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演:下一个诱惑桥牌赌徒史达格林勒的降雪永远不老的弟弟意外事故
苦涩的疑问一只工具箱、一个流血的人、一只泰迪熊一架损毁的飞机还有,回家
◉下一个诱惑
这回,那里出现了饼干。
不过饼干已经不新鲜了。
那是耶诞节剩下来的新月形饼干,摆在书桌上少说已有两个星期。这些饼干像是淋了一层糖霜的小小马蹄铁,底层的黏在盘子上,其他的叠在上面,堆成一座又软又黏的小山丘。当莉赛尔的十指紧扣住窗台,她就闻到了饼干的味道。书房里闻起来有糖跟面团的香气,还有几千页书的味儿。
桌上没有字条,不过,莉赛尔随即就了然于心,依尔莎又来这招了,莉赛尔才不会以为这盘饼干不是要给她的。她走回窗户边,朝窗外发出一声轻呼,喊了鲁迪的名字。
那天他们是走路来的,因为马路太滑,没法骑脚踏车。鲁迪在窗户下站着把风,她一喊,他的脸冒出来。她把盘子递给他,他二话不说收下了。
他的双眼忘情地盯着饼干看,又提出几个问题。
还有其他的东西吗?有牛奶吗?
什么?
牛奶。他稍微提音量重复一次,倘若他听出莉赛尔的口气快发火了,他可能不敢说得那样清楚。偷书贼的脸又出现在他的头上方。你是笨蛋吗?我可以只偷书吗?
当然可以,我只是要说
莉赛尔走到书桌后面,在上层的抽屉找到几张纸与笔。她在纸上写下谢谢妳,并把字条留在离窗户最远的书架上。
在她的右手边,有本书像根骨头突出来,书名的黑色刻印字几乎像浅色书皮上的疤痕,《最后的人间陌路人》。她把书从书架上取下,书轻轻地沙沙作响,一阵尘埃飘落。
她站在窗户旁,正准备动身爬出去的时候,书房的门吱嘎一声打开了。
她的脚已经爬上去,偷了书的手抓稳了窗台。她直视声音的来源,发现镇长夫人穿着全新的浴袍与拖鞋,浴袍胸前的口袋上绣着一枚纳粹党徽。宣传工作连浴室也没放过。
她们互相望着对方。
莉赛尔看着依尔莎.赫曼的胸口,举起手臂,希特勒万岁!
正准备要离开之际,她忽然想通了一件事情。
饼干。
饼干已经放在那里好几个星期了。
这表示,倘使镇长本人使用这间书房的话,他一定看到了饼干,他一定会问:饼干为何在那里?该不会这根本就不是镇长的书房,是她的,是依尔莎.赫曼的书房。这个想法让莉赛尔心里充满了对人生不可思议的信心。
她不明白这个领悟为什么这么重要,然而她又很高兴知道,这整间的书是属于镇长夫人的。一开始,是她带领她走进这间书房,为她开启一扇通往机会的窗户,甚至后来为她打开了窗户。这样的真相让她更开心,好像非常切合她的故事。
莉赛尔要走的时候,她突然停下来问:这是妳的书房,是吗?
镇长夫人变得紧绷起来。我以前在这里念书,跟我的儿子,不过,后来
一阵风从莉赛尔背后吹拂到她的手上,她看见一个做妈妈的坐在地板上念书,小孩的手指着图片与文字,接着在窗户上望见一幅战争的画面。我知道。
屋外传进来一声惊呼。
妳說什么?
莉赛尔压低声音朝着身后严斥:猪头,不要讲话,注意马路上的动静。对依尔莎.赫曼说话的时候,她的语气则比较和缓。所以这里所有的书
大部分是我的,有些是我先生的,还有妳知道的,有些是我儿子的。
莉赛尔觉得十分尴尬,她的双颊发烫。我一直以为这是镇长的书房。
为什么?镇长夫人似乎觉得有趣。
莉赛尔留意到她两只拖鞋前端也有纳粹党徽。他是镇长,我以为他读很多书。
镇长夫人把手插进浴袍的口袋。最近,是妳使用这个房间的次数最频繁。
妳有读过这本书吗?莉赛尔举起《最后的人间陌路人》。
伊尔莎仔细看了一下书名。有,我读过。
好看吗?
不错。
她急着想离开,但是又莫名其妙觉得有义务留下来。她换了个姿势想说话,但是可说的话太多,不停涌上她的喉咙,好几次她几乎要脱口而出。不过镇长夫人先主动讲话了。
她从窗户看到了鲁迪的脸,正确地说,她看到了他烛光般的头发。妳快走吧。她说:他在等妳呢!
回家的途中,他们吃着饼干。
妳确定没有其他东西吗?鲁迪问:一定还有其他的东西。
我们有饼干可以吃,已经很幸运了。莉赛尔检查鲁迪手上的战利品。你老实说,我爬出来之前,你有没有偷吃一口饼干?
鲁迪很生气。嘿,妳才是小偷,我不是耶。
不要耍我,猪头。我看见你嘴角旁边有糖粉。
鲁迪顽固地以单手托着盘子,另一只手擦拭着嘴巴。我什么都没吃,我发誓。
他们走到桥头的时候,手上的饼干已经吃掉一半。其余的饼干,等回到天堂街之后,他们跟汤米.缪勒分着吃光了。
吃完了饼干,他们只有一个想法,最后是鲁迪说了出口。
我们到底要怎么处理这个盘子啊?
