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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妮莎的妻子

凡妮莎的妻子

茱迪.皮考特

  • 小说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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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2-05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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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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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曲一让歌声伴你回家

凡妮莎的妻子 茱迪.皮考特 21468 2023-02-05
曲一让歌声伴你回家 柔伊 七岁那年的九月,我在一个晴朗宜人的星期六亲眼看着父亲过世。我当时在车道边的石墙上玩我最喜欢的洋娃娃,父亲在修剪草坪。前一分钟他还在除草,下一分钟,我只见他面朝下俯趴在草地上,除草机则一路缓缓地沿着斜坡往下滑向后院。 一开始,我以为他睡着了,要不然就是在玩游戏。在我走向草坪蹲在他身边的时候,我看到他仍然睁着眼睛,额头抵着刚修剪的湿草地。 我不记得自己是否喊了母亲过来,但是我一定有。 每当我想起这件事,那天的画面总是以慢动作呈现。无人推动的除草机自己往前进:母亲从屋子里跑出来,手上纸罐装的牛奶滴落在铺着沥青的车道上;母亲打电话叫救护车时,尖声报出地址时咬字清晰的母音。

母亲将我托给邻居照顾,自己跟着到医院去。这名邻居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她家的沙发散发出一股尿臊味。她拿了片有着薄荷夹心的巧克力给我吃,巧克力糖显然是过期太久,边缘都变成了白色。我趁她讲电话的时候溜到后院,爬到篱笆后面,把我的洋娃娃埋到树篱根部的泥土中,然后离开。 母亲一直没发现我的洋娃娃不见了,但是话说回来,她似乎也没有真正意识到父亲同样也离开了。她没有哭。在父亲的葬礼上,她挺直了脊背稳稳地站定。用餐时,她和我面对面,坐在厨房的餐桌边有时候,我依然会为父亲摆上第三份餐具我们慢慢地吃完炖牛肉和香肠乳酪焗通心面,这些都是父亲的同事和邻居好心送给我们的餐点,他们希望借着食物来弥补不知该如何用言语抚慰的不足。一个强壮、健康的四十二岁男子因心脏病突发而猝死之后,突然间,他的家人仿佛也成了瘟神。一旦太过接近,旁人便可能会染上厄运。

父亲过世六个月之后,仍然沉稳坚定的母亲从他们共用的衣柜里整理出父亲的西装和衬衫,全数捐赠给慈善机构。她向卖酒的商店要来纸箱,将床头桌上父亲阅读的传记、他的烟斗、他收藏的钱币全数装箱。尽管她老是向父亲说她完全不明白亚伯特和寇斯迪洛(注:Abbott and Costello,四○到五○年代著名的美国喜剧二人组。)有什么趣味,但她还是留下了他们的录影带。 母亲把这些纸箱搬到阁楼,那上面总是聚着一大堆苍蝇,而且十分闷热。在第三次上楼之后,她没有立刻下来。我只听到楼上传来老唱盘嘶嘶作响,不断地播放同一段单调的旋律。我没听懂每一句歌词,只模糊地听出内容是巫师教人如何掳获女郎的芳心。 我听到:晤︱咿︱啊︱啊︱叮︱当,哇啦︱哇啦,乒︱乓。这逗得我咯咯发笑。我有好一阵子没笑得这么开心了,于是我急忙去找音乐的出处。

我踏上阁楼之后,发现母亲淌着泪。这张唱片,她一边重复播放音乐,一边说:让他听得好开心。 我当时就知道最好不要多问,因为母亲在啜泣。我没开口,而是蜷在她的身边,聆听这首终于让母亲找到理由哭泣的曲子。 每个人的生命都有一路相伴的配乐。 有些音乐让我想到夏季,我在自己的小腹抹上婴儿油,好晒出均匀完美的肤色。有些让我怀想那些紧跟在父亲身后,跟着他一起去买《纽约时报》的星期天早晨。某个曲调会让我想到自己曾经用假证件混进夜店,另一些呢,则会将我带回表妹伊莎贝儿甜蜜的十六岁生日,那天我和一个口气闻起来像极了番茄汤的男孩一起玩天堂的七分钟游戏(注:Seven Minutes in Heaven,青少年派对游戏,被选中的两个人可以在衣橱里或其他昏暗的场所中共度七分钟,一起做任何活动。)。

如果你问我,我会说,音乐是记忆的语言。 庇荫园护理之家的值班护士汪达无视于我在过去一年曾经多次来这里工作,仍然递给我一张访客通行证。他今天好吗?我问道。 老样子,汪达说:攀着吊灯荡过来晃过去,又是跳踢踏舞,又是演皮影戏的,拼命想娱乐大家。 我笑了。铎克先生是老年失智症的末期患者。我担任他的音乐治疗师有十二个月的时间了,期间我们只有两次的互动。其他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坐在床铺或轮椅上,用仿佛可以穿透我身子的眼神直愣愣地盯着我看,完全没有反应。 每当我说自己是音乐治疗师时,旁人多半会以为我是个乐师,在医院里为病患弹吉他。事实上,我的工作比较像物理治疗,只不过用的工具不是脚踏器材也不是握杆,而是音乐。只是听我这么一说之后,大家反而会把我的工作归类到新时代灵修异端。

其实,音乐治疗非常科学。脑部断层扫瞄显示出音乐可以刺激中前额叶皮质,触动大脑来播放记忆,让你突然间看到某个地点、某个人,或某个事件。透过脑部断层扫瞄,可以看到这些对音乐最强烈的反应也就是可以诱导出鲜明记忆的反应,会触发脑部的剧烈活动。正因为如此,中风患者在恢复语言能力之前有可能先一步哼出歌词,老年失智症的患者仍然会记得年轻时听到的歌曲。 正因为如此,我仍然没有放弃铎克先生。 谢谢妳的警告。我对汪达说,接着拿起运动袋、我的吉他和非洲鼓。 把那些东西放下来,她坚持:妳不应该提重物。 那我最好先解决这个。我边说话边轻抚小腹。我怀孕二十八周,身形臃肿,而且还口是心非。我为了怀胎可说是费尽了千辛万苦,因此对我来说,怀孕的任何一个阶段都称不上重担。我向汪达挥了挥手,然后踏上走廊,开始今天的疗程。

