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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曲四终于

凡妮莎的妻子 茱迪.皮考特 22310 2023-02-05
柔伊 我的第一段最佳友谊和地缘有关。爱莉住在对街,她住的房子周边看来有些破旧,窗台垂垮,墙角的护板也有毁损。她的母亲是单身,和我母亲一样,只不过她是出于选择,而不是命运的安排。她在保险公司工作,一向穿低跟鞋搭配剪裁方正、中规中矩的套装去上班,但是我记得到了周末,她会贴上迷人的假睫毛,在头发里塞进发片,才去参加舞蹈俱乐部的活动。 我和爱莉完全不同,十一岁的爱莉已经是个漂亮的小女孩,长长的金色鬈发深浅层次分明,小马般的长腿永远晒成夏日健美的棕色。她的房间总是一团糟,得先把堆在床上的衣服、书本和填充玩偶丢到地板上,我们才有地方坐。她成天想的,就是要怎么潜入她母亲的衣柜里去借衣服穿,或是找香水喷。她看杂志,但是从来不读书。

但是爱莉和我有个共同点,在全班同学当中,只有我们没有父亲。就算是双亲离了婚的孩子,也会在周末或假日和分开居住的家长见面,但是爱莉和我没有这个机会。不用说,我当然见不到死去的父亲。而爱莉呢,则是从来没见过她的爸爸。爱莉的母亲总是以那个人来称呼她父亲,恭敬的语气老让我觉得他一定很早就过世了。几年之后,我才知道情况根本不是那样,那个人已婚,外遇从来没有间断过,但又不愿意离开妻子。 如果爱莉的母亲在夜晚外出,负责看顾我们的责任便会落在爱莉的姊姊黎拉身上,但是黎拉往往待在卧室里,而且会紧紧关上房门。我们不可以打扰她,虽然她床头的墙上有好几幅会在黑夜里发出萤光的漂亮海报,但在大多数夜里,我们还是不会去吵她。我们通常自己准备康宝浓汤喝,一起遮起眼睛看有线电视播放的恐怖电影。

我和爱莉无所不谈。比方说,我会告诉她我在半夜梦到我母亲也过世了,尖叫着醒过来。或者说,我担心自己在任何一方面都没有杰出的表现,想想看,有谁愿意平庸地度过一生?我会坦承自己曾经假装肚子痛来躲避数学考试,曾经在夏令营里看过男孩的生殖器,因为他在跳水的时候掉了裤子,到学校上课的前天晚上,我会在睡前打电话给她,到了早上,会轮到她打来问我要穿什么颜色的衬衫,她好穿上相搭的颜色。 某个周末,我到爱莉家去过夜。夜里我跳下两人同睡的床,去走廊上偷看。她母亲的房门没关,半夜三点了,但是房里没有人。黎拉的门一如往常紧紧地关着,但是下方的门缝有一道紫色的光线往外照。我转动门把,想知道她是不是还没睡。她的房间简直像个魔幻秘境,除了烟雾缭绕之外,还有一道道薰衣草色的光线,映射出紫光的海报仿佛活了过来,十分立体。其中某张海报上有个有花型眼窝的骷髅头,而且似乎正朝着我接近。黎拉张大了眼睛躺在床上,手臂上缠了一条橡胶管。我抽过血,曾经在诊所里看过这种管子。黎拉摊开的手掌上有个注射筒。

我以为她死了。 我往房里走了一步。黎拉一动也没动,魔幻的光线在她身上蒙上了蓝色的光晕。我想起自己的父亲,想到他倒在草坪上的那一幕。我正打算卯足力气放声尖叫,突然间,黎拉无精打采地翻个身,吓得我魂不附体。出去,小鬼头。她说。她的话宛如脆弱的泡泡,一碰到空气就破了。 我不记得那天夜里的其他经过。我只知道,当时虽然是凌晨三点,但我仍然跑着回家。 从此以后,爱莉和我再也不是真正的朋友了。 上了高中以后,母亲经常帮我邀回家的同学取别名。罗嫔成了邦妮,艾丽丝变成艾西,苏西则是茱丽。不管我怎么纠正她,她还是会随自己的喜好来称呼这些女孩,而不是喊她们正确的名字。一阵子之后,我的朋友听到母亲瞎喊,竟然也会回应,

所以我才会那么惊讶,因为母亲从来没有喊错凡妮莎的名字,真的,一次也没有。她们两个人第一次见面就相处甚欢。她们有数不清的相似之处,而且一致觉得逗我发脾气是件有趣的事。 从我和凡妮莎在YMCA相遇到现在已经有两个月的时间了,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我前任密友才刚和我离婚,她不着痕迹地扮演起贴心知己的角色。这段丰富的友谊和爱情一样,一开始的新奇和火花逐渐有了变化,越来越舒适,而且足以依赖,这就像你在下雨的星期天,会从抽屉里翻出来穿的开襟毛衣,只因为你想被熟悉舒适的感觉团团围绕。不管是我延误报税、拿着遥控器转台看到TNT台重播《热舞十七》后不忍再转开,或是当甜甜圈店门口的流浪汉看着我给他的五块钱钞票后,反过来要我换给他五张一块钱的时候,我都会想打电话给她。当我困在九五号州际公路的车阵中,或是在半夜里想起那个全身有百分之八十烧伤的两岁病童而嚎啕大哭,我也想找她倾诉。我将她的手机号码设定在我的电话里,同一个快速播号键,曾经是麦克斯的号码。

现在回想起来,要明白我为什么会没有什么知交其实不难。婚姻带来了必然的转变,你最知心的朋友成了夜里睡在你身边的人。接着呢,我认识的女人都有了小孩,于是我出于自卫和嫉妒,刻意和她们保持距离。当时唯一了解我有多么想要、需要小孩的人,只有麦克斯。至少,我是这么告诉自己。 女性友人会为妳做一些事,让你认清事实。她们会让妳知道你的牙缝间塞了菜渣、穿某件牛仔裤会让妳的屁股显得特别大,或是妳实在让人难以忍受。她们会平静地说出来,而且不必遵循时间表,和丈夫传递的讯息完全不同。她们会说实话,因为妳有必要听,但是实话不会改变妳们之间联结。一直到现在之前,我可能完全没有这个领悟。 现在呢,凡妮莎和我看电影可能要迟到了,因为我母亲说起她和一个客户之间的突破性发展,就讲个不停。于是,我带了两打砖块放在后车厢,我母亲说:接着,当我们到了悬崖的时候,我要迪娜用麦克笔在砖头上写下关键字,知道吧,代表她感情包袱的关键字。

太棒了。凡妮莎说。 妳也这样想,对吧?所以,她拿了一块砖头写前夫,在另一块砖头上写绝不和我姊姊讲和。还写了生小孩后没减掉二十磅等等之类的句子。告诉妳啊,凡妮莎,她足足写干了三支麦克笔。接着我带她走向悬崖边,要她把砖头扔出去,一次扔一块。我告诉她,当砖头打到水面的时候,她肩膀上的重担也随着释放了出去。 希望悬崖下没有正在迁徙的座头鲸群。我咕哝地说,不耐烦地用手指敲打。嘿,我实在不想打断妳们的专业讨论,但是我们快要错过早场了 凡妮莎站起来。我觉得这个方式太棒了,黛拉,她说:妳应该要写下来,寄到专业刊物发表。 我母亲的脸颊稍稍红了起来。真的吗? 我抓起皮包和外套。妳自己会离开吧?我问母亲。

