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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曲二希望街上的房子

凡妮莎的妻子 茱迪.皮考特 25325 2023-02-05
麦克斯 我一直以为我会有孩子。我是说,一般人都有同样的想法,出生,长大,组成家庭,然后过世。我只是希望啊,过程中如果真要有延误,那也最好发生在最后一个环节。 我不是故事中的坏人。我也想要个孩子。我并非花了一辈子的时间想要成为人父,我为的,只是一个单纯的理由。 因为那是柔伊的愿望。 她只要开口,我一定做到。我戒掉含咖啡因的饮料,舍弃三角裤改穿四角裤,以慢跑取代骑自行车。她在网路上找到能够增强生殖力的食谱,我乖乖照着吃。我不再将手提电脑放在大腿上,甚至还去看某个近乎疯狂的针灸师,他把针插在离我睪丸不太远的穴位,还点了火。 当所有的偏方都无效之后,我去泌尿科就诊,填了一份将近十页的问卷,五花八门的问题包括:你能不能勃起?你曾经有过几个性伴侣?你的妻子在性交时是否能达到高潮?

在我生长的环境中,家人并不太谈及内心的感受,如果有人去看医生,那一定是不小心拿链锯切断了手脚。所以你得明白,这不是我防备心太重,但是试管婴儿疗程中有些过度感情化的部分,再加上我还得回答一些东测西探的问题,实在有违我的本性。 其实我多少猜到不孕的症结不在柔伊。我哥哥瑞德和他太太结婚至今已经超过十年,但是也还没成功怀孕。差别在于他没把大把钞票往诊所送,而是和丽蒂一起努力祈祷。 柔伊说,杰尔曼医师的成功机率胜过上帝。 结果呢,我的精虫数量高于六千万,怎么样,听起来很有分量,对吧?但如果以精虫的形状和活动力来看,数据立刻落到四十万。又一次的,我觉得这个数字仍然可观。但是你想想看,假如你和超过五千九百万名酒醉选手一起参加波士顿马拉松大赛,那么,想要冲过终点线的挑战,似乎就稍微有点难度了。把柔伊和我的不孕条件加总之后,我们只剩下试管婴儿和单一精虫显微注射这条路。

接下来,就是钱的问题。我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支付试管婴儿的费用。一次疗程加上药品的费用,要花掉一万五千美金。还好我们是住在罗德岛,这个州立了法,保险公司必须提供给付给十五到四十岁之间,无法自然怀孕的已婚妇女这笔费用。然而,在固定的预算之外,每次植入新鲜胚胎我们得支付三千美金,植入冷冻胚胎则是六百美金。至于没有给付的部分呢,将精虫注射到卵子的单一精虫显微注射流程索费一万五千美金,胚胎冷冻费用(一千美金),以及胚胎贮存费用(一年是八百美金)。我想说的是,尽管有保险金,在最后这次疗程前的我们就已经陷入经济窘境,其实,我们老早就散尽了存款。 我没办法确切指出事情是在什么时候出了问题。也许是第一次、第五次,或是柔伊在第五十次计算出月经周期之后爬上床对我说就是现在!的那一刻。到后来,我们的性生活就像一个不正常家庭的感恩节晚餐一样,就算不能乐在其中,你也得适时出现。或许问题在试管婴儿疗程一开始的时候就出现了,当时我终于了解柔伊可以为怀孕而付出一切代价,她的希望成了需要,接着转变成摆脱不了的迷思。也说不定,问题出现在我开始感觉到柔伊和这个孩子将会成为共同体的时候,不知怎么着,我成了外人。我的婚姻里不再有我的空间,我只是传递基因的物质。

不少人会探讨不孕妇女的心路历程,但是没有人问过男人的心声。让我来告诉你吧,我们觉得自己像输家,怎么会没办法做到其他男人轻而易举就办到的事,或者我该说,是其他男人在大多数时候都戒慎恐惧,避免去做到的事。不管这是不是真的,不管是不是我的错,但如果一个男人没有小孩,社会对他的观感绝对不会一样。旧约圣经从头到尾全在讲述谁认谁为父,就算那些让女人为之疯狂的性感偶像,例如贝克汉、布莱德.彼特和休.杰克曼等人,在《时人》杂志的照片里,肩膀上也总是扛着一个自己的孩子。 (我当然知道,因为在试管婴儿诊所候诊时,几乎每一期杂志我都看过。)现在也许已经进入二十一世纪,但如果想当个真正的男人,仍然必须有能力生儿育女。

我知道我不该自寻烦恼,知道我不该自觉不如人。我知道这是个医学状况,假如我的心脏停止跳动需要开刀,或是扭伤脚踝得打上石膏,我绝对不会觉得自己无能。所以啦,这有什么好尴尬的呢? 因为,这是另一个证据,在长长的清单上又添了一笔,证明我是个失败的人。 到了秋天,景观这个行业不必兜售都有客户上门。我尽责又尽力,该清理的树叶和该修剪的草坪一项也没漏,做好了过冬的准备。秋天,我大都在修剪光秃秃的花树和灌木、我说服几个客户在泥土结冻之前先种点植栽,春天一到,这个决定一定会让人很快乐的,我卖出不少红枫这类在秋天可以营造美丽景观的树木。但是对我而言,今年的秋天我所要面对的,将会是解聘夏天雇来的员工。往年冬天我多少还能留下一两个助手,但是今年不一样,我负债过重,而且工作量也不如从前。我的五人制景观公司即将转型,专门提供单人铲雪服务。

我正在修剪客户的玫瑰花丛,一名我的夏日助手大步跑上车道。陶德是高中一年级学生,在上星期学校开课之后便暂停打工。麦克斯?他手拿着棒球帽说:你方便说话吗? 当然可以。我说。我跪坐下来,眯着眼睛看他。虽然现在才三点半,但是太阳已经快下山了。学校顺利吗? 很好,陶德有点犹豫:我,嗯,想问你,我是不是可以回来工作。 我站起来,膝盖咯吱作响。现在谈明年春天的工作还有点早。 我是说,在秋冬的工作。我有执照,可以帮你铲雪 陶德,我打断他的话:你是个好孩子,但是目前的业务量真的是锐减。我现在实在负担不起。我拍拍他的肩膀。三月再打电话给我,好吗? 我往回走向卡车。麦克斯!听到他喊我,我转过身去。我真的有需要。他突出的喉结好像软木塞。我的女朋友她怀孕了。

我隐约回想起今年七月时,陶德的女朋友载着一群笑闹不断的青少年出现。她把车停到我一个客户住家前面的停车格。她穿着剪短的牛仔裤,迈着一双浅棕色长腿向陶德走过去,递给他一瓶用保冷杯装的柠檬水。她亲了陶德一下,我看到他胀红了脸,接着她跑回车里,夹脚拖鞋打在脚底板上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我想起自己在那个年纪时,每次亲热过后,一想起保险套的百分之二失败率,就惊慌失措。 怎么会这样呢,柔伊说过,十六岁时一心不想怀孕,偏偏就是会中奖但到了四十岁时想要个宝宝,却没办法怀孕? 我不愿意直视陶德的双眼。抱歉,我咕哝地说:我帮不上忙。我漫不经心地整理车斗上的器材,一直到看见他离开车道,才停下来。我的工作还没结束,但是我决定收工。毕竟,我是老板。我知道该在什么时候放手。

我往酒吧开过去,在上工的路上,我经过这间酒吧的次数不少于五十赵。这间酒吧名叫加西莫多(注:Quasimodo,雨果名著《钟楼怪人》中的主角。)的酒吧,油漆上得很糟,一扇窗玻璃外加铁窗正好当作百威啤酒的招牌架。换句话说,这酒吧是那种下午不可能有客人上门的地方。 我走进酒吧,适应了室内的光线之后,发现里面果然只有酒保和我。随后,我才注意到有个把头发染成金色的女人在吧台边玩填字谜游戏。她健壮的双臂光裸,皮肤像是皱纹纸,她看来既奇特又熟悉,仿佛一件洗过太多次的T恤,正面的图案只剩下一团模糊的颜色。厄文,她说:哪种土壤堆积层可以用五个字母拼出来? 酒保耸耸肩。比方说Imodium(注:止泻药。)吗?

