是到巴黎塞纳河畔,去看摆满书的旧书摊? 柔伊拿起音槌,敲出另一段旋律。这次听起来像是波卡舞曲。这两件乐器最棒的地方,就是它们都是五声音阶的乐器。世界各地有许多民族音乐都是以五声音阶为基础。我很喜欢这种感觉,妳听到一段音乐,脑子里就会浮现世上另一个角落的影像。假如妳接下来有堂数学课,不能跳上飞机说走就走,那么,这就算世上次好的事了。她敲打音槌,一段亚洲音乐随之响起,夹杂着忽高忽低的乐音。我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了樱花和纸屋。来,柔伊说,把音槌递给露西。妳希望自己在哪里呢,要不要弹段那地方的音乐给我听? 露西瞪着握在自己手上的音槌看。她敲打最高音的琴键,只敲了一下。这个声音听起来像是尖锐的哭喊。露西又敲了一下,然后松手放掉音槌。这真是太爽(注:原文gay一字可解释为欢乐,也可作同性恋解。)了。 我忍不住缩了一下。 柔伊看都没看我一眼。如果妳所谓的爽是指快乐,那么我想妳一定很快乐,因为我实在没办法想像弹奏木琴有什么性暗示。但是我不得不反对。我认为日本民俗音乐其实相当忧郁。 如果我的意思不是这样呢?露西出言挑衅。 那么我应该会问我自己,为什么一个痛恨被别人包括治疗师在内贴上标签的孩子,会想要为别人贴上标签。 露西听到这句话,又缩回原来的壳里。愿意畅谈离家旅行的女孩消失了,她回到原来那个撇着嘴、眼神愤怒、双臂交叠的孩子。她往前踏进了一步,却后退两步。妳想试试木琴吗?柔伊又问了一次。 她碰到了一堵默不作声的石墙。 竖琴呢? 看露西仍然不理不睬,柔伊把乐器放到一边。每个作曲家都是用音乐来表达她得不到的东西。表达的可能是地方,也可能是感情。妳应该知道那种感觉,有时候,如果妳不释放出心里的压力,是不是马上要爆发?歌曲可以当作一种抒发。怎么样,妳何不选首歌,我们边听边聊,看歌曲会带我们到什么地方去? 露西闭上眼睛。 我挑几首曲子让妳选,柔伊说:<奇异恩典>、<九月结束时请叫醒我>,或是<再见黄砖道>。 柔伊挑的这三首曲子属性完全不同,一首是圣歌,一首是年轻岁月合唱团的曲子,最后一首则是英国歌手艾尔顿.强的老歌。 露西仍然不作声。好吧,柔伊说:我来选。她开始弹小竖琴。她的歌声从低沉的第一个音符往上扬。 奇异恩典,何等甜美 我罪已得赦免。 我曾迷失,如今已被寻回, 我一度盲目,如今得以明视。 柔伊的歌声浓郁丰厚,感觉就像是在雨天里的热茶,又像是你打着冷颤时,肩上披着的围巾。歌喉美妙的女人不在少数,但是柔伊拥有灵魂。我爱极了她在早上醒来的声音,听来会以为她的喉咙蒙上了一层沙。我喜欢她在沮丧时不喊不叫,却像演出歌剧般,飙出愤怒的高音。 我看向露西,发现她的眼眶含泪。她偷瞥我一眼,趁柔伊拨动最后一段旋律时抹掉眼泪。我每次听到这首歌,都会想像有个穿着白衣服的女孩赤脚站在秋千上。柔伊说:而秋千呢,则是挂在一株粗壮的老榆树上。她笑着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想。其实,这首歌描写的是一名奴隶贸易商正在为自己的生命奋斗,在神迹出现后,他才认清自己应该做个怎么样的人。妳呢?这首歌让妳联想到什么? 谎言。 真的!柔伊说:真有趣。什么样的谎言? 露西突然站了起来,她的动作太过猛烈,撞翻了椅子。我恨这首歌,我恨这首歌! 柔伊一个箭步靠上前去,距离露西只有几吋之远。好极了。这首曲子让妳感觉到某种情绪。妳为什么恨这首曲子? 露西眯起眼睛。因为是妳唱的。说完话,她一把推开柔伊。他妈的,我真的受够了。她从木琴前面经过,一脚踢翻乐器。这个声音听起来就像道再会。 露西砰一声带上门之后,柔伊转身看着我。嗯,柔伊带着笑容说:至少这次她留下来的时间有两倍长。 火车上的死人。我说。 妳說什么? 这首歌让我想到火车上的死人。我说:念大学时,有次我要回家过感恩节。火车里满满都是人,坐在我身边的老先生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告诉他,我叫做凡妮莎。