◉桥牌赌徒
正当莉赛尔与鲁迪吃饼干的同时,LSE队员正在埃森附近不远的小镇休息和打牌。他们刚刚大老远从司徒加回来,现在用烟卷做赌注赌博。蓝侯.祖克很不爽。
他耍老千,我发誓。他喃喃自语。他们在一间改为兵营的库房,汉斯.修柏曼连赢了三把。祖克愤愤不平丢出手上的牌,然后用三根脏手指拨拢他那头油腻的头发。
★关于蓝侯.祖克的二三事
他二十四岁,只要赢了桥牌就洋洋得意,把一条条圆柱状的香烟拿到鼻子前,
品闻烟卷的味道。胜利的气味。他会这么说。
噢,还有一件事情,他死的时候,嘴巴是张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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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斯.修柏曼与他左手边的年轻人不同。赢了牌之后,他不会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他甚至大方地分给每位同袍一根烟卷,并且为他们把烟点着。除了蓝侯.祖克以外,每个人都接受了汉斯的招待。祖克夺下烟卷,丢回翻倒的盒子上。我才不需要你的施舍,老头。他起身离开。
他吃错了什么药?中士问。没人想回答这种问题。蓝侯.祖克只是个二十四岁的大男孩,玩牌保不住他的性命。
如果他没有把自己的烟卷输给了汉斯.修柏曼,他就不会讨厌汉斯;如果他没有讨厌汉斯,几个星期后,在一条安全平稳的路上,他就不会去霸占汉斯的座位。
一个座位,两个男人,一场短暂的争吵,还有我。
有时候,人类的死法真是让我吃不消。
◉史达林格勒的降雪
一九四三年一月中旬,天堂街显露出它黯淡、悲伤的一面。莉赛尔关上围栏的门,走到侯莎菲女士的家。出来应门的人让她吓了一跳。
她第一个念头是,这男人绝对是她两个儿子中的一个,但是看来又不像门旁相框内照片上的两兄弟中任何一位。虽然她无从判断他是否就是侯莎菲女士的儿子,但是他看起来好像年纪又太大了。他脸上布满了胡须,眼神看来既痛苦又顽强,外套袖子前端露出一截绑着绷带的手,绷带上渗出樱桃大小的血迹。
妳晚一点再过来。
莉赛尔想要窥探他身后的状况,差点就要张口大喊侯莎菲女士,但是这男人挡住她。
小朋友,他说:晚一点再来,我会去叫妳,妳住哪?
三个多小时之后,有人敲着天堂街三十三号的大门。那个男人站在莉赛尔的面前,樱桃般的血迹已扩大成桃子般大小了。
她现在可以見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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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屋外,在灰色的朦胧光线中,莉赛尔忍不住问那男人,他的手怎么了。他的鼻孔先擤了一下,发出哼的一声,然后才回答她的问题。史达林格勒。
什么?他迎着风说话,莉赛尔没听见,于是又问:我听不见你说的话。
他又回答了一次,这次稍微提高音量,把答案全部说出来。我的手在史达林格勒出事了,我被枪射中肋骨,三根手指炸断。这样有回答到妳的问题吗?他完好无缺的手插在口袋里,脸上流露出屈辱的神情,身体因寒风而颤抖。妳觉得这里冷吗?
莉赛尔摸着一旁的墙壁,她无法说谎。当然觉得冷。
男人笑了。这不叫做冷。他掏出一根烟卷放在嘴里,想要用单手点燃火柴。在凄风苦雨的天气里,用两只手点火柴都不见得容易了,更何况只用一只手。他把纸板火柴扔掉,破口咒骂。
莉赛尔捡起火柴。
她把他的香烟拿来放在自己的嘴里,同样也无法点着烟。
妳必须先吸一口。男人向她说明:在这种天气里,妳要先吸一口,烟卷才会点得着,懂了吗?她又试了一次,试着想起爸爸的做法。这次,她吸进了一嘴的烟,烟轻敲她的牙齿,搔弄她的喉咙,但是她忍着没咳嗽。
干的好。他把烟卷拿过去吸了一口,伸出没有受伤的左手。麦可.侯莎菲。
莉赛尔.麦明葛。
妳是来读书给我妈妈听的吗?
就在这时候,罗莎出现在莉赛尔身后,莉赛尔能感觉到背后的震惊。麦可?她问:你是麦可吗?
麦可.侯莎菲点点头。妳好,修柏曼太太,好久不见。
你看起来好
老?