她皱起眉头。 《纽约时报》的字谜走保守路线,不会用这个字。 Loess(注:黄土,发音和少的英文less相近。)。我边说话,边坐到高脚凳上。 少了什么?她转头问我。 不是,是黄土,拼法是L,O,E,S,S。黄土是风吹过沙丘后所带来的堆积层。我指指报纸。也就是妳要的答案。 她用笔写了下来。你会不会刚好知道横六的答案?题目是伦敦的街车? 这就抱歉了。我摇摇头。琐事我不懂,只懂得一点地理。 你要来点什么?酒保问,在我面前摆了张餐巾纸。 我看着他身后的瓶瓶罐罐。雪碧。我说。 他从吧台下方的软管倒出汽水放在我面前,我从眼角看过去,发现女人的饮料是杯马丁尼。我的口水涌入了嘴巴里。 吧台的上方有个电视。欧普拉正在为观众讲解全球各地的美容秘方。我想要知道日本女人怎么将肌肤保养得如此光滑吗?

你是布朗大学的教授之类的人物吗?女人问了。 我笑了出来。是啊。我说。有何不可?反正我再也不会见到她。 老实说,我连学士学位都没拿到,我几百年前还在念大三的时候,就被罗德岛大学踢了出来。我和瑞德不一样,我老爸老妈那个镀金的宝贝儿子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在进入波士顿银行担任财务分析师之后,还自己成立了创投公司。我在学校里主修的是拼酒。一开始我参加的是周末派对,接着是周间,在忙碌课业中抽空的偷闲,只不过呢,我从来没在课业上花心思。有一整个学期的时间,我完全记不得自己修过什么课业,接着,某天早上,我醒来后发现自己浑身赤裸地躺在图书馆的阶梯上,而且对自己在之前做过什么事完全没有印象。 父亲拒绝我搬回家住的要求,于是我只好到瑞德位于肯莫尔广场的公寓,借住在他的沙发上。我找到工作,在商场担任夜班警卫,但没多久就丢了差事,因为我下午贪杯,老是睡过头。接着我开始偷瑞德的现金买来廉价的酒,然后藏在公寓里。有天早上,我宿醉地醒过来,发现有人拿着︱枪抵住我的额头。

瑞德,你搞什么?我一边大叫,一边跌跌撞撞地想要爬起来。 如果你想自杀,麦克斯,他说:那就让我们加快速度吧。 我们合力把所有的酒倒进水槽。瑞德请了一天假,带我去参加匿名戒酒协会的聚会我的第一场聚会。那是十七年前的事了。我在二十九岁那年遇到柔伊,当时我不但清醒,还摸懂了一个没有学士学位的人可以从事什么行业。我想起自己在大学时唯一喜欢的科目是地理,于是我心想,自己最好不要离开土地。我申请到小型企业补助金,买了生平第一台刈草机,然后在卡车的车身漆上油漆,还印了些传单。我也许没像瑞德和丽蒂那样过着富裕的生活,但是我去年的净利也有两万三千美金,而且,在浪头好的时候,我还可以偷闲去冲浪。 加上柔伊的收入,我们的钱足够租个住处,也就是她现在住的房子。在婚姻关系中,喊停的一方必须自动离开。即使已经过了一个月,我偶尔还是会发现自己在猜想,不知道她是否记得要房东清理火炉。或是,她有没有续签一年合约,只不过这次的合约上没有我的名字。我想知道她还会不会背着沉重的鼓登上门口的阶梯,或是说,她会把鼓留在车里,放到隔天。 我真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做了错误的决定。 我看向填写字谜那个女人面前的马丁尼。嘿,我对酒保厄文说:可以给我也来一杯吗? 女人拿着手上的笔敲打吧台。这么说,你教的是地理? 电视上,欧普拉正在教大家怎么自制埃及艳后用过的海盐磨砂膏。 不是,教古埃及文。我撒谎。 和印第安那.琼斯一样? 差不多,我回答:只不过我怕蛇。 你去过埃及吗?到过尼罗河边? 有啊,我说,虽然我连护照都没有。去过十来次。 她把笔和报纸一起向我推过来。你能不能用埃及文写我的名字,我想看看写出来会是什么样子。 厄文将马丁尼放在我的面前。我开始冒汗,事情本来很顺利的。 我叫莎莉。女人说。 当你迫切想要某件东西时,你的表现绝对会让人刮目相看。你愿意做任何事,说任何话,或是当任何人。从前,我对喝酒就是有这样的感觉,我以为自己已经把过去为了拿到钱去买酒的手法抛诸于脑后。的确,我一度对于生养小孩也有同样的感觉。把自己性生活的细节告诉陌生人?没问题。拿针戳老婆的屁股?那是我的荣幸。对着小罐子射精?小事一桩。如果医生说一边倒退走一边唱歌剧可以增加生殖能力,我们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当你迫切地想要某件东西的时候,你会要自己说出千百个谎言。 比方说:第五次尝试会招来好运。 比方说:婴儿出生之后,柔伊和我的关系绝对会改善。 比方说:一小口酒害不死我。 我曾经在电视上看过一部有关巨鱿的纪录片,摄影团队拍到了一只巨鱿为了躲避敌人,朝水中喷射墨汁。漂亮的黑色墨汁像烟雾般缭绕,敌人一分心,鱿鱼便逮到机会逃离。流动在我血液当中的酒精就是这样,是鱿鱼的墨汁,让我盲目,以躲开一切的伤害。 我唯一懂的语言只有英文。但是我在报纸的边缘画出三道弯曲的线条和一个近似蛇的图形,最后再加上一个太阳。当然了,这只是妳名字的发音,我说:算不上莎莉的真正翻译。 她撕下那截报纸,折起来塞进胸罩里。我绝对要照这个图案去弄个刺青。 刺青师傅不太可能知道这些并不是象形文字。我猜,我写出来的东西大有可能是:想爽一下吗?打个电话给娜芙蒂蒂。 莎莉跳下原来的高脚凳,坐到我身边来。你打算干掉,还是要等这杯马丁尼变古董才要喝? 我还没决定。这是我首度对她说实话。 你赶快决定,莎莉说:这样,我才能请你再喝一杯。 我端起杯子,一大口干掉呛辣又让人兴奋的马丁尼。厄文,我放下空杯说:你听到女士怎么说了。 我第一次到诊所采集精子样本,先看到护士走进候诊室,接着听到她喊我的名字。我站起来,那一刻,我心里想的是:其他人都知道我下一步要去做什么。 他们对柔伊和我说,妻子可以在取精的过程中协助,但是我觉得唯一比手淫更荒谬的事,就是让我的妻子陪在里面,然后让医生护士和其他病人等在门外。护士领着我穿过走廊。来,这给你。她说,一边递了个棕色的纸袋给我。读一下说明。 也没那么糟啦,吃早餐的时候,柔伊是这么说的:想像你在参加<怪人怪谭>节目就好了。 而且说真的,我有什么资格抱怨?她每天得挨两针,还要定期检查骨盆,在服用了过多的荷尔蒙之后,连简单过个马路都会让她放声大哭。相较之下,我的工作简直是易如反掌。 