他问我:凡妮莎,姓什么呢?我不认识他,不想把姓氏也告诉他,因为我担心他可能是连续杀人犯之类的坏人,所以我把中间的名字告诉他。凡妮莎.葛莉丝(注:原文Grace,有恩典之意。)。然后,他开始对着我唱歌,把我的名字套用到<奇异恩典>当中。他的歌声很美,很低沉,旁边的旅客开始鼓掌。我觉得好尴尬,而且他话讲个不停,所以我只好假装睡觉。当我们抵达终点的南站时,他还闭着眼睛靠在窗台边。我推推他,想告诉他该下火车了,但是他没醒来。我找来列车长,接着警察和救护车也到了,我把知道的事全告诉他们,是说,我几乎什么都不知道。我犹豫了一下。他叫做莫瑞.瓦瑟曼,是个陌生人,死前最后一首歌是对着我唱的。 我说完话,发现柔伊直直盯着我看。她瞥了教室门一眼,门还关着,接着她抱住我。我觉得这家伙很幸运。 我疑惑地看着她。感恩节前一天?在火车上暴毙? 不,柔伊说:在他生命的最后旅程中,有妳坐在他身边相伴。 我低下头。我不是个遇事就祈祷的人,但是在这个时候,我默默祈祷,希望在轮到我碰到这件事的时候,和我一起旅行的人会是柔伊。 在我把自己女同志身分告诉母亲的第二天,她的惊吓稍有缓和,接着就开始提出一连串的问题。她想知道这是不是某种过程,和我从前不顾一切地将头发染成紫色或戴眉环同样的道理。当我明确表示自己爱的是女人之后,她痛哭失声,问我她这个母亲究竟是哪里做错了。她说,她会为我祈祷。每天晚上在我上床的之后,她会从门缝塞一份新的小折页进来。树木葬送生命,好让天主教讲道,数落同性恋的不是。 于是,我开始反击。我拿起麦克笔,用粗大的字体在每一份折页上写出家有同志儿女的名人:雪儿、芭芭拉.史翠珊、迪克.盖哈特(注:Dick Gephardt,美国民主党议员,曾角逐一九八八年民主党美国总统候选人失利。),以及麦可.兰登,然后再把折页塞回母亲的卧室门缝下。 最后,在僵持不下的状况下,我同意和她的神父见面。他问我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一手扶养我长大的母亲,这似乎在说,我身为同性恋等于是对她的人身攻击。他还问我是否愿意去当修女。但是他不曾问我是否会感到害怕、寂寞,会不会担心自己的未来。 从教堂回家的路上,我问母亲她是否仍然爱我。 我正在努力。她说。 我第一个长期交往的女友让我明白(而她自己的母亲呢,在听到女儿坦白之后,只耸了耸肩说:说些我不知道的事吧!),为何我母亲的反应会完全相反。对她来说,妳等于是死了,我的女友告诉我:她对妳的梦想,她为妳描绘的未来,对妳过去的认识都不可能会再出现了。她想像中的妳会住在郊区,身边有个标准丈夫,生超过两个小孩,还养了一只狗,看看现在,妳不但消失了,而且还和我在一起,将她的想像摧毁殆尽。 所以,我刻意留下时间,让母亲去哀悼。我从来不会把女友带到她面前炫耀,也不会带女友回家共享节庆晚餐,更不会让她在耶诞卡上签名。我不是羞愧,我只是深爱我的母亲,知道她需要我为她这么做。母亲生病住院时,我负责照顾她。我总爱这么想:在吗啡夺取她的心智之前,在她过世之前,她一定可以了解我身为好女儿的重要性,远远超过我是个女同性恋的事实。 说了这么多,我只是想解释自己出柜的历程,任何人都不会想重拾这种经验,这就和他们不想做第二次根管治疗一样。但是当柔伊央求我陪她把我们的事告诉黛拉时,我知道我会答应。因为这是第一个证据,证明柔伊也许不只是想试试同性恋的角色,然后抛下不顾,再回到自己原本的异性恋身分。 妳紧张吗?我问。我们并肩站在柔伊母亲家门口。 不会。嗯,有点紧张吧。她看着我。这件事很重大。真的很重大,对吧? 妳母亲是我见过最开明的人。 但是她自认对我的了解犹如专家,柔伊说:我的成长过程当中,就只有她和我。 嗯,我也是单亲妈妈带大的孩子。 这不一样,凡妮莎。我生日时,我妈还会在早上十点零三分打电话给我,然后透过电话,又叫又喘地模拟生产过程。 我惊讶地眨眼。太诡异了。 柔伊笑了。我知道,她是个异数。这同时是福分也是诅咒。