护理之家的病患通常会参加团体疗程,但是铎克先生是个特殊案例。他过去曾经在一家名列《财星》杂志全球前五百大的企业担任执行长,如今他住进了这所时髦优雅的老年护理之家,他的女儿敏慕聘雇我每周提供一次疗程。铎克先生年近八旬,一头浓密的白发像极了狮子的鬃毛,从他干枯的双手可以看出他过去弹得一手出色的爵士钢琴。 距离上次铎克先生发现我和他共处在同一个空间里而且还下达指令,已经有两个月之久了。我当时正在弹吉他,他用拳头在轮椅扶手上敲了两记。我不确定他是想来个额外的合音,还是想叫我停手,但是,他的节拍没错。 我先敲了敲,才拉开门。铎克先生?我说:我是柔伊,柔伊.巴克斯特。你想不想来点音乐? 某个护理人员已经将他移到了安乐椅上,他坐着看向窗外。或者说,他只是茫茫地看出去,因为他的视线没有焦点。他的双手弯曲地缩放在腿上,像是龙虾的大蝥。

好!我轻快地说话,努力移动身子好绕过床铺、电视架和桌子,桌上的早餐依然原封不动。我们今天要唱什么歌?我稍等了一下,但其实并不期待他会告诉我答案。 <你是我的阳光>好吗?我问道:还是<田纳西华尔滋>?我想利用床边的小空间,将吉他从盒子里取出来,但这地方实在过于狭窄,很难容得下我的乐器和大腹便便的身子。我笨手笨脚地将吉他靠在我突出的肚子上,漫不经心地拨奏了几个和弦。接着我想了想,又放下吉他。 我翻找运动袋,想拿出沙球。我的袋子里放了各式各样的小乐器,正好可以在这样的时机派上用场。我轻轻将沙球塞进他半握的手掌中。假如你有兴趣加入,可以拿来用。接着,我开口轻柔地唱:带我出去看球赛,带着我,和

我没有唱完这段歌词。每个人都会想接着说完众所皆知的熟悉句子,所以,我希望能诱导他说出最后几个字:和群众在一起。我瞥了铎克先生一眼,但是沙球仍然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手中。 帮我买点花生和焦糖爆米花,我不在乎我能不能回家。 我边唱边走到他的面前,轻轻地拨动吉他。让我为家乡的队伍加油、加油、加油,他们如果没有获胜未免太可惜。因为他们是一、二、三 突然间,铎克先生举起手,沙球飞快地打中我的嘴巴。我尝到鲜血的味道。我太惊讶了,摇摇晃晃地往后退,泪水涌上了眼眶。我用袖口按住受伤的嘴唇,因为我不想让他发现他伤到了我。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铎克先生没有回答。 沙球落在床铺的枕头上。我现在要伸手到你后面去拿乐器。我小心翼翼地说,在我行动的时候,他又一次伸手向我挥过来。这次我一个踉跄撞到了桌子,一整盘早餐跟着翻倒在地。

发生什么事了?汪达冲进房里大声问。她先看着我,接着望向地板上的杯盘,然后视线转向了铎克先生。 我们很好,我告诉她:没事的。 汪达久久地、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的肚子。妳确定吗? 我点点头,她才走出房间。这回,我谨慎地坐在窗前的暖气边上。铎克先生,我轻声问:有哪里不对吗? 他面对着我,泪光闪闪的双眼清明透彻。他环顾这个房间,一一看着制式窗帘、放在床铺后面柜子里的紧急医疗设备,以及床头桌上的塑胶水瓶。每件事都不对。他简短地直说。 我心想,这个男人曾经出现在《金钱》和《财星》杂志的版面上,一度领导旗下数千名员工,在装潢豪华、铺着长毛地毯的办公室里,坐在皮革旋转椅上不知度过多少岁月。有那么一会儿,我真想为了自己弹着吉他用音乐敲开他的心灵,而开口道歉。

因为,有些事,我们宁可遗忘。 父亲过世那天被我埋在邻居家的洋娃娃叫做辛蒂甜心。她是我前一年的圣诞礼物,圣诞节前的星期六早上,我受了卡通影片插播广告彻底洗脑,吵着要一个辛蒂甜心。辛蒂甜心会吃会喝会拉,还会说:我爱你。她会修理汽化机吗?当我把圣诞节的礼物清单拿给父亲看的时候,他开着玩笑说:她会不会打扫浴室? 我有不爱惜玩偶的不良纪录。我曾经用指甲剪剪掉芭比娃娃的头发,也曾经扭断肯恩的头,虽然说,我坚称玩偶是意外从脚踏车的篮子里掉出来。但是我一直把辛蒂甜心当作自己的宝宝,每天晚上都会把她放进我自己床边的娃娃小床,天天帮她洗澡,还会用在车库拍卖中买来的小拖车推着她在车道上来来回回散步。 我父亲过世那天,他本来想出去骑脚踏车。那天很适合出门,而且我刚刚拆掉脚踏车的辅助轮。但是我对父亲说我想和辛蒂玩,想晚点再出门。这计画听起来不错啊,小柔。他当时这样回答,然后开始修剪后院的草坪。当然啦,我们没有等到那个晚点。 如果我的圣诞礼物不是辛蒂甜心, 如果我在父亲询问时一口答应。 如果我一直看着他,而没有玩娃娃。 在我的脑海中,像这样足以拯救父亲性命的排列组合有上千种,尽管为时已晚,我还是告诉自己,我一开始就不该开口要来那个蠢娃娃,她是父亲离开人世的肇因。 父亲过世之后的第一场雪,我梦到了辛蒂甜心,她就坐在我的床边。乌鸦啄去了她蓝色的珠珠眼球,她浑身打颤。 第二天,我从车库里拿出了一把园艺用的铲子,走到我埋娃娃的邻居家。我挖开新雪和树篱边的泥土,但是娃娃已经不在原地。可能是小狗或是某个聪明的女孩拿走了。 我知道,对一个四十岁的女人来说,将某件哀悼的行为和连续四次失败的试管授精、两次流产和为数可观的不孕争议结合起来拖垮理智,是一件愚蠢的事。但是我实在没办法告诉你,有多少次,我怀疑这真的是某种轮回所带来的惩罚。 如果我没有莽撞地抛弃我所深爱的第一个宝宝,我是不是早该拥有我第一个真正的宝贝? 铎克先生的疗程结束时,他的女儿敏慕匆忙结束妇女联合会的会议,赶到庇荫园来。妳确定妳没受伤?她问,再一次上上下下检查我总次数加起来恐怕不下百次了。 没事的,我告诉她。但是我怀疑她担忧我提出控诉的成分远胜于真正的关怀。 她从皮包里掏出一把钞票。来,拿着。敏慕说。 可是,这个月的费用妳已经付过了! 这是津贴,她说:妳怀了宝宝,加上其他花费,我相信妳一定有些额外支出。 这是封口费,我懂。然而她没说错,和宝宝相关的支出从汽车儿童座椅、婴儿车,一直到我当初为了受孕所施打的Lupron(注:抑制荷尔蒙药物。),和Follistim(注:促卵泡素B注射用药装置。),都要列入计算。经过了五轮的试管婴儿疗程常温和冷冻胚胎都试过,我们耗尽了所有的存款,信用卡的额度也已经刷到了极限。我接过钞票,塞进牛仔裤的口袋里。谢谢,我说,接着我直视她的目光:妳父亲刚刚做了什么事呢?我知道妳可能不这么想,但是对他来说,这是往前迈进了一大步。他对我有所反应。 是啊,反应在妳的下巴上。汪达嘟嘟囔囔地说。 