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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曲三避难

凡妮莎的妻子 茱迪.皮考特 21056 2023-02-05
凡妮莎 以前我不太注意柔伊,一直到我发现她沉到YMCA的游泳池底之后,情况才有了转变。 起初,我并不知道那是谁。时间是早上六点半,我正在晨泳唯一能让我从床上爬起来的运动我用自由式前进时,发现有个女人飘散着头发,缓缓地沉向池底。她敞开着双臂,与其说下沉,她看起来更像是放手。 我并紧双手指尖弓身下潜,抓住她的手将她往上拖。当我们接近水面时,她开始挣扎,但当下我的肾上腺素发挥了全效,于是一把将她拖出泳池外,我跪在她身边,当她边咳嗽边翻身侧躺的时候,我带出来的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她身上。搞什么,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妳到底在做什么? 我才想问妳在做什么?我回答。当她坐起身子之后,我才发现自己救的是什么人。柔伊?

圣诞节前夕,YMCA的游泳池很安静,水道上为数不多的人有我、几名年长的泳客,和偶尔出现的复健病患。柔伊和我的这场戏在泳池一角上演,但没有人注意到。 我是在抬头看光线。柔伊说。 最新快报是:不必淹死,也能看得到光线。这时候我们都在泳池外,我开始发抖。我抓起自己的毛巾围住了肩膀。 我当然听说了孩子的事。用太可怕来形容还是最保守的说法。在欢迎新生儿的派对上,主角十万火急地被送进医院,产下了死胎。我原来不打算参加那场派对,但是我替她难过,这是什么样的女人?她的朋友怎么可能这么少,竟然想到要邀请一个和她签约、聘雇她去做音乐治疗的人去参加派对。当然啦,事后我感到更难过。在救护车离开之后,我帮忙她的记帐员清理餐厅。那地方四处放着奶瓶形状的吹泡泡工具,我离开时一并收走这些东西,心想要找个机会把东西再还给柔伊。到现在,东西还在我的后车厢里。

我不晓得该对她说些什么。问她:妳好吗?显得太多余。说:我很难过,似乎更糟糕。 妳应该试试看。柔伊说。 试什么,自杀吗? 只要当过辅导老师,一辈子都会是辅导老师。她回答。我说过了,我不是要自杀。其实,恰恰好相反。躺在池底的时候,妳能够感觉到心跳一路震动到指尖。 她像只水獭般俐落地滑回池里,然后抬头看着我。她在等待。我叹了一口气,扔下毛巾跳入水里。我在水下睁开眼睛,发现柔伊再次沉到了池底,我也跟着有样学样。我翻个身仰望,看到日光灯闪闪烁烁地打着摩斯密码,接着我用鼻子呼气,让自己整个沉到底。 最先出现的本能是惊恐,毕竟,我已经吐光了肺部的空气。随后,我的指尖下、喉头,和双腿之间,都开始感觉到脉搏的跳动。我的心脏仿佛逐渐肿大,填满了皮肤下方的空间。

我懂,一个失去太多的人的确会视这种饱满的感受为慰藉。 我终于憋不住,踢水浮上水面,柔伊踩水跟在我身边。小时候,我希望自己长大会变成美人鱼,她说:还会将脚踝绑在一起,在城里的公共游泳池练习。 后来呢? 呃,显然我长大没变成美人鱼。 典型的学习落后生 永远来得及,对吗?柔伊撑起身子,坐到了池边。 我不知道海中美人鱼在目前的就业市场有什么机会,我说:反而是吸血鬼炙手可热。 我猜也是。柔伊叹口气。在我加入活人行列的时候,就已经想通了。 我站起来,伸手拉柔伊起身。欢迎归来。我说。 YMCA不可能有时髦的果汁吧,所以我们到Dunkin Donuts去喝咖啡。这家连锁店在威明顿随处可见,如果你站在其中一家门口,啐个口水就会碰到另一家店的大门。柔伊驾着她自己的车跟在我车后,到了停车场之后再停在我的车子旁边。妳那面车牌真不是盖的。我走出车外时,她这么说。

我的车牌号码是VS︱66。罗德岛州车牌的数字一向不太大。有些人甚至在遗嘱里将两个或三个数字的牌照号码留给亲友,某位州长竞选人一度以反车牌贪腐来当作竞选政见。如果你的车牌号码和我一样是由名字缩写和小号数组成的,那么你有可能是黑帮大老。但是我知道怎么摆平这些事。在我登记新车当天,我会给每个办事员带半打啤酒,问他们能怎么帮我的忙。 我有几个高官朋友。走进咖啡店的时候,我这样回答。我们都点了香草拿铁,坐进店里最内侧的桌位, 妳几点去上班?柔伊问。 八点。妳呢? 一样。她啜了一口咖啡。我今天的班在医院。 提起那个地方,仿佛有张网子罩住了我们两人,我们都回想起当时救护车将她从为她举办的派对上带走的一幕。我心不在焉地碰我的咖啡杯缘,我虽然每天都要辅导学生,但是,在这里和她相处还是让我很不自在。其实,我也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要邀她一起喝咖啡,毕竟我们不熟。

几个月前,我聘雇柔伊为一名自闭症学童进行治疗。这孩子在我的学校读了六年,据我所知,他从来没和任何一名老师说过话。她的母亲听说了音乐治疗课程之后,要我试看看是否可以在本地雇用治疗师来协助她的儿子。我得承认,我第一眼见到柔伊时心里并没有太大的期待。这个出生于七○年代的女人被丢进了另一个千禧年,看起来有种不合时宜的感觉。然而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柔伊就成功地让男孩和她一起即兴演奏。学生家长认为柔伊很杰出,校长则因为我找到了柔伊,而认为我的决断英明。 嘿,在一段诡异的沉默之后,我终于说:孩子的事,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 柔伊抬头看着我。没有人知道。她用指尖抚摸咖啡杯的塑胶盖。我想,这应该够了,打算看看腕表,宣布时间到了。就在这个时候,她开口了。医院有个负责协助处理死婴的人员,她说:事情发生过后,她到病房来看麦克斯和我,问我们打算怎么处理宝宝。是不是要解剖,想要哪种棺材,或是决定火化。她说,我们也可以带他回家。不晓得也许把孩子埋在后院吧。柔伊抬起头看着我。我仍然会为了这件事做噩梦。梦到我们埋了他,结果到三月融雪之后,我一走出门就看见骨骸。她拿餐巾纸按了按眼睛。对不起。我不太说这件事,我从来没有说过。