不,不,她也站了起来,说:我要回家了。 妳确定不跟我们一起去?凡妮莎问。 我确定我母亲有更好的事要做。我很快地说完话,迅速拥抱她一下。我明早打电话给妳。说完话,我拉着凡妮莎走出家门。 还没走到车边,凡妮莎掉头往回走。我忘了拿东西,她把钥匙扔给我,说:我马上回来。于是我坐进敞篷车,启动了引擎。我正在搜寻收音机的频道,她刚好坐进车里。好了,凡妮莎倒车退出车道。有人打翻妳的早餐吗? 妳在想什么,怎么会邀请我妈一起来? 因为她星期六晚上一个人在家啊。 我四十岁了,凡妮莎,我不想和我妈一起出门! 到妳真的没办法的时候,妳就会想了。凡妮莎说。 我看着她。在黑暗当中,后视镜的反光在她的眼睛四周投出了一圈黄晕。如果妳这么想念妳妈,我的可以分给妳。我说。

我只是想说,妳不必这么暴躁。 但是妳也不必鼓励她。妳真觉得她那个扔砖头的方式很好吗? 当然很好。我自己都想用,只是学生们可能会在砖头上写下老师的名字然后扔掉,这样一来就失去建设性了。她在红灯前停车,转过头来看着我。知道吗,柔伊,我母亲同一个故事至少会说五次,我每次都会说:妈,好啦,我知道,然后翻个白眼。但是到现在,我什至没办法真的记得她的声音。有时候我以为自己想起来了,甚至仿佛听得到,但是在真正听见之前,她的声音又会消失。有时候我会播放从前拍的录影带,好让自己不至于完全遗忘她的声音。我听着她叫我拿汤匙吃马铃薯,或是听她唱<生日快乐>。现在呢,为了听她同一个故事说五次,叫我杀人我都愿意。甚至只能听一次都好。

她的故事说到一半,我就知道自己会屈服。妳在学校里就是这样辅导学生的吗?我叹口气。让他们看到自己的心胸有多狭隘,个性有多卑劣? 如果我觉得这样做能有所帮助。她带着微笑说。 我拿出手机。我叫我妈到电影院和我们碰面。 她已经来了。我回屋里就是去邀请她。 妳怎么这么确定我会改变心意? 拜托。凡妮莎笑了。我连妳到货摊要买什么东西都知道。 她可能真的知道。凡妮莎就是这样,什么事只要说过或做过一次,她就会牢牢记住,下回好派上用场。比方说,我提过我不喜欢橄榄,一个月之后我们上餐厅时,侍者拿了一篮橄榄面包过来,我还来不及开口,她就要求换成脆饼。 我郑重声明,我说:我还有很多妳不了解的地方。 爆米花不加奶油,凡妮莎说:喝雪碧。她噘着嘴。还有巧克力花生豆,因为我们要看的是喜剧,没有巧克力花生豆,连喜剧都会失色。

她说的没错。连甜食都说对了。 这不是我第一次这么想了,如果麦克斯有凡妮莎一半的观察力和体贴,我可能仍然已婚。 开车到了戏院之后,我惊讶地发现这地方有一大群人、这部没什么大道理的爱情喜剧片已经上映了好几个星期。另一部上映中的《七月》是独立制片电影,在报纸上有大篇幅的介绍,因为女主角是个还不到十三岁的偶像歌手,另一个理由是电影的主题:这不是罗蜜欧与茱丽叶的爱情悲剧,而是茱丽叶与茱丽叶的故事。 凡妮莎看到我母亲在人群的另一边,朝她挥挥手,要她过来。真是不可思议!她看看周围的人说道。 我读过有关这部电影的报导及争议。我开始想,基于瞩目的程度非凡,说不定我们应该改看那部片子。直到我们越来越接近戏院的时候,我才发现绕着戏院打转的不是排队购票的人潮。这些人是来示威的,而且还带着标语。 上帝憎恨同性恋 同性恋。上帝厌恶你们 是亚当和夏娃,不是亚当与史帝夫 这些人不是激进分子,也不是疯狂的群众。这些抗议人士不但冷静,还很有组织,身上穿的不是黑色西装搭配窄版领带,就是朴实的印花洋装。他们看起来就像你的邻居,你的祖母,或是你的历史老师。就这点而言,这群人和他们正在诋毁的对象有了共同点。 我感觉到身边的凡妮莎脊背一僵。我们可以离开,我低声说:我们租个片子回家看好了。 但是在我离开之前,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柔伊? 一开始,我没有认出麦克斯。毕竟上次我看到他的时候,他不但宿醉又没刮胡子,而且还拼命向法官解释为什么得判我们离婚。后来我听说他开始上瑞德和丽蒂的教会,但是我没想到会看到看到如此彻头彻尾的改变。 麦克斯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系了条深灰色的领带。他的头发修剪得宜,胡碴也剃得干干净净。他在西装的翻领上别了一个徽章,一个小小的金色十字架。 哇,我说:你看起来好极了,麦克斯。 这仿佛是一场尴尬的舞蹈,我们笨拙地上前亲吻对方的脸颊,我抽身之后他也往后退,两个人都只能低头看地面。 妳也是。他说了。 他脚上套着石膏。发生什么事了?我问道。我很难相信自己不知情,竟然没有人告诉我麦克斯受了伤。 没事,发生了意外。麦克斯说。 我纳闷地想,他刚受伤的时候,不晓得是谁负责照顾他。 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我母亲和凡妮莎站在我的身边,她们像是火炉散发出来的热气。购票队伍前方有人买了《七月》的电影票,抗议人士开始激动,又唱又吼的,还一面摇动手上的标语。听说你加入了永耀会,成为教会的一分子。我说。 其实应该说是教会成了我的一个部分,麦克斯回答:我让主耶稣进入我的心里。 他带着灿烂的笑容说出这番话,这个表情和他从前说我下午帮汽车上过蜡,或是我晚上想吃中国菜一模一样,仿佛这是句日常对话,而不是一句会让人停下来思考的句子。我等着麦克斯笑出来,就像从前我们偶尔会取笑瑞德和丽蒂随时随地可以吐出赞美的句子一样。但是他没笑。 你又开始喝酒了吗?我问。这是我唯一想得出来的解释,也才能说明我认识的男人和眼前的是同一个人。 没有,麦克斯说:滴酒不沾。 也许不是酒精,但是依我看很清楚,麦克斯一定是对永耀会供应的饮料照单全收。他有点不对劲,有点像电影《超完美娇妻》里面的女人。我比较喜欢有诸多缺点的麦克斯,我喜欢的麦克斯会和我一起取笑丽蒂,笑她在沮丧时会脱口说我的老天爷,还会轻易相信他的话,以为瑞克.华伦(注:Rick Warren,加州马鞍山教会创会牧师。)要出马竞选总统。 坦白说,我不是个相信宗教的人。我不会阻挠他人,每个人都有权利相信自己要相信的事,但是我不喜欢别人强迫我接受他们的信仰。所以当麦克斯说:柔伊,我一直在为妳祈祷。的时候,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我是说,虽然你没开口要,但是有人为你祈祷应该是件好事。 