他表现出互动,我更正她的说法:也许这不合乎社交礼仪但仍然是互动。有那么一下子,音乐打动了他,在那一瞬间,他清醒了过来,和我们一起在这里。 我看得出来,敏慕并不相信我的说法,但是没关系。我曾经被自闭症儿童咬伤,曾经在罹患脑癌的濒死女孩身边啜泣,也曾经陪伴一个全身有超过百分之八十烧伤的男孩,在他哭吼的时候为他弹奏吉他。这个工作啊,就算我因此受到伤害,我也知道自己的表现杰出。 我该走了。我边说边收拾吉他盒。 汪达正在填写表格,没有抬头看我。下星期见。 其实,我们要在两小时后的新生儿派对上见面。 什么新生儿派对? 我笑了。某个我不应知情的新生儿派对。 汪达叹了一口气。如果妳母亲问起,妳最好让她知道消息不是从我这里走漏的。 别担心,我会表现出适度的惊喜。 敏慕伸出手,想碰触我凸起的肚子。可以吗?我点点头。我知道有些怀孕的妇女会觉得让陌生人伸手拍抚或提供养儿育女的建议是侵犯个人隐私,但是我一点也不介意。我什至很难克制自己,老是会用手抚摸孩子,也总是会沉溺在这个神奇的证据之中。我会成功的。 是个男孩。她宣布。 我坚信自己怀的是个女娃。我会梦见粉红色,醒来的时候,也几乎脱口说出仙女童话故事。等着看喽!我说。 我一直觉得很讽刺,一个费尽心力、想透过胚胎植入方式怀个试管婴儿的女人刚开始必须先服用避孕药。这全是为了要让不规律的周期正常化,接着才能开始一长串可以依字母排列的用药疗程。麦克斯一天要为我注射两次,每次注射三剂FSH(滤泡刺激素)Follistim和hMG(排卵针)Repronex。从前,麦克斯只要一看到针头就会头晕,而过了五年之后的现在呢,他已经有办法一手倒咖啡,另一手帮我打针。开始注射的六天之后,我照了阴道超音波来检测卵巢滤泡成长的状况,还要抽血检验雌激素。接着就要开始使用Antagon(脑下垂体拮抗剂),这种新药的作用是让卵子能够在滤泡内成熟。三天之后,再做第二次的阴道超音波及验血检查。这时候,滤泡刺激素和排卵针开始减量,改成每天早晚各一剂,再过两天,继续做下一次的阴道超音波及验血。 我有个滤泡成长到二十一公厘,另一个有二十公厘,第三个有十九公厘。 晚上八点半,麦克斯准时为我注射一万单位的hCG(破卵针),过了整整三十六个小时之后便可以取卵。 接下来的步骤是单一精虫显微注射,将麦克斯的精虫注射入卵子。三天之后,麦克斯握着我的手,让医师为我进行阴道植入,我们透过闪烁的电脑萤幕一起看着胚胎植入到我的体内。在萤幕上,我的子宫内壁看起来宛如随着潮水漂动的海草。注射器射出的小小白点仿佛一颗明星,掉落在两片海草之间。随后,我们在我屁股上注射一剂黄体激素,来庆祝这桩可能成真的孕事。 这时我不禁要想,有些想要孩子的人只要做爱,就可以让美梦成真。 当我走进母亲家的时候,她正坐在电脑前为刚申请的脸书帐号更新个人资讯。她的近况更新上显示:黛拉.韦克斯希望女儿能加她为朋友。我不想和妳說话,她粗鲁地说:可是妳丈夫打过电话来。 麦克斯? 妳还有别的丈夫吗? 他要做什么? 她耸了耸肩。我没理她,拿起厨房电话拨打麦克斯的手机。妳的手机为什么没开机?麦克斯一接起电话立刻开问。 是的,亲爱的,我回答:我也爱你。 我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刈草机的声音。麦克斯从事造景工作,夏天忙着修剪草坪,秋天要松土,冬天要铲雪。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曾经问过他:冬末春初的融雪季呢,你要做什么? 在泥浆中打滚,他笑着回答。 听說妳受伤了。 坏事传得特别快。是谁打电话告诉你的? 我只是想我是说,我们费尽千辛万苦才有了今天。麦克斯措辞十分谨慎,但是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你也听到杰尔曼医师怎么说,我告诉他:我们已经进入了最后阶段。 这似乎很讽刺,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尝试,对于这次的怀孕,我比麦克斯更能轻松以对。曾经有几年期间,我变得非常迷信,在下床之前会由二十倒数到零,要不然就是同一件背心连穿一个星期,以确保某个特定的胚胎会真的留在我的子宫里。但是我从来没能撑到这个阶段,我的脚踝因幸福而水肿,我的关节疼痛,洗澡时连自己的脚都看不到。我的怀孕期从来没有这么长,足以让大家为我策划一场新生儿派对。 我知道我们需要钱,柔伊,但是,如果妳的客户有暴力倾向 麦克斯。铎克先生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都处于僵直又毫无反应的状态,我的烧伤病患通常也没有知觉。说实在的,他只是碰巧打中我而已。就算是过马路,我也有可能受伤。 那妳就别过马路,麦克斯说:妳什么时候回家? 我晓得他一定知道新生儿派对的事,但是我不打算戳破。我要去评估一个新客户,我开玩笑说:他是拳王泰森。 很好笑。听着,我现在没时间聊天 是你打电话找我的 那是因为我以为妳在做什么傻事 麦克斯,我打断他的话。我们别这样。许多年来,不少有孩子的夫妻一直告诉麦克斯和我,说我们有多幸福,可以享受自在的两人世界,不必一个老忙着准备晚餐,另一个负责安排孩子共乘,好去参加少棒队。然而,我们晚餐的话题不是雌激素指数,就是诊所预约时间,再浪漫的爱火也会迅速被浇熄。这并不是说麦克斯的表现不好,他会按摩我的脚,还会说我看起来很漂亮,一点也不臃肿。但是,这阵子以来,当我亲近到足以碰触到他的时候,他总是心不在焉。我告诉自己,我想太多。他只是紧张,全是荷尔蒙作祟。我只希望自己不必一直找借口。 这回不找了,我希望有个能交心、能聆听我抱怨丈夫的不是,然后点点头,适时正确回应的朋友。但是,在麦克斯和我全心投入对抗不孕的时候,我的朋友圈就越缩越小。我决定结束和某些朋友之间的友谊,因为我不想听她老是将宝宝会说的第一个字挂在嘴边,更不想去某对夫妻家中共进晚餐时,看到孩子学喝水用的鸭嘴杯、火柴盒小汽车和填充玩偶熊,因为这些生活中的小细节与我无缘。有些人际关系则是经过挫折而被我放弃,毕竟,能了解我为了试管婴儿疗程而情绪起伏不定的,也只有麦克斯一个人。我们自我孤立,因为在众多已婚朋友当中,我们是唯一一对没有孩子的夫妇。我们自我孤立,因为这样受到的伤害比较少。 我听着他挂断电话。我看得出母亲仔细聆听我们每一句对话。你们俩没事吧? 我以为妳在生我的气。 我是。 那妳为什么要偷听? 这是我的厨房,我的电话,所以不算偷听。麦克斯哪里不对劲了? 