罗莎依然处在惊愕之中,但是她努力镇定心神。你要不要进来坐一下?我看到你已经认识我的养女了当她注意到流血的那只手之后,她的声音慢慢减低变弱。
我弟弟死了。麦可.侯莎菲说。这个消息的打击太大了,麦可就算用他那只健全的手,也没办法把这个打击传递得更委婉一点。罗莎踉踉跄跄晃了几步路。战争自然意味着死亡,但是听见一个曾经活着、在你周遭呼吸过的人战死的消息,脚底下的地面终究还是会摇晃移动。罗莎一路看着侯莎菲两兄弟长大。
这名苍老的年轻人设法在情绪不失控的情况下,把发生的事情详细说明。我在一栋用来当医院的房子里,看到他们把他带进来,当时我再过一星期就可以回家了。那个星期,我在他身边整整坐了三天,一直坐到他断气为止
发生这种事情,我很难过。这句话听来不像是罗莎说的,而是出自于那晚站在莉赛尔.麦明葛身后的人,但是莉赛尔不敢回头看那人。
请妳,麦可阻止罗莎说下去,不要再多说了,我可以带这丫头过去读书吗?我怀疑我妈妈会不会听她念,但是她说了要她过去。
好,带她过去吧。
他们沿着人行道走去,走到半路,麦可.侯莎菲想起一件事情,他掉头回去。罗莎?过了半晌,妈妈才又把门打开。我听說妳儿子在那边,在苏联。我碰到墨沁镇来的人,他们告诉我的。不过,我相信妳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了。
罗莎不让他离开,她冲出去抓住他的衣袖。不,我不晓得这件事情。有一天他离开这里,然后就没有再回来过了。我们想办法找过他,但是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发生了
麦可.侯莎菲想要回避她,他最不想听见的就是又一个让人哀泣的故事。他挣脱了罗莎的手,他说:据我所知道,他还活着。他走到围栏门与莉赛尔会合,但是莉赛尔并没有移动步伐往隔壁走,她望着罗莎的脸庞。罗莎抬起头来,下巴是垮的。
妈妈?
罗莎举起手。去吧!
莉赛尔站着不动。
我說妳去吧。
莉赛尔追上麦可之后,这名刚返乡的士兵一直找话题与莉赛尔攀谈,他一定很后悔对罗莎说错话了,所以想说其他的事来忘却自己的错误。他高举绑着绷带的手说:我还是没办法让它停止流血。莉赛尔其实很高兴自己已经走到了侯莎菲家的厨房,越快开始念书越好。
侯莎菲女士坐着,脸上有着金属丝一般的泪痕。
她的儿子死了。
但是那只是真相的一半。
她永远不会知道他确实的死因,我可以一口咬定告诉你,我们之中有个人知道。只要降雪加上枪枝,再加上人类语言的混乱场面,我好像老是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我从偷书贼写下的文字去想像侯莎菲家厨房的情景,我看不到炉子或木杓或汲水机,我看不到那一类的东西。不管怎样,我不会先想到那些东西。我望见的是苏联的冬天,我看到雪花自天花板飘落,我看见侯莎菲另一个儿子的死。
他的名字是罗伯特,他的结局是这样的。
★一个战场上的小故事
他的双腿从小腿处炸开,他死在冰冷恶臭的医院。他的哥哥看顾着他。
事情发生在苏联,时间是一九四三年一月五日,又是另一个冰封的日子。在这城市的冰天雪地之中,遍地都是横死的苏联人与德国人。尚存的人对着眼前的茫茫白雪开枪射击。三种语言交织着:俄文、子弹、德文。
我走过这些倒毙的灵魂,有个男人说:我的肚子好痒啊。他重复说了好几次。他虽然受到惊吓,还是慢慢匍匐前进,朝着一个不成人形的黑色身影前进,那个身影坐着,血不停流到地面。腹部受创的士兵到了那身影旁边,发现那是罗伯特.侯莎菲。他的手凝冻在血中,他正把冰雪堆积到小腿上面,上次爆炸从那里劈断了他的两条腿。他的双手滚烫,血流成一条红色小河。
蒸气自地面冒起,他看到、也闻到了正在腐烂的雪。
是我啊。士兵对他说:我是比特。他拖着身子爬行了几吋的距离。
比特?罗伯特问。他的声音渐渐消逝无声,他一定感应到我在附近。
他又问了一次:比特?