但是,当一群以上帝来掩饰恨意的人为我祈祷时,我是否真的愿意接受?售票口前方有好几个朝气蓬勃的美少女在发送传单,上面写着:我天生金发,你选择当同性恋。她们的意图鲜明,依我看,声称自己是好基督徒的说法,不过是蛋糕外层加了砒霜的糖衣。你为什么会想要做这种事?我问麦克斯:一部电影有打扰到你吗? 也许我可以回答。有个男人说话了。他有一头白发,比麦克斯几乎要高个六吋。我认出他来,我曾经在新闻中看过永耀会的牧师。如果不是因为同性恋在这里推销他们的行事进度,我们也不会出现。如果我们坐视不管,有谁会来确保我们伟大的国家不会成为一个人人有两个母亲的地方?更何况上帝眼中的婚姻,要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兄弟和姊妹,我们来到这里,是因为基督徒如今已经成为少数!同性恋声称他们有发声的权利,是吗?那好,我们基督徒同样也有! 会众发出低吼,举高了手上的看板。 麦克斯,牧师边说话,边丢给他一串钥匙:我们需要一箱传单,麻烦你去车里拿过来。 麦克斯点点头,然后转头对我说:看到妳气色这么好,我真的很高兴。从我们见面到现在,我第一次相信他的话。 能看到你过得不错,我也很高兴。我是真心的,就算他踏上了一条我永远都不会走的路也一样。但是就某方面而言,这对我是最终的证明,证实了我们的关系永远不可能修补了。如果麦克斯真的要走上这条路,我绝对不会想跟进。 希望妳们不是要来看《七月》的吧?麦克斯说,当初,我就是爱上他这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不是,我们要看珊卓.布拉克的片子。 选得好。麦克斯回答。他冲动地靠上来亲吻我的脸颊,我闻到他洗发精的味道,这让我心头一震,想起了浴室里洗发精的瓶子,上面还贴了张茶树油的小标签和产品的特性。我每天都想着妳麦克斯说。 我往后退,突然觉得晕眩,担心这会不会是旧爱的阴影。 我在想,如果妳接受上帝,妳的生命会更加快乐。麦克斯把话说完。 就这样,我再次确确实实地站在现实当中。你究竟是谁?我喃喃地问,但是麦克斯遵从牧师的吩咐,早已转身朝停车场走了过去。 酒吧的名字叫亚特兰提斯(注:Atlantis,传说中拥有高度文明发展的古老大陆,据传在西元前七千年的天罚灾难中毁灭,沉入海底。),而且不幸地位在普罗维登斯(注:Providence,罗德岛州的首府,字义为天命,天意。)新开幕的精品酒店里。投影机在墙上投射出波纹色彩,模拟海面下的情境。用来装饮料的是深蓝色的玻璃杯,包厢的隔间仿造珊瑚制作,里面的靠垫宛如艳丽的海葵。酒吧正中央有个巨大的水槽,除了热带鱼之外,水槽里还有个塞在矽胶美人鱼尾巴和贝壳胸罩里的女人。 还好,看完电影之后,我母亲决定回家,让凡妮莎和我单独去喝点饮料。我着迷地看着水槽里的女人。她要怎么呼吸?我问出声来,接着,我马上看到她偷偷用藏在手上的潜水装备吸了一口氧气,这个装备与水槽上方的装置相连。 我要认错,凡妮莎说:小时候曾经梦想要成为美人鱼的女孩还是有出路的。 女侍为我们端来饮料,以及,果然没错,一盘用大贝壳装的坚果。我猜,这很快就会过时了。我说。 难说喔,我看过报导,据说主题餐厅在中国是当红的话题。有一家餐厅只提供电视餐,另一家有中世纪食物,更精彩的是妳得用手吃。她看着我。我最想去的是史前餐厅。他们的菜色是生肉。 是不是还得自己动手杀? 凡妮莎笑了出来。说不定喔。妳想想看,在那个餐厅里当侍者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形。呃,小姐,我们订的是猎人的桌位,结果怎么会和这些光看不下手的人坐在一起呢?她举起饮料敬酒。她点的是马丁尼,我觉得那味道很像油漆的稀释剂(我曾经这么对凡妮莎说,结果她问:妳上次喝油漆稀释剂是什么时候的事?)敬永耀会。希望他们早日分辨出教会和憎恨的区别。 我也举起自己的杯子,但是我没喝。我想到了麦克斯。 我不懂那些人,什么要抗议神秘的同性恋行事历,凡妮莎若有所思地说:妳知道我一些同性恋朋友的行事历上写的是什么吗?把时间用来和家人相处,缴清帐单,还有,下班记得买牛奶回家。 麦克斯曾经酗酒,我唐突地说:就是这样,他大学才会辍学。从前,只要看到风浪好,他一定去冲浪。我们为这种事吵过架,他本来应该要去工作,但一看到十呎浪就会抛弃客户。 凡妮莎放下手上的马丁尼,看着我。 我的重点是,我继续说:他从前不是这样。连那套西装在我们结婚的这些年当中,他应该只穿过运动夹克, 他看起来有点像中情局干员。凡妮莎说。 我扬起嘴角。再戴个耳机就够了。 我相信上帝的热线用的是无线传输。 大家应该都可以看透他的言辞,我说:难道会有人去认真看待克莱夫.林肯? 凡妮莎用指头轻敲马丁尼的杯口。我昨天到杂货店去,车子停在一辆小货卡的旁边,那辆车的挡泥板上有个贴纸,写的是:拯救鹿儿,射杀酷儿(注:queer,泛指同性恋、双性恋,以及跨性别者。)。她抬起头。所以,是啊,是有人很认真听他说话。 但是我从来没想过麦克斯会是其中之一。我有些犹豫。妳觉得这会不会是我的错? 我期待的是凡妮莎立刻否决我这个说法,但是她却思考了一会儿。如果妳在失去孩子之后,没有一直努力试图振作,那么,当麦克斯需要援手时,妳也许帮得上忙。但是我刚刚听了妳的话之后,我觉得麦克斯在遇見妳之前,可能就已经受到了伤害。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不管妳如何修补他的伤痛,他迟早会再度崩溃。她拿起杯子,一口干掉。妳知道妳需要的是什么吗?妳必须放手。 放开什么? 显然是麦克斯, 我感觉到双颊发烫。我没有抓着他不放。 嘿,我知道。只是说,这是自然反应,因为你们两个 他甚至不是我喜欢的型了,我脱口而出,并且发现说出口之后,这仿佛成了事实。麦克斯呃,他和其他对我有兴趣的男人完全不同。 妳是指他的大块头、满身肌肉,而且性感? 妳真这么想?我惊讶地问。 不能因为我家里没收藏现代艺术品,就说我不懂得欣赏。凡妮莎说。 麦克斯一直想教我美式足球的规则,可是我讨厌足球,不喜欢看一堆人互相堆叠在人工草皮上。还有,我觉得棒球也没什么意思,妳甚至不必收看完整的赛程,胜负总是在最后两分钟决定。再说他邋遢得很。