房间里很冷,里面摆了张铺了床单的长沙发,一台电视和录放影机,一个水槽和一张咖啡桌,还有《长靴骚货》、《波涛汹涌》、《骑上金发妹》等各式各样的影带,以及各期的《花花公子》、《好色客》,但最奇怪的莫过于一本《居家收纳》。房间右边有个像是非法酒吧专用的小窗口,等我大功告成之后,精液就是要摆在这里。护士退了出去,我锁上门把上的按钮。接着我打开又重锁一次,确定自己真的锁上了门。 我打开纸袋,看到一个好大的检体杯,简直算得上是桶子。他们究竟期待我会有什么表现? 万一打翻了怎么办? 我开始翻阅杂志。我上次看色情杂志时才十五岁,当时,我从报摊上摸走一本十二月号的《花花公子》。我注意到自己的呼吸声很响亮。说不定这不正常。说不定是我心脏病发作了? 说不定,我只要赶快完工就好了。 我打开电视,电影已经自动开始播放了。我看了一会儿,心里开始狐疑,等在小窗口另一侧的人不晓得会不会偷听。 这恐怕要花掉一辈子的时间。 最后,我闭上双眼,想像柔伊的样子。 在我们开始谈到要组成小家庭之前的柔伊。比方说,那年我们到白山一带去野地露营,我醒来时,看到她坐在圆形的岩石上吹笛子,全身赤裸,一件衣服也没穿。 完事后,我瞪着检体杯里的精液看。难怪我们没办法怀孕,杯里几乎看不出有东西,至少,就量而言,的确是如此。我在标签上写下姓名和时间,把检体杯放在留置区,然后关上小窗门。我还是不懂,我该不该敲敲门或是喊个人过来,好让检验师知道东西已经等在那里了。 我最后决定这些人应该自己会懂,洗过手之后,我急急忙忙地走向走廊。离开诊所的时候,接待员对我微笑。感谢你来一趟。她说。 真的吗?试管婴儿诊所不是该禁止这句话? 走向车子的时候,我已经开始想,我要如何把接待员的话告诉柔伊。我们一定会大笑以对。 醒来时,我躺在地板上,背后垫了一个紫色的皮草抱枕。我不认得这间卧室。我不顾脑袋两侧犹如大槌敲打的疼痛,慢慢地坐了起来,接着我看到一只涂了鲜红指甲油的脚。我觉得自己的舌头好像包了层毯子一样,动弹不得。 我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低头看地上的女人。足足一分钟过后,我才想起她的名字。我实在不知道我们究竟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但是我对我们离开加西莫多之后去过的另一个酒吧有印象,说不定之后我们还去了第三个酒吧。我口里还有龙舌兰的味道,同时,我也尝到了羞愧。 莎莉正像个码头工人一样打呼,这是唯一值得庆幸的部分。我最怕的,就是和她说话。我拿起裤子、衬衫和鞋子,用一团衣物遮住下体,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我昨晚是开车过来的吗?拜托,希望没有。恐怕只有老天爷才知道我把车停在哪里。 浴室。我可以先去浴室,然后偷偷溜走。我可以回家去,假装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我撒泡尿,再梳洗一下。我把头放到水龙头底下冲洗,还拿了条粉红色毛巾擦干头发。我的视线落在桌台上,那里有个撕开的保险套铝箔包装。感谢老天爷。感谢上帝,我至少没把这事也搞砸。 振作点,麦克斯,我无声地对自己说。 你经历过这种事,不会想要再重蹈覆辙。 每个人都有搞砸的时候。论次数,我可能比别人多,但是这并不表示我彻底失败,也不表示我会重新走上酗酒这条路,这只是擦枪走火。 我拉开门,一个还在学步年纪的幼儿吸着大拇指抬头看我,身后还站着一个十来岁的姊姊。你他妈的是什么人?她问。 我没有回答,只是快步从他们身边经过,走出大门外,来到车道我的车没停在这里。我只穿了四角裤,便一路跑离这个死胡同般的郊区。我在州际公路的交界处穿上衣服,掏出口袋里的手机,但是手机没电。我不停地跑,深信莎莉和她的两个孩子会驾着车道上的厢型车一路追过来。我继续跑,直到路边出现一排商场,我才停下脚步。只要找到电话就好,我可以打电话叫计程车,要司机载我回到加西莫多去取车(我真希望车子的确留在那里),然后躲到瑞德家里。 起初,那真的不是我的错。我找到了一家开了门的餐厅,老板正在进行星期六早晨的例行盘点。当我开口借电话的时候,那家伙摇摇头说,我看来一定是度过了一个悲惨的夜晚。接着他作东,请我喝了一杯。 换作平时,我们一定是待在家里。因为每天晚上七点到七点十五分左右是注射黄体激素的时间,要把晚上的活动局限在这个范围内并非难事,反正我们手头也没有闲钱去看电影或外出用餐。但是那天柔伊受邀参加婚礼,护理之家一个由她负责的治疗团体中,有两名年长的院友要结婚。如果不是我,她说:这场婚礼根本不可能出现。 所以,我下班回家洗了澡,系上领带,开车前往护理之家。柔伊把黄体激素、酒精棉片和针筒放在皮包里。我们先看着赛蒂和克拉克这对年龄加起来高达一百八十四岁的新人在神圣的典礼中结为夫妻,再一起享用奶油炖碎牛肉和果冻这些东西容易咀嚼,接着,还在大乐团的唱片声中,欣赏尚有活动能力的院友翩翩起舞。 看到快乐的新人喂对方吃蛋糕,我靠向柔伊,低声说:我看,这段婚姻最多撑不过十年。 柔伊笑了。你看着好了,伙计。我们有朝一日也是这样。她的腕表哗哗作响,她看了看时间。喔,她说:七点了。我跟着她穿过走廊到洗手间去。 厕所有两间,一间男厕,一间女厕,两间都很大,连轮椅都能推进去。但女厕锁住了,所以我们只好跑进男厕。柔伊拉起裙子。 她的屁股上方有用麦克笔标记出来的标靶位置。在开始注射的一个星期以来,我会等她洗过澡,再画上打针的位置。我不想打错位置,让她额外承受些不必要的痛苦。 我本来以为帮柔伊在她的肚子上打针已经是最可怕的事了。我得先将药粉和药水混合均匀,一针将Repronex刺进她的皮肤,接着再调整Follistim注射笔的剂量注射,这种注射笔在任何环境下都很好用,针头很细,尽管注射会在她的肚子上留下淤青,但她仍然坚称不痛。有时候,她肚皮上的淤青密到让我找不到新的注射点。 但是黄体激素又不同了。 首先,注射的针筒要大得多。再者,黄体激素呈油状,看起来更浓也更可怕。第三,我们要连着十三个星期每晚都注射。 柔伊拿出酒精棉片和药水瓶。我先将瓶子的上端擦拭干净,然后揉揉她屁股上标记的位置。妳这样站着没关系吗?我问道。她通常是趴在我们的床上。 赶快打就好了。柔伊说。 我迅速将大针插入药瓶,抽出里面的药水。