没什么。我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她毫不掩饰,流露出关怀的表情。我们坐下来,一起来谈谈妳现在的感受。 我翻个白眼。这招对妳的客户真的管用吗? 妳听了会吓一跳的,其实大多数的人早就知道问题的答案在哪里。 在过去四个月之间,我的母亲让自己成为老妈最了解生活辅导专家的老板和唯一的员工。在这个工作之前,她还曾经化身为灵气能量指导员、喜剧演员,以及她自创产品挨家挨户登门推销的业务员。最后这件事发生在我的青少年时期,让我度过了一个很尴尬的夏天。她的自创产品是香蕉袋,用这种粉红色的橡胶海绵袋套住水果,可以避免水果太快变黄,可惜这个产品屡次被误认为情趣玩具。相较之下,当个生活辅导员已经是相当无害的工作了。 当我怀妳的时候,妳爸爸和我吵得太厉害,让我不得不离开他。 我瞪着她看。怎么可能,我活了四十年,从来没听说过这回事。妳說真的吗? 她点点头。我打包好行李,告诉他我要离开,接着就走了。 妳走到哪里去? 走到车道尽头,我母亲说:我当时已经怀孕九个月,在还没感觉到子宫像要掉出来之前,最远也只能走到那里了。 我瑟缩了一下。妳一定要讲得这么逼真吗? 要不然妳要我怎么说,柔伊?胎儿的起居室吗? 结果怎么了? 太阳下山,妳爸爸帮我拿了件外套出来。我们在外面坐了几分钟,才回屋里去。她耸耸肩。在妳出生之后,过去的争执似乎都不重要了。我只是想说,过去发生的事,是未来争端的伏笔。 我环起双臂。妳又接触太多化学清洁剂了吗? 没有,这是我最新的口头禅。妳看看。母亲的手指飞快敲着键盘。要我去上打字课,是她有史以来给过我的最佳建议。当时我愤怒地抗拒。打字课的上课地点在高中的技职部,课堂上有太多没和我一起上学术课程的学生,这些孩子上学之前会在校园外抽烟,涂了粗黑的眼线,听的是比重金属更喧哗的音乐。妳是去批评别人,还是去学打字?她当时这样问我。后来,我每分钟能打七十五个字,班上只有三个女孩从老师手上接下蓝缎带勋章,我是其中之一。现在我用的当然是电脑键盘,但每当我为客户敲打键盘输入评估的时候,我总是会默默地感激母亲的正确建议。 她打开脸书上的公司页面,上面有她的照片和醒目的口号。如果妳当初接受了我的交友邀请,妳早就会知道那是我最新的座右铭。 妳真的打算拿社群网站那套方式来对待我?我问。 我只知道我怀胎九个月才生下妳,我喂妳吃,帮妳穿衣服,负担妳的教育费。接受我在脸书上的交友邀请算不上什么回报。 妳是我母亲。妳不必当我的朋友。 她伸手指着我的肚子。我希望她带给妳的心痛和妳带给我的一样深。 妳到底为什么要上脸书? 因为对业务有帮助。 据我所知,她有三个客户,而且他们对于我母亲不具备任何咨询、建议或励志辅导的学位似乎都不以为意。其中一名客户是个一心想重回职场的全职母亲,除了口味奇佳的花生果酱三明治、洗衣服懂得要深浅分开洗之外,别无其他专长。另一个家伙二十六岁,最近才找到生母,却不敢和她联络。最后一个是正在戒酒的酒鬼,他寻求的每周见面的安定感。 生活辅导专家应该要走在时代的尖端,酷欸!母亲说。 假如妳真的够酷,妳根本连酷字都不用说。妳以为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还不是因为我们上星期天一起看电影。 我不喜欢那部片子,原著的结尾好多了 我不是说这个。售票口的女孩问妳要不要老人优待票,结果接下来一整晚,妳都没说话。 她站了起来。拜托,我看起来像老人家吗?我毕恭毕敬地染头发,身材保持窈窕,而且已经放弃了布莱恩.威廉斯(注:Brian Williams,曾任NBC电台新闻主播。),改看强.史都华(注:Jon Stewart,电视节目主持人。)。 我不得不承认,她看起来的确比我大多数朋友的母亲来得保养得宜。她和我一样,有一头棕色的直长发和一双绿眼睛,她的穿着品味风格独特又兼容并蓄,非常引人注目,让人忍不住想再看第二眼,猜想她身上穿的究竟是经过精心搭配,或是从柜子底下翻出来的压箱宝。妈,我说:在所有我认识的六十五岁男女当中,妳是最年轻的一个。妳不必靠脸书来证明这件事。 我简直不敢相信,竟然会有人、会有任何人愿意付钱聘请我母亲担任生活辅导员。我是说,以一个做女儿的角度来看,我最想躲避的不就是她的建议吗?但是母亲坚持表示,她的客户之所以喜欢她,是因为她亲身经历了许多的难关,这造就了她令人信赖的要素。据她说,大多数的生活辅导员只要善于聆听,再加上给反应迟钝的人来个临门一脚,就足够了。而且说真的,身为人母不就是最佳证书吗? 我从她背后探头看过去。妳不觉得妳应该在页面上提到我吗?我说:因为我是妳有资格从事这个工作的基本要件? 想想看,如果页面上有妳的名字却不能连结,到妳的版面,那会有多荒谬,但是她叹了一口气:那也得要对方先接受我的交友邀请才有可能 喔,拜托!我弯下腰去敲键盘,我的双手插进她双手间的空间,肚子里的宝宝抵住她的背。我登入自己的帐号,首页出现我高中同学、同行的音乐治疗师和从前教授的近况和想法,我看到几个月没说过话的大学室友达西。我应该要打个电话给她,我心里这么想,但同时,我也知道自己不会打电话。她的双胞胎马上就要进幼稚园了,她用孩子的合照当作大头贴。 尽管这让我觉得自己的人际关系来到了新低点,我仍然确认了母亲发给我的交友邀请。好啦,我说:这下妳高兴了吧? 很高兴。这么一来,当我登入脸书的时候,就可以看到我孙子的照片了。 妳宁愿这样,而不要开个一哩路的车程去亲眼看看? 这是原则问题,柔伊,我的母亲说了:我只是很高兴看到妳放下了高高在上的架子。 没这回事,我说:只不过在出发参加新生儿派对之前没心情吵架罢了。 母亲张嘴打算回应,接着又立刻闭了起来。有那么一下子,她似乎打算继续演戏,但随即放弃。是谁告诉妳的? 我猜,可能是怀孕激发了我潜在的第六感。我告诉她。 她思考了好一会儿,我的话显然发挥了效果。真的吗? 我走进厨房打算搜括冰箱,可惜里面只有三管鹰嘴豆芝麻沙拉酱和一袋红萝卜,以及几盒用保鲜盒装着的不知名玩意。有时候,我一早醒来就知道麦克斯会说他早餐想吃玉米脆片。要不然就是听到电话铃响,不必接起来也知道是妳打来的。 我怀妳的时候可以预知是否会下雨,母亲说:比美国电台的气象播报员还准。 我伸手蘸沙拉酱。今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觉得整个卧室里弥漫着一股起司焗茄子的味道,妳知道嘛,就是波龙尼西餐厅那种道地作法的香味。 不正是举办新生儿派对的地方嘛!她惊羡地倒喘一口气。这是打什么时候开始的? 