他为自己切一片甜瓜吃之后,老是会把剩下来的瓜子放在流理台上,到了晚上,厨房里一定会爬满蚂蚁。而且他特别会记恨,往往事情都过了几个月了,一吵起架来,才又提起完全不相关的陈年旧事。 但是妳还是和他结了婚。凡妮莎说。 呃,我回答:是啊。 为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终于说:当妳愛上一个人的时候,妳不会在他身上看到自己不喜欢的种种。 我看呢,下次当妳真心想要任何东西的时候,妳可能得多加把劲。 下次!我重复她的话。不可能了。我受够了关系这码子事。 真的吗?妳才四十岁,难道妳打算就此自我封闭? 喔,闭嘴,我说:等妳离婚之后,再来和我谈这种事。 小柔,我和妳讨论这个话题,不是因为我有没有权利结婚。说真的,妳四处看看。这里一定有能够吸引妳的人 我不会让妳设计我的,凡妮莎。 那么妳就告诉我。当然了,就当作学校里的练习 告诉妳什么? 妳想找什么? 拜托,凡妮莎,我一点也不知道。我现在还没想到那些事。 我看向美人鱼。她正要休息,跳上梯子准备离开水槽。她来到水面坐在特制的架子上,先抓起毛巾擦干身子,再查看她的黑莓机。 找个真实的人,我听到自己在说话:找个永远不会假装,而且当我和他在一起时,我也不必伪装的人。找个聪明又懂得自嘲的人,找个听交响乐会落泪的人,因为他知道音乐无法以文字来形容。这个人对我的了解必须胜过我自己。早上醒来时,我最想说话的人是他,他也要是我在入睡前说最后一句话的人。尽管事实不可能如此,但是我会觉得我仿佛认识他有一辈子之久。 说完话,我抬起头来,看到凡妮莎咧着嘴对我笑。天哪,她说:我真是替妳高兴,原来这些都还算得上是条件。 我喝完自己的酒。嗯,是妳要问的。 没错。这样一来,如果我在路上撞見妳未来的另一半,我才可以把妳的电话给他。 妳的完美情人呢?我问。 凡妮莎在桌上扔了张二十块钱钞票。我要求不多。只要是有渴望、有意愿的女人就可以了。她抬头看美人鱼,后者正板着脸拿着威士忌酒杯喝她的酒。还要是人类。 妳这么挑剔,我笑着说:要怎么找到对象啊? 这是我的人生写照,她回答:我的人生写照。 直到我回到家,躺在床上之后,才发现凡妮莎没有认真回答我的问题,至少,没像我那么认真回答。 而我的回答呢,除了代名词他之外,我对于完美伴侣的叙述,指的其实就是凡妮莎。 我该收录哪些曲目来描述你? 我一辈子都在问这个问题,把这个问题当作判定性格最简单的测验。这个习惯出自于那张让母亲对父亲无比思念的老唱片《巫医》。毫无疑问地,对她而言,这首曲子一定会在她收录的曲目当中。还有<一直与永远>,她和我的父亲在婚礼上伴着这首音乐起舞,当他们在公共场所听到这首音乐时,通常会不顾身旁别人的观感,互相依偎在对方的怀里翩然起舞,这总是让我觉得既神奇又丢脸。另一首是披头四合唱团的歌曲,她说过,她曾经在这个神奇四人组举行记者会的旅馆外面过夜,只为了在团员出发到机场时可以一窥他们的风采。此外还有恩雅和雅尼,她现在藉由他们的音乐进行正念呼吸修行。说真的,如果你仔细看过我母亲iPod的最爱音乐清单,你应该有办法和亲眼看到她本人一样地描绘出这个人。 这个理论适用于所有人身上,我们选择的音乐足以清楚反映出真正的自我。如果有人将邦乔飞列入最喜爱音乐清单当中,你一定可以对他有所了解。如果他选的是威瑟合唱团或是将音乐剧《欢乐青春》原唱版本,那么道理也相同。 我第一次用选录曲目来检视爱情速配指数是在我念高中的时候,只要关上车窗,我当时的男朋友便坚持一次又一次地播放旅行者合唱团的同一张唱片,他还会为了大声合唱而放下手边所有的事。我早该学到的,千万别去相信任何喜欢听重金属情歌的人。 有过那段经历之后,我会要所有可能成为我男友的人选提出他们的选曲。我告诉他们,这个选择无关对错,这是实话。然而,有些答案根本离谱到毫无挽救的余地。 <疯狂>(Crazy); <我太性感>(I'm too sexy); <世界大同>(Mmmbop ); <裸奔>(The Streak); <我的前任全住在德州>(All My EX's Live in Texas)。 麦克斯选录的全是乡村音乐,我一向不是这类型音乐的乐迷。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乡村歌曲描述的永远是酗酒和离家出走的妻子,要不然,就是拿女人和大型农作机械,比方拖拉机或卡车,来互相比较。你有没有听说过牛仔和机车骑士的老笑话?这两人都被判了死刑,要在同一天处决,狱卒问牛仔有什么临终的要求,牛仔恳请狱卒在他死前播放<破碎的心>。接着狱卒又问机车骑士,想知道他最后的愿望。机车骑士说:在播放<破碎的心>之前,先让我死吧。 以我从来没听过的音乐作为回答的人,都是我见过最有趣的人,譬如南非的无伴奏人声乐团、秘鲁鼓手、逐渐崭露头角的西雅图另类摇滚乐手、珍.柏金,和笔记乐团(the postellers)。当我还在柏克利就读的时候,我曾经和一个只听饶舌歌曲的男孩子约会。我从小听凯西.凯森(注:casey Kasem,美国电台节目主持人,最著名的节目是<全美热门歌曲排行榜>,配音员。)主持的节目长大,对于嘻哈音乐了解不多。但是我这个前男友为我解释嘻哈音乐的背景,让我知道这类型的音乐来自西非民间乐曲,四处旅游的歌手和诗人保留下流传数个世纪之久的传统,以言语来传述故事,他曾经播放过对社会评论意味十足的饶舌歌曲给我听,教我如何写出自己的韵律、怎么感受音节中的诗律以及字与字之间的节奏。他让我明白:没说出口的内在意涵与表达在外的言语一样重要。 老实说,他让我动了真情。 在我遇见麦克斯之后,我自然不会再拿这个问题来了解约会的对象,但是我没有就此放弃这个方式,只不过对象换成我的病患。我碰过选录曲目全是古典音乐的人,也见过只听重金属音乐的人。我看过只爱歌剧但是满身刺青的魁梧骑士,也认识能够将阿姆的饶舌歌词倒背如流的祖母级歌迷。 我们听的音乐或许无法界定出我们是怎么样的人。 但是,这绝对是个好的开始。 二月时,凡妮莎和我报名参加热瑜伽课程,上课教室内的温度出奇的高。我们上了第一堂课,趁中途的五分钟休息时间时离开,因为我们都觉得自己有可能随时会中风。 于是,到了第二个星期,我打电话找她,表示肚皮舞可能比较适合我们。事实上我们的肚皮舞的确跳得不错,但是其他同学则不然。老师好几次将我们赶出教室,因为我们在该专心的时候笑个不停。 星期六呢,我们养成了习惯。