这要有点技巧,因为药水是油状的,所以感觉起来像是拿吸管喝糖蜜,要到抽出的液体略高过标示在针筒上的数字,才能将针筒抽出来,这样才能取得正确的剂量。 接着,我要换掉抽药用的针头,换成平常的注射针头。这不是什么大工程,但有点棘手,我必须将两吋左右的液体注入柔伊的肌肉。好。我说。虽然挨针的是柔伊,我仍然深吸了一口气。 等一下!她喊了出来。她转头看着我,说:你还没说。 我们有个惯例。我真希望能替妳挨针。我告诉她。我每天都会这样说。 她点点头,伸出双手抵住墙壁。 一定没有人告诉过你,皮肤真的很有弹性,也就是说有些韧度,所以说,要把针头刺进皮肤还要有点勇气。但是柔伊会比我更难受,所以我要努力控制,不让双手颤抖(一开始,这真的是一个大问题),一把将针头刺入标靶的正中央。我得先确定血水没混进黄体激素液里面,接着就是最困难的部分了。你知道要花多少力气,才能把油质的药水推入人体吗?我可以发誓,不管我对自己的妻子做过多少次这样的事(我真的是以这种角度来看打针这件事),我仍然可以感觉到她团结的血肉在奋力对抗这剂黄体激素。 终于大功告成后,我抽出针头,放进我事先搁在洗手台旁边,专门装锐利废弃物的容器里。然后我揉揉注射的位置,避免肿块出现。通常我在这个时候会递给她一个暖暖包,但是显然今天是办不到了。 柔伊把所有东西收回她的皮包里,拉好裙摆。希望我们没错过抛捧花的时间。她说完话,拉开洗手间的门。 一名拿着助行器的老人耐心地等在门外。他看着柔伊从男厕走出来,接着是跟在她身后的我。他眨了个眼,若有所思地说:想当年啊。 柔伊和我忍不住大声笑了出来。我说:除非他有糖尿病。 (注:部分患者需要定时施打胰岛素。)。然后我们手牵着手,回到婚宴上。 肯特郡家事法庭离柔伊和我这几年来租屋居住的威明顿不远,但是离瑞德在纽波特郡的房子就有段距离了。我抓着结婚证书来到市政厅,从停车场经过有顶的柱廊走向建筑物。 我每跨出几步,就听到鸟叫声。 我停下脚步抬头看,发现了喇叭和感应器。法院播放着诡异的大自然音效,亦步亦趋地跟着我移动。 其实这还应景的,我朝着离婚的队伍前进,耳边听到的是我原以为真,结果却是飘渺的假象。 我走进办公室,办事员抬起了头,她的鬈毛是黑色的而且我还只看到了胡子。怎么样?她说:需要我帮忙吗? 这阵子,我实在不认为有何人帮得上我的忙。但我仍然往前靠向高度及胸的柜台。我要离婚。 她撇嘴一笑。甜心啊,我不记得我们结过婚。她看我没回答,于是翻了个白眼。一次就好。我真想看到有人笑出来,一次就够了。你的律师在哪里? 我请不起律师。 她递了一叠文件给我。你有财产吗? 没有。 有孩子吗? 没有。说话的时候,我把视线挪开。 那你去填写表格,然后拿到走廊尽头的警长办公室去。 我向她道谢,拿着那叠文件走向走廊上的长凳。 主旨:( )与( )的婚姻 原告:应该是我。 那么被告应该是柔伊了。 我仔细阅读第一条要填写的项目:我的住址。我犹豫了一会儿才写下瑞德的地址。到现在,我已经在他家住了两个月。而且,下一个项目要填写柔伊的地址,所以我不想让法官混淆,以为我们还住在一起,结果不准我们离婚。 虽然事情不可能这样发展,但是我还是要注意。 三:原告和被告在( )年( )月( )日,于( )州( )郡市结婚。诉请离婚时必须附上结婚证书正本。 为柔伊和我证婚的治安法官有语言障碍。当他要我们跟着复诵结婚誓词的时候,我们两个人都听不懂。柔伊灵机一动,说:我们自己写了誓词。接着她和我一样,当场编了段话。 离婚诉请状上有四个空格让人填写孩子的名字和生日。 我觉得自己浑身冒汗。 无过失离婚依据: 这个项目我有两种选择,而且都列了出来。我仔细誊写了第一个选项:无法转圜的差异,为婚姻带来无法修补的伤害。 我不是很懂这句话的意思,但我猜得出来。而且,这似乎足以说明柔伊和我的关系。她一心想要孩子,而我则是没有办法继续尝试。毫无转圜空间的差异指的是我们从来没有拥有过的子女。这些差异出现在晚饭时,她坐在餐桌前脸上带着微笑,但我知道她想的不是我。厕所里摆的婴儿命名指南、她在三年前买下的那组还来不及拆封的婴儿床边吊挂玩具,还有让我彻夜失眠的信用卡帐单,这些全都是差异。 签名栏的上方有条慎重的誓言:原告恳请法院判决离婚。 是啊,应该吧,我就是这么希望。 对任何能够扭转我生命的人或事,我都愿意怀着诚恳的心。 就某种程度而言,我和我嫂子相处要比和我哥哥来得融洽些。过去两个月以来,每当瑞德问起我有什么规划,有什么重新出发的目标时,丽蒂便会跳出来提醒他,告诉他我是家人,爱住多久就可以留多久。早餐时,如果她煎了单数分量的培根,她会把多的留给我,而不是给瑞德。她好像是唯一关心我死活的人,其他的人不是没注意到我潦倒又无救,就是更进一步,也就是完全不关心。 丽蒂跟在父亲身边长大,她父亲是圣灵降临教派的牧师,但她并非一板一眼地遵守教条,她是个很有趣的人。比方说,她收集了一系列《绿光战警》的漫画,她还喜欢看小成本的艺术电影,而且越荒唐越好。柔伊和瑞德从来不觉得这种恶搞的影片有什么趣味可言,因此丽蒂和我养成了习惯,每个月会去看一次午夜场,放映这些影片的戏院还会为一些从来没听说过的别脚导演,例如像是威廉,卡索或伯特.葛登之辈,举行影展。今天晚上,我们要去看的《天外魔花》不是一九七八年重拍版,而是唐.席格在一九五六年执导的旧片。 丽蒂一向会请我看。我从前会抢着付钱,但是丽蒂说让我付钱太离谱了,首先,她可以花瑞德的钱,但是我花不到:再者,当瑞德和客户共进晚餐或是去参加教会聚会时,是我陪着她散心,因此她理当请客。我们总会买最大桶的爆米花,而且要奶油口味,因为当丽蒂和瑞德外出时,他总是坚持吃低胆固醇食物。不过老实说,丽蒂搞叛逆最多也只能到这个地步了。 这个星期,我外出喝过三次酒,时间很短,简单喝个啤酒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一想到今天要和丽蒂去看这部电影,我就不想去碰酒精。我不想看她跑回家去告诉瑞德我浑身酒臭。我是说,我知道她喜欢我,我们相处得也不错,但是再怎么样,她仍然是我的嫂子。 主角班奈医师出场,电影来到最高潮,丽蒂抓紧了我的手臂。她在最恐怖的片段闭上了眼睛,要我把她错失的细节详详细细地说给她听。 他们到了!演员对着摄影机说:你是下一个! 我们通常会看完片尾,一直坐到电影完全放映完毕,看完工作人员感谢拍摄地允许他们拍片。