为了某种缘故,垂死之人总会提出他们已知答案的问题,也许就是因为如此,他们死的那一刻,才可以晓得自己是对的吧。
四周突然只剩下一种声音。
罗伯特.侯莎菲在士兵的右手边虚脱,跌到冒气的冰冷地面。
我肯定,他那个时候就以为已经看见我了。
还没有。
那个年轻的德国人运气不佳,那天下午我没有带他走。我手里提着其他可怜的灵魂跨过他的身体,走回到苏联人身边。
我往返于苏联和德国的阵地之间。
支离破碎的人。
我可以告诉你,这不是在滑雪度假。
正如麦可告诉他母亲的情形,过了漫长的三天,我终于回来寻找那位在史达林格勒失去双脚的士兵。我现身在野战医院,也可说是受邀而来,而我怕死了那股味道。
一个手扎着绷带的男人告诉另一位满脸惊慌、说不出话的士兵,他一定会活下去的。你马上就可以回家了。他向他保证。
对,回家。我心想,永远地回家了。
我会等你。他继续说:这个星期结束,我就可以回家了,但是我等你。
他哥哥的句子才讲到一半,我就收聚了罗伯特.侯莎菲的灵魂。
通常在室内,我要很用力才能看穿天花板。但是在那栋楼房里,我运气很好,屋顶已经破了一小块,我可以直接往上看。距离我一公尺外,麦可.侯莎菲还在讲话,我看着头上方的洞口,让自己忽视他的存在。天空是白色的,但是却快速在恶化中。就像平常一样,天空变成一条偌大的防漆罩布,鲜血流出,肮脏的云朵像是融雪中的脚印。
脚印?你问。
嗯,我很想知道那是谁的脚印。
在侯莎菲女士的厨房中,莉赛尔读著书。她费力一页接着一页念,候莎菲女士完全听不进去。而我,当苏联的景象在我眼底逐渐消失,雪花依旧不肯停止自天花板飘落,水壶覆上了雪花,桌子也是,人类的头顶与肩膀上也穿戴着一块一块的雪片。
做哥哥的在发抖。
做妈妈的在流泪。
而莉赛尔继续朗诵,因为这是她在那里的理由。在史达林格勒降雪之后的余波中,能够为他人做点什么,那种感觉很好。
◉永远不老的弟弟
过几个星期,莉赛尔.麦明葛要满十四岁了。
她的爸爸依然在远方。
她又为隔壁身心崩溃的女人念了三次书。好几个晚上,她见到罗莎抱着手风琴坐着,下巴搁放在风箱上祷告。
因此她心想:时机到了。通常来说,偷窃会让她心情开朗,但是在这一天,送东西回去才能让她心情变好。
她把手伸到床底下,取出盘子,用最快的速度在厨房洗好,然后出门去了。她穿过墨沁镇,往山丘住宅区走,心情自在。沉闷的空气刺骨,像是残酷的老师或是修女所加的处罚。她的脚步声是慕尼黑街上唯一的声音。
过了河,阳光在云层后面若隐若现。
到了葛兰德大道八号,她走上台阶,把盘子放在前门,接着敲了敲门。门还没打开,她已经走到了街角。莉赛尔没有回头看,但是她知道,倘若自己回头张望,她又会看见弟弟站在最底层的台阶上,他膝盖上的伤口痊愈了,她甚至还听到他的声音。
这样做好多了,莉赛尔。
弟弟永远都是六岁,她领悟到这点时,内心难过不已,可是怀着这样想法的她,也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她停在安培河,站在爸爸以前常倚靠着的桥上。
她笑了又笑,笑够了才走回家。弟弟后来再也没有回到她的梦里。她还是怀念着弟弟,但是她再也不必惦记着弟弟死后,无神的眼睛盯着火车地板的样子,再也不必记住夺走弟弟生命的那阵咳嗽声音。
那天晚上,偷书贼躺在床上,弟弟只在她闭起眼睛前出现一下子。在房间里,一直有人来拜访莉赛尔,弟弟是其中一个。爸爸站着说她是半个大人了,麦克斯在角落写《抖字手》,鲁迪裸着身子在门旁。有时候,她的亲生妈妈会站在床旁的火车月台上,房间如一道桥似地延伸到一座无名的小镇,在遥远遥远的那一端,韦纳在墓园的雪地里嬉戏。
在走廊的尽头,罗莎打鼾的声音像是这些幻影的节拍器。莉赛尔醒着躺在床上,包围在幻影之中。她还想起最近偷来的书上的一段话。
★《最后的人间陌路人》,第三十八页
城市的街道处处是人。然而,即便街道空旷无人,
陌路人也不会比现在更孤寂。
✐
清晨来临之后,幻影消逝无踪。莉赛尔听着从客厅传来的轻声吟诵,罗莎正抱着手风琴坐着祷告。
让他们全都活着回来吧。她再三重复念道:求求你,神啊,求求你,全都要活着。就连她眼睛四周的皱纹也都合掌在祈祷。
手风琴一定挤压得她好痛,她却依旧牢牢抱着它。
罗莎永远不会对汉斯透露她曾为他祷告的那些时刻,但是莉赛尔相信,一定是这些祷告,所以爸爸才能从埃森的意外事件中生还。就算这些祷告没有益处,也绝不会有坏处。
◉意外事故
这天下午,天气出人意外的晴朗。队员爬上卡车,汉斯.修柏曼才刚坐到他分配到的位置,蓝侯.祖克就高高站在他面前。
走开。他说。
你说什么?
祖克在车篷下弯着身子。我说:走开,屁眼。他油腻腻、乱七八糟的浏海黏成一团落在前额。我跟你换位置。
汉斯被他弄糊涂了,后面的位置大概是全车最不舒服的地方,吹到的风最强也最冷。为什么?