凡妮莎会带着咖啡和贝果到我家来,和我一起在厨房餐桌边读报纸,然后一起列出周末该采买的购物清单。她和我一样,周间都太忙,没时间去洗衣店、杂货店和邮局,所以我们相约一同做这些事。我们不再单独外出,而是一起在沃玛百货的走道间闲逛,讨论印有小仙女的加大号内衣究竟是为了满足少数人的需求,还是意图创造脱离常轨的特殊市场。 我们会去农产品市集,在这个季节,市集里卖的多半是蜂蜜、蜂蜡蜡烛和手工纺织工艺品,我们会一个接着一个摊位闲逛,四处免费试吃。有时候灵感一来,我们会从《轻食指南》中挑出一份食谱,把买来的材料互相搭配,花一下午的时间动手做舒芙蕾、炖肉,或威灵顿牛柳派。 三月初的某个星期六,我落了单。凡妮莎到旧金山去参加朋友的婚礼,其实这样也好,因为那天我要做的事比平常更多。凡妮莎在几个月前和我提起的学生露西.杜伯瓦,刚结束波士顿麦克连医院六个星期的青少年忧郁住院疗程回家,她马上要回学校了,而我即将开始她的音乐疗程。我读了不少有关青少年心理、忧郁症,以及如何透过音乐来治疗情绪障碍的书籍。 我答应凡妮莎,在我到洗衣店拿衣服的时候,会顺便帮她取回衣物,于是我在坐下来重新阅读露西的学校档案资料前,很快地到闹区跑了一趟。洗衣店老板是个娇小的女人,敏捷的动作老是会让我联想到蜂鸟。妳今天怎么一个人来。说完话,她拿走我手上的单据,穿梭在机械操作的衣架迷宫之间。上星期凡妮莎才刚说这些设备看起来像极了提姆.波顿电影中的场景,老板立刻带着我们绕过柜台,去参观后方的曲折排列的移动式衣架,这套设备宛如天花板周边的拉链。 是啊。我这个周末单飞。我回答。 她把我的长裤和凡妮莎几件色彩鲜艳的开襟衬衫递给我,我拿这星期要干洗的脏衣服和她交换,顺手把粉红色的衬衣塞进我的包包里。谢啦,我说:下星期见。 帮我向妳的伴侣问好! 我正要拉上皮包的拉链,顿时僵住了。她不是我不是我摇摇头。秦太太,凡妮莎和我,嗯,我们只是朋友而已。 我猜,这是个单纯的错误揣测。她连续好几个星期看到凡妮莎和我在一起,的确,看到世界有这种改变,店老板会假设两个性别相同的人是一对伴侣,这样的转变的确美好。 那么,我为什么会脸红? 我拿着干洗好的衣服回到自己车上,不禁哑然失笑。我想,当我把这件事告诉凡妮莎之后,她一定也会觉得好笑。 上一次我为青少年进行音乐疗程,是波士顿城区互相挑衅的帮派少年转向方案(注:Diversion Program,将原应由司法审理之少年案件中情节轻微者,转交由转向安置机构处理。)的一部分。之前,这些青少年才在街上想要互相残杀。当我要他们围坐成鼓阵的时候,他们几乎又要拳脚相向,还好负责协调的警察强迫这些孩子坐到我摆在治疗室边上的一些打击乐器后面。我摆了非洲金杯鼓、土巴诺鼓、康加鼓、阿西可鼓,以及低音套鼓。我逐一递出乐器,相信我吧,如果你是个手上拿到鼓的年轻男孩,你一定会想开始敲打。我们从最简单的单手节奏开始,拍︱拍︱敲,拍︱拍︱敲。接着我们开始打鼓。最后,我们让围成一圈的孩子轮流单独敲奏出和别人不同的节奏。 鼓阵最美妙的地方,在于没有人是独自一个人击奏演出。此外,还可以将所有表达愤怒的错误方式导向击鼓,安全又控制得当的抒发出来。成员在不知不觉中创造出乐曲,而且协力演出。 所以,我承认,对于自己和露西.杜伯瓦的第一次疗程,我的确相当有信心。音乐有许多神奇之处,其中一点,是音乐可以进入大脑主掌分析的左脑与掌控情绪的右脑,强迫两者建立连结。中风患者在无法说出完整的语句时,却能吟唱歌词,就是这个道理:状况严重的帕金森患者随着音乐本身连续的节拍移动或起舞也是。如果在这些状况下,音乐有办法穿过运作失当的脑部来建立脑部的连结,那么,遭遇到临床忧郁症引起的障碍,音乐一定也能发挥相同的作用。 凡妮莎在学校里的表现和我们在外相处时不同。她穿的是合身的订制裤装,搭配色彩宛如珠宝般明亮的丝质衬衫,她的步伐迅速,仿佛已经迟了五分钟。她在大厅里看到两个青少年互相搂抱爱抚,上前将两个人分开。你们两个,她叹口气,带着不着痕迹的权威说:你们真的想用这种方式浪费我的时间吗? 不想啦,萧小姐,女孩低声说完话,和男友分别溜向走廊的两端,仿佛相斥的磁铁。 抱歉了。凡妮莎说。我急急忙忙想赶上她的速度。在我的工作当中,荷尔蒙是常见的职业伤害。她对我露出微笑。那么,今天有什么计画? 先评估,我告诉她:整个疗程的重点在于进入露西的状况当中。 真让人兴奋,我从来没真的看妳进行治疗过。凡妮莎说。 我停下脚步。我不晓得这是不是合适 喔,我相信妳一定会表现得很好 我指的不是这个。我打断她的话。凡妮莎,这是疗程。如果妳把露西转介给精神科医生,妳不可能期望自己能坐进诊间里旁听,对吧? 没错。我懂了。她说。但是我知道她有点不高兴。反正啊,凡妮莎又开始踩着快速的脚步。我帮妳预定了一间特殊需求教室。 嘿,我不想让妳 柔伊,凡妮莎直率地说:我明白。 我告诉自己,稍晚再向她解释。因为我们才转个弯,就已经走到了预定的教室,露西.杜伯瓦已经瘫坐在椅子上了。 露西有一头长长的红发,部分发丝塞在法兰绒格子衬衫里。她的棕色眼眸阴沉又愤怒,衬衫袖子卷了起来,露出手腕上淡红色的疤痕,这像是在挑衅,等着别人出口批评。她嚼着口香糖,无视于学校明文禁止。 露西,凡妮莎说:把口香糖吐掉。 孩子拿出嘴巴里的口香糖,黏在桌面上。 露西,这位是巴克斯特女士。 我曾经考虑是否该恢复娘家姓氏韦克斯,但是这会让我想到我母亲。麦克斯带走我不少东西,但是依法,如果我想要,我仍然可以保留他的姓氏。一个姓氏的头一个字母老是敬陪末座(注:韦克斯原文为Weeks。)的女孩不会轻易放掉以B(注:巴克斯特原文为Baxter。)开头的姓氏。妳可以喊我柔伊。我说。 这个女孩全身上下流露出防卫之意,从她弓起的双肩一直到刻意拒绝直视我的态度都看得出来。我注意到她戴着鼻环,如果没仔细看,我会以为小小的金环是光线的折射。她一只手的指节上仿佛有刺青。 事实上,刺青不是图案,而是字母。 FUCK 我记得凡妮莎说过,露西的家人是永耀会的成员,麦克斯同样也加入了这个极端保守的教会。我试着想像在克莱夫牧师带着一群人士抗议的时候,露西是否也和一群活力四射的亮眼少女一起站在电影院前面分发折页。 我纳闷地想,不知道麦克斯认不认识她。 我真的很期待和妳一起进行疗程,露西。我说。 她连肌肉都没有抽动一下。 我希望妳能全力配合柔伊,凡妮莎补充:在妳们两个人开始之前,妳有没有什么问题? 有啊,露西的脑袋往后仰,仿佛一朵细瘦花梗撑不住的蒲公英。