她深吸了一口气,按下门铃。 黛拉开门时,手上拿着拆开的大衣吊架。柔伊!她看到女儿来访显然很高兴。没想到妳会过来! 柔伊笑得很僵硬。妳想不到的 黛拉也迅速地拥抱我一下。妳好吗,凡妮莎? 好极了,我说:再好不过了。 屋里传来男人低沉又抚慰人心的声音。去感受水,感受你身下的水慢慢上升 喔,黛拉说:我去把它关掉。进来啊,妳们两个。她快步走向音响,取出CD,放进塑胶套里。这是我占卜课的作业,衣架就是拿来当作占卜杖用的。 妳在找水源吗? 对,黛拉说:等我找到之后,占卜杖会自己移动,在我双手前面交叉。 让我来帮妳省下这个麻烦吧,柔伊回答:我敢说,水一定会从水龙头流出来。 喔,妳这个缺乏信心的丫头。告诉妳,我脚踏实地的女儿啊,占卜这个技巧可以带来不少收入。假设妳要投资买地好了,难道妳不想知道地面下藏着什么泉脉吗? 我可能会找水井公司,我说:不过,这纯属个人意见。 可能吧,凡妮莎,但这么一来,谁要负责告诉水井公司在哪个位置开挖呢?她对我一笑。妳们饿了吗?我冰箱里有个很不错的咖啡蛋糕。我有个客户想当糕点师傅 知道吗,妈,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妳,柔伊说:应该是件很好的事。 黛拉睁大了眼睛。我昨天才刚梦到。我来猜猜看。妳要回学校念书了! 什么?不是啦!柔伊说:妳在说些什么?我已经拿到硕士学位了! 可是妳本来可以主修声乐的。凡妮莎,妳有没有听她唱过歌 嗯,有 妈!柔伊打断我们的对话。我不会回学校修声乐。当音乐治疗师让我乐在其中 黛拉抬头看她。那是修爵士钢琴吗? 拜托,我不会回学校。我来这里,是为了让妳知道我是女同性恋! 这几个字把屋子劈成了两半。 可是,一会儿之后,黛拉说:妳结过婚。 我知道,我和麦克斯结过婚。可是现在现在我和凡妮莎在一起。 黛拉转头看我的时候,眼眸中出现受伤的神色,仿佛在指责我背叛了她,假装当柔伊最好的朋友。其实,我一直是如此。我知道这出乎妳的意料之外。我说。 妳不是这样的,柔伊。我了解妳。我知道妳是怎么样的人 我也了解我自己。如果妳以为这代表我要开始穿皮衣骑哈雷,那妳就太不了解我了。相信我,我自己也很惊讶。我完全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个转变。 黛拉哭了出来。她用双手捧住柔伊的脸颊。妳可以再婚。 我是可以,但是我不想,妈。 那我的孙子呢? 就算和男人在一起,我好像也生不出来。柔伊指出重点。她伸手拉她的母亲。我找到了想互相为伴的人。我很快乐。妳不能也为我快乐吗? 黛拉静静地坐了好一阵子,低头看自己交缠的指头。接着她起身离开。我需要静一下。说完话,她拿起占卜杖走进了厨房。 当她离开之后,柔伊泪眼汪汪地抬头看我。再开明也不过如此。 我伸手环住她。让她静一下。妳自己都还在适应,才不过短短的几个星期而已。妳不能期待她在五秒钟之内就克服惊讶。 妳觉得她还好吗? 瞧,这就是我爱上柔伊的原因。即使在她自己最害怕的时候,她担心的还是她的母亲。我说:我去看看。接着我走进厨房。 黛拉靠在厨房桌台边,占卜杖掉在她身旁的花岗岩板上。是不是我的关系?她问:也许我当初应该再婚,让家里有个男人 我不觉得那会有差别。妳一直是个好母亲。就因为这样,柔伊才会担心妳和她断绝往来。 和她断绝往来?别荒谬了。她说她是女同性恋,没说她是共和党员。黛拉吸了一口气。只是我得调适一下。 妳应该这样告诉她,她会懂的。 黛拉看着我,点了点头。她推开双向门走进起居室。我本来想跟着她进去,但更想让柔伊单独和她母亲相处几分钟。我希望她们能得到一个我和我母亲从未拥有的机会,去重新调整母女之间的关系,让亲情像是神乎其技的杂耍般出现大逆转,然而在这当中,她们却依然能够保有对等。 于是我没走进起居室,而是在一旁聆听。我推开一道门缝,刚好听到黛拉说:就算妳现在告诉我,說妳是个异性恋,我也没办法给妳更多的爱,她说:我也不会因为妳說妳不是异性恋,而少爱妳一分。 我轻轻关上门。