我知道她为什么要对我吐露心声。这是同样的道理,孩子会走进我的办公室,向我坦承他们在每次进餐后都会强迫自己把食物吐出来,或是趁洗澡独处时拿剃刀自残。有时候,将心里的话对一个陌生人说出来会比较容易。问题是,当你对某个人掏心掏肺的同时,对方也失去了陌生人的立场。 柔伊为我的自闭症学生进行音乐治疗的期间,我旁听过一次疗程。当时,她解释:音乐治疗师必须到病人所在的地点。当孩子进来时,她并没有和他视线接触,或是强迫他互动。相反的,她拿出吉他开始自弹自唱。男孩在钢琴边坐了下来,愤怒地迅速敲打琴键。接着,每当他停下来,她就会弹一段激烈程度相当的吉他。一开始,他对她的作法没有反应,渐渐地,他停下来的次数越来越频繁,等着她做出音乐上的呼应。我发现这是他们两人的对话,先是他说,然后轮到她。他们只是用不同的语言交谈。

也许柔伊.巴克斯特需要的就是这个:一个崭新的沟通方式。如此一来,她可以不必再沉向池底,她可以微笑。 眼前的场面很清楚,我是买下破损家具的买家,而且确定自己有能力修复。我拯救过赛狗场的竞赛猎犬,我知道怎么协助撒谎成性的人,所以,我才会在学校担任辅导老师,因为天知道,这个工作带来的不是金钱也不是成就感。因此我对柔伊.巴克斯特产生的立即反应,也就是帮助她重新打起精神,并没有让我自己感到太惊讶。 负责协助处理死婴的人员,我边说边摇头,我还以为我的工作已经够烂了。 柔伊抬起眼睛,喉咙深处冒出咯咯声响,她伸手捂住嘴巴,强压下笑声。 没关系,妳尽管笑。我温和地说。 我不觉得。我觉得这一切对我都没有意义。她摇摇头,眼眶里突然充满了泪水。对不起。妳今天早上到YMCA来不是为了听我说这些话的。和我在一起真扫兴。

我立刻全身僵硬。她知道什么事?她听说了什么? 为什么这会有关系? 我三十四岁了,你是不是以为人到了这个年纪就不会去在乎别人的看法?我倒认为如果你曾经遭到火焚,那么你一辈子不可能接近火堆。 能碰到妳真好,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我本来就想打个电话给妳。 真的吗?我心想,不知道自己这样说究竟用意何在。 真的吗?柔伊回答。 我有个学生饱受忧郁症折磨,我说:她进进出出医院好几次了,课业严重落后。我打算请妳来帮她做音乐治疗。老实说,我并没有真的想到柔伊和音乐治疗,至少,露西.杜伯瓦的个案的确是没有。但是在说出口之后,却发现这个安排似乎不无道理。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能有效地帮助露西,这孩子自杀过两次。她的双亲非常保守,不愿意让露西找心理医师咨询,接下来,我只需要说服他们,让他们明白音乐治疗不是某种现代巫术。

柔伊显得犹豫,但是我看得出她在考虑我的提议。凡妮莎,我告诉過妳了,我不需要别人来拯救我。 我不是想拯救妳,我说:我是要请妳去拯救另一个人。 当时我指的是露西。我没发现我说的是自己。 我在波士顿的南郊长大,成长过程中,经常骑着车尾拖着亮晶晶长穗饰的小脚踏车在住家附近闲晃,默默记下我心中漂亮女孩的住址。六岁时,我全心全意地相信总有一天,那个有一头阳光般金发、脸颊上撒落许多雀斑的凯蒂.惠特克会嫁给我,然后一起过着幸福快乐的人生。 我不记得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发现其他女孩并没有这种想法,但在这件事之后,我开始和其他二年级的小女生说一样的话,表示自己迷的是杰瑞.帝许朋,杰瑞帅得很,他加入巡回足球队出征外地比赛,而且每天穿同一件牛仔夹克上学,因为演员罗宾.威廉斯曾经在机场等行李时摸过这件夹克。

某个夜晚,我在棒球场上的客队休息室里失去童贞,对象是我第一个男朋友艾克。他是个温和甜蜜的人,而且,他说我很漂亮。换句话说,他天天干这种事。但是我记得自己事后回家,仍然搞不懂做爱这档事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整个过程汗水淋漓又呆板,尽管我真的爱艾克,但总觉得少了某些东西。 我把这件事告诉我最好的朋友茉莉。我通常会在午夜过后和她通电话,一起剖析我和艾克之间的关系。我会和她一起准备历史课的考试,一点也不想和她分开。只要计画和她在星期六去卖场血拼,那么在周末来临之前,我会迫不及待地数日子。我们批评一开始约会就见色忘友的肤浅女孩,还发誓我们一定要形影不离。 一九九八年十月我读大三,那年,怀俄明大学的年轻同性恋学生马修.薛柏遭人殴打致死。我不认识马修.薛柏,我也不是政治激进分子。但是我和当年的男友跳上灰狗巴士直奔罗拉米,去参加怀俄明大学校园里的烛光追思晚会。当时,我们被手电筒的光束团团包围,老实说,我真的吓坏了,不敢对自己承认受害者有可能是我。不敢对自己承认我过去是,而且一直会是个同性恋。 最让人惊异的是,即使我大声说出来,世界也不会因此停止运转。 那个时候我在大学里主修教育,平均课业成绩达到三点八,体重只有一百二十一磅,喜欢巧克力胜过香草,还参加了一个名叫音准之声的无伴奏合唱团。我每个星期去两次学校游泳池,而且应该比较喜欢看影集《欢乐酒店》,而不是到姊妹会去喝个烂醉。承认自己是同性恋,不会改变过去或是未来的我。 在那个年头,我不免有些烦恼,担心自己没办法融入两边阵营的任何一方。我从来没和女人在一起过,我害怕那样的关系会平淡无奇,与我和男人鬼混的时候一样。而且,如果我并不是真的同性恋,只是性冷感,那怎么办?再说,这个新的社交圈还有一个我没有考虑到的问题,那就是预先设定的推测。当你看到一个女人的时候,你会认为她一定是异性恋(除非你刚好去参加蓝色少女合唱团的音乐会或是职业女篮赛)。只有少数特定的女人会在额头上标明蕾丝边,何况我侦测同志的雷达还没能开始精确运转。 