需要原因吗?祖克不耐烦地说:说不定我想要抢第一个下车去尿尿。
汉斯随即注意到,部队里其他人已经注意到这两个人之间的小争吵。他不想让步,但也不想显得小家子气,此外,他们才刚结束令人疲累的工作,他没有力气跟他耗下去。于是他弓着背走到卡车中间的空位子。
你干嘛要让那个混蛋?邻座的男人问他。
汉斯点了火柴,表示要与他合抽一根烟卷。后面那里的风会直接吹到我的耳朵。
墨绿色的卡车正驶向十哩外的军营。布鲁聂威正在讲一个法国女服务生的笑话,左前方的轮胎突然爆胎,司机控制不住车子。卡车翻滚了好几圈,队员在腾空中随着火花、垃圾、烟草一起翻筋斗,一面不停地咒骂。他们手脚并用,找寻可抓住的东西,外面的蓝天从天花板变成地面。
卡车停止翻滚后,所有人全都挤在卡车的右侧,脸庞紧贴着隔壁伙伴的脏制服。大伙纷纷询问是否平安无事,队员安迪.阿尔玛大叫:把这个混蛋从我身上弄开!他接连喊了三次,目不转睛看着蓝侯.祖克眨也不眨的眼睛。
★在埃森的损失
六个男人被烟烫伤,两人断了手,好几个折伤了手指,
汉斯.修柏曼断了一条腿。蓝侯.祖克的脖子断了,几乎是从耳垂那里折断的。
他们互相拖拉爬出车体,最后只剩下一具尸体留在卡车上。
司机赫慕.布罗曼坐在地上,搔着头解释:轮胎,轮胎刚好就爆胎了。几个人跟他坐着,反覆说那不是他的错。还有几个人抽着烟走来走去,询问彼此的伤势是不是严重到可以除役的标准。还有两三个围在卡车后头检视尸体。
汉斯.修柏曼待在一棵树旁,他腿上那道浅浅的伤口还在扩大,好痛。死的应该是我。他说。
你说什么?中士从卡车那里大喊。
他坐在我的位置上。
赫慕.布罗曼回过神来之后,爬回驾驶座。他侧着身体想要发动引擎,但是发动不起来。军营派了另外一辆卡车过来,当作是救护车,因为救护车没来。
你们知道这表示什么,对吧?包瑞斯.施柏说。他们知道。
他们继续上路返回军营,每个人都努力别往下看见蓝侯.祖克张着嘴的轻蔑表情。我跟你说过,把他翻过去,让他脸朝下。有人提起。好几回,某人就是忘记了,把脚搁到尸体上去。到军营之后,大家都设法避免担起拖他下车的任务。工作完成之后,汉斯.修柏曼走了几小步路,脚上的伤又裂开了,害得他跌倒在地。
一个小时之后,医生检查他的脚伤。医生告诉他,他的脚已经断了,中士也在现场,似笑非笑地站着。
唔,修柏曼,看来你得逞了,是吧?他抽着烟,摇晃圆脸,一一细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你好好休息一阵子,他们会来问我要怎么处理你的问题,我会告诉他们,你工作表现很好。他又吐出几口烟。然后我想呢,我会告诉他们,你已经不再适合待在LSE工作了,应该派你回去慕尼黑,在办公室工作,或者看那里需要怎样的善后工作人手,你就去做。听起来如何?
汉斯痛苦的表情隐藏不了他的笑意,他回答:听起来很棒,长官。
包瑞斯.施柏抽完烟卷。该死,居然会听起来很棒。你命好,我刚好喜欢你这个家伙,修柏曼。你命大,刚好是个大好人,对烟卷大方而不吝啬。
在隔壁房间里,其他的队员正在敷药。
◉苦涩的疑问
莉赛尔二月中旬生日过后的一个多星期,她与罗莎终于收到了汉斯.修柏曼寄来的一封详细家书。她从信箱冲进屋内,把信拿给妈妈看。罗莎要她大声把信念出,当莉赛尔念到腿断掉的部分,母女俩激动不已。接下来的句子内容让莉赛尔过于震惊,她只能无声地念给自己听。
下面说什么?罗莎催促她。母猪?
莉赛尔的眼睛从信纸上抬起来,她几乎想放声尖叫,中士说话算话。他要回家了,妈妈。爸爸要回家了!
她们在厨房相互拥抱,身体压扁了信。断了一条腿当然是值得庆祝的事情。
莉赛尔把消息带到隔壁,芭芭拉.史坦纳也欣喜若狂。她抚摸莉赛尔的手臂,大叫孩子们出来。在厨房中,史坦纳一家似乎因汉斯.修柏曼即将返家的消息而受到了鼓舞。鲁迪露出了笑容,还发出了笑声,但莉赛尔可以看得出来,他是在勉强自己,她还可以感觉到他口中苦涩的疑问。
为何是他?
为什么是汉斯.修柏曼?而不是艾立克.史坦纳?
我同意他的想法。
◉一只工具箱、一名流血的人、一只玩具熊
自从鲁迪的父亲在去年十月应召入伍,鲁迪的愤怒一天比一天加深,汉斯.修柏曼返家的消息,刺激了他采取进一步的手段。他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莉赛尔,他没有抱怨世事不公,他的决定是行动。
在天色渐暗的午后,窃案常发生的时段,他提着一个金属箱子沿马路往天堂街头走去。
★鲁迪的工具箱
工具箱红色的外壳斑驳,长度像超大号鞋盒一般,里面装着:
生锈的折叠型小刀一把
小型手电筒一个
榔头两把(一中、一小)
毛巾一条
螺丝起子三把(大小不一)
滑雪面罩一个
干净的袜子三双
泰迪熊玩偶一只
莉赛尔从厨房的窗户看见他,他坚定的脚步与铁了心的表情,正如那天他跑去找他父亲一模一样。他用力握住工具箱的把柄,他的动作因为愤怒而僵硬。
偷书贼把手上的毛巾一扔,冒出一个念头。
他要去偷东西。
她跑出去与他会合。
他们连打招呼的话都没说。
鲁迪径自往前走,对着前方的冷空气说话。快走到汤米.缪勒家的时候他说:知道吗?莉赛尔,我在想,妳根本不算是什么小偷。他没有给她回嘴的机会。是那个女人放妳进去的。拜托,她甚至还留了饼干给妳。我才不认为妳那叫做偷东西。军队做的事情才叫做偷,他们偷了妳爸爸,偷了我爸爸。他踢起一块石头,石头在围栏门上撞出铿锵声,他越走越快。住在上面那些有钱的纳粹党,葛兰德大道,盖柏大道,海德大道。
莉赛尔能做的只有尽全力跟上他。他们过了迪勒太太的店铺,接着转弯走到慕尼黑街上。鲁迪。
总归一句话,感觉是怎样?