我站在厨房里转过身,环视桌台上的一篮水果、深蓝色的烤面包机,和食物调理机。黛拉没拿走占卜杖,我捡起来,轻轻拎着。虽然水龙头和水管就在咫尺之远,但是我手上的占卜杖完全没动,也没有交叉。我开始想像自己拥有第六感,就算看不见,但是我仍然有能力确认我寻找的一切还在掌握之中。 电影院是同志的理想场所。灯一熄,没有人会瞪着妳,看妳是不是握着女朋友的手,或是蜷着身体窝在她身边。基本上,观众注意的是电影,焦点会落在萤幕上的影像,而不是观众席。 我不是那种会在公共场合流露情感的人。我不曾在公开场所接吻,简单来说,我没有那种浑然忘我的任性纵情,不像那些爱抚个不停,或是边走路边把手探进彼此长裤里的青少年情侣。我不是说自己一定得用手臂环着心爱的女人走在路上,但如果我真想这么做,我会先确认自己不会引来惊讶的目光,或令人不舒服的瞪视。我们看到男人带枪不会觉得吃惊,但看到两个男人牵手则另当别论。 电影播放到工作人员名单的时候,观众开始起身离开座位。灯光亮起时,柔伊的头还靠在我的肩膀上。接着我听到:柔伊?嘿! 她跳了起来,仿佛做错事、当场被逮的现行犯,脸上还挂出大大的笑容。汪达!她对一个有些面熟的女人打招呼。电影好看吗? 我不是塔伦提诺的影迷,但老实说,这部片子还不错。她说。她将手臂插入一个男人的臂弯里。柔伊,妳应该没见过我丈夫史坦吧?柔伊是音乐治疗师,常到护理之家来。汪达解释。 柔伊转头看我。这是凡妮莎,她说:我的我的朋友。 昨天晚上,柔伊和我才刚庆祝过满月纪念。我们喝香槟、吃草莓,玩拼字游戏时,她还打败了我。我们亲昵做爱,早上醒来时,她像株蔓藤般地缠着我。 朋友。 我们见过。我对汪达说,但是我没说出是在死胎的婴儿庆祝会上见的面。 我们和汪达夫妇一起走出戏院,随口聊着这部电影有没有机会赢得奥斯卡奖。柔伊很谨慎,和我保持一大步的距离,直到我们走到我车边,开车回我家之前,她甚至没直视我的目光。 柔伊讲了个小故事来取代静默,她说,汪达和史坦的女儿想从军,因为她的男友已经被派驻国外。我想,她完全没注意到我一句话也没对她说。到家之后,我打开门锁,进到屋里脱下外套。妳想喝茶吗?柔伊问道,一边走向厨房。我来煮。 我没有回答。在当下这种痛彻心扉的情绪当中,我不相信自己能好好说话。 于是我一语不发,往沙发一坐,拿起今天一直没时间读的报纸看。我听见柔伊在我厨房里从洗碗机里拿出马克杯,将水注入茶壶,扭开了炉火。她知道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在哪个抽屉里可以找到汤匙,晓得我把茶包放在哪个柜子里。柔伊在我的家中行动自如,好像她就属于这个地方。 她走进起居室,靠向椅背用双手环住我的时候,我正愣愣地瞪着报纸上的社论发呆。有没有别的读者投书评论警察局长的丑闻? 我推开她。不要。 她往后退。看来妳真的不喜欢那部电影。 和电影无关。我转头看着她。是妳。 我?我做了什么事? 是妳没做什么事,柔伊。我说:这是怎么回事?妳只有在身边没别人的时候才会想要我?在没人看到的时候才会高高兴兴对我投怀送抱? 好。妳的心情显然很恶劣 妳不想让汪达知道我们在一起。这才叫明显 和我有业务关系的人不需要知道我私生活的细节 是这样吗?上次妳怀孕的时候有没有让她知道?我问。 当然有 那就对了。我吞咽了一下,努力遏制想哭的欲望。妳告诉她我是妳的朋友。 妳是我的朋友啊。柔伊恼怒地说。 我只是朋友而已吗? 那我该怎么称呼妳?我的爱人吗?这听起来会像是七○年代的烂电影。那我的伴侣呢?我什至不知道我们是不是伴侣。但是妳和我的差别,是我不在乎称谓,我不必为其他人贴上标签解释。所以为什么要?厨房里的茶壶哔声大作。听着,柔伊深吸了一口气说:妳反应过度了。我去把炉火关掉,然后回家去。我们明天再谈,先睡个觉冷静下来。 她走进厨房,但是我没任她离开,而是跟在她身后。我看着她优雅又有效率地拿起炉子上的茶壶。当她转身面对我的时候,五官平和,几乎没有表情。晚安。 她从我身边走过去,但就在她走向厨房门的时候,我说话了。