后来,我发现自己不必多想。和我在生物化学课同组做实验的女孩邀我到她宿舍房间一起念书,没多久,我们连闲暇时间都互相为伴。当她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想的就是要和她同处。如果有哪个教授说了句可笑、性别歧视或荒唐的话,我第一个就是想要告诉她。有个星期六,我们两个人同裹着一条格纹毛毯坐在看台上看美式足球赛,轮流喝保温杯里加了奶油酒的热可可。球场上两队的比数接近,在一记攸关胜负的触地球终于出现时,她紧紧抓住我的手,之后,她仍然没有放手。当她第一次亲吻我的时候,我真以为自己动脉长瘤,因为我的脉搏声轰轰作响,而且所有的感情都随之迸裂。我记得当时心想:这就对了,这是我在澎湃汹涌的情感波动中唯一能找到的话。 在那次经验过后,我终于能以正常的观点回顾过去,我发现自己和女性朋友之间从来没有界线。我想要看她们的儿时照片,听她们最喜欢的歌,梳和她们一样的发型。挂掉电话后,我总是会想起自己还有话想说。我不会将这些视为肉体上的吸引力,这比较像是情感上的依恋。我得到的永远不够多,但是我从来没问自己这个够到底是什么。 相信我吧,身为同性恋不是一种选择。生命够苦了,没有人会希望自己过得更辛苦,不管一个同性恋有多自信、多自在,他或她仍然没办法控制旁人的想法。我和女人手牵手看电影时,遇到过原本和我们坐在同一排的观众起身换座位,很明显的,这种人认为我们在公共场所展现感情太令人作呕,然而在我们后面的座位上,十来岁的小情侣正在宽衣解带。曾经有人拿喷漆在我的车上写歹客(注:Dyke,有明显的贬意。)。我在学校里曾经遭遇希望将子女转给其他辅导老师的家长,如果问起原因,这些家长抬出的说法都是我的教育理念和他们不符。 你大可说现在的世界和马修.薛柏被杀的年代已经有了差别,但是在容忍与接纳之间,仍然有细微的差距。这个差距就像是你只能搬进死巷独居,或是你有邻居愿意将学龄前的女儿托你照顾个几分钟,以便她跑趟邮局。也许你可以带着同性伴侣出席同事婚礼,但这段壕沟似的距离像把刀,切断你和伴侣在其他宾客的私语声当中翩翩起舞的可能性。 我记得母亲曾经告诉过我,她小时候读的是天主教学校,她一用左手写字,修女就会打她的左手。现在如果有老师胆敢这么做,很可能会以虐待儿童的罪名遭到逮捕。我内心乐观的一面希望自己能相信性别议题最终会和写字相同,无所谓正确或错误。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奇特之处。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当你和人见面时,你绝对不会费心去问对方究竟惯用右手,或者他是个左撇子。 毕竟,除了拿笔的人本身之外,这对其他人有何意义? 和我有最长久关系的女人是菈雅希,她是我的发型设计师。我每四个星期会去找她一次,请她将我的发根染成金色,剪个有型的俐落短发。今天菈雅希显然是怒气冲冲,愤怒的剪刀声加重了她说话的语气。嗯,我瞥着镜中倒影的浏海。是不是有点短? 家人安排好的婚姻!菈雅希说:妳相信吗?我们在二十年前从印度来到这里,现在当然是美国人。拜托欸,我父母每星期要吃一次麦当劳。 说不定,如果妳告诉他们 一撮头发从我眼前掠过。上星期五,他们安排我的男朋友到家里共进晚餐,菈雅希气呼呼地说:他们难道真以为我会因为某个住在旁遮普省的老头子愿意献上几只鸡给他们当聘金,就甩掉交往三年的男朋友? 鸡?我说:真的吗? 我不知道。反正那不是重点。她大声嚷嚷,继续剪我的头发。现在难道不是二○一一年吗?菈雅希说:难道我不该想嫁谁就嫁谁? 甜心,我回答:妳在说教。 我住在罗德岛州,这是新英格兰地区唯一不承认同性恋婚姻合法的州境。就是因为这样,想结为连理的同性恋必须穿过州界,到麻萨诸塞州的秋河市去。这看起来似乎很简单,但也衍生了许多问题。我有两个男同性恋朋友在麻州结了婚,五年后,他们决定分手。但是两人的不动产和资产全都在罗德岛,也就是在他们的居住地。就因为他们的婚姻在这个州内不合法,所以没办法办理离婚。 菈雅希停了下来。所以呢?她说。 所以什么? 我在这边唠唠叨叨讲我的爱情生活,妳呢,妳一个字也没提过 我笑了。菈雅希,这会儿最可能和我凑成一对的,恐怕只有妳的旁遮普朋友了。我的罗曼史之泉恐怕已经干到一滴水都没剩。 听妳說话的样子,好像妳已经六十岁了,菈雅希说:好像妳整个周末都要坐在家里编织,身边陪的是一百只猫。 别傻了。猫咪比十字绣好多了。此外,我周末有重大计画。我要去波士顿欣赏芭蕾舞剧。 不是会下雪吗? 雪不会大到阻止我们出门。我说。 我们,菈雅希重复我的话。说给我听啦 她只是个朋友。我们要帮她庆祝结婚纪念日。 她丈夫没参加? 离婚了,我说:我想帮她度过这一关。 自从几个星期前和柔伊在YMCA相遇之后,我们成了不错的朋友。我有她家的电话,所以是我先打的电话。我要到她家附近去拿一幅画,问她是否想出来一起吃个午饭?我们边吃三明治边聊她为忧郁症和音乐治疗做的研究,我告诉她,我和露西的父母沟通过音乐治疗的方式。她参加电台抽奖拿到了两张下个周末的电影试映券,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们开始相约,这段新友谊以奇特的方式发展,像个雪球,我越来越难想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度过那段还没认识她的日子。 我们聊到她如何发现音乐治疗(她小时候跌断过手臂,必须开刀打钢钉,当时医院的小儿科有一名音乐治疗师)。我们谈起她的母亲(她一天打三通电话给柔伊,老是讨论些完全没必要的主题,比方说前一天晚上CNN主播安德森.库柏的报导,或是这三年来,圣诞节落在一星期当中的哪一天)。我们会讨论麦克斯、他的酗酒问题,以及他成了永耀会牧师左右手的传言。 我完全没料到柔伊有风趣的一面。她看世界的眼光奇特到足以让我惊讶地大笑。 