差不多就是我在麦克斯外套里找到收据,而且是快递公司递送邀请函收据的同一个时候。 母亲愣了好一下子才放声大笑。我还在计画呢,打算用妳给我的明牌去签乐透,然后享受一趟豪华邮轮之旅。 真抱歉,让妳失望了。 她伸手轻揉我的肚子。柔伊,我母亲说:就算妳真的试了,恐怕也猜不到。 有些认知科学家认为人类对音乐有所反应,恰好证明人类不只是血肉之躯我们还有灵魂。他们的思考方式如下: 所有经由外界刺激而产生的反应,都可以追溯到进化理论。你会在火焰前面缩手,是为了避免受到身体上的伤害。在发表重要演说之前会肠胃翻搅,是因为肾上腺素在你的血管中流窜,引起生理上非战即逃的反应。但是有关于人类对音乐的反应,则没有合理的演化脉络可循。以脚点地打节拍,有一种想要哼唱或跳舞的冲动等种种行为,都和生死存亡无关。因此,有些科学家认为我们对音乐有反应,就足以证明人类不是只有生理和心理层面的活动,换句话说,要能够感受到心灵的活动,就先要有灵魂。 派对上有好几个游戏,比方估计柔伊的肚子有多大、皮包挖宝游戏(谁会想到我母亲的皮包里有张过期的水电费帐单?)、婴儿袜配对接力赛,还有现在正在进行、这个令人作呕的活动:几片涂了融化巧克力的婴儿尿布在大伙儿之间传来传去,看谁能辨认出巧克力棒的品牌。 尽管我从来不热中这种活动,我还是尽力配合。兼差帮我处理帐务的雅丽莎不但策划了整场派对,还费心召集来我的亲朋好友:母亲、依莎贝儿表姊、庇荫园护理之家的汪达、一名从前我工作医院里烧伤病房的护士,还有在学校担任顾问的凡妮莎,今年初,凡妮莎刚和我签约,聘用我为一名重度自闭的九年级学生进行音乐治疗。 让我感觉到沮丧的是,这些女人充其量也只能说是认识的人成了知心密友的替代品。然而话说回来,当我没在工作的时候,都是和麦克斯在一起。而麦克斯宁可被他的刈草机辗过,也不会愿意来辨认尿布上的巧克力残留物。光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他成为我唯一需要的朋友。 我看着汪达盯住尿布研究。士力架吗?她猜错了。 下一个拿到尿布的是凡妮莎。她个子很高,有一头浅金色的短发和一双犀利的蓝眼睛。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请我进她的办公室,愤怒地教训了我一顿,严厉谴责学测制度,说那全是大学理事会想接管全球,一次收八十块美金的阴谋。怎么样?她终于结束,停下来喘口气。妳打算怎么为自己辩护? 我是新来的音乐治疗师。我告诉她。 她看着我,眨了眨眼,然后低头看自己的行事历,往回翻了一页。啊,她说:开普兰学院的代表恐怕要明天才会来。 凡妮莎看都没看尿布一眼。我觉得是芒兹(Mounds)椰子巧克力棒,她冷冷地说:说得精确一点,用了两条巧克力棒。 我大声笑了出来,现场似乎只有我听出凡妮莎的玩笑。雅丽莎有点狼狈,因为大家并没有认真看待她一手策划的游戏。这时母亲出面缓颊,她拿开放在凡妮莎桌垫上的几条尿布。怎么样,我们来替宝宝取名字好吗?她提出了建议。 我的侧腰突然痛了起来,我心不在焉地抬手去揉。 母亲朗读雅丽莎从网路上列印下来的资料。狮子的宝宝叫做什么? 表姊立刻举起手。幼狮!她大声说。 对!鱼的宝宝叫做什么? 鱼子酱?凡妮莎献上答案。 鱼苗(注:Fly,与油炸拼音相同。)。汪达说。 那是动词。依莎贝儿抗议。 告诉妳们,我在<超级大富翁>里看到 我突然一阵严重痉挛,体内的空气似乎全被挤了出去。 柔伊?母亲的声音好遥远。我挣扎地想要站起来。 二十八周,我心想:太早了。 另一波疼痛又涌了上来。我跌靠在母亲身上,双腿间出现一股湿暖的感觉。羊水,我喃喃地说:羊水好像破了。 我低下头,却看到一片血水。 昨天晚上,麦克斯和我第一次提起宝宝的名字。 宥哈娜。他关灯之后,我低声说出这个名字。 抱歉,要让妳失望了,麦克斯说:这里只有我。 在一片黑暗中,我仍然看得到他的微笑。我从来没想过,像麦克斯这样的男人竟然会被我吸引,他的体格魁梧健壮,喜欢冲浪,有一头亮眼的金发,微笑时散发的电力足以让杂货店员自动舍去帐单的零头,让社区的师奶一来到我家车道就自动放慢脚步。我一向给人机灵俐落的印象,但是再怎么样,也没人认为我是美女。我像个邻家女孩,像壁花,我的脸孔从未在别人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第一次和我说话的时候,我还转过身看后面,以为他说话的对象另有其人。那是在他哥哥的婚礼上,婚礼乐团的主唱肾结石发作,我临时替补她的位置。几年后,他告诉我,他从来不懂怎么和女孩攀谈,然而我的声音让他上瘾,渗进他的血管,将勇气灌注给他,让他在乐团中场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来找我说话。 当初他不认为一个有音乐学硕士学位的女人会想和他有所瓜葛,他中学就辍学了,迷恋冲浪,以造景工作勉强维生。 我则是不相信,这样的男人可以挑选任何看得上眼、有一对X染色体的女人回家,他怎么可能会在我身上找到任何一丁点吸引力。 昨天晚上,他用大伞般的手盖住我肚里的宝宝,动作好轻柔。我以为谈起宝宝会不吉利。 是这样没错。至少对我来说,在过去的确是屡试不爽。但这次我们已经这么接近,即将抵达终点,感觉是如此真实。哪有可能会出差错?嗯,我说:我改变心意了。 那好,依莎珮丝,麦克斯说:和我最喜欢的阿姨一样。 拜托,你就承认吧,这是胡说八道 他大笑着说:我还有个阿姨叫做爱敏楚德 汉娜,我好像在讨价还价:史黛拉,或是赛姬(注:Sage,与鼠尾草同字。)。 那是一种香料。麦克斯说。 对,但是和丁香粉不一样,鼠尾草很漂亮。 他靠向我的肚子,把耳朵贴在上面。我们来问问宝宝,看她喜欢人家怎么叫她,麦克斯建议:我想啊等等啊,别动,她的声音好清楚。他抬头看着我,脸颊仍然贴在宝宝身上。贝莎。他清清楚楚地说。 我肚里的宝宝仿佛也想发言,一脚踢中麦克斯的下巴。那时候,我深信这代表她状况好得不得了,与是否吉利完全没有关系。 我的五脏六腑几乎要翻出来,整个人就像掉落在刀山上。我从来没有承受过这样的痛苦,疼痛仿佛是困在我的皮肤底下,极力想划开皮肤挣脱。 马上就过了,麦克斯说。他紧紧扣住我的手,好像要和我来场角力赛。我纳闷地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到的,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骗我。 