什么怎样的感觉?
妳拿走那里的书的时候。
就在那一瞬间,她决定停下脚步,倘若他想知道答案,他就会走回来。他的确走回来了。怎样?不过,莉赛尔连嘴都还未张开,鲁迪又回答了。感觉很爽,对吧?把人家的东西偷回家?
莉赛尔硬让自己的注意力转到工具箱上,想要缓和他的情绪。你那里面装了什么?
他弯下腰把工具箱打开。
每件东西都有道理,只有泰迪熊玩偶除外。
他们一边往上走,鲁迪一边说明工具箱的作用,以及他将如何利用每一项物件。比方说,榔头是用来敲破窗户,毛巾用来包榔头,以降低音量。
那泰迪熊呢?
泰迪熊是安娜玛莉.史坦纳的,比莉赛尔的书本还娇小,绒毛磨旧了,眼睛、耳朵已经缝过好几次,然而,这只小熊看起来还是很友善。
那个啊,鲁迪回答:我灵机一动想到的。要是我在屋子里,碰巧有个小孩走进来,我就把泰迪熊给他,让他乖乖安静。
那你打算要偷什么?
他耸耸肩。钱啊,吃的啊,珠宝啊,碰到什么就偷什么。说得一副很容易的样子呢。
过了十五分钟,莉赛尔终于看见他表情突然变得沉静下来,她就知道鲁迪.史坦纳已经不想偷东西了。他的决心消失了,虽然他还很在意那份他想像中偷窃可以带来的光彩,不过莉赛尔看得出来,他已经不相信那份光彩了,他只是用力让自己去相信。这可不是好征兆。他犯罪的目标现在展现在眼前了,他们慢下脚步注视着一栋栋的房子,莉赛尔真心松了一口气,同时也感到悲伤。
眼前是盖柏大道。
座落在街上的房子看来神秘又巨大。
鲁迪脱下鞋子,用左手拿着,右手则提着工具箱。
云朵之间,月亮在那里,投射出大概一哩长的月光。
我在等什么呢?他问,不过莉赛尔没有回答。鲁迪又张开嘴,但是没有说话,他把工具箱放在地上,然后坐在上面。
他的袜子受潮变冰。
幸好工具箱里面还有别双袜子。莉赛尔提醒他,她看到他不由自主强忍笑意。
鲁迪挪到一旁,莉赛尔,工具箱上因此有了空位,让莉赛尔坐下。
在大马路中间,偷书贼跟她最好的朋友背靠着背,坐在一个斑驳的红色工具箱上,两人各自看着不同方向。他们坐了良久,等他们站起来准备回家之前,鲁迪换了一双袜子,把旧的袜子留在街上,当作礼物送给盖柏大道。
★鲁迪说出的真心话
我想,与其偷东西,不如留点东西下来。
几个星期之后,工具箱至少在一件事情上派上了用场。鲁迪把螺丝起子与榔头拿出来,打算在工具箱里面收纳史坦纳家的贵重物品,下次躲空袭就可以带着走。工具箱里唯一还留着的是泰迪熊。
三月九日,警报声响再度传到墨沁镇,鲁迪提着工具箱出门。
史坦纳一家沿着天堂街往下冲之际,麦可.侯莎菲焦急地敲着罗莎.修柏曼的门。罗莎与莉赛尔出来之后,他说出他碰到的困难:我妈妈不肯出来,她坐在厨房餐桌前。梅子大小的血迹还在他的绷带上。
这几个星期以来,侯莎菲女士的精神始终没有恢复正常。莉赛尔到她那里念书的时候,她只盯着窗户看,说话声音微弱,几乎动也不动。她脸上再也没有出现残暴与怒斥的表情,对莉赛尔说再见或者拿咖啡谢谢她的通常是麦可。而她现在不肯出门躲避空袭。
罗莎采取行动。
她一摇一摆地快步穿过围栏门,站到敞开的大门前。侯莎菲!除了警报与罗莎的声音以外,没有其他的声音。侯莎菲,妳给我出来,妳这个可怜的老猪母!罗莎.修柏曼从来没学会讲话要得体。要是妳再不给我出来,我们全都要死在大马路上了!她转身看着人行道上两个无助的身影,一声尖锐的警报声恰好结束。现在怎么办?
麦可耸耸肩膀,他已经六神无主,不知所措。莉赛尔把书袋抛下,她看着麦可,另一声警报又开始呼啸,她大叫:我可以进去吗?她还没有听到回答,就在人行道上跑了几步,从罗莎身边挤进去屋内。
侯莎菲女士一动也不动坐在餐桌前面。
莉赛尔心想:我要说什么呢?