多重人格的人如果想自杀,这案例算不算谋杀? 医生说自己是执行业务,这个说法会不会有点让人沮丧? 为什么登上大银幕(in a movie)和看电视(on TV)说法不同? 餐厅的吸烟区和泳池的尿尿区是不是有点像? 我们有不少共同点。我们都是在单亲家庭长大(她父亲过世,我父亲则是带着秘书私奔),都想旅行却从来没存到足够的钱,也都曾经被小丑惊吓过。我们都喜欢汽油的味道,讨厌漂白水的气味,同样希望自己能和烘焙师傅一样懂得搭配糕饼的软馅。我们喜欢白酒胜过红酒,宁愿酷寒也不要酷暑,都觉得花生比葡萄干好吃。而且,我们在公共场所碰到女厕大排长龙时,都可以堂而皇之走进男厕。 明天是她结婚十周年纪念日,我看得出她很担心这个日子。这个周末,柔伊的母亲黛拉到圣地牙哥去参加生活辅导员的讨论会,所以我提议一起做些麦克斯无论如何不可能做的事。波士顿的王安剧院有芭蕾舞剧的演出,柔伊立刻订了票,舞码是普罗可菲夫的《罗蜜欧与茱丽叶》。她告诉过我,麦克斯从未喜欢过古典芭蕾舞剧。他不是批评男舞者的胯下,就是呼呼入睡。 也许我也该这样做,菈雅希若有所思地说:带这个我爸妈看中的傻子去他最讨厌的地方。她抬起头。高雅的人士最讨厌什么? 吃到饱的烤肉?我建议。 重金属音乐的轰炸。 接着我们互望了一眼。 NASCAR车赛。我们异口同声地说。 好了,我该走了。我说:十五分钟后要去接柔伊。 菈雅希将理容椅转个圈,再次朝镜子推过去,然后缩了一下。 当你的发型设计师表现出畏缩的神情,绝对不会是好事。我的头发短到像是丛生在头顶上的杂草。菈雅希张开嘴,我恶狠很地瞪着她看。妳休想告诉我头发会再长 我是打算说,军事风格是明年春天的主流 我伸手揉乱头发,但是这一点帮助也没有。我本来想杀了妳,我说:但是仔细想想,让妳活着去见那个旁遮普来的家伙绝对会让妳更痛苦。 看吧,妳已经喜欢上这个造型了。如果妳不喜欢,妳会忙着哭,没时间开玩笑。她接下我递给她的钱。开车小心。菈雅希警告我:已经开始下雪了。 小雪而已,我挥手道再会。不必担心。 结果,我和柔伊的另一个共同点是《罗蜜欧与茱丽叶》。莎士比亚的戏剧当中,我最喜欢这一出。柔伊在演员鞠躬,整出舞剧落幕之后这么说。她刚从洗手间出来,到王安剧院刚整修过的豪华大厅里和我碰面。我一直希望有个男人朝我走过来,一开口就自然而然地念出十四行诗。 麦克斯没这样做?我面带微笑地问。 她哼了一声。麦克斯以为十四行诗是某种居家修缮的管线。 我曾经对一名学校英文系的主任说我最喜欢《罗蜜欧与茱丽叶》,我说:结果她告诉我,说我对艺术一窍不通。 什么!为什么? 我猜是因为这出戏不如《李尔王》或《哈姆雷特》复杂, 但是《罗蜜欧与茱丽叶》梦幻多了,是每个人的美梦,不是吧? 妳是说,为爱人而死是个美梦? 柔伊笑了。不是。是在开始编列清单,写出他所有令妳难以忍受的问题之前先死。 是啊,如果结局不同,续集不晓得会是什么样子。我回答:罗蜜欧和茱丽叶的家人与两人断绝关系,他们搬进了拖车营地住。罗蜜欧蓄了前短后长的鬈发,还疯狂迷恋线上扑克牌游戏,而茱丽叶搞外遇,和剧中的罗伦斯神父有段不伦恋。 搞了半天,柔伊补充:原来神父在地下室里提炼冰毒。 没错。否则一开始他怎么会知道该给她什么药吃?我把围巾绕在脖子上,两个人顶着寒风往外走。 现在呢?柔伊问:妳觉得去吃点晚餐会不会太晚她没把话说完,因为这时我们已经来到外面的阶梯上。在我们待在剧院的三个小时之间,雪越下越大,俨然成了场暴风雪。我连面前一呎之外都看不清楚,大雪疯狂地呼啸。我迈步往街上走,鞋子陷入几乎有八吋高的积雪中。 哇,我说:这下惨了。 也许我们应该等个一会儿,再开车回家。柔伊回答。 有个司机靠在他的豪华轿车前面,他向我们看过来。准备再等个好一阵子吧,两位女士,他说:气象预报说,雪起码要下到两呎深才会停。 留下来过夜好了,柔伊说:附近有不少旅馆 而且贵得很 如果我们分摊一个房间,价格就还好,她耸耸肩:再说,信用卡不就应该这样用吗?她勾住我的手臂,拉我走进疾劲的风雪当中,对街刚好有一家便利商店。牙刷、牙膏,我还需要卫生棉条。我们走进商店,身后的自动门关了起来。她说:我们还可以买个指甲油和发卷,一边互相装扮,一边熬夜聊男孩 那是不可能的,我想。但是她说的没错,在这种风雪中开车回家不但笨,而且鲁莽。 我还可以告诉妳几个字,她带着诱骗的语气说:客房服务。 我犹豫了。由我来挑付费电影? 就这么说定了。柔伊伸出手来,和我握手约定。 其实,我没什么道理反对这次即兴的外宿。我负担得起一个晚上的旅馆费用,或者说,至少我能够说服自己。但是尽管如此,当我们拎着便利商店塑胶袋上楼入住时,我的心还是怦怦跳。我没把自己的性向说出来,并不表示我欺骗柔伊,但性向不是可以拿来讨论的好话题。假使她问起,我会诚实以对。虽然说,对同性恋心怀恐惧的人可能会另作他想,但是身为女同性恋,不表示我会借机侵犯任何女性。然而这件事的另一个层面是,倘若你以为异性恋的女人不可能和男人之间维持纯友谊,那未免太荒唐,但如果她发现自己处于这种状况当中,可能不愿意和那个男人分享一个房间。 当我终于让我母亲知道我是个同性恋的时候,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可是妳那么漂亮!好像这两个条件会互相排斥一样。随后她没再说话,静静地走进厨房。几分钟之后,她走回起居室,在我面前坐下。妳去YMCA的时候,她说:是不是还在使用女性更衣室? 当然是,我气愤地说:妈,我不是变性人。 可是,凡妮莎,她问:妳进到女性更衣室的时候会不会偷看? 我要顺便一提,答案是否定的。我多半在小隔间里换衣服,而且大多数的时间都盯着地板看。如果有其他女人发现我这个穿紫色泳衣的女人是个同性恋,我可能比她更不舒服,甚至更有感觉, 这不过是另一件让我比大多数人更操心的事罢了。 噢,柔伊一走进房间便惊叹:太棒了! 这地方显然是为都市的生意型男重新装潢的旅馆,这些人应该偏爱格子毛呢被和白炽灯,冰箱酒柜里还摆了马格丽特鸡尾酒饮料。柔伊拉开窗帘,俯视波士顿公园。接着,她脱掉靴子,跳到一张床上。最后,她伸手去拿购物袋。