他的脸色和午夜月亮一样苍白,而且,尽管他就在我的眼前,我仍然只能勉强看得到他。相反的,我模糊地看到产房里挤进了一团医生和护士。有人在我的手上插针吊了点滴,绑在我肚子上的束带与胎儿监测器相连。 现在才二十八周。我边喘边说话。 我们知道,宝贝。一名护士说,接着她的注意力转向了医疗人员。我什么都监测不到 再试一次。 我抓住护士的袖子。她是不是是不是还太小? 柔伊,护士说:我们会尽力。她转了转监测器上的旋钮,再调整我肚子上的束带。我还是看不到心跳 什么?我挣扎地想坐起来,麦克斯将我往后按。为什么看不到? 做个超音波,杰尔曼医师断然交代护士,没多久,机器就推了进来。冰冷的凝胶刚抹上我的肚子,另一阵痉挛同时出现。医师盯着超音波机器的萤幕看。头在这里,她镇定地说:心脏在这里。 我狂乱地张望,只看到灰色和黑色影子模糊地交替出现。 柔伊,我要麻烦妳稍微放松一下。杰尔曼医师说。 于是我咬紧了嘴唇,听着耳边的脉搏轰隆隆地拍动。一分钟过去了,接着是下一分钟。产房里除了机器平静的哔声之外,一片安静无声。 接着杰尔曼医师说了一句话,我老早就知道她有朝一日会这么说。我看不见心跳,柔伊。她凝视我的双眼。恐怕,孩子是死胎。 一个刺耳的声音撕裂了寂静,让我不得不放开麦克斯的手来掩住双耳。这声音宛如子弹的呼啸,仿佛指甲划过黑板般刺耳,好比破碎的诺言。我从来没听过这样的音调完全由痛苦组成的和弦,过了好一阵子,我才发现发出声音的人,是我自己。 我为生产住院期间打包了一些物品。 一件印着满满蓝色小花的睡袍虽说我打从十二岁起就没穿过睡袍。 三件产妇内裤。 几件替换的衣服。 一个小礼盒,这是用来送给刚升格的母亲,里面装的是椰油乳液和薄薄的香皂纸。我在医院刚接了一名新来的烧伤病患,送礼的人是病患的母亲。 一个柔软无比的小猪玩偶,这是好几年前,麦克斯在我第一次怀孕时送我的礼物。那是在我流产之前的事,当时,我们仍然有能力怀抱希望。 另外,是我灌满了音乐的iPod。好多好多的音乐。我在柏克利音乐学院修音乐治疗的学士学位,当时的指导教授是第一个将音乐治疗在分娩时带来的影响纪录下来的人。虽然,有关音乐与呼吸,以及呼吸与自律神经系统之间的关系早已有许多研究,但是一直到拉梅兹呼吸法与自选音乐之间正式有了连结之前,音乐治疗的研究仍然乏善可陈。这个论点的依据,是让产妇在分娩的不同阶段听到不同的音乐,然后透过音乐来引导正确的呼吸方式并且保持轻松状态,借此减轻分娩的疼痛。 得知教授的研究在妇女分娩时广泛得到使用,当时十九岁的我既惊喜又讶异。一直到二十一年之后,我自己才有机会实践他的理论。 就是因为音乐对我太重要,所以我审慎挑选分娩时要听的曲目。在生产的最初阶段,我要藉由布拉姆斯的音乐来放松自己。进入活跃期之后,我得专心调整呼吸,因此我选择了节奏和韵律都很明显的音乐: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至于最痛苦的过渡阶段,我则找出许多不同的音乐,这些能唤起我儿时最美好记忆的歌曲,包括快速马车合唱团、玛丹娜、艾维斯.卡斯堤洛的作品,以及华格纳的<女武神的骑行>,激昂起伏的音乐可以和我的身体历程互相映照。 我全心全意地相信音乐可以缓和生产过程带给身体的折磨。 我不知道的,是音乐是否能抚平哀伤。 我在生下孩子的时候已经开始想了,将来有一天,我会忘记这件事。我不会记得杰尔曼医师口中的子宫黏膜下肌瘤,她本来想先摘除肌瘤再进行这次的试管婴儿疗程,但是我拒绝,因为我太渴望早日怀孕。这几颗肌瘤的体积现在更大了。有一天,我会忘记她告诉过我,说胎盘提早剥离子宫壁。我不会感觉她在检查过我的子宫颈之后静静地说:开了六公分。我不会注意到麦克斯将iPod接上扬声器,让贝多芬的音乐灌入产房:我也看不见护士昏暗的身影仿佛慢动作般地移动,这些景象和电视影集《婴儿故事》(A Baby Story)中让人头昏眼花、喜乐喧闹的生产过程差别太大。 我不会记得我的羊水破了,或是我流了多少血,把身下的床单浸湿。我不会记得麻醉师哀伤的眼神,他说:我很遗憾,妳没能留住宝宝,接着他将我翻成侧躺的姿势,为我做硬脊膜外麻醉。 我会忘掉自己在双腿逐渐麻木时一边想,这只是开始,他们能不能处理一下,让我完全失去知觉。 我不会记得自己在一阵剧烈痉挛过后张开眼睛,看到麦克斯的脸和我一样扭曲,而且布满泪水。 我会忘了我要麦克斯关掉贝多芬的音乐,也不会记得当他没有立刻反应的时候,我伸手用力将iPod和整个底座扫到了地板上,当场摔坏了机器。 我会忘记在自己打翻iPod之后,只剩下一片死寂。 我得从别人的口中,才会知道胎儿像尾银色的鱼般从我的双腿之间滑出来:要听人转述,才晓得杰尔曼医师说那是个男孩。 虽然我不记得这桩往事,但是我心里还是会想:可是不对,贝莎应该是个女孩。紧接着我会纳闷地猜想,医师还出了什么错? 我不会记得护士用毯子包住孩子,还帮他戴上一顶小小的编织帽。 我会忘掉我抱着他,孩子的头颅还没一颗李子大,脸庞的血管清晰可见,他有个完美的鼻子,微噘的小嘴,眉毛像是刚画出来般地贴在柔细的皮肤上面。他的胸膛和鸟儿一样易碎,完全没有起伏。我会忘了他几乎只有手掌大,他轻如鸿毛。 我不会记得,我一直到那一刻,仍然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在模糊的梦境中,时间回到了一个月之前。午夜过后,麦克斯和我躺在床上。你醒着吗?我问。 是啊,在想事情。 想什么事? 他摇摇头。没什么。 你在担心。我说。 没有。我搞不懂,他认真地说,不懂橄榄油。 橄榄油? 对。橄榄油是用什么做的? 这是脑筋急转弯吗?我问了。当然是橄榄做的。 玉米油呢?玉米油是什么做的? 玉米啊? 好,麦克斯说:那么婴儿油呢? 好一会儿,我们都没说话。接着我们放声大笑,笑到眼眶泛泪,在黑暗当中,我伸手去拉麦克斯的手,但是没有拉到。 我醒来的时候,看到房里的家具摆设拖着长长的黑影,房门是半开着的。一开始,我不记得自己身在何处。我听到走廊上有声音,接着看到一个吵吵闹闹的家庭,有祖父母、儿女和青少年。他们乘着笑语移动,手上拿着各种颜色的气球。 我开始哭泣。 麦克斯来到我身边,在床上坐下。他伸出手臂,笨拙地环着我。扮演南丁格尔不是他的强项。有一年圣诞节,我们两个人同时感冒,我在两阵呕吐之间的空档,还能走到浴室帮他准备冷敷毛巾。小柔,他喃喃地说:妳还好吗? 你觉得我好不好?我故意找麻烦,心底的怒意一路延烧到喉咙。愤怒填满了我体内原本是宝宝住处的空间。 我想要看他。 麦克斯僵住了。我,嗯 去叫护士。母亲的声音传了过来,她坐在病房的角落里,双眼红肿。