警报声再度响起,她听见罗莎大喊:莉赛尔,不要管她好了,我们不能不走了!要是她不想活了,那是她家的事情。警报又继续鸣放,声响传进屋里,罗莎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
现在厨房只剩下喧嚣声、莉赛尔、还有瘦削顽固的侯莎菲。
侯莎菲女士,求求妳!
此刻很像莉赛尔收到饼干那天,与依尔莎.赫曼对话的情况,她想到很多话可以说。但不同的是,今天有炸弹,情况比较紧急。
★莉赛尔的选项
侯莎菲女士,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侯莎菲女士,要是我们还待在这里,我们会死掉的。
妳还有一个儿子活着啊。
每个人都在等妳呢。
炸弹会把妳的头炸掉。
要是妳不跟来,我就再也不来念书给妳听,也就是说,妳连唯一的朋友都没了。
她选择了最后一句话。在警报声中,她直截了当大喊,双手用力撑在桌面上。
侯莎菲女士抬起头做了决定,她没有起身。
莉赛尔只好离开,她推开桌子,由屋内往外冲。
罗莎让围栏门敞开着。她们准备往四十五号跑去的时候,麦可.侯莎菲还是一筹莫展站在天堂街上。
走啊!罗莎恳求他,但是这个返乡的负伤士兵犹疑不决。正当他要走回屋内,一个画面让他转过身:只有他残废的手靠在围栏门上。他满面羞惭松开了手,随着她们往下走。
他们全都回头看了好几回,仍旧没有见到侯莎菲女士的身影。
马路看来好空旷,最后一声警报消散在空中,天堂街上最后三个人走进了菲德勒家的地下室。
妳怎么这么久才来?鲁迪问,他手里拎着工具箱。
莉赛尔把书袋放到地上,然后坐在上面。我们费了一番功夫想带侯莎菲女士过来。
鲁迪环顾一圈。她人呢?
在家,在厨房里。
麦可在防空洞的角落里瑟缩颤抖。我应该留下来的。他说:我应该留下来的,我应该留下来的他的声音几近无声,他的眼睛却睁得比任何时候都大,他紧握住自己残废的手,血液自绷带内渗出,两颗眼球在眼窝里激动地跳动。
罗莎出声制止他。
不要这样,麦可,这不是你的错。
但是这个右手只剩下几根手指的年轻人听不进去,罗莎看着他蹲下去。
告诉我,他说:因为我不明白他往后一靠,倚靠着墙壁坐着。告诉我,罗莎,我还想要活下去,她怎么可以坐在那里准备好要受死呢?血迹变得更浓。我为什么想要活下去?我不应该希望自己活着的,但是我想活下去啊。
罗莎把手放在麦可的肩膀上,麦可痛哭流涕,哭了好几分钟。其他人望着他们,连地下室门打开又关上,侯莎菲女士走进防空洞,麦可都还在哭。
麦可抬起头。
罗莎走开。
麦可看着侯莎菲女士的眼睛,他开口道歉:妈妈,对不起,我应该留下来陪妳。
侯莎菲女士没什么反应,径自跟着儿子坐下。她抬起他绑着绷带的手,你又在流血了。她说。然后他们跟着其他的人一同坐着等候。
莉赛尔的手伸到袋子里面找书。
★慕尼黑大爆炸,三月九日到十日
炸弹与朗读伴随着漫漫长夜。偷书贼口干舌燥,她念了五十四页的书。
大多数的小孩睡着了,没听见解除警报的信号。父母亲唤醒小孩,或者抱着他们爬上地下室的楼梯,走入黑茫茫的世界。
远方有多处失火,而我,我已经拾取了两百多个横死的灵魂。
为了另外一个灵魂,我正在前往墨沁镇的路上。
天堂街空空荡荡。
解除警报延迟了几个小时才发布,以避免新的威胁出现,也借机让烟雾消散在空气中。
靠近安培河的远方有处火光,还有银色的烟雾,贝蒂娜.史坦纳注意到有一道黑烟拖曳在半空中,她伸出手指着说:你们看。
贝蒂娜是第一个发现的,不过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鲁迪。他匆忙奔跑到天堂街底,手中还紧握住工具箱,他抄了几条小路,冲过树林。莉赛尔是下一个反应过来的人(她把书交给罗莎,罗莎大声斥骂她,不准她跟去),接着几个从不同防空洞出来的人也跟着走过去。
鲁迪,等我!
鲁迪没有等她。
他朝着即将熄灭的炽热火光与模糊不清的飞机飞奔,莉赛尔只能在树林的间隙中看到工具箱。飞机停在河岸边的空地上冒烟,飞行员原本打算迫降在那里。
鲁迪在距离飞机二十公尺处停下脚步。
刚好我本人也到了那里,我注意到他站在那里调节呼吸。
树丛的大树干散布在黑暗中。
嫩枝与针叶像是燃料般乱撒于飞机的四周,在枝叶的左边,地面上烧出三道深刻的缝隙。降温中的金属不断发出逃亡般的滴答声,分分秒秒的时间加速流逝,最后他们好像在那里站了几个小时一样。越来越多的群众聚集在他们的身后,众人的呼吸与言谈戳刺着莉赛尔的背脊。
嗯,鲁迪说:我们要不要查看一下?