嗯,她说:我来打开行李。她拿出一蓝一紫的两根牙刷。妳有没有特别喜欢的颜色? 柔伊妳知道我是女同性恋,对吧? 我问的是牙刷。她说。 我知道。我伸手抓抓自己刺蜻般可笑的发型。我只是我不想让妳以为我有所隐瞒。 她坐在自己的床上,和我面对面。我是双鱼座。 这有什么差别吗? 那么妳是不是同性恋,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差别?柔伊说。 我吐出一口气之后,才发现自己一直憋着呼吸。谢谢。 谢什么? 谢我不知道,感谢妳就是妳吧。 她咧嘴一笑。是啊。我们双鱼座的人是特殊品种。她又开始翻袋子,找出一盒卫生棉条。我马上回来。 妳还好吗?我问:这是这个小时内妳第五次上洗手间了。柔伊走进浴室的时候,我拿起电视遥控器。我们有四十部电影可以选。听着,我大声说:我们可以选我念出电影清单,萤幕上不停地重播亚当.山德勒的预告片。我得看喜剧片,我说:妳有没有在电影院看珍妮佛.安妮斯顿的那部片子? 柔伊没有回答。我听到流水声。 妳有没有什么意见?我喊着:还是评语?我再次查看播放清单。我要决定喽我停在萤幕上的订购页面上,因为我不想让柔伊错过片头。我一边等,一边翻阅客房服务的菜单。一份丁骨牛排的价格几乎够我买辆小车,我也不懂冰淇淋为什么一定要买桶装,不能买单球,但是这些东西看起来比我自己在家里准备的要可口得多。 柔伊!我饿得胃壁都快被吸收掉了!我瞥了时间一眼,从我暂停萤幕到这时候有十分钟了,柔伊在浴室里已经待了十五分钟。 如果她刚刚说的话并非真心呢?如果她后悔外宿呢?还是说,她担心我会在半夜里爬上她的床?我站起来,敲敲浴室的门。柔伊?我大声喊:妳还好吗? 她没有回答。 柔伊? 这下我开始紧张了。 我开始拉扯门把,再次喊她的名字,接着用全身的力量撞门,门锁弹了开来。 水龙头开着。卫生棉条的盒子还没打开。柔伊昏倒在地板上,牛仔裤已经脱到了脚踝边,血水浸湿了她的内裤。 我陪柔伊搭救护车,到不远之外的布里格姆妇女医院去。如果硬要在这件事中找到值得庆幸之处,那就是困在波士顿,让我们离全世界最好的医疗机构只有咫尺之遥。紧急医疗救护员问了我一些问题:她,向这么苍白吗?还是之前发生过什么事? 对于这两个问题,我都不确定该如何回答。 柔伊恢复意识之后,仍然虚弱到无法坐起身子。别担心她低声说:这种情况常常发生。 正如我所知,无论我自以为多了解柔伊.巴克斯特,我不认识的部分一定更多。 医生为她检查,帮她输血,我在一边坐着等待。电视正在重播影集《六人行》,整个医院里宁静无声,几乎像个鬼城。我不知道医生是否也和我们一样,因为风雪过大而受困。最后,终于有个护士来喊我,于是我走进柔伊的病房。她闭着双眼躺在床上。 嘿,我轻声说:妳觉得怎么样? 她把头转过来,抬头看高挂的输血袋。觉得像吸血鬼。 B型血。 (注:B Positive,音同be positive(正面以对)。)我试着开玩笑,但是我们都没笑。医生怎么说? 上次发生这种事的时候,我就该上医院检查了。 我瞪大了眼睛。妳月经来的时候会昏倒? 其实不算月经。我没有排卵,应该说是周期不正常。从来没正常过。但自从宝宝之后,这对我来说就像是月经。医生做了超音波,她说我的子宫内膜肥厚。 我不解地眨了眨眼。这是好事吗? 不是。我得做个子宫扩张刮除术。柔伊的眼眶泛泪。好像噩梦重演。 我坐在床缘。完全不一样,我说:而且,妳不会有事的。 的确是不同,不只是因为没有死婴而已。上次柔伊的健康出现危机的时候,她的丈夫和母亲都陪在她身边。现在呢,她只有我。而我除了自己之外,哪里懂得照顾别人?我不曾养狗,甚至连金鱼都没有,去年圣诞节校长送我的兰花也死在我手上。 凡妮莎?她问:能不能请妳把电话递给我,让我打个电话给我妈? 我点点头,从她的皮包里拿出手机,这时候刚好有两名护士走进来,要为柔伊做术前的准备。柔伊坐着轮椅被推了出去,我告诉她:我帮妳打电话给她。一会儿之后,我打开了她的手机。 我实在无法控制自己。这有点像是受邀到别人家里吃晚餐,却趁机跑进浴室里去翻看药柜。我查找手机里的通讯录,想透过柔伊认识的人,让自己对她有更进一步的认识。通讯录上的人我大部分都没听过,这点可想而知。接下来是分类:匿名戒酒协会、当地披萨店,以及她工作的学校和医院。 尽管如此,我还是忍不住要胡思乱想。谁是珍?爱丽斯又是谁?她们是她大学时期的朋友,还是她的同事?她有没有在我面前说起她们? 她曾否在她们面前提过我? 麦克斯仍然在通讯录上。我不知道该不该打电话给他。我不晓得柔伊会不会希望我拨电话。 既然她没说就算了。我继续往下看,毫无意外地在母亲的栏位找到了黛拉。 播号之后,电话直接转到了语音信箱,于是我切断电话。我觉得不该在语音信箱里留下让人担心的留言,尤其是,她身在三千哩之外,在这个节骨眼上没办法为柔伊做任何事。我打算之后再试试。 一个半钟头之后,柔伊坐着轮椅,从手术室里被推了出来,送回病房。她会手脚无力,要一阵子才会恢复,护士告诉我:但是她不会有事的。 我点点头,看着护士走出去。她随手关上门。柔伊?我轻声喊她。 她吃了药,睡得很沉,灯光下,她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蓝色的影子。她的双手平放在被单外,仿佛想为我献上某个我看不到的东西。她的左侧有另一袋输血用的血袋,内容物经由怪异的管子滴入她手肘内侧。 上次我到医院,是为了探望垂死的母亲。她被诊断出胰脏癌,大家都知道她的吗啡剂量越用越凶,这是为了让她能长期处于睡眠状态中,远离病痛的折磨。我知道柔伊不是我的母亲,没有罹患相同的病,但是看到她默不作声、静静躺卧的样子,让我觉得再次体验到同样的经历,仿佛在读一篇我希望从来没出版过的篇章。 凡妮莎,听到柔伊说话,我跳了起来。她舔了舔干燥又苍白的嘴唇。 我握住她的手。这是我第一次握柔伊的手,她的手好小,像只鸟。她的指头长了茧,应该是吉他弦磨出来的。我刚刚拨电话给妳妈妈,但是没找到她。我是可以留话,但是我觉得,也许 我不能柔伊喃喃地打断我。 