如果我这几堂课缺席算不算旷课? 凡妮莎看着我,扬起了眉毛。祝妳好运。说完话,她走了出去,随手关上门。 好。我拉张椅子在露西面前坐下,逼得她不得不看着我。我真的很高兴能有这个机会和妳进行这个课程。有没有人向妳解释过音乐治疗究竟是什么? 是狗屁?露西提议。 是利用音乐来接近某些锁在心里的感觉。我当她刚才没说话。事实上,妳自己可能已经这样做过了。每个人都一样的。妳一定懂的,碰到心情不好的日子,妳会不会只想穿上厚T恤,抱桶巧克力冰淇淋猛吃,边听<我心孤独>边哭?这就是音乐治疗。或是在天气终于够暖和的时候,妳也许会摇下车窗,打开音响大声跟着唱歌?这也是音乐治疗。 我边说话边掏出笔记本,准备开始评估。我打算先写下病患的评论和我自己的感想,稍后再抄录到较为正式的临床文件上。在医院这么做不难,我可以评估病患的痛苦程度、焦虑状态,以及面部的表情。 然而,露西却像是空白的石板。 她的视线穿透了我的肩膀,拇指无意识地摩擦无聊学生用原子笔在课桌上雕刻的字迹。 那么,我轻快地说:我在想,也许妳今天可以帮助我,让我对妳能有更进一步的认识。比方说,妳有没有弹奏过什么乐器? 露西打个呵欠。 我猜这代表没有。那么妳曾否想要弹奏乐器? 看她没有回答,我将椅子往前拉近了些。 露西,我刚刚问妳是否想过要玩什么乐器? 她把头靠向双臂,闭上眼睛。 没关系。有很多人都没学过乐器。但是,妳也知道,在我们进行疗程的时候,如果妳对哪个乐器有兴趣,我可以帮妳。我每种乐器都会,包括木管乐器、打击乐器,铜管乐器、键盘乐器、吉他等等。我低头看笔记,到目前为止,我只写下了露西的名字,其他一片空白。 每一样乐器都会。露西柔和地重复我的话。 我听到她沙哑的声音太过兴奋,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对,我回答:每一种乐器都会。 妳会弹手风琴吗? 嗯,不会。我犹豫了。但如果妳想学,我可以和妳一起学。 迪吉里杜管(注:Didgeridoo,澳大利亚原著民使用的一种乐器。)呢? 我曾经试过一次,但是掌握不到换气的诀窍。不会。 所以,基本上来说,露西说:妳是个他妈的骗子,和我见过的其他人一模一样。 很久以前我学会一件事,任何型态的投入,就算是愤怒也行,都胜过无动于衷。妳喜欢哪种音乐?妳的iPod灌了些什么歌曲? 露西又缩回到沉默当中。她拿出一枝笔,为她掌心上一个精巧的图案着色,那是个毛利人的传统缠结。 说不定她没有iPod。我咬着嘴唇,气自己对病患的社会经济状况妄加揣测。我知道妳家人是虔诚的教友,我说:妳听不听现代基督音乐?有没有特别喜欢的乐团? 她不作声。 妳记不记得哪首热门音乐的歌词呢?我小时候,最要好朋友的姊姊有个唱盘,她经常重复播放<比利,别逞英雄>。当时是一九七四年,唱这首曲子的是纸蕾丝合唱团。我存下零用钱,自己也买了张唱片。到现在,每次听见这首曲子的最后一段,提到女孩收到男朋友的死讯时,我还会跟着掉眼泪。我说:真好笑,如果要我挑首歌到荒岛上听,我一定会选这首。相信我,在这首曲子之后,我听过不少更复杂、更值得欣赏的音乐,但是光就怀旧来说,我还是会投这首曲子一票。我看着露西。妳呢?如果妳漂流到荒岛,妳会选什么曲子? 露西对着我露出甜蜜的微笑。 《大卫.霍索夫(注:David Hasselhoff,演员,最著名的角色为电视影集《霹霹游侠》的男主角。)精选集》。说完话,她站了起来。我可以去洗手间吗? 我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凡妮莎从来没和我讨论过她是否可以去洗手间。但我们进行的是疗程,这里也不是监狱,况且,阻止她上洗手间未免太残忍,也是个不寻常的惩罚。当然可以,我说:我在这里等妳。 我敢說妳绝对会等。露西喃喃地说,一溜烟地闪出门外。 我用指头敲打桌面,接着拿起笔写下:病患态度抗拒,不愿提供个人资料。 喜欢大卫.霍索夫。 接着我画掉这行字。露西会这么说,是为了看我的反应。 我猜应该是这样。 我本来信心十足,深信自己可以打动露西,我也从来没怀疑过自己身为音乐治疗师的技巧。但是话说回来,我最近的患者不是行动受限的听众(比方说护理之家的患者),就是肉体备受煎熬,音乐有助无害的人(例如烧伤病患)。我没有推算到的一个要素:尽管我期待这次的疗程,但是露西.杜伯瓦却宁可置身他处。 几分钟之后,我开始观察这间教室。 虽然这地方主要是为有特殊需求的学生而设计,但是这个小会议室里仍然配备了个人化教育课程的设施,弹力大球取代了椅子,有小型工作台可供孩子们个人或互动使用,放了书架和长筒装的塑胶球、米粒和砂纸。白板上写了一行字:嗨,伊恩! 谁是伊恩?我纳闷地想。他们另外为他做了什么安排,好让露西和我在这里见面? 稍后,我才发现露西去厕所已经有十五分钟之久了。我走出教室,偷偷瞄向走廊对面的女生厕所。我推开门,看到里面有个女孩靠在镜子前涂黑色的眼线。 我弯腰查看,但是隔间下方没看到腿。 妳认识露西.杜伯瓦吗? 嗯,认识啊,女孩说:疯子一个。 她有没有进来洗手间? 女孩摇头。 该死了,我喃喃地说,回到走廊上。我瞥了刚才和露西见面的教室一眼,但是我没天真到以为露西会在里面等我。 我得回去办公室,报告露西中途离席的状况。 我得告诉凡妮莎。 然后我会和露西做一样的事:脚底抹油开溜。 和露西交手惨败之后,我最不想做的事便是回家。我知道家里会有凡妮莎的留言,因为我签退时,她刚好不在办公室,所以我只好留下充满歉意的纸条,说明第一次音乐治疗半途而废的原因。我关掉手机,开车来到我所能想到最不具特色的地方,也就是沃玛百货。你不会相信在沃玛的走道间闲逛、欣赏绘有柠檬和莱姆图案的康宁餐具,或是比较没品牌与大牌维他命的价格,可以耗掉一个人多少时间。我的购物车里装满我不需要的东西,包括擦碗巾、露营灯、用来黏贴亮片和水钻的热熔枪、促销价只要十块美金的金.凯瑞三片装DVD,还有牙齿美白贴片。接着,我把购物车丢在渔猎用品区的走道上,再拉开一张折叠椅。我坐了下来,试着阅读最新一期的《时人》杂志。 我不太明白为什么和露西.杜伯瓦之间这场失败的疗程会让我如此沮丧,我从前也碰过不成功的初次接触案例。比方说,我在同一所高中治疗过的自闭学生就是其中之一,前四次疗程当中,他光是坐在角落上摇晃身体。