一般来说,我们常是最后两个走出戏院的人。 今天晚上,当我们还坐在座位上的时候,一个满脸青春痘的小伙子进来清扫走道,收拾垃圾。你看过一九七八年的重拍版吗?丽蒂问。 烂透了,我说:我连天外几个字都懒得看。 我觉得,这部片子可能是我看过最好看的小成本电影。丽蒂回答。 我们看过的每部片子妳都这样说。 可是这次我是认真的。她说。她仰头往后靠向椅背。你觉得,那些人最后会有什么遭遇? 哪些人? 那些从豆荚冒出来的人,那些外星人。你想,他们会不会哪天早上起床后看到镜子吓一跳,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成那个样子。 小伙子扫到我们这排了。我们站起来,走向昏暗的戏院大厅。那只是电影而已。我这么告诉丽蒂,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不会的,豆荚人不会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想告诉她,其实,当你变成了一个你不认识的人之后,你什么感觉也不会有 七十七。 这个数字代表的是自我提出离婚诉请到出庭当天之间的日数。柔伊收到法院传票后,也要经过这么多个日子才会和我再次见面。 我既然填妥了离婚表格,自然就很难回到日常规律的工作。在这个时候,我应该要开始发送铲雪服务的传单,应该要清理好我的刈草机,准备收起来过冬。结果我却在白天睡觉晚上熬夜,在哥哥的房子里占据了一个空间。 所以,当瑞德要我在隔天早上跑一趟波士顿罗根机场帮他接机克莱夫牧师前往鞍脊教堂开福音宣道聚会,之后搭乘夜间航班返抵波士顿我应该要义不容辞地答应。反正,我也没别的事要做。更何况瑞德为我付出这么多,我既然没钱回报,就该贡献一点时间。 然而我却只能盯着他看,嘴里说不出半句话。 小弟,瑞德静静地说:你真是号人物。 我坐在餐桌边,丽蒂走了过来,为我倒了杯柳橙汁。好像我还得靠别人提醒,才会记得我是他家中的黑洞,吸走食物、金钱和他们私下相处的时间。 我也许没办法对我的哥哥说好,但是我没办法拒绝她。 于是乎,这会儿天才刚亮,我就已经准备开车到罗根机场去迎接早场七点钟抵达的班机,但是,车一经过朱迪岬,我就注意到浪头。我看了仪表板上的时钟一眼。我带了冲浪板和防寒衣这些装备一向放在卡车上,以备不时之需我想,既然这么早起床,在往波士顿去的路上不花个十五分钟冲浪,就太没有道理了。 我穿上防寒衣,戴好头套和手套,朝一片沙滩走过去。从前我在这片沙滩享受过刺激的时光,这地方仿佛是神仙教母拿魔杖点出来的,长长的浅滩往前延伸,与一片汹涌的波涛相连。 我划水出去,将两个年轻小伙子抛在身后。杰瑞,贺克!我对他们点点头。秋冬来冲浪的人不多,彼此间多半认识,因为没多少疯子会在摄氏十度的水温和五度的气温下活动。我估算了一下,划水追到了一个不错的六呎浪头。我在远远的后方看见贺克的浪头升了起来,看他沿着浪顶滑入水花当中。 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燥热的三头肌,冰冷诱人的海水泼在我的脸上,我的头上出现了熟悉的冰刺感。要把身体从板子上撑起来比较难,在等待自己浪头的时候,向其他乘着浪的人点头打招呼比较容易。老爹,你可以吗? 我今年四十岁。再怎么说都不算老,但是在冲浪界已经称得上古董。我心想:去他妈的老爹,决定把握下一个浪头,让那些嘴上无毛的小娃娃看看行家怎么冲浪。 只是。 我刚撑起身子准备转弯,突然间脚下一滑,摇摇晃晃地往后倒。我只看到自己的冲浪板风驰电掣般地朝我轰过来。 醒来时,我的脸颊贴在沙滩上,头套已经掉了,我的头发被海风吹成了一条条的冰柱。杰瑞的脸孔逐渐对焦,越来越清楚。嘿,老爹,他说:你没事吧?你的脑袋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坐起来,痛得缩了一下。我好得很。我低声咕哝。 要不要载你去医院看看?检查一下? 不用了。我浑身淤青,狼狈不堪,抖得像个疯子。现在几点了? 贺克翻起防寒衣袖口的弹性材质,看看腕表。七点十分。 我花了超过一个小时冲浪?妈的!我说,挣扎地想站起来。世界天旋地转了一会儿,贺克扶住了我。 要不要我帮你打个电话给谁?他问道。 我没办法给他任何一个员工的电话,因为我在入冬前就遣散了这些人。我不能把瑞德和丽蒂的号码告诉他,因为他们以为我去机场接牧师。我对柔伊做了那种事,现在更不能报出她的号码。 我摇摇头,但是我实在说不出:没有任何人。 贺克和杰瑞回头去冲浪,我慢慢地走向卡车。我的手机接到了十五通讯息,不必去查语音信箱,我也知道这些全是瑞德留的话,而且充满了怒火。 我回电给他。瑞德,我说:兄弟,我真的很抱歉。我正要开上九十三号州际公路的时候卡车抛锚了。我想打电话,但是收不到讯号 你现在在哪里? 在等拖吊车,我扯谎:我不知道车子要修多久。 瑞德叹了一口气。我帮克莱夫牧师叫辆轿车好了,他说:要不要也找辆车去接你? 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福气,能有瑞德这样的哥哥。我是说,到现在,我周遭的一切早已放弃我了。我没事。我回答。 从前,柔伊想说服我放弃冲浪。她不懂这种迷恋,我没办法对海边的浪头视而不见,赶快长大吧,麦克斯,她曾经对我这样说,如果你自己都还像个小孩,我们怎么可能有孩子。 她说对了吗? 她把每件事都说对了吗? 我开始想像,警长来到她家门口。妳是柔伊.巴克斯特吗?他一定会这样问,然后她会点点头。传票送达。接着,警长离开,剩下她一个人拿着蓝色纸夹。她知道这东西迟早会出现,但是她仍然觉得自己仿佛挨了一拳。 我坐进卡车里,把暖气调到最高,但仍然继续打冷颤。我在犹豫随后,我伸手去拿置物箱里的东西。这瓶野格利口酒真的是药酒。电影里都是这样演的,不管是冻伤、从桥上跌入水中,或是在冰天雪地里待了太久,大家都会开始迷糊或狂躁,只要喝一口酒,他们的血液会开始循环,一切恢复正常。 一小口就够了,他们会瞬间痊愈。 两个月之后 还好有垃圾车,否则我会错过法院的开庭时间。 我听到尖锐的哗哔声响吓醒了过来。我跳起来,脑袋撞到车顶。垃圾车正对着我停车位置旁边的大型垃圾箱倒车,垃圾车用扣爪钩住垃圾箱的金属环,好把容器举起来。