妳不能什么?我低声问,朝她靠了过去。 我不相信 我无法相信的事情很多。我不相信人们得到的都是他们理应得到的待遇,不管好坏都一样。我不能相信在这个世界里,人们会以你的行为而不是为人来评断你。我不能相信快乐的结局不会毫无条件地出现突发状况。 我不能相信,柔伊重复自己的话,她的声音细如游丝,让我几乎可以收进口袋里。我们竟然把钱浪费在旅馆住房上 我低头看她,想知道她是不是在开玩笑,但是柔伊又进入了梦乡。 曾经,大众认为同性恋者不得投身教育界,如今我们已经走过了那个年代,但是在我任职的高中里,仍然有些不能问也不能说的政策。我在同事面前不会刻意隐藏我的性向,但是我也不至于大肆声张。校内学生的彩虹联盟(注:Rainbow Alliance,同性恋社团组织。)有两名成人辅导老师,我是其中之一。但是另一名辅导老师杰克.库曼尼是个标准的异性恋。他有五名子女,参加铁人三项竞赛,喜欢引用《斗阵俱乐部》的台词,而且,抚养他长大的,是他的两个母亲。 然而我还是很小心。虽然大部分的学校辅导老师认为关门为学生进行私人咨询稀松平常,但是我从不关门。我办公室的门永远留一道缝,如此一来,没有人会问里面进行的咨询是否合法,是否可以打断。 我的工作涵盖范围很广,包括聆听一些需要透过咨询系统与大学招生顾问的学生倾诉,如此一来,他们才会把我们学校放在虚拟地图上:要帮助那些害羞到不敢说出心声的学生,还要实质协调三百名学生排课,他们都想要选修心目中排名第一的英语课程。这天,来到我办公室坐在沙发上的是蜜卡拉.贝瑞伟克的母亲。她女儿的社会科刚拿到B+的成绩。贝瑞伟克太太,我说:这不是世界末日。 我不觉得妳懂,萧小姐。蜜卡拉从她还很小的时候,就一心想上哈佛。 不知怎么的,我对这个说法存疑。才刚呱呱坠地的孩子不可能懂得什么是高中履历,绝对是积极又热心的父母代为计画。我在念书的时候,直升机父母这种名词根本还没出现。现在的家长看头看尾,什么都要管,让孩子忘了怎么当孩子。 不能让一个对她有嫌隙的历史老师在纪录上留下永远的记号,贝瑞伟克太太强调自己的重点:如果勒文先生愿意重新考虑他的给分标准,蜜卡拉绝对愿意修额外的学分 哈佛不会在乎蜜卡拉的社会科是不是拿B+,哈佛要的是她在大一认清自己是怎么样的人,要她找出自己喜欢做的事。 没错,贝瑞伟克太太说:所以她才会参加学测准备课程。 蜜卡拉还要再等两年才会参加学测。我叹了一口气。我会找勒文先生谈谈,我说:但是我没办法保证。 贝瑞伟克太太打开皮包,掏出一张五十块美金的钞票。谢谢妳站在我的立场看待这件事。 我不能收妳的钱。妳不能用钱帮蜜卡拉买下高分 我不是这个意思,女人带着僵硬的微笑打断我的话:蜜卡拉要努力才能得到高分。我只是想表达我的感激。 谢谢,我说,把钞票推还给她:但是我真的不能接受。 她上上下下打量着我。我没有恶意,她低声说话,仿佛有什么阴谋。但是妳可以添点新行头。 我正想去找亚列克.勒文,要他再给蜜卡拉.贝瑞伟克更低的分数时,办公室外面的接待室传来哭声。不好意思。我说。我确定那是一个小时之前来找过我的十年级学生,她的月经晚了十二天,而她的男朋友在和她发生关系之后立刻甩了她。我抓起面纸盒说真的,辅导老师可以去为面纸厂商背书了走了出去。 外面的人不是我的十年级学生,而是柔伊。 嗨。她说。她试着露出微笑,但却惨兮兮地失败了。 波士顿那场灾难之行是三天前的事了。柔伊做过子宫扩张刮除术之后,我终于联络上她的母亲,她刚结束研讨会搭飞机回家,和我约在柔伊的住处碰面。之后,我打了好几通电话问柔伊的状况,最后柔伊终于说,如果我继续打电话问她的情形,她绝对会挂我电话。事实上,她应该在今天开始工作。 有什么不对吗?我问道,带她进我的办公室。 而且,我关上了门。 她拿纸巾擦了擦眼睛。我不明白。我不是坏人,柔伊说,她的嘴角抽搐:我尽可能当个好人,我拿厨余做堆肥,捐钱给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我会说请和谢谢,每天用牙线清牙缝,在感恩节自动自发到爱心厨房去当义工。我帮助罹患老年痴呆症、忧郁症以及烧烫伤病患,想为他们的日子带来一点美好的事物,让他们有一点小小的满足。她抬头看我。结果我得到了什么?不孕、流产、死婴、血栓,还离了婚。 不公平。我简短地说, 我今天接到的电话也不公平。妳记得布里格姆妇女医院的医生吗?医师说他们做了些检验。柔伊摇头。我得了癌症。子宫内膜癌。还有,等等,我还没说完,得了癌症竟然还算幸运。因为是早期发现,只要动个小小的子宫切除手术,我就会好得不得了。这是不是太棒了呢?我是不是该感谢我的幸运之星?我是说,接下来还要发生什么事?从我家二楼掉个铁砧下来砸中脑袋吗?还是被房东赶出来?她站起来绕圈圈。你可以出来了。她对着墙壁、地板和天花板大吼:管你在制作什么隐藏摄影机节目,管你是谁,竟敢决定我这几年来的遭遇!我受够了。我受够了,我 我站起身来紧紧地抱住她,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柔伊僵了一下,接着她靠在我的丝质衬衫上啜泣。柔伊,我说:我 妳休想,柔伊打断我的话:妳休想告诉我,說妳觉得遗憾。 我不是,我正色地说:假如我们纯粹从或然率的角度来看这些发生在妳身上的事,这代表我安全无虞。事实上,我受到正面的能量保护。妳为我带来好运气。 柔伊不可置信地眨眼,目瞪口呆,接着爆发出响亮的笑声。我不相信妳竟然会说这种话。 我不相信我竟然有办法逗妳笑出来,妳这时候不是该抱怨天堂种种,或是和上帝划清关系之类的吗?告诉妳,柔伊,妳这个癌症受害者实在当得不尽责。 她又笑了。我得了癌症,她难以置信地说:我真的得了癌症。 说不定妳在日落之前还会染上坏疽。 我可不想太贪心,柔伊回答:我是说,一定有其他人需要来个螳虫入侵或是得到猪流感 白蚁!我加上一句:或真菌引起的木材干腐! 齿龈炎 有裂缝的消音器。我说。 柔伊顿了一下。就隐喻的手法来说,她指出:这是最早的问题所在。 这让我们笑得更厉害了,连辅导室的秘书都探头进来看我们是不是安好。