我害怕。 柔伊犹豫了一下,双手撑着门,整个人似乎凝结在两个时空之间。 我害怕妳看腻我,我承认。怕妳不想继续这种社会还没完全接受的生活。我怕,如果我让自己对妳太痴迷,那么当妳离开我的时候,我再也不可能振作起来。 柔伊一个箭步走回厨房看着我。妳为什么觉得我会抛下妳? 根据我过去的经验。我说。再加上一个事实:妳根本不晓得这有多难熬。我到现在还天天担心某个家长会检举我,说服学校董事会将我革职。我听着对我毫不了解的政客在新闻里高谈阔论,决定我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身分中最引人注目的一点在于我是个同性恋,而不是我是狮子座、会跳踢踏舞,或是主修动物学。 妳会跳踢踏舞?柔伊问。 重点是,我说:妳当了四十年的异性恋。妳为什么不可能走回通行无阻的大道? 柔伊看着我,仿佛把我当成了天下最愚蠢的笨蛋。因为,凡妮莎,妳不是男人。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温存。我们喝着柔伊煮的茶,谈我第一次被喊作歹客后跑回家大哭的心情,讨论我有多讨厌汽车技师老是一厢情愿地以为我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只因为他知道我是个蕾丝边。我什至还为她示范了一段踢踏舞:踏︱点︱换,踏︱点︱换。两个人躺在沙发上卿卿我我。 在我躺在她怀里睡着之前,我只记得:这真好。 尽管我一脚踩进《火箭炮乔》漫画的奖品圈套,拿来一副令人失望的X光透视眼镜,我还是又一次地,为了不得不拿到手的奖品存钱。这次的奖品,是用来当作护身符的鲸牙钥匙圈。最让我着迷的是奖品的文宣: 保证物主一生一世有好运相随。 在X光透视眼镜事件之后,我学到了教训,知道所谓的鲸牙不可能来自真正的鲸鱼,也不会是货真价实的牙齿,说不定这东西还是塑胶制品,上头打个洞,用来套住金属钥匙。然而,我仍然再度存起零用钱买火箭炮口香糖。我趴在母亲车内找零钱,想凑出一块一美金付奖品的运费和处理费用。 三个月之后,我搜集到六十五张漫画,放在信封里寄出去兑奖。收到幸运符时我有些惊讶,鲸牙看起来不像假的(虽然我没办法分辨它是否真的来自鲸鱼),相连的银色钥匙圈拿在手上不但沉甸甸的,还闪闪发亮。我把这东西放进背包的前袋,然后开始许愿。 第二天是学校举办的情人节。每个孩子都用鞋盒和图画纸做了一个小信箱。那个年代最重视的就是沟通分析,没有人可以被排除在外,所以老师想出了一个万无一失的计画:班上每一个女孩都必须寄卡片给每个同班的男生,反之亦然。依照这个方式,我寄给班上男生的十四张《崔弟和傻大猫》卡通卡片很不幸地,这其中包括会挖出鼻屎吃掉的路克在内必定会换回十四张情人卡。下课后,我把信箱带回家,坐在床上整理卡片。我惊讶地发现信箱里多了一张卡片。我没猜错,每个男生都寄给我一张情人卡,但是这第十五张卡片来自爱琳.康纳利。这个女孩有一双闪亮的蓝眼睛,头发和子夜一样黑,某次在体育课上,她用双臂抱住我,教我如何正确地握住球棒。卡片上写的是:情人节快乐.爱琳敬上。署名前有没有加上爱妳的,这不是重点。除了我之外,她是不是也寄了卡片给全班所有的女生,这也不重要。当时,我只知道只关心她想到了我,就算时间再短暂也无妨。我深信自己之所以会收到这张额外的情人卡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的鲸牙,而且这个幸运符的效果迅速。 接下来的几年之间,我只要搬家,包括从家里搬到学校宿舍,再搬到城里的公寓,接着搬到现在这栋屋子,我都会将物品仔细分类。没有任何例外,我一定会把鲸牙幸运符放在床头桌上。我真的舍不得丢掉这个东西。 显然它真的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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