我相信,不管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只要我说下次会好转,凡妮莎就会信任我的判断。她会原谅我放任露西溜走,她甚至不会怪我,只会把目标放在女孩身上。 我不担心她会失望。 只是,我不想当那个让她失望的人。 打扰了。有个卖场员工说话了。我抬起头,看到沃玛百货大大的识别证,以及这名员工日渐稀薄的头发。他放慢速度说话,似乎把我当成一个无法理解他话中内容的学步孩童。卖场的椅子不能拿来坐。 那这些椅子要做什么用?我真不明白。但是我只是礼貌地微笑,站起身来把椅子折好,然后放回架上。 我心不在焉地开了半个小时的车之后,发现自己把车开进了一个离家一哩远的酒吧停车场里。在我和麦克斯开始进行试管婴儿疗程之前,我曾经在这间酒吧工作,一开始是女侍,接着当起歌手。后来呢,我一直觉得疲倦、压力太大,要不然就是两个症状同时出现。每星期两晚在晚上十点钟到酒吧弹吉他,顿时失去了吸引力。 酒吧里几乎没人,因为这天是星期三,而且才刚过晚餐时间。 另外还有个原因,前门外有个布告:星期三是卡拉OK之夜。 对我而言,卡拉OK高挂在最糟糕产物的名单之列,与Windows Vista和头顶渐秃男人专用的喷雾式假发不分高下。这项发明,让一些本来只敢躲在淋浴间里靠流水声掩饰歌声的人,堂而皇之站到了舞台上,去享受短短十五分钟的可议掌声。想听到一曲值得喝采的演出之前,你可能得先经历二十次恐怖的酷刑。 当我在两个小时内喝下第四杯饮料之后,我几乎想上台抢下那个烫发失败中年女人手中的麦克风。我告诉自己,这是因为假如她再唱一首席琳.狄翁的歌,我一定会拿吧台下方用来送汽水的管子勒死她。另一个同样重要的理由则可能是我得唱歌,因为我知道这是唯一能改善心情的方法。 成为音乐家和成为音乐治疗师之间,有个简单的差别,这是焦点的转移,将音乐能带给你本身的意义,转变成音乐能带给别人的意义。虽然大多数的音乐治疗师仍然会参与乐团或合唱团的演出,但是音乐治疗是无私的音乐。 以我现在的例子来说,我藉由卡拉OK演出。 我知道我的歌声很美。在这个我其他能力备受质疑的日子里,能够让酒吧的老主顾拍手要求再来一曲,让酒保递给我一个玻璃杯当作小费箱,这种感觉的确有助于恢复我的信心。 我唱了几首琳达.朗丝黛、艾瑞莎.法兰克林,和伊娃.卡西迪的曲子,兴致一来,我什至走到自己车上取来吉他,唱了几首自己写的歌,其间也混唱了几首玛莉莎.伊瑟丽姬(注:Melissa Etheridge,同志歌手,抗癌斗士。)的歌,还有和吉他伴奏版、史普林斯汀的<光荣的日子>。等到我唱<美国派>的时候,我已经成功地让整个酒吧的人和我合唱,并且完全将露西.杜伯瓦抛在脑后。 我没思考,就这么简单。我只是让音乐引领着我,让我做我自己。我像是音乐捻成的线,将酒吧里的人滑顺地缝合在一起,紧紧相连。 我唱完之后,大家齐声鼓掌。酒保将另一杯琴汤尼沿着吧台向我推过来。柔伊,他说:该是妳回来的时候了。 也许我该更常这么做。不知道欸,杰克。我会考虑看看, 妳接受点歌吗? 我转过头,看到凡妮莎站在吧台高脚凳的旁边。 对不起。她说。 谁唱的版本?布兰达.李还是一元樱桃合唱团?我等着她坐到高脚凳上,点了杯饮料。我不想问妳是怎么找到我的。 这个镇上就只有妳开鲜黄色的吉普车。就算是空中交警也能找到妳。凡妮莎摇摇头。知道吗,妳不是第一个被露西丢下的人。她头一次和学校心理医师见面的时候一样也开溜。 妳可以早点告诉我的 我本来是希望这次会不同,凡妮莎说:妳要回来吗? 妳想要我回去吗?我问:我是说,如果妳只想找个人让露西耍着玩,妳可以用最低薪资雇用一个青少年去打工。 下次,我会把她绑在椅子上,凡妮莎承诺:说不定我还可以强迫她听那位女士唱席琳.狄翁的歌。 她指着那个卡拉OK生涯遭我腰斩的中年女人。妳已经到了那么久? 是啊。妳怎么从来没提過妳可以这样唱歌? 妳起码听我唱过上百次了 随口哼唱热派饼广告歌曲似乎不能完全展现妳的歌喉。 从前我一个星期会来这里表演两次,我告诉她:我忘了自己有多喜欢。 那么妳就该重新开始。我什至愿意来当妳的听众,让妳不至于对着空酒吧唱歌。 听她提起空酒吧,让我想起今天下午被病患抛弃的音乐疗程。我用双手抱住吉他盒的盒颈处,像是把盒子拿来当盾牌。我真的以为我有办法让露西打开心房,结果却觉得自己失败透顶。 我不觉得妳失败。 那么妳觉得我怎么样?这句话脱口而出,我来不及阻止。 嗯,凡妮莎慢慢地说:我觉得妳是我见过最有趣的人。每当我觉得看透了妳,妳总会做些让我惊讶的事。比方妳上个星期说的,妳留着一张清单,上面列的是妳希望自己在年轻时能去的地方。还有,妳愛看《星际争霸战》,还背下每一集的台词。另外就是我现在才知道,妳有潜力成为下一个雪瑞儿.可洛(注:Sheryl Crow,美国歌手,词曲创作人。)。 这会儿,酒吧里的灯光晕黄,我的脸颊泛红,尽管我坐着,却依然觉得头昏脑胀。和麦克斯结婚的那段期间我喝得不多,先是出自于对他的支持,接下来是因为我想怀孕,就是因为我不太喝酒,所以酒精对我的作用更猛烈。我伸手想拿凡妮莎面前一小碟橄榄旁边的纸巾,手上的汗毛刷过她丝质衬衫的袖口。这让我打了个冷颤。 杰克,我喊:麻烦给我一枝笔。 酒保丢了枝笔给我,我摊开小纸巾,写下一到八这几个数字。哪些曲子,我问:可以收录来形容妳? 我屏住呼吸,以为她要不是大笑以对,就是揉掉纸巾。但是凡妮莎接过我手中的笔。当她低头对着吧台的时候,浏海遮住她一边眼睛。 妳有没有注意到别人的家里都有个味道?我第一次到凡妮莎家里时,曾经这样问过她。 拜托,别说我家有腊肠的臭味。 没有,我说,这味道很清新,像是晒过阳光的床单。接着,我要她说我家有什么味道。 妳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当时是这样解释的,我不知道,因为我住在里面,我置身其中。 闻起来有妳的味道,凡妮莎说。没人会想离开这个地方。 凡妮莎咬着嘴唇列出清单。她不时眯起眼睛,或是盯着酒保看,要不然就是问些她并不需要回答的乐团名称,然后自己先找出答案。 几个星期前我们看过一个报导节目,提到一个人平均每天会说四个谎。凡妮莎说,这等于一年扯一千四百六十个谎。 我也计算了一下,等到一个人六十岁的时候,大约说过八万八千个谎言。 我敢說妳一定知道最常听到的谎言是什么,凡妮莎说:就是我没事,好得很。 我告诉过自己,我之所以没等凡妮莎回办公室再离开学校,是因为她太忙。我怕她以为我是个糟糕透顶的音乐治疗师。