到了这个时候,我的眼底都是泪水,肚子也开始痛了。我得切除子宫,柔伊说,上气不接下气地弯下了腰,说:结果我笑到停不下来。我是哪里有问题? 我竭尽全力板起脸瞪着她看。这个嘛妳应该是得了癌症。我说。 当我在马修.薛柏守灵夜上对我大学的男朋友泰迪自白时,最精彩的故事出现了:他也向我坦白说出一切。在大学生活中,我们这两个同性恋一直竭尽全力去扮演异性恋的角色,如今终于快乐地表明自己的同性恋性向。我们仍然会依偎拥抱,但彼此都松了一口气,因为我们不必再(徒劳无功)地尝试去勾起对方的欲火,或是假装受到吸引。 (当我对一些异性恋表示我在大学时期曾经交过男友,和他上过床,而且彻彻底底睡过这个男人时,那些人总是难掩惊讶。我是同性恋,但这并不代表我不能和男人发生性关系,只是说,那不是我最想做的事。)在这个共同的、新发现的恋爱倾向觉醒之后,泰迪和我到普文斯敦去共度阵亡将士纪念日的周末假期。我们和商业街上那些踩着高跟鞋来来去去的变装皇后互相搭讪,和海滩上穿着丁字裤、抹了助晒油的猛男们眉来眼去。我们到船台酒吧参加了一场下午茶舞会,之后又到彩衣酒吧去,那是我这辈子首度看到这么多蕾丝边齐聚一堂。世界仿佛在那个周末颠倒过来,异性恋成了反常的角色,不再是规范。然而,我也不觉得自己属于那个地方。我从来不是那种只和同性恋来往、夜夜笙歌,或是狂放堕落的同志。我不是男人婆。还好我不必靠摩托车过日子,因为我连怎么骑都不知道。不是的,我比较喜欢穿着睡衣,在晚上八点钟准时收看重播的《怪医豪斯》。所以这也表示我碰见的女人多半是异性恋,而不是女同性恋。 每个同性恋都有同样的悲惨经验,都爱上过一个不爱你的人。当妳第一次碰到这种事的时候,妳会想:我可以改变她,我比她自己更了解她。无可避免的结局,是一段破碎的关系和一颗更粉碎的心。就某方面而言,异性恋也是相同的。女人深信自己所爱的男人,就算是每天对她拳打脚踢的男人也好,他们总有一天会住手。这两种案例当中的不变事实是:人不可能改变,不管你多迷人,不管你的爱有多么强烈,你都没办法改变一个人的原来面貌。 小时候,尽管我当时还无法说出这是什么感觉,但是我迷恋的是异性恋女孩。然而在成年之后,我第一个犯错的对象是珍宁.德尔菲,她是我大学垒球校队的一垒手。我知道她有男朋友,而且男方劈腿纪录不断。某天晚上,她撞见男友和别的女人在一起,结果哭着到我宿舍房间里来找我。我要她进来,她逐渐恢复镇定。不知怎么着,她的哭声让我忍不住亲吻她,经过十个美妙的伴侣日子之后,她回到视她为粪土的男人身边。这很有趣,凡妮莎,她语带歉意,但这不是我。 我必须郑重地指出,我有很多异性恋朋友,这些女人对我不具有特殊的吸引力,但是我喜欢和她们共进午餐,或是一起看个电影之类的。但是在这么多年之间,仍然有几个人能够勾起我心里的火花,让我想到如果。我和其中有些人刻意保持距离,因为我不是受虐狂。我听过太多次:问题不在妳,是我。 我不是供人实验的基地。我不想当白老鼠。我对于自己的个人魅力是否可以改变其他人大脑的思维完全没有兴趣。 我相信我生来如此,所以我相信异性恋的人也是同样的道理。但是我相信大家都会爱上一个人,所以我可以合情合理地说,有时候你爱上的是男人,有时候你会爱上女人。我经常自问,如果我发现自己生命中最伟大的爱情,对象是个男人,情况又会是如何。吸引你的原因是人的本质,还是他们的特性? 我不晓得。但是我知道,我现阶段的生命并不是我的永恒,现在不是。 我知道,我亲吻过的第一个人,绝对没有最后一个人重要。 而且我还知道,不要去梦想不可能发生的事。 我坐在办公桌前面,什么事也没办法做。 每隔两分钟,我就会查看电脑萤幕角落上的时间。现在是十二点四十五分,这表示柔伊应该已经出了手术室。 她的母亲陪在医院里。我也想过去,但是不知道这么做会不会有点怪。毕竟,柔伊并没有开口要我去。而且我不想增加她的负担,说不定她只想单独和她母亲在一起。 但是我也在纳闷,她之所以没开口要我陪她,是不是因为她不想让我觉得自己有义务。 我完全不可能有那种感觉。 十二点四十六分。 上个周末,柔伊和我去参观了罗德岛设计学院的艺术博物馆。当时的展览是一间空洞的房间,边缘放了些纸箱。我一屁股坐在纸箱,遭到博物馆警卫出声制止之后,我才发现我不小心让自己成了展览的一部分。算我庸俗好了,我当时说:但是我还是喜欢呈现在画布上的艺术。 这妳要去怪杜象,柔伊回答:一九一七年,那家伙在便斗上签个名就拿去展览,这件艺术作品叫做《喷泉》。 妳在开玩笑 才不是,柔伊说:那件作品最近才获选为最具影响力的杰作,投票的有五百名左右的专家。 我猜,原因应该是要让人了解任何东西都可以成为艺术,比方说,假如妳把尿斗或纸箱丢进博物馆,这些东西就成了艺术。 没错,柔伊正色说:这就是我要把我的子宫捐赠给罗德岛设计学院的原因。 别忘了要加上纸箱。还要有扇窗户。这样,作品的名称才可以叫做《有窗的子宫》。 她虽然笑了,但有些感伤。比较像是《空洞的子宫》吧。柔伊说完话,就陷入自己的思绪当中。我拉着她走出去,街上有家咖啡馆的拿铁好喝得令人咂舌,而且他们的拉花才真的叫艺术。 十二点五十分。 我真想知道柔伊出了手术房之后,黛拉会不会打电话给我。我是说,我理所当然会想知道手术是否一切顺利。我告诉自己,没消息不代表情况不对。 我是那种事事会往坏处想的人。碰到有朋友搭飞机,我会上网查班机抵达时间,确定班机没有坠毁。我只要出城,就会拔掉所有的电器插头,以防供电突然不稳。 我在电脑萤幕上叫出柔伊住院开刀的医院首页。接着在Google打上子宫切除腹腔镜手术几个搜寻关键字,想查找可能的并发症。 这时电话响了,我迫不及待地接了起来。喂? 打来的不是黛拉,也不是柔伊。那个声音很小,微弱到我几乎听不见。我只是要打个电话说再见。露西.杜伯瓦低声说。 几个星期前,我向柔伊提过这个一年级女孩,她罹患忧郁症有一段时间了。这不是她第一次在病发时打电话给我。 但这是我第一次听她这样说话。仿佛她在水中,而且正在迅速下沉。 露西?我对着电话大喊:妳在哪里?我听出电话里有火车的声音,以及像是教堂的钟声。 