我觉得这个声音听起来简直像他妈的世界末日。 车窗上蒙了一层水汽,我全身发抖,于是我发动引擎,开动除雾装置。这时候我才发现时间不是我以为的早上六点,而是八点三十四分。 再过二十六分钟我就要离婚了。 我显然没时间回瑞德家去冲个澡,因为我得打破陆上行车速度的纪录,准时冲到肯特郡法院。 妈的!我念了一声,将车子排入倒车档,呼啸地冲出银行的停车场,我昨晚一定是在车里睡着了。这附近有间爱尔兰酒吧,最晚收单时间是凌晨三点。我依稀记得有一群人在酒吧里开单身派对,也记得他们请我喝了几杯龙舌兰。 幸好这时候还没下雪,高速公路上也没有因为下雪而翻覆的卡车。我违规停在一个不真的是停车位的空间(在法院这么做实在不怎么高明,但是,说真的,我还能怎么办?),拼老命跑进了法院建筑里。抱歉。我喃喃地说。我一路冲往楼上由梅尔法官主持的法庭,脑袋还隐隐作痛。我撞到了一名带着两个孩子的母亲和一名正在读资料的律师。对不起借过 我滑坐进后排的长椅,满身大汗,衬衫早已从裤子里抽了出来。我来不及到洗手间里去刮胡子或洗把脸。我闻闻自己的袖口,上面还残留着昨天晚上狂欢的味道。 当我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发现她正瞪着我看。 柔伊看起来也一样,仿佛七十七天没阖过眼。她的双眼各有一圈黑影,而且太瘦。但是她看了我的脸、头发、衣服一眼,立刻就明白了。她知道我做了什么事。 她挪开视线,直直地盯着前方。 这个睥睨的眼神好像在我胸口穿了个洞。我只想配得上她,一向都是如此,结果呢,我搞砸了。我不能给柔伊一个她想要的孩子,没办法让她得到应有的生活,我什至不是她意想中的人。 书记官站了起来,大声念出名单上的字。马洛伊对马洛伊一案?她说。 一名律师站了起来。准备好了,庭上,我们想直接进入诉讼程序。 这位女法官有一张开朗的圆脸,她在法官席上布置了符合节庆的装饰,几个填充玩偶穿了朝圣者的衣服,另外还有一只填充火鸡。 琼斯对琼斯一案? 另一名律师站起来,说:是的,准备办理协议离婚。 凯森对凯森一案? 庭上,我们需要重新安排日期。有没有可能排在十二月十八日呢? 霍洛维兹对霍洛维兹一案。书记官说。 这是个诉请离婚的案子,庭上。另一名律师回答:我随时可以出庭。 巴克斯特对巴克斯特一案? 我花了好一会儿的时间,才明白书记官念的是我的名字。在。我站起来。我和柔伊之间仿佛有一道连结一样,她也站了起来。我们分别在法庭的两端。 嗯,我说:是我。 由你来代表自己出席吗,巴克斯特先生?梅尔法官问了。 是的。我回答。 你的妻子在场吗? 柔伊清了清喉陇。在。 妳也一样,由妳代表自己吗,巴克斯特太太?梅尔法官问道。 是的,柔伊说:由我代表自己。 你们两个都准备好,决定在今天处理离婚案的判决吗? 我点点头。我没有去看柔伊是否也点了头。 如果你们都由自己代表,梅尔法官说:你们等于是自己的辩护律师。换句话说,若是你们想在今天离婚,就要把离婚案提上来。我诚心建议你们参考这里其他几件协议离婚的程序,因为我没办法帮你们做这件事。听懂了吗? 是的,庭上。我虽然这样回答,但是对我而言,她这番说法和我听不懂的外国话没有两样。 两个小时后,书记官才再度喊出我们的名字。也就是说,我本来可以去冲个澡的。尽管我坐在这里聆听了五件离婚诉讼,仍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我穿过法庭前方的栅门走进证人席,庭内唯一的制服法警拿着圣经向我走过来。巴克斯特先生,在上帝帮助下,你愿意发誓你所说的一切将句句属实吗? 我瞥见书记官领着柔伊,让她在前面的席位坐下。我说:我愿意。 这真好笑,结婚和离婚时是不是要说同一句话? 为法庭纪录之需,请说出你的名字。 麦克斯,我说:麦克斯威尔.巴克斯特。 法官把交握的双手放在席上。巴克斯特先生,你提出诉讼程序了吗? 我听不懂,只能对着她眨眼睛。 警长,巴克斯特是不是已经提出诉讼巴克斯特先生,你想在今天离婚,是吗? 是的。 今天由你来代表你自己? 我请不起律师。我试着解释。 法官看着柔伊。妳呢,巴克斯特太太?同样的,妳也代表妳自己? 是的。 妳今天不打算提出异议,是吧? 她点点头。 警长,请让巴克斯特代表自己进入程序。法官转过来面对我闻了闻。巴克斯特先生,你身上有股酒味。你有没有酒精或毒品方面的问题? 我犹豫了。还不算有。我说。 真的吗,麦克斯?柔伊忍不住,喊了出来。你又开始喝酒了吗? 妳不必再操这个心了 法官敲下议事槌。如果你们两个想去找婚姻咨询顾问,就别来浪费我的时间。 不,庭上,我说:我想做个了结。 好的,巴克斯特先生,请继续。 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我现在住在哪里,我住威明顿是否已经超过一年,我在哪里结婚,我们什么时候分居等等,这些细节都没办法真正解释为什么两个原本打算携手共度一辈子的人,会在某天一觉醒来之后,发现自己不认识睡在身边的究竟是谁。 你几岁,巴克斯特先生?法官问道。 四十岁。 你的最高学历是什么? 我在大学念了三年后辍学,开始经营自己的景观公司。 你从事景观这一行有多久时间了? 十年。我说。 你的薪水有多少? 我看向旁听席。要对法官坦白已经够糟了,何况现在法庭内还有那么多人。一年大约有三万五千美金。我说。但是这并不是真正的实话,我只是有那么一年赚到这些钱。 你在离婚诉状中宣称婚姻会破裂,是因为两人之间存在差异,这是不是实情?法官问。 是的,庭上。我们在九年间,一直尝试要怀孕生小孩。我我不想要了。 柔伊的眼眶含泪,但是她没有伸手碰身边的面纸盒。 我们两个月前见过一面,演练些法官会提出来的问题,当时她已经拿到我要求离婚的文件。告诉你,再次回到从前的租屋处、坐在以前每天吃晚餐的桌旁,却觉得自己是个陌生人,这种感觉真的很诡异。 当柔伊开门的时候,她看起来非常憔悴。但我觉得自己不应该对她说这种话,所以呢,在她开口邀我进屋之前,我一直笨手笨脚地站在门外。 我当时想,如果她开口要我回家,重新考虑这整件事,其实我会答应。 但是,柔伊说的却是:嗯,我们做个了结吧。就这样。 你有没有房地产?法官问。 我们的房子是租来的。我说。 你们是否拥有具有市值的资产? 我保留整理草坪景观用的装备,柔伊保留她的乐器。 