但是我匆忙逃离学校还有其他理由,就是我想要(或者该说我希望?)她来找我。 大功告成。凡妮莎说。她把纸巾朝我推过来。纸巾像蝴蝶般地飘了一下,然后落在吧台上。 艾美.曼恩。安妮.迪芙兰蔻。达米安.莱斯。豪威.戴依。 多莉.阿莫斯。夏绿蒂.马汀。垃圾乐团。艾维斯.卡斯堤洛。 威尔可合唱团。蓝色少女合唱团。爱莉森.克劳斯。 范.墨理森。安娜.纳莉克。艾塔.詹姆斯。 我有好一下子都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这张清单很诡异,对吧?把威尔乐团和艾塔.詹姆斯收录在同一张CD上,就像在晚宴上将杰西.贺姆斯(注:Jessie Helms,曾任联邦参议员三十年,前参议院外交事务委员会主席,积极反对同性恋。)和亚当.蓝伯特(注:Adam Lambert,选秀节目<美国偶像>第八届亚军,出柜的男同志。)摆在一起没两样但是,放弃他们其中任何一人都会让我内疚。凡妮莎靠近了一点,再次指着清单。还有,我也没办法选出单曲。这简直像是要一个做母亲的人回答她最疼哪个孩子嘛! 她写出来的每个歌手,都是我自己会列入清单的人选。而且我知道自己从来没向她透露过我的看法。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从来没有正式列出自己的选录名单。我试过,但是从未完成,因为世上的选择太多。 就音乐来说,所谓的绝对音感是不需要借助外在因素提示比较,就能够辨认出实际音高的能力。换句话说,拥有这项天赋的人不需要乐器弹奏出音符,一开口就能唱出精准升C大调,或者一听到A也能够瞬间辨认,听到车子的喇叭声就可以知道音高是F。 在生活当中,绝对的契合是能够彻彻底底、由里到外地了解一个人,甚至比她本人认识得更深。 当麦克斯和我仍保有婚姻关系的时候,我们经常为车里该收听哪个电台而吵架。他喜欢听NPR公共电台,我则喜欢音乐台。我发现这几个月和凡妮莎相处下来,不管我们开车到哪里,就算是到当地面包店的短程,或是一路开到法蓝柯尼亚国家公园都一样,我从来不必转台。一次都没换过。我什至从来没想要快转她选听的CD。 不管凡妮莎放什么音乐,我都只想继续听下去。 也许我惊讶地倒抽了一口气,也许我没有,但是凡妮莎转过头来,当下,两人间如此接近的距离让我们都愣住了。 我得走了。我喃喃地说,抽身想离开。我掏出口袋里皱巴巴的钱放在吧台上,然后抓起吉他硬盒,急急忙忙地走向停车场。打开车锁的时候,我的手依然在颤抖,我看到凡妮莎站在酒吧门口。在我关上车门发动引擎之后,我仍然知道她开口喊我。 黎拉为自己施打海洛因的那个晚上,我会在爱莉家闲荡不是没有原因的。 我半夜醒来,发现爱莉正瞪着我看。什么事?我揉着惺忪的眼睛问。 妳听到了吗?她低声说。 听到什么? 嘘。爱莉竖起手指压住嘴唇。接着,她用同一根指头压住我的嘴唇。 但是我什么也没听见。我觉得 我还没说完话,爱莉便用双手捧住我的脸颊,然后亲吻我。 在那一瞬间,我什么声音都听见了。我听到自己低沉的脉搏、房子嘎吱作响、飞蛾沉重的翅膀扑打着窗户玻璃,也听到街区某处传来婴儿的哭声。 我跳下床,跑到了走廊上。我知道爱莉不会在后面喊我,因为这样一来可能会吵醒全家人。但结果我却发现爱莉的母亲还没有回家,而当我闯进爱莉姊姊黎拉的房间时,她正在吸毒。 当时我以为自己想要从爱莉身边逃开,但是我现在不免要怀疑,我想躲避的会不会是我自己。 我难过不是因为我最好的朋友出乎意料地亲吻了我。 让我难过的,是我跟着回吻。 我漫无目的地开了两个小时的车,但是在我到达目的地之前,就已经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了。凡妮莎家二楼的灯光还亮着,所以,当她开门的时候,我没有为了是否吵醒她而感到歉疚。 妳跑去哪里了?她爆发了:妳不接电话,黛拉和我都急着找妳。妳整个晚上都没回家 我们得谈谈。我打断她的话。 凡妮莎往后退,让我进门。她还穿着白天在学校里的那套衣服,看起来很狼狈,头发乱成一团,双眼下也出现了淡紫色的黑眼圈。对不起,她说:我并不想要妳为了我她住口,摇了摇头。其实,柔伊,什么事都没发生。而且我可以保证将来也不会有任何状况,因为对我而言,妳这个朋友太重要了,我不能冒着失去妳的危险,只因为 什么事都没发生?什么都没有?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妳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说:我无时无刻都想和妳在一起,就算不在一起,我依然想着妳。我想不出还有哪个人可以带给我这种感觉,包括我的母亲和前夫在内。我什至不必把话说出口,妳就能接着说完。我瞪着凡妮莎看,直到她不得不直视我的双眼。所以当妳說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时候,妳真是错得太离谱了,凡妮莎,因为我爱妳。也就是说,所有的事都发生了,一切都发生了。 凡妮莎惊讶地张大嘴巴。她一动也没动。我我不懂。 不懂的不只妳一个人。我承认。 我们自以为识人有多深,其实不然,对自己也一样。我不相信你会在某天醒来时,突然发现自己是同性恋。但是我的确相信你会在醒过来的时候明白,生命中如果少了某个人,你绝对没办法度过余生。 她比我高,所以我必须踮起脚尖。我把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这和与男人接吻不同。比较柔软,比较像直觉反应,也比较平等。 她用双手捧住我的脸,整个空间跟着退去。我从来没有为了一个亲吻而如此的迷失。 接着,我们之间的空间突然引爆,我的心跳狂乱,双手似乎没法子将她拉得更近。我品尝着她,这才发现自己如此饥饿。 我曾经爱过,但从来没有这样的感受。 我经历过亲吻,但从未让我体会到烈火焚身。 这个吻也许只有一分钟,说不定持续了一个小时。我只意识到这个吻,知道她擦过我身躯的肌肤有多么柔软,还有到这个时候我才领悟我等了一辈子,就是为了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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