告诉全世界,露西含糊地说:我说:去你的。 我抓起出勤表,就像预言一样,露西.杜伯瓦的纪录是:缺席。 拯救别人的性命是一件相当了不起的事。 警察根据火车的汽笛和我听到的钟声,将搜索范围放在某个天主教教堂后方的老木桥附近,这所教堂在下午一点钟举行弥撒。警方在桥下发现露西,她身边有个一公升的开特力运动饮料空瓶,和一个止痛药空瓶。 我和她的母亲在医院碰面。医院已经让露西喝下排毒的活性碳饮料,将她带到精神科病房住院观察,防止她自杀。接下来要检查的,是她对自己的肝脏和肾脏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珊卓拉.杜伯瓦和我一起坐在等候室里。院方要将她留下来观察几天,说话的时候,她强迫自己抬起头直视我的目光。萧小姐,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妳才好。 请叫我凡妮莎,我说:我知道妳该怎么做。让我来帮助妳的女儿。 过去一个月以来,我一直尝试想说服露西的双亲,要他们相信音乐治疗是个有科学根据的治疗方式,他们的女儿越来越孤立,透过这个治疗,也许可以突破露西的心防。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办法取得他们的同意。珊卓拉和她的丈夫是永耀堂虔诚的信徒,他们一向不以治疗身体病痛的方式来对待心理上的疾病。如果露西诊断出盲肠炎,他们可以了解治疗的必要性。但是对他们而言,忧郁症是一种晚上睡不着觉的毛病,参加读经会就可以解决。 我纳闷地想过,要经历几次自杀未遂,才能改变他们的观点。 我丈夫不相信心理医师 妳告诉过我。尽管露西这次差点送掉小命,但是他仍然没到医院来,显然是出差去了。不见得一定要让妳丈夫知道,可以把这件事当作妳我之间的秘密。 她摇着头。我看不出唱歌会带来什么差别 向主扬声欢呼,我引述赞美诗。她眨眨眼,仿佛我终于开口用她的语言说话。听我说,杜伯瓦太太,我不知道什么方法帮得了露西,但是妳我目前的努力似乎都没有成效。也许妳有教会里的所有会众为露西祝祷,但如果我是妳,我会找个备用工具,以防万一。 杜伯瓦太太鼻翼歙张,我明白自己逾越了专业与个人信仰之间那道不成文的界线。这个音乐治疗师,珊卓拉终于问了:她有治疗青少年的经验吗? 有的。我犹豫了。她是我的朋友。 她是虔诚的基督徒吗? 就算柔伊是,我也看不出这和信仰有什么关系,好像杜伯瓦太太要求的是医院里要有传教士,或是住院表格里圈选自己的宗教。在这个为难的时刻,我看着珊卓拉.杜伯瓦站起来走向走廊,朝露西走过去。 接着,我想到麦克斯。我记得她有亲戚在你们的教会里。我大声说。 露西的母亲犹豫了。接着,她在转向走廊转角之前回头看着我,对我点头。 第一天晚上我去看柔伊的时候,她还没醒过来。黛拉和我各自挂上僵硬的笑容,她先刺探性地问了我一些童年时期的生活,接着才提议看茶叶渣帮我算个命。 第二天我去看柔伊时,我带的是自己用三十六片吉他弹片插在泡棉上做成的一朵雏菊。老实说,我手很拙,面对溶胶枪或钩针都只能哑口无言。 第三天,她在家门口等我。绑架我,她哀求:拜托。 我瞥向她的身后,看到黛拉在厨房里拿着锅盘乒乒乓乓地准备晚餐。我不是开玩笑,凡妮莎。对黄铜手链是否有益身体健康这种话题,任何正常人最多也只能忍受到这个程度了。 她会杀了我。我咕哝地说。 不对,柔伊说:她会杀了我。 妳不应该起来走路 医生不反对我搭车兜风,呼吸点新鲜空气,她说:妳开的是敞篷车 现在是一月!我点出事实。 尽管如此,我知道自己一定会顺她的意。柔伊有能力说服我,让我相信即使在隆冬,到南极也会是个棒得不得了的计画。说真的,如果她也要去,那么我真可能会订张机票。 她指路让我开车到覆盖着白雪的高尔夫球场,这地方是当地小学生常去的热门地点,孩子们拖着充气泳圈到小丘上,然后互相抓住手脚,像一串原子串起来的巨大分子一样,一起往下滑,柔伊摇下车窗,我们听到了孩子们的声音。 好家伙,刚刚简直是酷毙了。 你差点撞到那棵树! 你看到了没,我刚刚跳下来的时候风有多大? 下一次轮到我先。 妳记不记得那个年纪,我问:当时一天当中最悲惨的事,是发现自助餐厅里供应的午餐热食是肉卷? 或是在醒来时发现下雪的感觉? 其实,我承认:我到现在还是这样。 柔伊看着孩子们继续玩下一趟。在我住院的时候,我梦见了一个小女孩。我们坐在雪橇上,她坐前面,我抓着她。那是她第一次坐雪橇滑雪。梦境好真实,真的。我是说,风吹得我开始流眼泪,脸颊都裂了开来,而那个小女孩啊,我闻得到她洗发精的味道,感觉得到她的心跳。 原来是这样,所以她才要我带她到小丘上来,才会想看这些孩子玩耍,就好像一会儿之后,会有人拿这些孩子的长相来考她。我猜,妳不认识她,对吧? 不认识。而且以后也不可能认识。 柔伊我伸手搭着她的手臂。 我一直想当母亲,她说:我本来以为那是因为我想读床边故事给孩子听、看我的小孩在学校合唱团里唱歌,或是一起去买毕业舞会的礼服,妳知道吗,这些事让我自己的母亲快乐得不得了。我想要的,是孩子在长大之后能成为我的支柱,妳懂吗?她说:一个每天打电话回来问候的人。一个在妳生病时愿意半夜跑药房的人。当妳不在的时候会思念妳,而且无论如何都会爱妳的人。 我可以当那个人。 这个顿悟仿佛一阵向我当头扑来的飓风。我发现被我贴上友情标签的这段关系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其实不止于此。我明白我希望从柔伊身上得到我永远无法得到的感情。 我经历过这个阶段,所以我知道该如何反应,如何假装。毕竟,我宁愿只拥有她的一小部分,也不愿全盘皆空。 于是,我拿开放在柔伊胳膊上的手,垂着手臂,刻意在两人之间制造出空间。嗯,我强迫自己笑着说:我猜,妳恐怕甩不开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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