你这是说,你分配到本来就属于你的品项,你的妻子也会分配到本来就属于她的品项? 我不就是这样说的吗?而且还比法官说的更清楚。大概吧。 你们有没有健康保险?法官问。 我们同意自己负担自己的保险。 法官点点头。那么,在你名下的债务呢? 我现在还不起,我承认:但是我一有能力,就会立刻处理。 你的妻子是否要为她自己名下的债务负责呢? 是的。我说。 巴克斯特先生,你的健康状况良好吗? 很好。 你知道什么是赡养费吗?我向她点个头。这上面写的是你要求法院在今天同意免除赡养费? 这是说柔伊不必付给我任何钱吗?对,没错。 你了解永久免除的意思吗?你不能够再回这个法庭,或向其他法庭要求恢复赡养费,你懂吗? 柔伊和我从来不曾有太多钱,但是想到要她来扶养我,简直是太羞辱人了。我懂。我说。 你希望在今天拿到离婚判决,中止你和妻子的婚姻,是吗? 我知道这是句法律用语,但是我停下来思考。中止婚姻。这句话充满了决定性。就像你不想读完一本爱不释手的书,因为你只要一读完,就得还回图书馆。 巴克斯特先生,法官问: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法庭说吗? 我摇摇头。对法庭没有,庭上。但是我想向柔伊说句话。我等着她看过来。她的眼神空洞,好像在看一个地铁车厢里的陌生人。好像她从来就不认识我。 对不起。我说。 我们住的罗德岛州因为是天主教居优势的地区,所以要真正离婚:必须多等一段时间。我们在上法院之前等了七十七天,而真正判决出炉,则大约是第九十一天的事,仿佛法官想给夫妻多点机会考虑。 我承认,在这段期间,我多数时候都酩酊大醉。 坏习惯和紫色的马鞭草很像。当这种植物出现在你家花园里的时候,你一定会以为自己有办法应付,那不过是几几株漂亮的花罢了。但是马鞭草的声势如同难以扑灭的野火,在你还没发现之前,就已经扼杀了周边的植物,最后,当你看见一片鲜丽的花毯时心里会想,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失控的。 百分之八十的酒鬼在戒酒过程中,都会一次又一次地犯下同样的错误,我发誓,我不是其中之一。然而,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吧,堆在瑞德家浴室里的酒瓶高度直达天花板的瓷砖,我把他架上的书籍后面的空间当作储物空间,甚至还小心翼翼地将客房床垫割开一条缝来塞酒瓶。我趁丽蒂外出时,把整箱牛奶倒进水槽,然后彻底展现绅士风度,自愿在半夜外出帮他们买牛奶当隔天的早餐。但是呢,我会在抵达便利商店之前先在半路上的酒吧停留,迅速地喝上一杯。如果我要到人群中,我会喝伏特加,这样一来,呼吸时不容易有太浓烈的酒气。我通常在床下放瓶开特力运动饮料,以便不时之需,解除我的宿醉。我行事谨慎,选择邻近不同小镇的酒吧光顾,如此一来,旁人才会以为我是偶尔出现的常人,我也才不会在自己的地盘上被人发现或去向瑞德咬耳朵。某天晚上,我去了威明顿。为了让自己有勇气开车到从前的家,呃,应该说柔伊现在住的地方,我喝了不少酒。卧室里有灯光,我真想知道她在上面做什么。也许是在看书,或是修指甲。 就在我开始想像卧室里有没有别人陪着她的时候,车轮压过了铺过的路面,发出刺耳的噪音。 当然啦,我对自己说,没有人注意到我喝酒,我没有这方面的问题。 我之所以还住在瑞德家,最主要是因为他还没将我轰出门。我想,他并不是喜欢我住在他的地下室里,真的,而是基于基督徒的行善考量。我哥哥在和丽蒂结婚之前得到了重生(难道他的第一次出生不够好吗?柔伊曾经这样问),接着便固定参加每星期天在本地中学学生餐厅里举行的福音团契,而且到了最后还成了这些人的财务管理人员。我不是虔诚的教徒,我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念,但是情况演变到我们越来越少和我的兄嫂见面,只因瑞德和柔伊在每次共进晚餐时都起争执,议题若不是罗伊对韦德诉讼案(注:Roe v. Wade,一九七三年发生于美国的真实案例,法院判定堕胎合法。),就是深陷通奸丑闻的政客或公立学校是否该祈祷。上次我们一起到他们家的时候,柔伊在沙拉上桌之后就离开了,因为瑞德批评她不该在一名烧伤病患面前唱年轻岁月合唱团的曲子。瑞德当时说:无政府主义滋事分子。他忘了自己小时候也曾经躲在房间里听齐柏林飞船的音乐。我本来以为是他的教会对歌词有意见,结果却发现原来是曲子本身邪恶。真的吗?柔伊不可置信地问:请问是哪个音符、哪个和弦邪恶?圣经哪里写到这件事?我不知道争执是如何演变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是到最后,柔伊突然站了起来,速度快到让她打翻了水壶。瑞德,你可能会觉得这是新闻,柔伊说:但是上帝并没有投票给共和党员。 我知道瑞德想要我加入他们的教会。丽蒂帮我换床单的时候,也会在床上留下教会的手册。瑞德邀请他读经小组的男性教友回家(好好来研究圣经),还叫我到起居室去参加他们的聚会。 我编了借口推托,然后出门去喝酒。 但是今天晚上,我发现丽蒂和瑞德请出了重量级武器。我听到丽蒂摇响她放在炉台上的古董晚餐铃,于是从蜗居的地下室客房走上来,看到克莱夫.林肯牧师和瑞德一起坐在沙发上。 麦克斯,他说:你认识克莱夫牧师吧? 谁不认识? 他一天到晚上报,这要多亏那些由他一手策划,在州政府办公室附近举行的反同性恋婚礼抗议活动。如果有哪个本地高中同意让同性恋学生带男友参加毕业舞会,那么克莱夫会带领上百个支持者站在高中的阶梯上,大声祈祷,请求上帝帮助这个学生,让他找到回归基督徒生活的道路。今年秋天,他在波士顿福斯电视新闻网的节目中,公开呼吁各界捐赠色情电影片给托儿所,他说,这和总统打算在幼稚园开办性教育课程的理念没有两样。 克莱夫是个高个子,有一头浓密柔顺的白发外加昂贵的衣着。我得承认,他比实况转播镜头中看起来更抢眼。如果你在房里看到他,一定会无法克制地一直盯着他看。 啊!你就是我常听瑞德挂在嘴上的弟弟。 我是个反教会分子。小时候,母亲是妇女会的会长,她总会带着我去做礼拜。她过世之后,我不再固定上教会。在我和柔伊结婚之后,更是完全不曾出现。她不是这话是她自己说的把耶稣基督放在心上的人。