他穿过残余的林木,朝着卡在地面的机身走过去,飞机的机头浸泡在流动的河水中,歪斜的机翼留在后面。
鲁迪慢慢从机尾转了一圈,绕到了右边。
玻璃。他说:到处都是挡风玻璃。
接着,他看到一个人的身体。
鲁迪.史坦纳从未见过如此苍白的脸。
不要过来,莉赛尔。不过莉赛尔已经到了。
她见到敌军飞行员几乎毫无意识的脸。高大的树木静止着,河水继续流动。飞机引擎又咳出几声咯咯声,飞行员的头颅由左边倾斜到右边,说了几句大家都听不懂的话。
我的老天爷啊,鲁迪悄声地说:他还活着耶。
工具箱啪一声落在飞机一旁,更多讨论声与脚步声响起。
火苗的光芒已全部消退,天色却依然平静无光,只有烟雾还在袅袅上升,不过也即将消散一空。
一片树林阻隔了正在燃烧中的慕尼黑。现在,鲁迪的眼睛不但适应了黑暗,也不再恐惧飞行员的脸。他的眼睛像是咖啡渍,好几道伤痕横切过脸颊与下巴,胸前随意搭着一件绉巴巴的制服。
莉赛尔不理会鲁迪的警告,甚至更加靠近飞机。我敢打包票,就是在那一刻,我和莉赛尔认出了彼此。
我心里想,我认识妳。
当时是在火车上,有个咳嗽的小男孩,那天下着雪,小女孩心烦意乱。
妳长大了,我心想,但是我认出妳了。
她没有退后,也没有想与我争斗,但是我知道,有某个东西告诉小女孩我在那里。她闻得到我的气息吗?我那讨人厌的心跳像是罪行一般,在我死人般的胸膛里不断循环跳动,她听得到吗?我不知道,但是她认识我,她看着我的脸,她没有移开视线。
天空从炭笔的颜色为起点,开始慢慢变亮。我们两个都往前走,一起望着鲁迪伸手到工具箱里,拿开几个相框之后,他取出一只黄色的填充玩偶。
他慢慢爬向奄奄一息的飞行员。
他小心地把微笑的泰迪熊放在飞行员的肩膀上,熊的耳尖轻触着他的喉咙。
垂死的飞行员吸了口气,然后开口讲话,他用英文说:谢谢你。他一开口,脸上笔直的伤痕裂开,一滴血流到喉咙。
什么?鲁迪问他:你说什么?
很可惜,飞行员来不及回答,我先行动了。时候到了,我把手伸进驾驶座舱,慢慢从绉兮兮的制服中取出飞行员的灵魂,从毁损的飞机中带走了他。当我穿过群众身边,群众在手中把玩着沉默,我经过一番推挤,才自人群中挣脱开来。
在我的头上方,天空出现了日蚀,最后一道黑暗出现了,我发誓我看见一个纳粹党徽的黑色标志,茫然游荡在天空中。
希特勒万岁。我说,还没说完话,我就步入了树林。在我的身后,有只泰迪熊放在一具尸体的肩膀上,树枝下站着一根柠檬色的蜡烛,飞行员的灵魂在我的手上。
希特勒当政的那些年间,我才是最忠心耿耿服务元首的人,我这样说应该是很公平的。没有人拥有像我这样的心,人类的心是一条直线,而我的却是个圆形。我拥有无穷无尽的能力,能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正确的地点,结果我永远是在人类最好与最糟的状况下找到他们,我看见人类的鄙陋,也看见人类的美丽,而我好奇为什么人类能够同时既鄙陋又美丽呢?尽管如此,我忌妒人类一件事情:人类,真的很懂得找死。
◉返乡
这段期间里,有人流血,有飞机坠落,还有泰迪熊出现。但是一九四三年的前三个月,对偷书贼而言,是用一件好事情来结束的。
四月,汉斯.修柏曼膝盖以上的石膏已经拆掉了,于是他搭上开往慕尼黑的火车,获得一个星期的假期在家休养,之后会加入市区中的军队文书组,负责慕尼黑市区工厂、房舍、教堂与医院等地清理工作所需的文书工作。至于往后他会不会被派去外面从事修复工作,要让时间决定,看他的脚伤与慕尼黑的状况而定。
他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空袭造成的恐慌导致火车误点,他比预期晚了一天到家。他站在天堂街三十三号的门口,一手握拳。
四年前,莉赛尔.麦明葛第一次出现在这里的时候,要连哄带骗才肯走进屋里。麦克斯.凡登堡也曾经站在这里,手中的钥匙掐进了手心。现在,轮到汉斯.修柏曼站在这里,他敲了四下门,偷书贼开了门。
爸爸,爸爸。
她在厨房抱紧他,不愿放开他,她一定喊了他一百次以上。
吃完晚饭,他们在餐桌上坐到夜深。汉斯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罗莎与莉赛尔,他细说LSE的工作、烟雾弥漫的街道、在街头漫步、迷路的可怜人。还有蓝侯.祖克,蓝侯.祖克那个可怜的笨蛋。他讲了好几个小时。
半夜一点,莉赛尔上床去,爸爸进来陪她,就像以前那样。她醒来好几次,看看他还在不在,他没有让她失望。
那晚静谧无声。
她满足地躺在温暖而柔软的床上。
没错,莉赛尔.麦明葛那天晚上好幸福,平静、温暖、快乐的好时光持续大约三个月左右。
但是她的故事会延续六个月。