你听到她想要什么了。 麦克斯点点头,站起来走出病房。母亲过来抱住我。不公平。我说话时,脸孔扭曲成一团。 我知道,小柔。她顺了顺我的头发,我往她身上靠过去,就像我四岁时因为脸上长雀斑被人嘲笑,或是十五岁第一次心碎的时候一样。我明白自己不可能有机会这样安慰我的孩子,这让我哭得更凄惨。 一名护士走了进来,麦克斯紧跟在后。他说:妳看。他把我儿子的照片递给我。这张照片看起来像是孩子躺在婴儿摇篮里时照的。孩子弯曲的双手摆在头的两侧,下巴有个小小的酒窝。 照片下方有一组手印和脚印,太小了,看起来简直不像是真的。 巴克斯特太太,护士轻柔地说:我为妳感到遗憾。 妳为什么要这么小声?我问:你们为什么全都要这么小声说话?我的孩子究竟在哪里? 仿佛是听到我的召唤似的,第二个护士进来了,手上抱着我的儿子。他现在穿上了对他来说实在太松垮的衣服。我伸手想接过来。 我曾经在一个新生儿加护中心工作过一天。我为几个早产儿弹吉他,唱歌给他们听,这算是启发照护的一部分,接受音乐治疗的婴儿的血氧浓度会提高,心跳速度会减缓,某些研究报导甚至指出,如果将音乐治疗列入早产儿的例行照护中,他们的体重每天可以增加一倍。我正和一名母亲一起工作,她唱着西班牙摇篮曲给她的孩子听,这时社工走了进来,请我帮忙。 罗德里奎兹家的宝宝在今天早上走了,她告诉我。那一家人正在等他们最喜欢的护士过来,帮宝宝洗最后一次澡。 洗最后一次澡? 有时候,这会有帮助,社工人员说:情况是这样的,那是个大家族,我们可能会需要人手帮忙。 当我走进这家人聚集的私人病房之后,立刻明白道理何在。孩子的母亲坐在摇椅上,怀里抱着死去的婴儿,脸孔宛如石雕。孩子的父亲在她身后走来走去。祖父母和伯姨叔婶群聚在病房里一言不发,和围在病床边高声尖叫、互相追逐的姪儿姪女们形成了强烈对比。 嗨,我说:我是柔伊。我可以弹奏音乐吗?我指着背在身后的吉他。 母亲没有回答,于是我在摇椅前面跪了下来。妳的女儿好漂亮。我说。 她没有回答,房里的其他人也一样,于是我把吉他从盒子里拿了出来开始唱歌。我唱的是几分钟前刚唱过的同一首西班牙摇篮曲。 睡吧,我的女孩 睡吧,我的太阳 乖乖睡吧,我的心肝宝贝 几个跑跑跳跳的孩子停了下来,病房里的大人也盯着我看。我顿时成了焦点,大家把全副精力移到我身上来,不再去注意可怜的孩子。一等到护士进来,帮婴儿脱掉衣服洗最后一次澡,我立刻溜出病房,到医院的行政室办理辞职。 我曾经为不少挣扎在生死之间的病童在病床前弹奏,一度把这个工作视为殊荣,我用一串串的音符和甜美的乐句,将孩子从这个世界引领到下一个世界。然而,我没办法在一个过世婴儿面前扮演奥菲斯(注:Orpheus,希腊神话中阿波罗与缪斯女神的儿子,能弹能唱。)的角色,当我和麦克斯想尽办法要怀孕的时候,我就是没办法。 我的亲生骨肉摸起来好冷。我把他放在双腿间,让他躺在医院的床垫上,掀开某个好心护士帮他穿上的蓝色睡衣。我将手贴在他的胸前,但是感觉不到心跳。 睡吧,我的孩子,我低声说。 妳想再多留他一会儿吗?抱他进来的护士问。 我抬头看她。可以吗? 妳想留多久都可以,她说:嗯她没把想说的话说完。 他会在哪里?我说。 我没听懂? 如果他不留在这里,那会去哪里?我抬头看护士,问:去停尸间吗? 不是的,他和我们在一起。 她骗我。我知道她在骗我。如果他和其他婴儿一样放在婴儿床上,他的皮肤不会像秋天早晨那么冰冷。我想看。 我们恐怕没办法 照她的话做。母亲的声音充满威严。如果她一定得看,就让她去看。 两名护士互望了一眼。其中一个走出去推了张轮椅进来。她们帮我把双腿挪下床,扶我坐起身。在这段期间,我一直抱着宝宝, 麦克斯推着我沿着走廊前进。在经过一扇门的时候,我听到女人分娩时的呻吟。他加快了速度。 巴克斯特太太想看看她儿子刚才在什么地方。护士对值班台后面的同事说,仿佛这是她每天都要处理的要求。她带我穿过值班台,走进一个隔间,里面的架子上放了一排排塑胶包装的管子,和成捆的毯子、尿布。架子的旁边有个不锈钢小冰箱,和我在大学宿舍里用的很像。 护士拉开冰箱。一开始我没有立刻明白,接着我探头看,发现白色的冰箱壁里面空空洞洞,只有一个单层的架子。于是我懂了。 我把孩子抱得更紧了些,但是他好小,让我太难去感觉自己是否安安全全地护住了他。说不定我抱在怀里的是一袋羽毛,或是一个气息、一个愿望。我不加思索地站了起来我只知道我没办法继续看着冰箱突然,我完全喘不过气来,眼前一片天旋地转,整个胸腔的空气好像都被压挤了出来。我跌倒之前只有一个想法:不能让我儿子掉下去。好母亲绝对不能放手。 妳是说,我问我的产科医师杰尔曼:我是个活动的定时炸弹。我昏过去又醒来之后,把症状告诉了医师,她开始为我注射肝素。我做了螺旋式电脑断层检查,发现有个血块移动到我的肺脏,造成肺栓塞。现在我的医师正在告诉我,在抽血检验之后,他们发现我的凝血因子浓度异常。这样的状况有可能会接连着发生。 但是这是可以避免的。现在我们晓得妳体内已经有抗凝血酶Ⅲ,接着就可以让妳服用抗凝血剂可迈丁锭。这是可以治愈的,柔伊。 我不太敢动,担心一动就会挤压到血块,让血块流动到大脑,造成动脉瘤。杰尔曼医师向我打包票,表示我稍早注射过肝素,所以这个情形不可能发生。 我的内心深处来自那个觉得自己吞下了一颗大石头的柔伊觉得这未免令人失望。 妳以前为什么从来没做过这项检验?麦克斯问:其他项目妳全检查过了。 杰尔曼医师转头面对他。抗凝血酶Ⅲ浓度低下与怀孕无关,而是与生俱来的,这种血栓好发的体质通常发生在年轻人身上。一般来说,除非凝血因子浓度异常的状况恶化,否则很难诊断出来。比方说,断腿就会让状况恶化,就柔伊的案例来说,则是因为阵痛和分娩。 和怀孕无关。我重复着,全心全意紧紧抓住这个说法。所以在理论上,我仍然可以怀孕生产。 这位产科医师犹豫了一下。这两个状况并不会互相排斥,她说:但是,我们何不等几个星期,再来谈这件事? 医师和我听到关门声,同时转头。麦克斯离开了诊疗室,随手关上门。 出院时,护理员用轮椅推我到电梯间,麦克斯提着我的过夜包。我注意到病房的门上有个用吸盘固定的玻璃小瓶,里面只插了一朵毛茛,我在医院住了两天一直都没发现。同一条走廊上的病房,只有我的门上有个玻璃瓶。我明白了,这是个信号,提醒进到这间病房里的抽血员、住院病人和年轻的义工:这里不属于快乐管辖,和其他住着新手母亲的病房不同,这里发生过令人难过的波折。 我们等待电梯门打开,这时,有另一个女人也坐着轮椅来到我身边。她怀里抱着新生儿,轮椅扶手上还绑着一个气球,上面写着:恭喜。她的丈夫跟在后面,双手捧着满满的花束。那是爸爸吗?