她说,宗教老是在颂扬上帝无私的爱,但是这些都是有条件的:你必须相信教会告诉你的一切,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回报。她不喜欢教徒因为她是个无神论者而轻视她,但老实说,我倒看不出这和她看轻基督徒的原因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克莱夫和我握手时,一股电流穿过了我俩之间。我不知道你们邀了客人一起用晚餐。我看着瑞德说。 牧师不是客人,瑞德回答:是家人。 是主内的兄弟。克莱夫微笑着说。 我把身体的重心轮流摆放在左右脚上。嗯。我去厨房看看,不知道丽蒂需不需要人帮忙 我去,瑞德打断我的话:你何不陪克莱夫牧师坐坐? 在那一刻,我才发现我自以为秘密又聪明的酗酒行为,其实一点都不秘密也不聪明。所谓和牧师亲切地共进晚餐,其实是个圈套, 我浑身不自在地坐在瑞德方才的位置上。我不知道我哥哥说了哪些事。我开口说话。 没什么,只说他一直为你祷告,克莱夫牧师说:他要我也为你祷告,希望你能找到自己的方向。 我以为我的方向感还不错。我低声咕哝。 克莱夫往前坐。麦克斯,他问:你和主耶稣有关系吗? 我们应该算认识。 他没有笑。你知道吗,麦克斯,我从来没想到自己会当牧师。 这样啊?我礼貌性问了一句。 我来自一个穷苦的家庭,下面有五个弟妹。我父亲在我十二岁那年遭到资遣,母亲生病住院,全家的生计就这样落在我身上,而且我们在银行里没有任何存款。有一天,我到当地商店去采购食物,我告诉收银员,只要我一有钱,就会立刻偿还,但是收银员说除非我付钱,否则她不能把购物车里面的东西给我。这时候,我后面有个穿着体面还打了领带的男人表示要帮我付帐。你得列出购物清单,孩子。说完话,他在自己的名片上草草写了几个字,然后摆在收银员身边的天平一端。虽然那张名片只是一张纸,但是天平那一端开始往下沉。接着,他拿出我购物车里的牛奶、面包、鸡蛋、乳酪和汉堡,全堆到天平的另一头去。尽管而且很明显的这些东西应该会改变秤子的平衡,但是天平却文风不动。既然这些东西的重量等于零,收银员只能免费地把食物给我,但是那个男人仍然递了张二十块美金的钞票给她。我回家的时候,发现购物袋里除了食物之外,还有他的名片。我拿出名片,想要看男人在上面写的是什么清单,但是名片上什么也没有。名片背面只写了这些字:亲爱的上帝,请帮助这个孩子。名片正面是他的名字:比利.葛理翰牧师。 我猜,接下来你要说那是个奇迹。 你猜错了结果,是天平故障了。店老板只好买新的秤子。克莱夫说:奇迹在于上帝在正确的时间让秤子故障。我要说的是,麦克斯,主耶稣对你的生活另有计画。祂最有趣的一点是:就算你现在有罪,祂还是爱你。但同时祂也太爱你,不能放任你过这样的生活。 这会儿,我开始生气了。虽说这里不是我家,但是在别人的客厅里要人改变信仰,这种手法未免有些粗野。 取悦上帝的唯一方法,是听从祂的话去做,克莱夫牧师继续说:如果你的工作是在一间只烘焙派饼的店里做派饼,你不会在上班的时候突然决定烤饼干。因为这样一来,你永远得不到升迁。就算你烤的饼干是全世界最可口的也一样,因为这些饼干不是你老板要你做的东西。 我既不做派饼也不烤饼干,我说:我不想冒犯,但是我不需要宗教信仰。 克莱夫牧师露出微笑,往后靠向椅背,抡起手指敲打沙发的扶手。这就是主耶稣另一个有趣的特点,他说:祂就是有办法证明你是错的。 暴风雪不知是打哪里冒出来的。现在是十一月底,风雪不算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但来袭的并非气象播报员口中的小雪。相反的,当我拉开酒吧大门踩到了堆积在门口的冰上滑了一跤时,大雪就像白色的帘幕一样往下罩。 我退回酒吧,要酒保再给我一杯啤酒。这时候出门没意义,不如等风暴退去再走。 今天晚上酒吧里没别的客人。星期二加上路面湿滑,大多数人都会留在屋里。酒保把电视遥控器递给我,我转到ESPN台看篮球赛,一起为波士顿赛尔提克队加油,虽然进入了延长赛,但最后还是落败。波士顿的队伍啊,酒保说:每次都会伤透你的心。 我今天想早点打烊。酒保说。到这个时候,地面积了大约八吋高的雪。你有办法回家吧? 我做的是铲雪服务,我说:所以,最好是没问题。 我那辆道奇小卡车前端加装了雪铲,多亏那些我借用瑞德电脑列印的传单,我找到了四五个客户,我在他们每天早上上班前,将车道上的积雪铲除干净。在大雪来袭像今天这场风雪就是的夜里,我放弃睡眠铲雪,直到雪停为止。这是这个冬季第一场来自东北的风雪,随之而来的钞票会很好用。 我爬进车里时,暖热的气息吹在挡风玻璃上起了雾。我启动除雾装置,看到酒保开的丰田轿车亮起恶魔般的红色大灯,慢慢滑出停车场。接着我排档,开向第一个客户家。 路面很滑,但我也不是第一次在这种路况下开车。我打开收音机,约翰.泰斯怪诞的声音灌入车厢里。你知道吗,你的胃发送吃饱的讯息之后,大脑要过二十分钟才会收到? 不,我不知道。 我大声说。雪积得太深,所以我没有用远光灯,结果,我差点错过该转弯的路口。我的后轮空转,整辆车开始打滑。我的心脏狂跳,我收回踩油门的脚,车速慢了下来,车胎切入积雪中,把雪整个压入卡车下方。 几分钟后,世界似乎完全不同了。在白茫茫的一片大雪当中,突起的雪堆看起来就像沉睡的巨人。路标逐渐被淹没,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来到了正确的地方。事实上,我不确定我是否真的知道我在哪里。 我眨了眨又揉了揉眼睛,切换到远光灯但是眼前的景象完全没有变化。 这下子,我开始惊慌了。我伸手想掏手机,我的手机应该有卫星定位系统,我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转错了弯。正当我笨手笨脚地想在介面上找出定位系统时,卡车压到了一大块薄冰,整辆车打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大旋转。 有个人站在路上。 她的深色头发飘散地裹住脸庞,而且还蹲低身子御寒。我用力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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