女人轻声细语地说,而宝宝摆动着双手。你在挥手吗? 电梯铃叮一声响了,电梯门跟着打开。电梯是空的,有足够的空间容下我们两人。另一个女人先被推了进去,我的护理员开始转动我的轮椅,好将我推进旁边的空间。 但是麦克斯挡在前面。我们等下一班。他说。 麦克斯开他的卡车载我们回家,尽管除草矶和花剪都放在后面的车斗,但车里有一股土壤和新刈青草的味道。我纳闷地想,不知道现在是谁在负责他的业务。麦克斯打开收音机,收听音乐频道。这是件大事,因为我们总是会为选听哪个频道而起争执。他想听NPR公共电台的<汽车论坛>和新闻益智节目<等等,先别告诉我! >,以及几乎所有的新闻谈话节目,他开车的时候不喜欢听音乐。而我呢,我则没办法想像在一段半哩路的车程当中,没有音乐让我跟着哼哼唱唱。 这个周末的天气据说不错,麦克斯说:会很暖和。 我看向窗外。我们恰好碰到红灯,停下车来之后,我看到隔壁车内的母亲带着两个小孩,孩子坐在后座吃动物形状的饼干。 我在想,说不定我们可以开车到海边去走走。 麦克斯喜欢冲浪,现在正是夏季的尾声,在这个时间,他一般都在冲浪。只是现在已不是一般时间。也许吧。我说。 我是想,麦克斯继续说:对妳来说,海滩可能是个好去处。他咽了咽口水。骨灰。 我们帮婴儿取名叫丹尼尔,将他火化,装进婴儿鞋造型的小骨灰坛里,在上面打了个蓝色的缎带。我们拿到骨灰坛之后,并没有讨论事后要如何处置,但现在我明白了,麦克斯的看法没错。我不想把骨灰坛放在厨房的桌台上,也不想和从前埋葬金丝雀一样,将骨灰坛埋在后院里。我猜想,就算海滩称不上具有纪念意义的地方,但至少景观漂亮。但是话说回来,我们还有其他的选择吗?我又不是在什么浪漫的城市怀孕,比方威尼斯。如果是那样,我大可让骨灰坛顺着波河飘逝。或者说,假如我是在坦尚尼亚的星空下怀胎,那么我会让骨灰在赛伦盖堤国家公园逐风而去。这孩子是试管婴儿诊所实验室里制作的受精卵,老实说,我也不能到诊所大厅去撒骨灰。 或许吧。目前我只能对麦克斯这么说。 当我们把车开进自家车道的时候,看到母亲的车子已经停在上面了。她会在白天陪着我,在麦克斯出门工作的时候,注意我的状况。她从屋里走出来,到卡车旁边帮忙我下车。柔伊,我帮妳准备点喝的好吗?她问道:要热茶吗?还是热巧克力?如果妳安装了Tivo录影设备,我们可以一起看几集《嗜血真爱》 我只想躺下来。我说完话,她和麦克斯一起冲过来扶我,但是我不让他们靠近。我扶着墙壁,慢慢走到走廊上。然而我没走进走廊最后方的卧室,而是进到右手边的另一个小房间。 在上个月之前,我一直把这个房间拿来当临时办公室,雅丽莎每星期会来一次,帮我作帐。之后,麦克斯和我花了一整个月的时间,把这个房间粉刷成和阳光一样的黄色,还把在义卖商店花了四十块钱买来的婴儿床和尿布台搬了进去。当麦克斯搬运重物的时候,我负责整理书,摆到书架上,这都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书,包括《野兽冒险乐园》、《好脏的哈利》(Harry the Dirty Dog),还有《卖帽子的小贩》(Caps for Sale)。 然而现在呢,我拉开门,倒抽了一口气。婴儿床和尿布台不在原地,取而代之的,是过去我拿来当书桌的制图台。我的电脑组装好,正在嗡嗡作响,旁边有一叠整齐的文件。我的乐器非洲鼓、斑鸠琴、吉他和管钟整齐地排列在墙边。 唯一还能证明这里曾经是婴儿房的,只剩下阳光般的黄色墙壁。这是你内心感受到的颜色,你微笑的颜色。 我躺在编织地毯的正中央,缩起双膝靠向胸前。麦克斯的声音从走廊上传过来。柔伊?小柔?妳在哪里?我听到他拉开卧室的门,迅速地检查之后立刻走出来,然后又检查浴室。接着,他拉开门,看到了我。柔伊,他说:怎么了,有哪里不对吗? 我环顾这个房间,这里不是婴儿房,我想到了铎克先生,想到当一个人有能力注意四周环境所代表的意义。这就像是从美梦中醒过来之后,发现自己的喉咙上插着上百把刀。一切都不对。我低声说。 麦克斯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我们得谈谈。 我不愿意和他面对面,甚至没坐起身子。我直愣愣地往上看,眼睛和暖气同高。麦克斯忘记拿掉大卖场套在插头上的安全垫片了,扁平的金属片仍然套着塑胶,避免伤到人。 真是该死的太迟了。 现在不行。我说。 你会遗失钥匙,弄丢皮夹,少了眼镜。你的工作会丢掉,体重会减少。 你会掉钱,会忘记集中注意力。 你会放弃希望,丧失信心,迷失方向。 你会失去朋友的音讯。 你会失措,打网球会败北,打赌会输。 你会失去孩子,至少,他们是这样说的。 然而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在哪里。 第二天起床时,我的乳房硬得像大理石一样,连呼吸都会痛。我没有新生儿,但是我的身体似乎没意识到这一点。之前,医院的护士提醒过我。本来是可以打退奶针的,但是副作用太大,所以,他们只能在送我出院回家时预先警告这个状况。 另一侧的床单仍然好好地塞在床垫下,麦克斯昨晚没有上床,我不知道他睡在哪里。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去上班了。 妈,我大声喊,但是没有人过来。我坐起身,难过到缩了一下,接着才看到床头桌上的纸条。母亲写着:去采购杂货。 我笨手笨脚地翻阅出院时医院给我的资料,但显然没有人会给死产妇人任何哺乳专家的联络方式。 我觉得自己简直像个傻瓜,我拨打杰尔曼医师办公室的电话。她的接待员接起电话,半年来,我每个月都会见到这个甜美的女孩。嗨,我说:我是柔伊.巴克斯特 柔伊!她热情地说:听說妳上星期住院生产了!是男生还是女生? 从她兴奋的声音听起来,她显然对上个周末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卡在我喉头的话语像叶子般沙沙作响。男孩我勉强说出口,其他的,我实在说不出口。 这时候,连贴在身上的T恤布料都像是在对我施加酷刑一样。能不能帮我转给护理助产师? 当然可以,我帮妳转接接待员说。我握着电话,心里祈祷着,至少,那名助产护士要知道上个周末的事。 电话里传来咔嗒的声响。柔伊,护士轻柔地说:妳好吗? 我的奶水,我差点哽住。有什么方法可以退奶? 没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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